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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番外篇天之節刀

百妖物語 翩竹 17550 2018-03-11
滿山的紅葉一如四月裡盛放的花海,在充滿殺戮與鮮血的亂世之中,一個新生的女孩在林間灑落的陽光下面,綻放了人生初次的笑容。 歲入九月,丹楓迎秋。自二十三歲那年剃度出家以來,算起已有三十七年光陰了。古人云:“人生五十載”,未承想居然能僥倖多得十數年,如今已是花甲之齡了。京都內外、華族上人,仍舊是那般驕奢鄙薄,為情慾名利等紅塵業障紛擾不休。如今更是連山門僧眾也受到侵染,屯兵蓄財、種種惡相惡行層出不窮,真是有辱佛門淨地。貧僧自在俗世時便厭惡滋擾之事,如今更是有許由洗耳之志,對此類物慾濁染之徒唯恐避之不及。於是放浪形骸,縱情山水之間;登臨歌仙,投身和歌之樂。須臾間虛擲光陰,已至鬚眉盡白。回顧此生,孑然無憾,唯有一事時常介懷,輾轉入夢,不吐不快。其中雖有些怪異驚人之語,但貧僧已是行將就木之體,臨身之輩,本不該在意世俗評價,故今日記下此事,以證他日之果報。

那是十年前的秋天,楓葉也一如今時這般紅艷似火。貧僧自東國回返,一路飽覽景色風光,暢遊歌枕之地,最終越海來到贊岐國,在真尾坂境內搭起茅舍,準備在此潛心修行一段時間,以澄煉一路雜思異見,返照佛果。那日山晴雲霽,貧僧見距真尾坂不遠的白峰方向雲霧繚繞,景色十分奇特,又想起那里便是不久前含恨而死的陵寢所在。昔日萬乘之尊,如今卻埋沒於這荒郊野嶺之中,不禁讓人心生感慨。貧僧當年受邀去皇宮參加和歌會時,曾與上皇有過一面之緣,遂決意上山祭拜。 白峰的山路十分險峻,山中松柏蔥蘢,林木茂密。外面雖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但一踏入山內,頃刻就感到幽寒靜寂,陰氣逼人。貧僧拄著手杖在荊棘中穿行,不一會兒身上便沾滿了叢林間飄落的露水,若沒有從密葉間偶爾漏出的一線天光,真會以為現在是細雨霏霏的陰天。不知走了多久,貧僧終於到了山頂。只見松樹垂蔭處的一塊大石下,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堆,土堆上無碑無記,只有叢生的亂草和散落的疊石,更無祭品煙火供奉。貧僧料想此處就是上皇長眠之地,遙想當年,貧僧於大內覲見上皇時,百官簇擁、錦衣玉食,孰曾料後會被流放於此,與麋鹿鴻雁作伴,百年後更是落得如此淒涼境地。貧僧心中感懷,回憶當年殿上君臣同樂,笙歌陣陣的景象,便作歌一首:

和歌詠罷,愈發感傷,遂席地而坐,閉目默誦佛經,以為上皇祈禱冥福。不知不覺間紅日西沉,四周風聲益緊。我忽然感到心神恍惚,精神困乏,如夢似幻,這時只聽得有人叫我法名:“圓位、圓位”,聲音陰沉哀怨,聞之令人悚然。我睜開眼,只見土堆上方赫然出現一道紅光,從光中走出一名男子,身著柿色朝服,頭戴烏冠,身高體瘦,但面目卻好像籠罩在一團迷霧中一般,看不真切。來人行近一步,朝我說道:“塋前久無人來祭掃,幸有大師尚記得朕。方才聽到大師詠誦和歌,心有所感,願和歌一首,故現身來見。” 說罷男子一振手中折扇,吟誦一歌: 說罷淚下,現淒涼之色。我心知這是上皇魂魄顯靈,連忙叩拜,奏道:“貧僧因當年受陛下接見,因而結下一面之緣,故今日來此祭掃。方才聞陛下歌中之意,似乎對塵世尚有迷戀,不知陛下為何崩駕三年仍不往生,去往極樂淨土,反而在這荒山野嶺中徘徊受苦呢?”

上皇聞言,哀色頓收,廣袖一擺,仰天而笑:“哈哈,早去往生?朕大仇未報,如何能往生成佛?且如今朕已立下血誓,成為魔王,生前以戰亂禍害國土,死後仍要作祟皇室!你且看吧,不待朕之仇敵死盡滅絕,朕是不會罷手的!” 聞聽上皇此言,貧僧不禁心驚肉跳,揖首再問:“不知上皇所說的仇敵是何人?又為何甘願自墮魔道?” 上皇聽罷,面色驟變,厲聲叫道:“你且聽好,非我自甘墮落,實在是與平家等欺人太甚!朕自即位以來,夙夜恭謹,無悖綱常,然因為父王偏愛所生的幼弟,朕不得已在盛年時讓位給年僅三歲的體仁!體仁早逝,其身後本應由朕復位、或由朕之皇子重仁即位。孰料美福門院再度從中作梗,扶四弟雅仁為君,嫡庶不分,視朝綱國統為兒戲!朕立志重肅國綱,取回原本就屬於朕的東西,何錯之有?父皇死後,朕授命左大臣藤原賴長召集名將志士,討伐雅仁和美福門院。源氏統領源為義、平家平忠正等,悉數領命,為朕效忠。只可恨源為義之子源義朝、平忠正之子平清盛,非但不響應同族血親的邀請,反而投敵棄義,刀矢向朕!保元一戰時,義朝那廝又獻計火攻,令我軍大敗,朕被捕獲,流放此島。如此切齒之恨、奇恥大辱,朕有生之年如何能忘?然朕念及與雅仁的手足之情,為祈佑國祚綿長,便於此荒島上手書《五部大乘經》,請求信使帶往京城,寄往於雅仁能體會其中的拳拳情意,容我還都。不承想少納言信西出言進讒,誣我於經文中包藏詛咒,使我一片盛意付諸流水!朕自此立下血誓:投身三惡道,以《五部大乘經》之力,成日本國之大魔王!令賤民為天子,天子為賤民!哈哈,如今源義朝、信西、美福門院都已相繼死於非命,朕的仇敵只剩下雅仁和平清盛。雅仁出家為入道法皇,清盛早年因重建高野山大塔及嚴島神社有功,曾從嚴島大明神處獲贈一柄節刀。此刀為武家興盛、號令天下之證明。因有此神刀護佑,又有長子重盛輔佐,朕之使魔才不得接近清盛……可恨,可恨啊!可恨朕有生之年裡不得見吾仇敵盡入地獄!相模,相模!你們為何不速速前去,惑亂清盛之心,令他狂態萌發,作亂雅仁之朝,以解我心頭之恨!”

伴隨上皇震怒,天色忽然晦暗下來,愁雲慘霧間隱有幽綠鬼火升起。上皇禦衣變黑,面色赤紅,髯張目吊,變作魔王怖相。貧僧親眼得見,不禁膽戰心驚。此時又有一怪鳥飛來,“啊”的一聲俯伏於上皇面前,奏道:“陛下,後白河上皇日日念佛修行,吾輩無可趁之機;清盛因有節刀在,其子重盛又是海內聞名的忠義賢人,氣數未盡,故吾輩尚不能惑亂清盛之心。然吾輩已布下陷阱,蠱惑清盛身邊之人,盜取節刀。不出一十二年,待重盛殞命後,平家一門自然沒落,屆時將悉數葬身海底,後白河上皇也將飽嚐顛沛流離之苦,再無寧日。請陛下放心!” “哈哈哈,負我之人無一善終,朕將以魔道之恐怖重臨國土!”崇德上皇聞言,撫掌大笑,然而臉上卻現出痛苦之情,口中噴出火焰。狂風暴雨隨之突然降臨,山谷響應,草木崩摧。我心知上皇已背離人道,去佛土相距數万裡,恐怕再難往生。然而憶及他當年作為君主時的寬厚模樣,還是不禁欷歔,遂吟詠短歌一首,望其回心轉意,歌曰:

此歌之意,在於死者無貧富貴賤之分,俱是一樣結局。上皇聞聽,果然面色稍緩,沉默不語。這時東方忽然響起一聲炸雷,怪鳥驚起,催促上皇離去。上皇看我一眼,隨即化作一道紅光,重又進入土堆之中。鬼火漸漸消失,那怪鳥也不知所踪。我感到一陣心神動盪,睜開雙目,卻見四周寂然,草木松林並無變化,只是暮色已深,東方乍白。我雖道行淺薄,好在神智未失,便速速返回茅舍,潛心念佛,以抵禦魔障。 翌日,我手錄《金剛經》一卷,供奉於上皇陵前便下山離去。歷經寒暑十載,於夢於醒時,都未曾再得見上皇一面。然京中傳聞近年來,入道相國平清盛飛揚跋扈、胡作非為,平家子弟上行下效,目中無人,處處招惹嫉妒怨恨,恐非長久之相。此次返京,更是聽聞“除卻平家卿,不見雲上人”這樣的狂語,不禁讓人心生憂慮……唉,倘若天下又將變亂,受苦最多的還是天下的黎民百姓!距離上皇所預言的大限還有兩年,不知小松殿重盛大人能否逃過此劫。吾雖心知結局,卻無力阻止,只能記錄下這噩兆的前因後果,如有應驗,望後世之人能為上皇修築神社,例行祭掃,以平復上皇之怨,稍慰苦悶之靈。

大人,大人冤枉啊大人!在下不過是一無名之輩,蒙源氏中納言雅賴大人不棄,收為郎黨,怎可能做出編織誑語,意圖威脅平家之事?只是由於那個夢境實在太過怪異,在下才會耿耿於懷,忍不住和同僚說起,未承想會引起如此軒然大波……在下只是無心之失,絕無悖逆之意,大人用如此重刑苛責於我,實在是冤枉啊! 大人,非我斗膽造謠,但那個夢境……實在是非常詭異——雖是十幾天前的事了,可至今想來,仍彷彿發生在眼前一般!那日我陪伴少主出門遊玩,在山間縱馬射鹿,放鷹逐兔,不覺玩了一天,人困馬乏,回到役所就倒頭睡下了。恍恍惚惚間,我看見一個身穿白衣,頭扎雙髻的童子推門進來,拉起我便往外走,口中道:“主公急召。”我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跟出門外,頃刻間就被一團雲霧包圍。雲霧中間停著一輛白色鑲金邊的牛車,我以為是主人受法皇急召,便沒多想,與往常一樣跟上去走在牛車後面,擔當護衛。車子始終在雲霧中緩緩行進,我走了一會兒,感到有些不對勁兒——福原新都雖然比舊都狹小,但也不曾走過這麼一段漫長的上坡陡路!我越走越覺得詫異,但身邊的同僚們皆垂首不語,我也不好多問什麼,只得跟著牛車一路大步前進。

大約走了半個時辰,牛車停在一座神社樣的宏偉建築前。這時一名身穿白色狩衣、頭戴烏帽子的老者從車上走下,徑直步入門內。我驚訝地發現這老人並非家主,甚至不是我認識的任何一位京中大人,但鬼使神差的,我仍然緊隨他身後,亦步亦趨走進建築中……大殿內已經有另外三位長者在其中等候。我跪坐在白衣老者身後,只見位於對首的,是一個身穿紅衣、面色白淨的俊美男子;位於老者兩側的,則是一名身穿藏青色朝服的老者和一名身穿杏黃的中年人。四人圍坐在一起,似乎在爭論什麼。期間白衣老者和青衣老者嚴厲斥責了身穿紅衣的美貌男子,男子似有慚色,很快起身退了出去。白衣老者見狀,對同席的另外兩人道:“先前賜予平家的,是時候交給伊豆國流人源賴朝了吧!”青衣老者隨即接話:“只是代管個三十年,今後仍要交由我的孫兒們保管。”說罷相顧而笑。

我正聽得五里霧中,忽然看見那穿杏黃的中年男子在向我微微招手,似乎是在示意我過去。我連忙膝行移到他身後,惴惴問道:“敢問諸位大人如何稱呼,所議何事?”那男子笑笑,語氣和藹道:“剛才先行離去的,乃平家守護者嚴島大明神;要把節刀賜予源賴朝的白衣長者,是源氏一族的族神八幡大菩薩;其後聲稱要讓孫輩保管節刀的,是藤原氏的祖神春日大明神;而現在回答你問題的,乃武內大明神是也。”說罷,將手中的折扇一合,指了指位於大廳中央的一個錦盒。我循著他的扇子望去,只見錦盒中放著一把銀鞘絲邊、長約三尺的小長刀。然而不等我出聲再問,只覺被人推了一把,身子立即從雲端墜下,一驚而起,卻發現自己仍身處役所之中,腳邊同伴為了驅蟲所點的線香,這才剛剛燒了一半。雖察覺只是黃粱一夢,仍不覺冷汗淋漓,心驚肉跳,彷彿適才真的是從高空中墜落一般。

大人,在下所言,句句是實!此夢雖然真切,但夢境畢竟是夢境,所見所聞皆為虛無縹緲之物,古往今來,無論是我朝還是,都未曾有過因夢治罪的先例。大人如何能夠因一夢而降罪於我?啊……啊啊!你們要幹什麼?莫非真要因一夢而害我性命?啊啊,住手!冤枉啊…… 呵呵,呵呵呵……我明白了,我所做的並不是普通的夢,平家……入道相國當年所受的節刀——武家霸權之象徵,看來的確已經失落了,所以……所以你們才會如此擔驚受怕,害怕世人知道真相,害怕諸大名聞風依附源氏,起來反抗……呵呵,咳! 可是……即使殺了我也是沒用的!你們以為還可以繼續掩人耳目嗎?新都內都在謠傳最近發生的種種異象:有碩鼠在御馬寮的名馬尾上做窩;入道相國百日見妖,庭院中砂石盡都化作骷髏現形……呵呵,哈哈哈!多行不義必自斃,爾等仗著祖輩往昔戰功,外辱群臣,內欺聖上,之前更是火焚名剎三井寺,犯下滔天大罪,如今終於氣數將盡,時運不濟了麼……呵呵,來不及了,列位神佛已經作出裁決,爾等就等著天罰降臨吧!哈哈哈……嗚……

自追隨主公擁護舉兵以來,已經過去了七日。雖只有短短七日光陰,但彷彿比度過七年還要漫長。這七日以來,我經歷了詐降敵方、潛伏盜馬、護主追駕、山門合議,又與眾多英雄豪傑共赴宇治橋合戰,手刃敵軍無數。身為武士,此生已然無憾。如今雖兵敗平等院,但我軍威名已立,平家常年跋扈,積怨已深,天下人群起而討伐之日必不久遠!作為高倉宮叛逆全程的見證人,我便在此書中寫下整個事件的經過,令後世之人有所了然,不至誤信吾等是為私利謀反的草莽之輩。 吾名為渡邊源三,吾主源氏三位入道,是有“除魔大將”之稱的攝津守源的五代後裔。吾主自年輕時便弓馬嫻熟,文武雙絕,先後參與平叛“保元之亂”、,後又擔綱天皇禦宇守衛,先後射下作亂皇宮的巨鳥妖怪,可謂戰功赫赫、聲名遠揚。如今出家修持,已是七十五歲高齡,人稱三位入道公。然而對於如此功高位重的老臣,平家竟不知禮敬,相反仗著朝中勢力,幾次三番欺辱吾主,實在是令人難以忍耐。 事情的起因源於吾主三位入道的長子,伊豆守仲綱所鍾愛的一匹寶馬。仲綱大人嗜好騎射,愛馬成癡,此匹寶馬名為“木下”,鹿毛健足,神駿無雙,即便是在大人悉心收集的一眾名駒之中,也是無出其右的佼佼者。仲綱大人對它愛護有加,輕易不示人,有時甚至親自飼餵梳洗,視若性命一般。對於伊豆守愛馬的痴名,天下人早有耳聞。當年仲綱大人因護衛內苑有功,入道相國平清盛的已故長子,小松內大臣平重盛還特意贈送給仲綱大人一匹名駒。內大臣尚在時,平家子弟雖有傲態,但不至過分,君臣和睦,四海昇平,如今想來,真恍若幻夢一般。 內大臣去世後,其胞弟平宗盛聞悉仲綱大人有寶馬“木下”,便三番五次派人或來信向伊豆守索要。吾主三位入道公權衡輕重,將仲綱大人喚去,勸道:“即便是黃金之馬,平家人想要我們也保不住,還是在惹怒宗盛前將馬送給他們吧。”仲綱大人無可奈何,只得揮淚與愛馬作別,又特意作和歌一首,囑咐家臣連同寶馬一起送往平家,以期平宗盛能善待“木下”,歌曰: 然而馬與和歌俱送往平家府上後,平宗盛卻不按禮儀回一首返歌,而是叫來家臣同僚,一起觀賞“木下”,並且囂張道:“果然是匹好馬,難怪仲綱捨不得,嘿嘿,既然如此,就把它改名為'仲綱'好了!”說罷,竟命人在馬身上烙下“仲綱”二字。凡有客人來請求觀賞名馬,宗盛那廝便口呼:“將'仲綱'那畜生拉出來!”如此無禮張狂,真是稀世罕見!而其與小松內大臣又實為血親兄弟,同胞手足卻有如雲泥之別,更是讓人費解。 此話後來先後傳入伊豆守和三位入道公耳中,伊豆守憐馬不堪,又身受奇恥大辱,既恨又惱,當即披掛上馬,提著弓箭便要前往平家人所在的六波羅府邸討要說法。三位入道聞之也是勃然變色,但仍舊勸下了仲綱大人:“平家人得意忘形,認為天下人盡可任其踐踏,這等屈辱倘若不報,老夫也算是枉活於世了!然而平家今日尚有入道相國主局,對法皇天皇還算恭順,我們尚無緣由起兵,還是權且隱忍一時,等待時機吧。” 至治承三年年末,入道相國忽然大興風雨,下令自以下、太政大臣、殿上人、公卿等四十三人,悉數停職,緊閉家中;不日後,將原關白殿、太政大臣流放,讓自己的子孫頂替位置,填補空缺。到了治承四年,更是幽禁後白河法皇,逼迫高倉天皇退位,立平清盛之女、建禮門院所生之子為帝,是為安德天皇。彼時安德天皇才剛滿三歲,政權自然由入道相國一手把持。平清盛貴為國丈,如今又是天皇的外祖父,平家一門更加肆無忌憚,朝中內外,幾乎無一不是平家的勢力與爪牙;對於政見不合者,輕則遠流,重則誅殺。如此外戚專權,無視皇家尊上,肆意妄為之舉,不可謂不是駭人聽聞了! 三位入道公見時機成熟,便準備擁立後白河法皇第二皇子,時年三十歲的以仁王高倉宮為主公,舉旗號召天下起兵,討伐倒行逆施的平氏一族。不料風聲走漏,平家先下手為強,派遣重兵前往王府,搜捕高倉宮。高倉宮在侍衛的掩護下,男扮女裝逃出王府,連夜出奔,幸得逃脫。歷經艱難跋涉來到三井寺中,受到眾僧的款待。三井寺眾僧同情高倉宮遭遇,又怨恨平家專權,攪得天下不寧,遂致牒北都山門延歷寺、南都奈良興福寺,請求僧兵支援,共討平家大逆。延歷寺被入道相國小惠收買,閉門不見;南都奈良答應起兵馳援。三井寺內,僧眾齊集,與三位入道公召集的兵馬合為一處,整軍宇治橋附近,準備撤往奈良。 起兵一事由於倉促,故而很多狀況思慮不及,主公急往宇治,期間竟忘了派人來通知在下一同撤離。競雖遭遺落,但報主之心不熄。平宗盛派人來勸降在下,在下假意歸降,此後夙夜恭謹,隨侍平宗盛,漸漸得到其信任,後又以戰馬被盜為由,向宗盛請求賜馬,作為先鋒疾馳三井寺,爭取頭功。宗盛果然上當,賜我名馬“煖廷”,囑我早立戰功。我騎上“煖廷”,藏好妻兒,一把火燒掉家宅,便義無反顧地直奔宇治川而去。 在三井寺中,我趕上大軍,得以與主公會合,伊豆守也在其中。我獻上胯下所騎“煖廷”,對仲綱大人道:“伊豆守殿的'木下'雖難以奪回,但我奪來了宗盛的'煖廷',現在就進呈給主公。”伊豆守與三位入道公聞言大悅,命人將“煖廷”的馬尾和鬃毛剪去,又依樣烙上“宗盛”二字,於夜間放歸六波羅。真想看看平宗盛那副小人得志的鄙薄嘴臉,見到“煖廷”時會是怎樣的表情。 於六波羅詐降期間,競還另得一寶——非我有意誇功,但此寶相比“煖廷”有過之無不及。相傳入道相國早年因重修高野山大塔與嚴島神社有功,夢見嚴島大明神授予寶刀,醒來後果見一把銀色小長刀置於枕邊。因此寶刀相佑,平家才得以平步青雲,坐擁天下之勢。據聞此刀入道相國曾打算傳於重盛大人,重盛死後,便只得交由宗盛保管。吾入宗盛府上隨侍,一則為伺機替主公雪恥,一則是為了盜出這把寶刀! 自投靠宗盛後,我便時時留意他的起居行動,並主動懇請府內值夜衛尉一職,於夜間留在宗盛臥室外值守。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連續值守三夜後,我終於發現宗盛在枕中藏有一個錦匣。待無人時,我潛入其中,打開錦匣,只見裡面是一把黑柄銀鞘的華麗短刀。刀鞘外還裹著一層織錦,看起來分外貴重。我料想這便是平家時代相傳的寶刀無疑,便藏於懷內,將錦匣原樣放回,當天便向宗盛請求賜馬,連夜奔回主公身邊。 追至三井寺後,我將寶刀獻給主公,三位入道公果然精神大振,接過寶刀反复摩挲,將其小心地收入懷中,道:“競,你不愧是我的心腹家臣,萬里無一的勇士!且不說你是如何運用智謀,從平家盜出此寶,單是能將這號令天下的武家重寶獻於主公的忠義之心,便是萬金也難以換來的!有了這把寶刀,不愁我軍打不了勝仗!哈哈,平清盛,你的好日子總算到頭了,接下來便是我源氏三位賴政的天下了!” 得到寶刀後,三位入道公放棄了撤往奈良的決定,而是在宇治橋附近的平等院內紮營,等待平家大軍到來。五月二十三日中午,平家大軍三萬八千餘騎,翻越木幡山,殺奔宇治橋頭。三位入道公命人將宇治橋的橋板拆掉,兩軍隔河相峙,戰馬嘶鳴,殺聲震天。平家見近取不得,便命弓手上前,朝著主公和伊豆守所在的本陣位置放箭。我方的武士五智院但馬見狀拍馬上前,掄起大長刀將亂箭紛紛斬落,待連珠箭稍歇,五智院退回本陣,僅戰馬非要害處中了一箭,渾身則毫髮無傷。平家武士見此景大為驚異,稱其為“斬箭但馬”。 亂世時代,豪傑輩出。見平家人遲遲不敢進軍,眾僧兵中走出一人,自報姓名道:“吾乃三井寺堂眾淨妙房明秀,出家之人,本不該濫開殺戒,然平家欺君罔上作亂朝綱,如今又對皇家貴冑刀劍相向。此等惡行,相信即便神佛也不會坐視不理!我今日便代神佛討伐爾等逆賊,不服氣的儘管上來,較量較量!”語罷挺身持弓,傲然而視。 淨妙房是三井寺中有名的神射手,平家武士久聞他箭無虛發,此刻出於忌憚,無人敢率先上前。淨妙房連喊三遍,見無人出列應戰,便大吼一聲發箭如雨,其背負的二十四支黑羽箭,接連射死十二人,傷十一人,只剩最後一支箭時,淨妙房甩掉弓箭,脫下鞋襪,赤足踩上宇治橋沒有橋板的桁粱,揮舞著大長刀向對面的敵兵衝去。桁粱既滑且窄,下面河水奔流洶湧,瞧一眼都令人目眩。然而淨妙房卻如履平地一般,連劈帶砍,擊殺五敵。在砍翻第六人時,大長刀劈中硬甲,從中間一折兩段。他隨即丟掉大長刀,拔出太刀再戰。刀影翻飛,頃刻又斃八人,砍第九人時太刀又折,淨妙房竟拔出腰間僅剩的短刀,與敵軍近身肉搏!三井寺中竟有本領如此高強的法師,實在是讓人欽佩不已。 見淨妙房入陣連斃數十人,已立頭功,眾武士與僧兵紛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三井寺中還有一名喚作一來的法師,勇力不遜淨妙房,此時見淨妙房手持短刀與敵眾搏擊,刀短勢窮,不由心急如焚。然而桁粱狹窄,一來法師繞不過淨妙房,又無法上前幫忙,情急之下伸手按在淨妙房肩上,借力躍起,跳到中間,道聲:“借過,淨妙房。”便用大長刀與十五名平家武士戰在一起,連砍數人,終因寡不敵眾,當場戰死。淨妙房卻得以獲得喘息之機,負傷撤回。於陣後驗傷時,淨妙房鎧甲上的箭孔刀痕竟多達六十三處,其中洞穿五處,所幸皆無大礙。淨妙房自己簡單處理了傷口,自知無法再戰,便換上僧衣,折弓為杖,口誦佛號,自往奈良去了。眾人見狀,無不嘆服。 眾僧兵及武士為淨妙房和一來法師所激,紛紛效仿,站在橋桁上阻擊敵軍。戰死的滾落河中,後來者便又緊隨其後,奮勇爭先,個個居上。宇治橋久攻不下,平家卻損兵折將。正當主公以為首戰即將如此告捷時,位於側後方的平等院方向忽然傳來喊殺之聲——原來平家陣中一員智將足立又太郎見兩軍僵持不下,如此下去待奈良援兵趕到,絕無勝算,因而率領三百餘騎繞行至宇治川下游,冒險泅渡。在其冷靜沉著的指揮下,三百餘騎最終得以過河,無一被沖走,隨即迂迴到我軍後方,殺入平等院中。 我軍腹背受敵,陣型立刻變亂。主公擔心留在平等院中的高倉宮安危,連忙策馬回救。陣前失去主將指揮,頓時失勢,平家大軍見機立刻射退橋上眾人,命士兵拆了附近民宅,鋪上橋板,又有武士仿效足立又太郎之舉,騎馬強渡宇治川,雖因不諳水性,被沖走了數百騎,但二萬八千餘騎人馬,大部分還是得以上岸。大軍登陸,勢不可擋,我軍一下陷入被動之中。戰況逆轉,主公自平等院內尋得高倉宮,攙扶上馬,告別道:“今日寡不敵眾,情勢難料,恐怕是要與殿下永訣了。殿下請自保重,可速速前往奈良,集結援軍,或有可能逆轉形勢,東山再起!”高倉宮嗚咽縱馬,逃離平等院,向奈良奔去。主公則與家將們留下斷後,開弓放矢,掩護高倉宮。 平等院內之戰況,不可謂不是慘烈異常!主公次子大夫判官兼綱、養子六條藏人仲家及其子仲光先後陣亡;伊豆守仲綱傷重,切腹自裁;此時從後方又傳噩耗:高倉宮被繞過平等院追擊的平家武士趕上,中箭落馬,已被斬首。追隨其鞍前馬後的三十餘名當世英雄——鬼佐渡、荒土佐、金光院六天狗等,悉數戰死。 主公聞報,知大勢已去,絕望中退入後苑,準備自裁。他喚來我與親信家臣渡邊長七唱,作為介錯人,嘆道:“吾為雪恥而立志,為重振朝綱而起兵,有高倉宮之聲望,爾等之忠心,又得了'武家之天下'寶刀,為何還是會在此處敗亡呢?唉,難道嚴島大明神所賜之刀,真的只會保佑平家子孫嗎?”說罷拔出貼身的寶刀,引刀自盡。不料刀鋒出鞘,觸及皮肉,竟無絲毫損傷。主公大驚,舉刀查看,原來此刀看似精美,實則是在刀身上貼有一層銀箔,而銀箔下面只是一把木刀! “瀧口競,你……”見“寶刀”轉眼之間變為木刀,渡邊長七唱立刻拔刀,怒目相我,以為是我調換寶刀私自藏匿,反而害了主公。我正百口莫辯之際,主公卻忽然苦笑起來,阻止了長七唱:“我聽說清盛的父親平忠盛為官時,曾因受寵而遭眾卿嫉妒,甚至有遭殿上暗殺之憂。為了嚇退百官又不冒犯宮諱,忠盛做了把貼銀箔的木刀假以防身。忠盛死後,平家子孫將此刀作為護佑平安的鎮物,想來便是它了……呵呵,競,你對我的忠心我一時一刻都未曾有過懷疑,只是這一次……是時運不濟,我源氏三位入道賴政的劫數到來,如此而已。” 吾聞主公之言,簡直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原本作為家臣,因誤盜“寶刀”而至主公敗亡,已是萬死不辭之重罪,如今卻還要依靠主公之言洗脫污名,還證清白,更是令在下愧不能當。以至於手不能握刀,淚無法止溢。主公臨行前高聲誦佛十遍,作辭世歌一首,歌云: 詠罷引自裁,刀尖破腹而出,渡邊長七唱洒淚為主公介錯,用衣襟包裹首級,突圍而出,將首級沉入宇治川中。以免首級為敵軍所奪,再遭凌辱。 主公、少主、高倉宮、眾同僚已皆先我而去。競再無生念,只是倘若落入平家士卒之手,怕是又要遭到一番屈辱折磨。主公死後,吾守著他的屍身脫甲下拜,取出他腹中之刀,置於肋下……回想起這數十年的戎馬歲月,真彷彿三月櫻花般炫目而短暫,又如同酒後醉夢般空渺虛無。廊外的喊殺聲近了,大限已至,吾已不能再寫。望這份手捲將來能被有緣人拾得,正我源氏賴政君臣威武之名。吾之一生,忠勇無二,殺敵無數,唯有一事可嘆——當時從平家盜出的,若是那把真的寶刀,主公之結局,是否可以不必如此淒涼呢? 嵯峨山的花兒又開了,原本荒蕪的山原間,因有了這些無名小花的點綴,竟然也有了些許令人陶醉的春色。今日是夫人圓寂週年的忌日,我特意準備了香燭祭品,又採摘了一把野花,前往夫人的墳塋前灑掃。 我是這清間寺的女尼小淨,原本是高倉天皇寵姬督御前的侍婢,數年前與夫人一同被迫出家,到今日,已過去了數個年頭。曾經鮮花一般嫵媚動人的夫人,如今業已入土,再看不到這山間短促的春光。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年年為她祭掃這無人銘記的孤墳,為她和高倉天皇祈禱冥福,如是而已。 遙想夫人未出閣前,乃櫻町中納言成範的愛女,貌美且賢,又撫得一手好琴。當時身為中宮的因正與葵御前爭寵,便命人將夫人接進宮來,獻於聖上,我也便隨著夫人一起入宮。夫人初時有些害怕,好在天皇陛下是個溫柔親切的好人,未出幾日,兩人便琴瑟和睦,牽手共賞銀漢,手指雙星許下海誓山盟。我當時尚且年幼,但見得夫人與天皇總是笑面相對,曲樂歡欣,心中總是感到喜悅的。 只是當初,我們對宮中的陰暗之事都一無所知。建禮門院見夫人得寵日盛,有超越葵御前的風頭,幾次三番派遣女官訓斥警告夫人。夫人出身名門,自然懂得進退,立即備禮前往中宮處賠罪。建禮門院笑臉相迎,好言寬慰,並送一碟當令果子作為回禮。我捧著果子回到御所,夫人卻始終悶悶不樂,命我將果子碾碎餵給籠中的黃雀,黃雀啄食後,不出半日便雙腿蹬直,一命嗚呼。我正訝異,夫人卻彷彿了然一般,長嘆一口氣,自此御所中再難聽見那美妙絕倫的琴聲了。 夫人尚未入宮前,曾被冷泉大納言隆房猛烈追求過。彼時隆房尚是少將,風姿倜儻,與夫人倒也算門戶相當。然而少將不久後為求取功名,娶了平清盛的長女為正妻,當今中宮建禮門院亦是平清盛之女,少將作為國戚,得以在大內時常走動。一日與夫人在御園賞花,不意正撞見了少將。夫人暗忖如今已是聖上之寵姬,不可再與其他男子有所糾葛,便轉身退回御所。不料少將一見夫人,卻舊情萌發,寫下一封情箋投入御所簾中。夫人不願再起事端,便命我將未啟封的情箋依樣丟回院子裡。少將滿面羞憤,收起信匆匆離去。我隔著簾子偷偷鬆一口氣,卻不承想之後竟鬧出了更加不成體統之事。 原來少將回去後,心中鬱悶難平,竟留下和歌打算自盡!歌中寫道: 所幸發現及時,被人所救,但自盡之事與和歌還是傳到了入道相國平清盛耳中。得知少將自殺源於夫人,清盛大怒,當眾下令:“中宮乃吾女,皇上系吾女婿,冷泉少將亦為吾女婿,小督一女佔吾二婿之心,大為可惡,必須早日處置以絕後患!”夫人聞言大駭,連忙製備行囊,改換僕役服裝,帶著我趁夜色混在出宮的大人牛車隊伍裡,私逃出宮。 夫人出宮後隱居於嵯峨郊外,時光倏忽,轉眼幾個月過去,已到了仲秋時節。遙想起往年此時,與天皇攜手賞月的良辰美景,夫人不由得心生淒楚,遂取下封藏已久之琴,鼓起唐人樂府調一首《想夫戀》。 哪承想一曲未終,茅舍門外卻響起了敲門之聲。夫人一驚,囑我去應門。我微微開啟門扉,屋外站著的是一名面熟的武士。來者自報姓名道:“吾乃源氏仲國,受皇命所差,前來找一位失踪的宮中貴人,請開門。” 我心中一沉,慌忙答道:“閣下敲錯門了,宮中的貴人是不可能住在這種地方的。”說罷便想將門掩上。不料對方猛力將門推開,直入屋中,對夫人道:“您為何要不辭而別,孤身躲到這種地方?若不是仲國曾與您有過合奏之緣,今日恐怕也要錯過了。如今陛下思念成疾,恐有性命之憂,這裡有陛下的手書,您請自閱吧。”說罷便呈上一封書信,原來自夫人離開以來,天皇茶飯不思,臥病已久,暗中下令派遣仲國前來尋找夫人下落。仲國已在京都四周尋訪了一個多月,杳無音信,眼看打算放棄時,忽然聽見山中傳來非同尋常的琴藝。仲國大人精通笛藝,曾在宮中與夫人為聖上共同演奏過,故而聽音了然,循著琴聲找到了夫人的所在。 夫人讀罷聖上手書,淚如泉湧,哽咽道:“非小督狠心,拋下皇上龍體於不顧,只是平清盛相國因冷泉少將及中宮失寵一事遷怒於我,如在宮中恐遭不測,反為陛下之累。如今陛下龍體抱恙,我卻不能親身侍奉,該如何是好呢?”仲國聞言,連忙好言寬慰道:“清盛相國雖手眼通天,但他畢竟身為人臣,不可能悖逆主上,作出逆亂無禮之事。仲國今日願做陛下與您的信使,請您至少先修書一封回於陛下,讓他知道您尚在世間,以慰相思之苦吧!” 夫人聽罷,即刻复信一封,又交給仲國一套女官宮裝作為信物,一併交由其連夜帶回京都。數日後仲國帶著牛車與僕從,再度來迎。夫人起先不肯回去。但仲國聲稱天皇已在大內以外為夫人備下住所,絕不會為入道相國察覺,又一再相勸,夫人才點頭上車,還返京都。 夫人回到京都後,與皇上度過了一段你儂我儂的平安歲月,期間誕下了一名公主。入道相國雖在朝中翻雲覆雨,甚至強迫高倉天皇退位,讓位於建禮門院所生的三歲稚子,但皇上因有夫人,聊相慰藉,便也漸漸釋然了。聖上不在夫人身邊時,也常常派遣仲國前來探望。一日,仲國如往常一般帶來了聖上的恩賜,臨行前忽然對夫人下跪請求道:“仲國有一事,除夫人外無人得以相助,請求夫人施以援手!” 夫人嚇了一跳,連忙扶起仲國道:“大人與我及聖上有大恩,有什麼請求儘管直說便是,何出此言?”仲國大人低頭沉默許久,才堪堪道出事由:“不知夫人是否有所耳聞,平家之所以如此囂張跋扈,是因為清盛早年曾從嚴島大明神處獲得了一把寶刀。此刀目前尚在六波羅內,但無人知道其具體下落。我聽聞您曾與清盛長婿冷泉少將有過交往,請您魅惑少將,讓他潛入府中,盜出寶刀,將霸權歸回皇家所有!” 夫人一聽大驚失色,連忙回絕。仲國大人繼續懇請:“非仲國異想天開,竟然膽敢唆使主上的愛姬去勾引敵人,但現在事情已到了非同小可的地步。清盛那廝在朝中任意胡為,內宮之中則是建禮門院大權獨攬,國中上下,俱是平家子弟鬥富弄權的所在!如今上皇被廢,法皇又遭幽禁,長此以往,恐怕之子嗣江山都要易主!仲國斗膽,請督御前以皇家江山社稷為重,姑且拋開身家名節,為上皇竊取寶刀,重奪王權!倘若此事能夠成功,想必陛下也是會諒解的!” 夫人聽罷,左右為難,但拗不過仲國大人的苦苦請求,最終答應冒險一試。一日黃昏,夫人差我去向已升任大納言的冷泉少將送信。我將夫人表達舊情的信箋交由冷泉大納言,大納言見信,果然欣喜若狂。原來他自盡未遂後受到入道相國訓斥,又得知夫人失踪,心下黯然,早已對夫人不再抱有希望。今日得見手書,又是情箋,怎不是喜上眉梢,恨不得即刻相見。待到晚間,大納言瞞著家人騎馬出門,由我帶路,尋到了上皇為夫人置下的處所。夫人雖答應仲國大人魅惑一事,但仍然謹記婦道之禮,隔簾與大納言相見,共敘舊情,按下不表。 大納言如此這般,與夫人私下幽會了數次,一日撫琴過後,夫人對其說道:“你如今雖身為大納言,但實際上仍只是平清盛的一個傀儡。他平家滿門如此專橫,清盛過世後,難保他的子孫不會嫉妒你的高位,到時想取你這外姓之人而代之,便再沒有人能夠阻止了。你身居高位,如何能不為將來的前途和子孫的未來著想呢?” 一番話果然打動了大納言的心思,夫人見大納言沉默不語,繼續勸誘:“妾身曾在大內聽建禮門院說:'平家的權勢,俱是嚴島大明神所賜,入道相國的寶刀便是信物。'倘若真是如此,不如將這把寶刀據為己有,這樣平家所擁有的一切,便是你的了,而今後再沒有人可以對你頤指氣使,你也再不用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了。” 大納言聽後無話,與夫人閒談幾句後,便匆匆告辭。夫人等了十數天,再未見到大納言來訪,卻等來了六波羅的兵馬。夫人知道事發,沉著打扮後跟隨官差前往六波羅平家府上,面見平清盛。我跟隨牛車前往,一問之下,果然是大納言竊刀未遂,反而告發了夫人,入道相國大怒,發兵前來捉拿夫人,一併問罪。 後來之事,我因不得進入平家府邸,故而只是聽說——傳聞入道相國一見夫人便驚為天人,色迷心竅,許下不追究不問罪之承諾,只要求夫人答應改嫁,成為清盛之妾。夫人嚴詞拒絕,不惜犯相國一怒。後被迫前往清間寺削髮為尼,再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聞之夫人遭遇不幸後,高倉上皇再度病重,很快撒手人寰。夫人得知,悲哀欲絕,也絕食誦經十數日,一瞑不起。我追隨夫人落髮,苦勸無果,只能為其料理後事。伉儷情深,本是一樁千古流傳的美談,然而在這朝不保夕的亂世之中,也只是徒餘一聲嘆息罷了。 常思人世,如仲夏之花,爛漫而無常。雖有蓋世功名、傾城容貌,仍逃不過六道輪迴之宿命。縱有“明眸禍水”、“京都第一美人”之名,但當適逢亂世之際,對於自身的命運依然如流水浮萍,難以把握。 妾身之名為常盤,源氏左馬頭義朝之妾,判官大夫源義經之生母。想當年,初入宮闈之際,正值荳蔻年華,雖只是九條院陛下的侍婢,但美名早已如宮牆邊生長的櫻花一般遍傳大內。殿上人爭相書寫情箋,請求一近芳澤;雲中卿駐足路上等待牛車經過,只為風過簾時能夠一睹仙顏。無奈近衛天皇早逝,妾身未及臨沐恩寵便遇上了保元之亂。到瞭如今,青絲白髮,早已是紅顏不在的垂暮之年。於月色淒清時回首往事,偶爾也曾抱怨天不作美,明珠遭棄。但一想到當年的種種不如意,俱是為了與他相遇,那即便再苦上三生三世,也是值得的了。 那一日,戰亂初平,後白河天皇於內苑宴之松原中為凱旋的尊王義士們賜宴洗塵。吾等宮女侍婢,也得以在廊間簾下,偷偷一窺這些當世豪傑之風采。妾身躲在一株紫藤樹下,手持小扇,遠遠便瞥見一眾粗豪武夫中,唯有一人與眾不同——那位大人身穿白色朝服,頭戴折烏帽子,眉目清俊,似有鬱結之色。此時正好身旁有人勸酒,他舉杯之時,目光恰好掃見了站在遠處的妾身。四目相投之時,妾身幾乎感到心跳漏了一拍,連忙持扇掩面,匆匆退下。 後來之事,發生得如此順其自然——妾身在宮中聽聞討逆功臣源義朝向主上請求九條院之侍婢作為賞賜,心中忐忑地從牛車上踱下,見到的卻正是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影……宮中的榮華、曾經受封女院、寵冠后宮之類的夢想,此刻都不重要了。從此以後,妾身就只想著與眼前之人宿夜廝守,為其生兒育女,榮辱不離,直到白頭。 可惜天不遂人願,不久之後,夫君因為天皇封賞不均,又逼迫他殺死親父及同族,舉兵反亂。夫君戰敗被殺的消息隨著隆冬的寒風一併傳來,妾身雖肝腸寸斷,但彼時吾已為亡夫誕下三子。長子今若剛剛七歲,幼子牛若尚在襁褓中。聽聞幫助天皇平叛的平清盛正在大肆搜捕亡夫遺族,妾身不得不忍住眼淚,帶著三個孩子逃入深山之中。 大和山的風真是冷啊,往日的僕役成群早已四散逃遁,唯有我孤兒寡母四人在皚皚白雪中艱難行進。雙足都凍裂了,潔白的雪地中留下了一行行鮮紅的足跡;兩個長子都走不動了,幼子牛若更是啼哭不止,讓人心煩意亂。勉強拖起三個孩子,幾乎是在半昏迷的狀態下抵達了宇多郡,藏匿於親戚家中。如今想來,這大雪中連夜翻山的不可思議之舉,彷彿是有神佛在暗中護佑,令妾身得以保留下源氏一脈。 只是禍事並未就此遠離:平清盛那個卑鄙狠毒的小人,見搜捕不到我們母子,竟拘捕了妾身的母親,想拷問她來得到吾等的下落!為使老母免於受苦,妾身不得不主動現身。然而面敵之際,妾身也並不是萬念俱灰——那一日,妾身身穿絳紫宮衣,手抱琵琶,雙目垂淚面見仇敵,婉轉哀求留我骨肉一條生路。果然,平清盛這個好色之徒亦被妾身之容貌所惑,答應不殺吾等母子四人,但妾身需入六波羅侍其為夫,三子必須分開撫養,且必須出家。為了延續義朝之血脈,吾強忍心中之憤恨與嫌惡,一一答應下來,委身於敵,但立誓心中之貞節只為一人,一定要尋找機會,為夫報仇! 時光荏苒,轉眼妾身在六波羅中便度過了十餘年的歲月,期間雖為平清盛誕下一女廊下姬,但心中的複仇之火一日未曾熄滅。於適逢清盛期間,妾身從平家人那裡得到了一個了不得的傳聞:相傳平清盛之所以能獲得如今的高位大權,全是仰仗當年從嚴島大明神那裡獲賜的一把寶刀。此刀我於侍寢時曾經見過,是一把銀色絲邊的小長刀。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妾身當時並沒有去觸動寶刀,而是暗暗記下了寶刀的樣子,暗中用積攢的首飾財產請刀匠打了一把相似的小長刀,再伺機偷入清盛臥室,換出了那把寶刀。 寶刀既已到手,妾身便將其藏在盛放米飯的竹筒內,託人帶給了在鞍馬山中修行的幼子牛若——三子之中唯有其堅持不肯削髮,妾身雖不能親自撫養他,但從傳信的鞍馬山寺僧口中隱隱感知,此子言行頗有其父當年之風。為恐牛若之異狀為清盛所覺,妾身私下授意寺僧禀報清盛:牛若也已出家,法名遮那王,正在山中安詳修持,並無二心。 牛若長到16歲時,在化身黃金商人的義朝舊部幫助下,逃入陸奧,投身藤原秀衡帳下,行了元服之禮,得名義經。彼時妾身已年老色衰,被清盛厭棄,賜予家臣藤原長成。昔日名動京都的美人,如今被人當做隨手拋棄的玩物,心下雖有不忿,但比起日日銘記的深仇大恨來,這些屈辱已無足掛懷。妾身日日祈禱,吾子義經能為父報仇,肅清平家滿門,重振源氏之威風! 戰事初期,的確如我所祈求一般,義經與其異母兄長源賴朝結盟,集結奧州勇士,響應已故高倉宮與源氏三位入道賴政之令旨,起兵討伐平家。養和元年,清盛病死,義經率兵突入一之谷、攻下屋島,勢如破竹;最後更是在壇之浦覆滅平家滿門,報了先父血仇!常盤此時雖是飄零之身,但也深感快慰,哪怕即刻橫死入滅,也無愧于夫君所託了。 然而妾身未曾想到的是,吾兒義經的戰功與人望,竟然會引來其兄長賴朝的嫉妒!平家覆滅後不久,賴朝便以義經私自受封官職,擁兵自重為由,要求法皇下旨追討義經!同時,從九州方面又傳出挑撥離間的謠言,說義經藏匿有平清盛掌握武家天下霸權之寶刀,更是坐實了其叛逆罪名!吾子年僅而立,便被親兄逼迫自盡,吾作為娘親費盡心機為他奪來的寶刀,卻成了促使他被害的凶器!造化弄人也!神佛在上,為何要如此折磨妾身呢! 憶往昔亡父在時,時常引用我朝與唐土史料,告誡吾與眾兄弟不可驕橫;須時刻謹記萬物不可過茂,過茂遭損;萬事不可盛極,盛極必衰。當時尚自懵懂,只是付諸一笑,今日想來,悔不曾謹遵亡父教誨,以至今日也。 在下小松三位中將、平氏維盛,已故內大臣重盛長子,已故入道相國清盛之孫,如今只是一介亡命天涯的行腳僧,孑然一身,飄零海上,空茫無寄。往昔平家權傾朝野之際,吾與諸兄弟帽簪櫻花,足踏青海波舞,僕役簇擁,高朋滿座,真有如一場幻夢一般。 自祖父亡歿之後,平家的禍事便一件接著一件發生——先是領兵叛亂,佔領京都;平家人被迫西遷,後又在一之谷接連遭遇源賴朝、源義經奇襲,兵敗如山倒,如今只剩下屋島一處苟且存身。逃離京都之際,我因不忍妻兒同遭流離之苦,故而將他們留在了京都,未承想今日卻遭來同族的猜忌,疑我早有二心,打算投奔源氏。維盛左右遭忌,百口莫辯,索性帶著三名親信,逃出屋島,幸得故人瀧口入道時賴相助,出家為僧,翻越重重關卡,今日來到那智海上,行將自沉。 遙想當年,亡父尚在時,曾有一日急召我入內,擺下酒宴,又命家臣捧出一把長刀,鄭重交付於我。我初時以為是家傳重寶、朱雀天皇所賜的,沒想到接過細看,卻是大臣殯葬時佩戴的無文太刀。我當時心中愕然,還以為是家臣送錯,不料父親含淚命我收下,沉聲道:“沒有拿錯,這就是大臣入葬時子息佩戴的無文太刀,此刀本來打算在入道相國辭世時為父自用,如今為父要走在入道公前面了,此刀便先傳給你吧。” 我聞言大驚,連忙追問父親何出此不吉之言。原來日前,父親前往熊野神社參拜時,曾在神宮前如此禱告:“今觀吾父入道相國之言行,愈發狂態畢露,偏離正道日遠。吾身為人子,不能說服父親收斂暴戾;身為人臣,不能扳正傾斜之朝綱,實在左右為難,竭思苦慮。請求神佛能止入道相國之邪心,還社稷朝綱之清明;如若不然,則減去重盛之性命,以救平家子孫來世苦難。”說罷忽感體內有燈火般的物事從中飛出,隱入神宮中猝然不見。父親明白神明所指,心中黯然,回到家中便染病不起,心知時日無多了。 我哭泣著接過無文太刀回到臥室中,心中鬱結,卻無可奈何,正想將刀交給家臣收納,未承想卻在刀鞘和刀身間發現一片絹角。我詫異起身,拔刀出鞘,只見太刀刀鞘內不是精鐵刀身,居然是一把木刀!木刀之內嵌藏著一把銀色小長刀,刀身上綁著一卷帛書。我展開帛書,竟是父親寫下的遺囑——原來太刀中的銀色小刀就是祖父當年從嚴島大明神那裡得到的寶刀“武家之節刀”!祖父年邁後將其交由父親保管,父親自知將不久於人世,心知自己過世後,叔父宗盛一定會來討要這把寶刀,而宗盛父子又缺乏德才,沒有統領武家之氣魄。父親唯恐我年幼,無法保住節刀,故而將刀藏入無文太刀內,秘密傳授於我。手持著這一件武家重寶,我心中久久難平,泣不成聲。父親為國為族所留下的種種良苦用心,吾等實在是難以企及。 父親過世後,遺物中因尋不見節刀,著實在平家乃至整個京都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種種謠言喧囂塵上。祖父雖然駭怒,好歹還沉得住脾氣暗中搜查,宗盛叔父果不其然大為驚惶,舉家上下鬧得不得安寧,甚至殺害了傳聞夢見節刀丟失的源中納言雅賴大人的郎黨。緊接著,戰亂隨之而來,高倉宮、木曾義仲、源賴朝、源義經先後舉兵,平家一夕之間從國之棟樑淪落為朝敵逆黨,人人得而誅之。 自逃亡屋島後,吾知平家氣數已盡,為防身死後節刀落入賊人之手,也不願家族弟兄為此刀再起紛爭,此次出逃,我仍舊貼身帶著這把節刀。手握世間人人渴望的“武家之霸權”,我心中此刻卻只想再見留在京中的妻兒一面。縱是千乘之尊、萬戶之巨,回首人世,不過寥寥數十載,如葉尖朝露,轉瞬即逝。今日面對這縹緲無垠之瀚海,更感嘆生而為人不過曇花一現、滄海一粟。維盛今日便帶著節刀,投身這無邊無際的深海之中,但願海神能夠接納這件寶物,留下平家些許血脈流傳,也算是維盛為一族祈求的最後冥福吧。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沒想到昔年崇德上皇夢中所言的種種劫難,竟然真的一一應驗了!自小松殿重盛公病逝後,入道相國果然漸入魔道,而京都內外則四處謠傳節刀失落,武家霸權將要易主。如今木曾義仲已經領兵入關,源賴朝與源義經也各自揭竿,割據一方。平家出逃海上,眼看已是強弩之末,恐怕真要應驗上皇“悉數葬身海底”的詛咒。貧僧雖早已知道這結局,卻無力改變千萬人之命運,只能心中蹉嘆,徒增哀憐。 這一日,貧僧行至八葉之峰,這裡已是高野山的佛國淨土,哪承想竟然也被戰火波及。貧僧路過一座小村莊,見草木歪斜,房屋破敗,昔日山明水秀的宜人景色,如今只剩一片焦土。我跟著山中的馬蹄痕跡一路追尋,走了三五里路,一路上屍體零星散落,身上或插箭簇,或有刀創,表情驚恐萬狀,彷彿仍在拼死掙扎逃跑,卻無一留有一線生機!南無阿彌陀佛!世尊在上,人間慘遭如此劫難,您為何不向這些無辜百姓展現神蹟,施以援手! 在接近山頂的草叢中,貧僧發現了一具童女的無頭遺骸,女孩身穿絳紅色短裙,雙足赤裸,滿身傷痕,從身量判斷最多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南無阿彌陀佛,貧僧在東國旅行時,曾從一法師處習得“轉生之術”,但此法有悖天行大道,是折損壽命的禁忌之術。不過今日、此地,貧僧就拼上這垂朽之體,讓這朵尚未綻放便凋零的亂世之花,再度復甦吧! 欲行轉生之法,受術之人的骸骨必須齊全。此時女孩軀體雖在,卻少了最為關鍵的頭顱,實在是令貧僧為難。我在山林中找了許久,也沒發現與之匹配的頭顱下落,卻在一處被馬踏毀的舊墳中發現了一個完整的頭骨。從墳塚中遺留的長發和衣服來看,白骨主人身前也應是個荳蔻年華的年輕女子。機緣巧合,我便將此頭骨帶回,連接於少女屍身上,為其不間斷施法七七四十九日,以待在這亂世之中,能夠拯救哪怕一個生靈。 四十九日後,從供奉於術壇下的穢土之中,果然誕生了一個新的生命——女孩眉目秀麗,肢體健全一如常人,卻失去了所有人世記憶,如同白紙一般懵懂無瑕。呵呵,也罷,重生之軀殼,自然不會有累世污穢之魂靈。從今往後你便是一個新的“人”,既然你是從古墳之中的靈骨接合而來,就叫你“舍利姬”吧。 滿山的紅葉一如四月裡盛放的花海,在充滿殺戮與鮮血的亂世之中,一個新生的女孩在林間灑落的陽光下面,綻放了人生初次的笑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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