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21章 第四節

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英國保姆和女家庭教師,在我重返過去的時候,她們有的苦惱地絞扭著雙手,有的難以捉摸地向我微笑著出來迎接我。 這些人裡面有模糊不清的雷切爾小姐,我對她的記憶主要與亨特利和帕默牌餅乾有關(在包著藍紙的馬口鐵盒的上層是好吃的杏仁硬糖塊,下面是淡而無味的脆硬的餅乾),在我刷了牙齒以後她不當地和我一起吃起來。有克萊頓小姐,當我垂頭彎腰地坐在椅子裡的時候,她會捅捅我脊柱的中央,然後微笑著挺起自己的胸,表示她對我的要求:她告訴我她的一個侄子在我這麼大的時候(四歲)養過毛毛蟲,但是她給我捉了放在裝有蕁麻的敞口罐裡的那些,卻在一個早晨全逃走了,園丁說它們都吊死了。有黑頭髮、海藍寶石色眼睛的可愛的諾科特小姐,她在尼斯還是博略丟失了一隻白色小山羊皮手套,我曾在那兒的卵石海灘上,在彩色的鵝卵石和被海水磨光了的灰綠色的玻璃瓶碎塊間徒勞地尋找過。一天夜裡,在阿巴集亞,可愛的諾科特小姐被要求立刻離開。她在兒童室的曙光中擁抱了我,身穿灰白色雨衣,哭得像巴比倫的柳樹一樣,那天,我整天傷心欲絕,儘管彼得森家的老保姆專門為我衝了一杯熱巧克力,還有額外的塗了黃油的麵包,納塔姑媽巧妙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麵包平滑的表面畫了一朵雛菊,然後畫了隻貓,接著又畫了我和諾科特小姐一起讀到過而且還為之流了眼淚的小美人魚,因此我又開始哭了起來。有眼睛近視、身材嬌小的亨特小姐,一天,我和弟弟(年紀分別是五歲和四歲)設法登上了一條汽船而躲過了她緊張的警戒,汽船載著我們沿萊茵河而下走了相當一程後我們才被抓住,從那天以後,她在威斯巴登和我們短暫的相處就結束了。有粉紅鼻子的羅賓遜小姐。又是克萊頓小姐。有一個給我讀瑪麗·科萊里的《強大的原子》的讓人討厭的人。還有別的許多人。在某一時刻,她們逐漸退出了我的生活。法國和俄國家庭教師接了過去;留給英語對話的那一點時間給了偶爾來上課的兩位紳士伯恩斯先生和卡明斯先生;他們倆誰也不和我們住在一起。在我的心目中,他們是和聖彼得堡的冬季聯繫在一起的,我們在那裡的莫斯卡亞街上有一所住宅。

伯恩斯先生是個大個子蘇格蘭人,有一張紅潤的臉,淺藍色的眼睛和平直的稻草色的頭髮。他上午在一所語言學校教書,然後在下午塞進了一天都難以容納的家教課。像他這樣從城市的一個地區趕到另一個地區,不得不依靠沒精打采的拉izvozchik(馬車)的馬匹緩慢地小跑著把他帶到學生那裡,幸運的話,兩點鐘的課(不管上課的地方在哪兒)他會僅僅遲到一刻鐘,但是四點鐘的課他就要在五點以後才能到達。等待他並希望哪怕一次,他那超人的頑強會在某場特殊的像一堵灰牆般的暴風雪面前受到挫折,其間的緊張感覺是人們盼望在成年生活中永遠不要遇到的(但是我確實再度體驗到了這種感覺,當在環境迫使下,輪到我也要去教課的時候,我在柏林那間備有家具的出租房裡等待某個臉上冷冰冰的學生,儘管我在心裡給他在路途上設置了種種障礙,他卻總是會出現)。

外面越來越暗的天色似乎是伯恩斯先生爭取趕到我們家的努力的無用的副產品。不久,貼身男僕會來放下寬大的藍色遮簾,拉上窗子的印花窗簾。上課房間裡的落地大擺鐘發出的滴答聲逐漸帶上了沉悶的、令人煩躁的聲調。短褲的襠部太緊,黑襪子上的羅紋毛糙地磨著我彎起的腿的柔嫩的內側,這些會和我一再拖延不去解決的隱約的內急混在一起。幾乎過了一個小時,而還是沒有伯恩斯先生的踪影。弟弟會到自己的房間去,在鋼琴上彈個練習曲,然後一而再地投入到我厭惡的一些曲調中去——《浮士德》中對假花的教導(…dites-lui qu'elle est belle…),或者弗拉基米爾·連斯基的哀訴(…koo-dah, koo-dah, koo-dah viudalilis')。我會離開孩子們住的樓上,慢慢順樓梯欄杆滑到父母房間所在的二樓。這個時間他們往往不在家,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這地方以一種奇特的目的決定論的方式影響著我幼小的感官,彷彿在黑暗中這些熟悉事物的積聚正在竭盡全力構成清楚和永久的形象,經過反复的顯示最終留在了我的心裡。

隆冬一個嚴寒的下午,深棕色的昏暗襲入室內,逐漸變成令人壓抑的黑色。黑暗中,這兒或那兒,一個銅拐角、玻璃或光滑的紅木的表面反射出街上零星的燈光,街心高高的街燈的球形燈罩內已經發出了微弱的亮光。薄霧般的影子在天花板上移動。在寂靜之中,一片菊花瓣落在大理石桌面上的干澀的聲音使人神經一震。 母親的閨房裡有一扇凸肚窗,可以方便地眺望莫斯卡亞街朝瑪利亞廣場方向的一段。嘴唇緊貼著遮住窗玻璃的薄紗窗簾,我會逐漸透過紗簾嚐到玻璃寒冷的滋味。幾年以後,在革命爆發的時候,我從這扇凸肚窗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戰鬥,並且第一次看見了死人:他被放在擔架上抬走,從他垂著的一條腿上,一個鞋子破爛的同志不顧抬擔架的人的推打,不斷使勁想把靴子拽下來——而這一切都是在相當快的小跑中進行的。但是在伯恩斯先生給我上課的時代沒有什麼東西可看,只有黑暗模糊的街道和它逐漸遠去的一排高懸的街燈,雪花在街燈周圍以優雅的、幾乎是故意放慢的動作一陣又一陣落下,似乎是在顯示這戲法是怎麼變的,變起來又是多麼簡單。從另一個角度,你可以在煤氣燈較為明亮的微帶紫色的光圈中看到更多的雪片紛紛落下,這時,我站立其中的、包圍起來的突出的小空間就彷佛像個氣球,慢慢地向上飄去,越飄越高。最後,沿街滑行的幻影雪橇中會有一輛停下來,戴著狐皮無檐帽的伯恩斯先生會笨拙而匆忙地向我們的大門走來。

從我先於他走進的課室裡,可以聽到他有力腳步聲砰砰地越來越近,而且,無論天氣多麼寒冷,他大步走進來的時候,和善的紅臉上都滿是汗水。我記得他用最圓的圓體字寫下我第二天課程的預習任務時,他緊按在墨水四濺的鋼筆上的驚人的力量。通常,在課快上完的時候,我們會要求他背誦某一首五行打油詩,他會同意這樣做。這場表演的關鍵是,在伯恩斯先生背誦詩行時,每當詩句裡有“尖叫”這個詞,他就使勁猛捏握在他粗壯的爪子裡的那隻手,要你自己情不自禁地把它演出來: 背到這裡,我們總是痛得無法忍受,所以從來沒有能夠再往下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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