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2章 第一節

搖籃在深淵上方搖著,而常識告訴我們,我們的生存只不過是兩個永恆的黑暗之間瞬息即逝的一線光明。儘管這兩者是同卵雙生,但是人在看他出生前的深淵時總是比看他要去的前方的那個(以每小時大約四千五百次心跳的速度)深淵要平靜得多。然而,我認識一個年輕的時間恐懼者,當他第一次看著他出生前幾個星期家裡拍攝的電影時,體驗到一種類似驚恐的感情。他看見了一個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的世界——同樣的房子,同樣的人——然後意識到在那裡面他根本就不存在,而且沒有人為缺少他而難過。他瞥見他的母親在樓上的一扇窗口揮手,那個不熟悉的手勢使他心神不安,彷彿那是種神秘的告別。但是特別使他害怕的是看到一輛放在門廊裡的嶄新的嬰兒車,帶著棺材所具有的自鳴得意、侵蝕一切的神氣;就連那也是空的,彷彿,在事物的進程反向發展的過程中,他自己的身體已經分崩離析了。

這樣的想像對於年輕人來說並不陌生。或者,換句話來說,想到最初和最後的事情常常帶有青少年的特點——除非可能受到某種古老、嚴厲的宗教的指引。天性期望一個成年人接受這兩個黑暗的虛空,和接受這兩者之間的驚人景象時同樣漠然。想像,是不朽和不成熟的人的極頂快樂,應該受到限制。為了能夠享受生活,我們不應過多地享受想像的快樂。 我討厭這種事態。我感覺到了要表示我的厭惡並掩飾天性的強烈願望。我的頭腦一再做出巨大的努力,來看清在我生命的前後兩側的不具個人色彩的黑暗中最微弱的帶個人性質的閃光。我相信,造成這個黑暗的僅僅是時間之牆,是它將我和我青腫的拳頭與自由的永恆世界隔開,這是我樂於和身上畫著最鮮豔的彩繪的野蠻人共享的信念。我在思想上回到了過去——思想令人絕望地漸行漸淡——遙遠的地方,我在那裡摸索某個秘密的通道,結果發現時間的監獄是球形的,沒有出口。除了自殺,我嘗試過一切。我曾拋棄自己的身份,以便能夠充作一個傳統的幽靈,偷偷進入孕育我之前就已經存在的國度。我曾在心理上忍受有損身份地和維多利亞時代的女作家以及退役上校們為伴,他們記得前世曾是古羅馬大道上的奴隸信使,或者是拉薩柳樹下的哲人。我翻遍舊夢,尋找鑰匙和線索——讓我馬上說清楚,我完全拒絕弗洛伊德那庸俗、低劣、基本上是中世紀的世界,連同那對性象徵的異想天開的探索(有點像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尋找培根式的離合詩),以及充滿怨恨的小小的胚胎從他們天然的隱蔽深處對他們雙親生活的窺探。

起初,我並沒有意識到,乍看起來如此無邊無際的時間竟會是一個監獄。在探究我的童年的時候(這僅次於探究你的永恆),我看到了意識的覺醒是一系列間隔開的閃現,間隔逐漸縮小,直到形成了鮮明的大塊的感知,提供給記憶一個並不牢固的支撐點。我很小就幾乎同時學會了數數和說話,但是內心裡認知我就是我,我的父母是我的父母,似乎只是後來才確立起來時,是直接和我發現他們的年齡與我的年齡的關係相聯繫的。從我想到這一揭示時那立即侵入我的記憶的、帶著片片透過交疊的綠葉的光影的強烈陽光來判斷,那個場合可能是鄉間的夏末,我母親的生日,我問了些問題,估摸了得到的回答。根據重演論這一切本應如此;我們遠祖頭腦中的反身意識的開始必定和時間意識的初現是同時發生的。

因此,當新揭露出來的、我自己新鮮利落的四歲年紀的配方面對父母的三十三及二十七歲年紀的配方時,我感到自己產生了一個變化。我受到了巨大的、令人鼓舞的震動。彷彿比五十個月以前那個號啕大哭的泡得半死的我(老習俗要求父母退到一扇門後,我的母親透過這扇半關的門,設法糾正了笨拙失誤的大長老康斯坦丁·維特韋尼斯基神父的錯誤)所經歷的希臘天主教的浸泡要更為神聖的方式接受第二次洗禮,我感到自己突然投入了明亮的流動的傳導體之中,這傳導體不是別的,正是純粹的時間元素。你和不是自己、但是被時間的共同流動和自己結合在一起的人們分享它——正如激動的洗海水浴的人們分享閃閃發亮的海水一樣,這是和空間世界很不相同的環境,空間世界不僅是人,而且連猿猴和蝴蝶都是能夠感知到的。在那一瞬間,我深切地意識到,那個二十七歲、穿著柔和的白色和粉紅色衣服、拉著我的左手的人是我的母親,而那個三十三歲的、穿著刺眼的白色和金色衣服、拉著我的右手的人是我的父親。我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在他們平穩地向前行進的時候,我大搖大擺地走一陣,小跑一陣,再大搖大擺地走一陣,沿著小路的中間走過片片光影,今天我很容易就認出,這條小路正是我們家在俄國原聖彼得堡省的叫維拉的鄉村別墅的庭園裡兩旁長著觀賞小櫟樹的小徑。確實,從我目前偏遠的、與世隔絕的、幾乎是杳無人蹟的時間之山脊上,我把一九〇三年那個八月天的微小的自己看做在慶祝有意識的生命的誕生。如果拉我左手的人和拉我右手的人在以前曾同時在我嬰兒模糊的世界裡出現過的話,也是在溫柔的不知姓名身份的面具之下出現的;但是現在我父親的穿著——那套騎兵衛隊的華麗軍裝,半身鎧甲的光滑的金燦燦的突起部在他的前胸和後背閃閃放光,像太陽一樣呈現出來,而且在以後的好幾年裡我對父母的年齡一直保持著強烈的好奇,不斷要人家告訴我他們的歲數,好像一個心情緊張的乘客為了對一隻新表而詢問時間一樣。

我的父親,請注意,在我出生前很久就已完成了軍事訓練,因此我想那天他穿上老軍團的服飾是節日時的一個玩笑。那麼,我第一個完整的意識的閃現要歸功於一個玩笑——這也具有重演的含義,因為在地球上最先意識到時間的動物也是最先會笑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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