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17章 第七節

生動地追憶往昔生活的殘留片段似乎是我畢生懷著最大的熱情來從事的一件事,而且我有理由相信,這一回顧能力幾近病態的強烈是具有遺傳特徵的。在樹林裡的某個地方,一座跨越棕色溪流的人行小橋邊,父親會虔誠地停下腳步,回憶在一八八三年八月十七日,他的德國家庭教師在那兒為他網住的那隻珍稀的蝴蝶。三十年前的一幕會再度重現。他和他的兄弟們看見那思慕已久的蝴蝶停留在一塊木頭上,激動得不能自己,突然停了下來;它上下移動,彷彿在警覺地呼吸,四片櫻紅色的翅膀上各有一個孔雀尾羽上那種眼狀斑。在緊張的沉寂中,他不敢自己下手,把網交給了正在摸索著找網的羅格先生,後者的眼睛一直緊盯著那隻絕美的蝴蝶。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後,我的陳列櫃裡繼承下了那個標本。還有一個感人的細節:由於過早地、過於急切地把蝴蝶從標本板上取下,它的翅膀“拱翹”了起來。

在一九〇四年夏天我們和伊万·德·彼得森姑父家一起在亞得里亞海濱租住的別墅裡(別墅的名字不是“海神”就是“太陽神”——我仍能在阿巴集亞的老照片裡認出它那有雉堞的、奶白色的塔樓),我當時五歲,午飯後在自己的小床上出神,常常翻身俯臥在那裡,小心翼翼地、充滿愛意地、無望地、以在藝術上極為細緻的方式,用食指在枕頭上畫一直通到我們維拉宅門前的馬車道,右邊的石台階,左邊的有雕刻圖案裝飾的長椅背,在忍冬樹叢後伸出的兩旁長著小櫟樹的小徑,在車道泛紅色的塵土中閃閃發亮的一隻新脫落的馬蹄鐵,一件值得收藏的東西(比我過去在海灘上發現的那些生鏽的東西要大得多也亮得多),而這種精細的程度是很難和構成這難以解釋的對思念中“家”(從一九〇三年九月以後就沒有再見到過)的形象的那些少得可憐的歲月協調的。對這個回憶的回憶是六十年以後的事了,但是遠沒有前者那樣非同尋常。

有一次,在一九〇八或一九〇九年,盧卡舅舅在我們家偶然看到了幾本法國兒童讀物,專心致志地讀了起來;他發現了童年時代喜愛的一段,發出了狂喜的輕嘆,這一段的開頭是:“Sophie n'etait pasjolie…”許多年以後,當我偶然在一個幼兒園裡重新發現了那同樣的“Bibliotheque Rose”叢書的時候,也發出了一模一樣的輕嘆,書裡面講的是在法國過得和我的家人在俄國過的那種理想化了的vie de chateau一樣的男孩和女孩們的故事。現在看來,故事本身(所有那些Les Malheurs de Sophie, Les Petites Filles Modeles, Les Vacances)都是矯揉造作和庸俗的大雜燴;但是多愁善感、自鳴得意的娘家姓羅斯托普欽的德·塞居爾夫人在寫這些作品的時候,把她在早於我的童年整整一個世紀的俄國的童年生活的真實環境法國化了。我自己的情況是,當我再度讀到索菲的煩惱時——她眉毛太稀又愛吃濃奶油——我不僅經歷了舅舅經歷過的同樣的痛苦和歡樂,而且還得對付一個額外的負擔——我關於他的回憶,在那些書的幫助下,重溫他的童年。我再度看見了我在維拉上課的房間,牆紙上的藍色玫瑰,開著的窗子。皮沙發上方的橢圓形鏡子裡滿是窗子反射出來的映像,舅舅正坐在沙發上貪婪地讀著一本破舊的書。滲透在我的記憶中的是一種安全、安樂和夏季的溫暖的感覺。那個鮮活的現實變成了今天的幽靈。鏡子裡滿溢著光明;一隻大黃蜂飛進了房間,撞在天花板上。一切都應該如此,什麼都不會改變,永遠也不會有人死去。


作者祖父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維奇·納博科夫(一八二七——一九〇四),司法部長(一八七八——一八八五)。

作者祖母瑪麗亞·馮·科爾夫女男爵(一八四二——一九二六),攝於一八五〇年代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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