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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話藻之花

百妖物語 翩竹 21984 2018-03-11
鮮血噴灑而出,染紅了淨白的石階,驚呼四起,掩蓋了晨鳥明媚的低鳴。 月夜,霜一樣的華光透過打開的落地窗,從戶外的青石台階上流入室內。白色的薄紗窗簾被風吹得彷彿幽靈一樣亂舞。窗外冰冷的空氣肆無忌憚地湧入室內,混合著隱隱的硫磺氣味。 一個消瘦的女子身影,穿過裝飾有落地窗的走廊,獨自站在幽暗的大廳裡。微弱的月光照亮大廳,廳堂中央赫然是三個巨大的圓形玻璃魚缸。花朵一般美麗的金魚漂浮在水中,以一種慵懶的姿態望著來人。 女子也定定地望著金魚,她穿著質地優良的絲質睡衣,寬大的衣擺和艷麗的桔梗花圖案,使得她看上去像是一尾直立的金魚。但是華麗的衣飾卻掩不住她蒼白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窩,女子注視著魚缸,以旁人無法聽見的聲音低聲默念著:

“原諒我,請原諒我,很抱歉,真的對不起……原諒我……” 金魚默然無語,以空洞的眼神回應著這一切。 可就在此時,一陣輕微的顫動忽然從腳下傳來。女子驚慌地扭過頭四處張望——大廳內其餘物品都陳設儼然,甚至連書架上擺放的信樂燒陶器都穩若泰山。可只有那三個魚缸,在這不足為懼的微弱震感中產生了劇烈的晃動。水花四濺,金魚在水中驚恐地到處亂竄。最終不下百來斤的魚缸,居然在台座上自行移動起來。 女子滿是血絲的眼瞳越睜越大,終於忍不住發出尖叫。 月色如霜,窗邊那幽靈似的白紗,還在寂寞地狂舞著。 作為舉世聞名的溫泉療養勝地,箱根一直是遊人趨之若鶩的地方。雖然狸貓理論上應該不會像山里的猴子那樣熱衷於溫泉,但某隻三百多歲狸貓大爺的所作所為,還是讓我意識到一點——生物對於某樣事物的熱衷程度,是不能按照物種來判斷的。

“阿楓,這裡附近有名的溫泉旅館我都事先調查過了!這家的服務項目最齊全;這家的料理非常好吃……啊,還有這家!據說老闆娘是遠近聞名的美人,旅館晚間還有正宗的藝妓太夫來進行歌舞表演……”來箱根的一路上,勘五郎拿著一本畫得滿滿噹噹的旅行指南,不停地騷擾著我的耳膜。眼下到了目的地,這種聒噪並沒有減弱的趨勢,反而愈加喋喋不休起來:“你說我們是先去吃飯還是先去泡澡呢?或者我們每家都住上個一兩天,挨個兒體驗一下……” “這次的旅行是為了工作,遊玩什麼的等事情達成以後再說。”我勾起嘴角,悠然地向他潑去一盆冷水,“而且,在事件解決前,我們都要住在委託人水原先生家裡。” 看著勘五郎瞬間垮下來的表情,我忽然有種報復得逞後的快感。

這次的事件委託人水原真一先生,是箱根一家知名旅行社的社長。從獲取的資料上看,這位已經年逾知天命之年的企業家依然精神矍鑠、身強體壯,就連髮際線也沒有明顯衰退的跡象,仍可算是對異性相當有吸引力的類型。水原先生的另一個業餘愛好是培育金魚。此行的目的,據說也與他飼養的名貴金魚有關。 輾轉來到水原府上,在女傭的帶領下進入大客廳。水原府可謂是座頗有些年頭的西式建築,但或許是因為管理得當與主人品位的緣故,由內而外都散發著一種咄咄逼人的鮮亮感,不刺眼,但也絲毫不顯得老舊壓抑。裝飾考究的大廳內不知為何遮擋著一塊巨大的絲絨幕布,從裝潢和外部結構來推測,幕布後應該是大廳的西側部分。 出乎意料的是,我們並不是受到邀請的唯一靈媒。在我們抵達前,客廳內鋪著絲繡軟墊的沙發上已經坐著三男兩女——除了委託人水原夫婦和管家川島先生,還有一名行僧打扮的魁梧男子和一名濃妝豔抹的女性。我們進入時,僧人正抱著胳膊閉目養神,女子則似乎饒有興趣地欣賞著鎏金的茶具。

“……似乎有很不舒服的氣場存在呢。”勘五郎湊到我耳邊低聲說,不知是指人還是指周遭環境。 話音未落,那名一般的僧人忽然抓起禪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衝著我們大聲吼道: “是什麼妖怪?竟敢如此大大方方地跑到人類家中來!” 勘五郎一下愣住了,而那僧人已二話不說舉起禪杖,在眾目睽睽之下就要朝阿勘劈下!我一個箭步將慌了手腳的狸貓拉到身後,一手擋住那僧人的手腕,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那僧人聞言,狐疑地打量了我一會兒,最終還是收回禪杖,回到座位。 “元空大師,這是怎麼回事啊?”身為管家的川島先生忙不迭上來詢問。他是個身材修長、輪廓分明的機靈年輕人,作為此次委託任務的聯絡人,在之前的聯繫過程中已經見過面。

“誤會,只是誤會而已。”我神態自若地取下帽子,換上一副人畜無害的甜美笑臉,“鄙人是受甲斐寶塔寺住持白荷上人所託,前來應邀的靈媒高野楓,這位是我的助手阿勘。在趕來的途中,我們在寄宿的旅店裡遇到了些個'穢物',就順便幫店家清除了一下。沒想到身上還殘留了些許邪氣,衝撞了法師,真是對不起。” “喔?這麼說來,元空大師的靈感力還真是敏銳啊!”坐在上首主位的一名中年男子聞言撫掌大笑,結實的身軀緊緊包裹在鐵灰色的西裝內,彷彿青銅塑像一般堅定有力——雖然髮型和神態略有不同,但仍然能夠認出是水原先生無疑了。 “是啊,高野小姐和元空大師果然都是出手不凡的靈能者,夫人的病看來有望了!”川島用誇張的音調表達著欣喜之情,轉身對水原先生身旁的女子說道,“夫人,別擔心,您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那名女子抬起頭來,倘若不論憔悴的神情和蒼白的面色,她確是一名令人眼前一亮的美女,身形雖單薄,但卻異常玲瓏有致,叫人不禁心生憐惜。她用迷茫的眼神看了看眾人,隨即便重又低下頭去,彷彿怕冷似抱的起了胳膊。 “呵呵,那種程度的邪氣,一看就知道只是殘留而已,倒是這位法師太過緊張了吧。”坐在法師對面的一名女子掩嘴輕笑起來。她看來與水原夫人年紀相仿,但渾身卻透出一股子令人難以忍受的俗艷氣味。鵝黃色的深V領毛衣搭配玫紫色流蘇絲巾,外加一枚碩大晃眼的金色絲巾扣,愣是把家庭式的聚會氣氛營造出了舞台效果。我和勘五郎交換了一個眼神,決定坐到僧人一邊的沙發上去。 “人都到齊了嗎?那麼川島,來給大家互相介紹一下吧。”水原先生說著,動作迅速地打了個手勢。川島連忙從夫人身邊走開,走到僧人身邊道:

“各位貴賓,首先我代表水原府上對諸位的到來表示榮幸。主人與鄙人的身份想必不用累述了,而高野小姐剛才也做了自我介紹……那麼,這位是曾在延歷寺修行的行僧元空大師,而這位女士則是著名的靈異小說家清江裕美,她擁有高超的靈視能力,在媒體圈內非常有名呢!” “吶,既然算是認識了,我想請教水原先生一件事。”清江裕美抬起手指,誇張地撩了一下頭髮,“您為什麼一下請來三位靈媒共事?是懷疑我的能力嗎?” “不對,不是這樣的。”川島聞言,連忙畢恭畢敬地站出來解釋道,“這都是我這個管家的主意,與主人無關。我也只是希望……希望人多的話,夫人的病會好得更快些也不一定。如果有冒犯到清江老師您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

清江裕美扭過臉去“哼”了一聲,抱起雙臂不再說話。那僧人自打落座後便一直在閉目養神,我只好接過話頭:“不知水原先生此次邀請我們前來,是為了解決什麼問題呢?” “啊啊,我正要請諸位替我看一下這些東西。”水原先生說著,疾步走向隔開東西兩部分大廳的幕布,伸手拉了拉控制收放的繩絛——大幕徐徐拉開,三個半人高的花崗岩台座支撐起三個碩大的玻璃魚缸,呈品字形排列。三個魚缸中分別飼養著十來條奼紫嫣紅的金魚,在底座地燈的映照下,顯得十分絢麗優美。 可就在幕布完全拉開之際,從我的身後卻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呼。眾人回頭,只見水原夫人抱緊身體蜷縮在沙發里,抓著外套的手指呈現痙攣狀態。雖然看得出是在勉強壓抑,但仍然露出令人擔憂的驚懼模樣。

“夫人,沒事的,今天有這麼多老師在這裡。”川島將右手放在夫人肩上,俯身安慰後又轉頭向我們徵詢道,“抱歉,夫人因為莫名的原因……非常害怕這些金魚。請問各位,在那裡有發現什麼異樣嗎?” 我怔了怔,用眼角余光掃了一眼身旁的元空和尚。他張了張嘴,卻沒有吐出一字。我心下明了,便輕輕搖了搖頭:“抱歉,因為旅途中使用靈力過度,所以現在我還無法確定那裡有什麼。” “是死靈哦,怨氣很重的死靈。” 清江裕美的一句話令她立即成為全場的焦點。只見她取出半包DJ女士煙,動作繁複地取出一支,點起、划拉到唇邊,夾在丹蔻殷紅的指間道:“那裡有個正在不斷發出詛咒的死靈喲。” 她的話令剛剛平靜下來的水原夫人再度躁動起來。她伸手抓住自己的雙鬢,身體無法遏制地顫抖起來,悶聲嘶吼道:“看吧,真的在那裡!那個……在魚缸裡……金魚……”

“夫人,請冷靜!”川島不得不掰開水原夫人的手腕,以防止她再繼續撕扯自己的頭髮。水原先生也趕緊摟住妻子,將蜷縮成小小一團的她慢慢舒展開,以盡可能平穩的聲音令她安靜下來。接下來的時間裡,水原夫人已經明顯無法再接受任何問詢或協查。水原先生在向我們道歉後,抱起纖弱的妻子走向二樓的臥室。 帷幕就這樣半遮半掩地拉開著,魚缸內美妙的金魚對一切熟視無睹,悠然嬉戲。我冷眼望著那三個設計精美的魚缸,又轉頭看了看勘五郎此刻的神情——狸貓少見地現出拘謹的神色,在膝蓋上搓著手,擺出一副“別看我,反正我什麼都不會說”的表情。 身邊的大和尚一如既往地沉默,似乎除了進門時的那一聲怒吼,他壓根就是座緘默的石達摩像。年輕的管家川島局促不安地挨個打量我們的表情,唯有清江裕美,仍在悠閒地吞雲吐霧,絲毫不知自己已經喚醒了什麼。 十多分鐘後,水原先生才回到客廳,掏出手絹拭了拭額角的細汗:“抱歉,家內今天情緒不太穩定,恐怕無法協助各位的工作。就讓我來轉述一下最近發生在這個家裡的種種不幸吧。” 從水原先生口中,我們終於得以了解整個事件的冰山一角:原來水原先生曾經經歷過一次喪偶之痛,目前的水原夫人乃是續弦,芳名惠子。水原先生與前妻育有一女,名叫阿荻,今年剛滿九歲。所幸惠子夫人生性溫柔,對阿荻視如己出,阿荻也並非性格乖戾的孩子,與繼母相處還算融洽。一年前水原先生買下這棟別墅,舉家搬來居住。水原先生由於經營著旅行社,需要經常到世界各地的景點地區進行考察。可就在半年前,在前往希臘公幹的途中,水原先生收到了妻子驚慌失措的電話:阿荻趁夫人午睡時偷跑了出去,就此杳無音訊。 半年以來,水原一家從未放棄過尋找阿荻,可是這孩子彷彿人間蒸發了一般,沒有留下任何可供搜尋的線索。而對於這個家庭,不幸也才剛剛開始——先是深夜魚缸出現了異狀,當時已經有孕在身的水原夫人忽然毫無徵兆地小產,令水原先生再度經歷失子之痛;接著原本便情緒不良的水原夫人,似乎在接二連三的打擊與自責中,變得極度精神衰弱,最近甚至出現了神誌不清的狀況……原本安寧祥和的療養別墅,也開始變得不再平靜。 “從那以後,家裡就經常會出現一些怪事——比如那三個魚缸,平時需要兩人合力才能夠搬動,可最近卻會在夜間自己晃動起舞……家內告訴我的時候,我起初還以為是她精神錯亂看到了幻覺,可是……一周前的凌晨我也親眼看到了!明明沒有地震,家裡也沒有別的東西發生震動,可是這三個魚缸卻會發生劇烈地搖晃,彷彿被人用力晃動一般……然後,家內受不了家中的這些情況,最近時常失眠、躁鬱,甚至會動不動就暈厥……”水原先生的敘述漸漸變得時斷時續,讓看來如此堅定的男人產生這樣明顯地動搖,看來的確是累積了極大的壓力與惶惑。 “果然啊,是很可怕的死靈呢。”清江裕美掐滅了煙頭,以輕佻的語氣說著。 “死靈?難道……”水原先生猛地扭過頭,喉嚨明顯哽咽了一下,“您是說……難道阿荻已經……” “我可沒有那麼說過,畢竟我還沒見到荻小姐本人的照片或影像。而且死靈什麼的,除非是在特定的情況下,否則看起來大多相當模糊。”清江裕美斜倚在沙發靠墊上,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那、那麼……就請各位無論如何找到小女的下落,無論……是死是活都行!請一定要找到小女,救救家內和這個家!”水原先生用手支撐著前額,堅毅的眉川上忽然堆起了深深的皺紋,“價格開多少都沒關係,解決那些怪異事件,找到小女,讓家內能恢復健康……拜託了,警察、醫生、私家偵探什麼的都已經無能為力了,只要能讓這個家重新完整正常起來,叫我花多少錢都行!” “呵呵,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到酬勞,清江裕美霎時變得積極起來,坐直身體傾向水原先生道,“今晚我就會收集資料開始調查的。” “水原先生,能詳細講講有關那金魚缸的怪異現象麼?比如時間、頻率和規律?”面對清江裕美落井下石的態度,我不由心生嫌惡,出聲打斷他們的談話,“死靈什麼的,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您能夠詳細說一下您所看到的具體情形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在向媒體公認的'靈媒女王'我挑戰嗎?”清江裕美轉過身,以一種高亢的聲音發出詰問,“我都說了,這明顯是死靈作祟,你這話是在懷疑擁有14年靈視經驗以及靈異調查經驗的我嗎?” “不敢,我只是覺得,只憑尚未求證的現象和施主單方面的證詞,並不能馬上武斷地得出結論,這應該是身為靈媒起碼的職業道德和準則。”我端起茶杯,不露聲色道,“況且,隨便報出履歷經驗什麼的,可是會暴露年齡的哦,清江老師。” 狸貓險些笑出聲來,身旁的大和尚抬起眼皮,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清江裕美一時噎得答不上話,只顧狠狠地盯著我。須臾,她總算恢復常態,裝出氣定神閒的模樣整理著頭髮,繼續大放厥詞:“是呢,比起高野山和延歷寺出身的正統靈媒,我這些經歷自然是不足掛齒。不過呢,我從業以來也經常聽到這樣的事情:為了博取大人注意,狡猾的孩子拼命編造故事、鼓吹自己是少年靈能者什麼的……這樣的案例,平均每年都能遇到三五個呢。” “說到怨氣沉重的死靈,我倒是想起一種妖怪。”沒理會清江拙劣的挑釁,我自顧自開始闡述想法,“我感覺這次的事件,跟'藻之花'的某些特徵有些相似。” “'藻之花'?”一直無從插話的川島饒有興趣地問道,“那是什麼?妖怪麼?” “是的,是一種跟金魚有關的妖怪——相傳古代有一個名叫'藻之花'的美女,因為遭人嫉妒而被溺殺於金魚缸中,她的魂魄便與金魚結合,變成了妖怪。據說會以半人半魚的形態在夜間出現,搖曳著巨大的金魚尾糾纏害死她的人。”勘五郎搶過我的話題,繪聲繪色描述道。 “糾纏害死她的人?可是……這是一種古代的妖怪了吧?”川島不斷交替兩腿轉換站姿,望著客廳另一頭的魚缸,“既然她只糾纏殺死她的兇手,那跟這次的事件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如果報仇後怨氣得以化解,那麼她就只是普通的怨靈,並不能稱為妖怪。”我暗中踹了狸貓一腳,進一步補充道,“事實上,藻之花的複仇似乎並不順利。因此她遲遲無法解脫成佛,反而與金魚牢牢地結為一體,成為一種綿延至今的妖怪。”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妖怪作祟?”清江裕美忽然咄咄逼人地搶白道。 “那麼,您又有什麼證據,證明一定是幽靈作祟呢?”我微笑如常,從容應答。 “總之,引起種種異狀的,並不一定是死靈……不一定是小女的死靈對嗎?”沉默許久的水原先生抬起頭來,眼神關切地盯著我。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後,他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又圍繞事件聊了半小時,原本就顯得疲憊的水原先生不覺流露出倦意。川島藉機結束談話:“大老遠地趕來,想必各位老師現在也已經累了。我先領各位回房間休息一會吧,晚餐一個小時後會在走廊對面的飯廳進行,請各位務必賞光列席。” 川島說完,便轉身拉上幕布,帶著我們往客廳一側的樓梯走去。水原先生起身向我們一一行禮,囑咐傭人將我們的行李提上二樓後便離開了。登上巴洛克風格的樓梯,二樓一字排開共有六個房間。除了主人的臥室、書房及沙龍室外,位於走廊另一端的三個客房自然就是我們的房間。 依照之前交付的資料,川島已經為我們安排好了對應的臥房——裝修最簡單、在地板上刻意鋪上並不相稱的榻榻米的,是元空法師的房間;走廊盡頭那件鋪陳了無數蕾絲鮮花與新床具的,自然是清江下榻之所;而位於兩人之間,那間明顯充滿“童趣”的,不用多說是留給我的。 打開房門的時候川島回頭望了我和勘五郎一眼,狸貓立馬識趣地回答不用擔心,在外旅行時已經很習慣只有一間房的時候被迫打地舖了。川島笑笑,隨即搖了搖頭,蹙眉叮囑:“並不是這個意思,或許對您說這個有些多餘,但是……這裡曾經是荻小姐的臥室。” 我一驚,但馬上表示並不介意。川島在提示了房間電器的開關及注意事項後便徑自轉身下樓。關上房門後,我一頭仰倒在柔軟的床鋪上,抱著床頭碩大的泰迪熊翻滾,宣布睡床的所有權。狸貓任勞任怨地將行李一件件打開,拖出電磁輻射探測儀、熱敏儀、簡易地動記錄儀、攝像機、羅盤……還有睡袋。末瞭如同野生動物一般在房間裡來來回回走了幾圈,才倚著床角坐下道: “那女孩的氣味還遺留在這裡……餵,不要躺得這麼安心!這麼心安理得地睡在已逝之人的房間裡,你真的不會有陰影嗎?” “屍骨遍地的荒野我們也不是沒露宿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嬌氣了?”我枕著泰迪熊數牆面上手繪的花朵——這是一間佈置得異常可愛的房間,隨處可見的毛絨玩具與童話書,書架的頂格內放著精美的和式陶瓷娃娃,天真爛漫的紅色手繪花朵競相盛開、爬滿牆壁……一切都還保持著小主人尚在時的模樣。 “既然沒有負罪感,那剛才為什麼要編出'藻之花'的故事?是因為憐憫那個男人嗎?”勘五郎背對著我,一邊組裝著儀器一邊問道。 “不知道,或許只是因為……想反駁那女人而已。”這倒並不是說謊,太久的人生讓我看過太多的不幸,已經沒有必要去哀悼其中的任何一個插曲了。 “哦?那麼你認為她是真的靈能者了?” “怎麼可能,一個欺世盜名的江湖騙子而已。倒是那僧人需要小心些,他擁有真正的靈能力。”我抱著懷中的玩具熊上下蹂躪,一邊不忘盡情支使狸貓,“剛才進門時要不是我說你是我的式神,估計這一禪杖砸下來,也夠打出你的尾巴來了……啊,攝像頭可以再架高一些,電磁探測的原始對比數據現在就可以測試……對了,把你出門前偷偷藏在睡袋裡的伏特加拿出來,別以為我不知道!” 話音未落,屋外忽然響起敲門聲。勘五郎悻悻地放下手中的機器跑去開門,桃心木的大門甫一打開,一股濃烈異常的香水味兒立即沖得狸貓倒退半步——門外站著的是清江裕美,她已經換下了客廳裡穿著的毛衣,此刻僅披著一件香豔的紫紅色綢緞睡衣。只見她半倚門楣凝視阿勘良久,又眼神曖昧地望我一眼,從睡衣內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勘五郎道: “倘若感到厭倦了,歡迎你隨時到我的工作室來報到。” 那名渾身散發著爛熟水果一般氣質的女子在拋下一個媚眼後,便扭著腰肢姍姍離去了,只剩下可憐的狸貓大爺拈著張尚餘體溫的名片,不知所措地望向我。我好容易忍住想要狂笑的衝動,一把推開他伸上前來的爪子:“別拿給我,人家看上的是你。” 一個小時後晚餐準時舉行。水原先生安排廚房準備的,是全套的法式料理。主菜有小羊排、波爾多酒鵝肝批、焗蝸牛和黑椒蘑菇牛肉餅。雖然沒能嚐到正宗的溫泉料理有些可惜,但受到主人的殷勤招待,以及廚娘不錯的手藝,晚餐還是相當令人滿意的——除了清江裕美,因為她的姍姍來遲,使得開宴時間不得不後延了十五分鐘。 “抱歉,因為進行靈能力的修行而遲到了。”話雖這麼說,但“水果夫人”似乎沒有真打算道歉的樣子。她換下了那件令勘五郎寒毛直豎的紫紅睡衣,換上另一條粉白色荷葉領閃片連衣裙,脖子上不忘系上一條酒紅色絲巾,整體風格依舊是那麼炫目。 元空和尚吃得很少,面對滿滿一桌盛宴幾乎沒動過餐具,只禮節性地喝了蔬菜湯和茶。雖說國內對僧侶的戒律要求不似唐土那般嚴格,但他還是恪守了施行術法前嚴格禁食的準則。 晚餐過後,水原先生的情緒好了很多,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在各地旅行時所遇到的趣事。他是個富有演說能力又不拘一格的人,繪聲繪色的講述很有趣味,令人不由得不連連捧腹。狸貓這些年跟著我也到過不少地方,兩人一唱一和,一時就連愁眉不展的水原夫人也露出了些許笑意。餐桌上熱鬧的氣氛一直延續到深夜十點,直到管家川島皺著眉上前小聲提醒,水原先生才驚覺這頓飯吃得實在是久了一點。 “已經這時候了麼?抱歉抱歉,瞧我這才稍微上了點年紀,就開始變得像老頭子一樣喜歡絮叨了。”水原先生回頭望瞭望鐘點,自嘲似的摸了摸腦袋,“各位老師還需要些什麼?是否準備回房休息了?” “不必。”一直沉默不語的元空此時卻開口了,“承蒙施主款待,現在理當是我們傾力報答之時——貧僧想留下看看施主所說的'靈異'是怎麼一回事。” 此話一出,餐廳內的氣氛立時急轉直下。水原夫婦的表情重又垮了下來,川島不自覺地抽了抽嘴角,清江裕美正想打呵欠,聞言手停在嘴邊,怨懟地瞪了元空一眼。我懶得再和她起無謂的衝突,在桌下踢了勘五郎一腳,讓他替我發言。 “這主意不錯,我也參加!”狸貓會意,嗓門故意拔高,現出躍躍欲試的表情,“人多不怕鬼作怪,況且我們也可以邊聊邊等嘛!” “……呵呵,說的也是,那就擇日不如撞日,希望今晚能把這些怪事統統解開吧。”水原先生的神色看起來放鬆了一些,起身微微一躬,“那就拜託各位老師了!” “真沒辦法,我習慣午夜到四點間必須睡個美容覺的……不過我會趕在幽靈作怪前起來的,水原先生不用擔心。”清江裕美手持一枚鑲有水鑽的小梳妝鏡照個不停,她確實有比較明顯的眼瞼下垂現象,不過應該跟睡眠時間沒有關係。 提議出乎意料地獲得了一致通過,就連看起來有些膽怯的水原夫人和川島也同意留下來,一起看個究竟。大約是壓抑得太久的緣故,他們臉上有一種既興奮又動搖的表情,就彷佛是故意突破禁忌的頑劣孩子,明知道期許的不是什麼好事,但還是忍不住想一釋心中的困惑與不安。 仗著人多勢眾,一行人轉入客廳繼續聊天。雖然客廳內亮著燈,但西半邊的三個金魚缸看起來仍是有些突兀。水原先生和勘五郎不得不盡力使得談話不至於中斷,話題從旅行中的艷遇一路延伸到日本金魚的培育歷史。期間清江實在耐不住無聊,於凌晨2點左右先回房休息了。 此後眾人依舊圍繞在客廳裡談天說地,大家除了出恭以外都沒有長時間地單獨離開。說到摯愛的金魚養殖,水原先生忽然來了興致,開始眉飛色舞:“說到日本的金魚,從大阪府自大明引進的'緋鮒'算起,已有五百多年的歷史了。從最初的單尾以及黯淡的顏色,到江戶時華麗的'蘭壽'、'江戶錦'、'京錦',無一不浸透了飼養家們赤誠的心血……說到名貴品種的培育,真不是件能朝令夕就的事,得經過仔細的篩選、配對、育種……新的品種需要不斷雜交穩固,已有的品種也要用心培育才能出現品相優秀的成魚……啊,說得有些口渴了,川島,去泡些咖啡來吧。” 管家聞言退了出去,很快端著咖啡壺和托盤回到客廳中,為客人們一一沏上溫暖的咖啡後便又轉身去準備夜宵。水原先生越聊越興奮,和勘五郎一搭一檔說個沒完,絲毫不見倦意。眼瞅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但客廳內一切如常。正當我和元空都以為能度過一個無聊但平靜的夜晚時,房內的所有燈光忽然閃爍了一下,盡都熄滅了。 水原夫人發出一聲驚呼,所幸川島立即從廚房內轉出來,手中提著一盞應急照明燈:“似乎是跳閘了,老房子常有的情況,各位不用緊張。” “真是可惡,明明說是設施齊全內部翻新過的療養別墅我才買下的,沒想到入住不到兩年,盡給我添煩心事!”水原先生邊大聲咒罵著前任房主邊起身,水原夫人受不了黑暗,決定回房休息,但又不願意獨自待在寂靜無聲的房間內。狸貓便自作聰明地提出讓我陪著夫人回房,自己留在客廳內陪水原先生和元空和尚繼續值夜。 水原先生摸著黑去廚房尋找蠟燭,我扶著水原夫人,在手持照明燈的川島帶領下,經過走廊,踏上通往二樓的旋轉式樓梯。一片黑暗中,能夠依靠的光源只有川島手中那一盞並不明亮的手提燈,我扶著水原夫人摸索著拾級而上,沒走幾步,忽然聽見前面帶路的川島叫了一聲: “清江小姐?” 我們循聲抬起頭來,只見清江裕美披散著頭髮,垂著頭背對著我們站在二樓的樓梯邊緣。昏暗的光線中我們再看不清任何細節,只是直覺般感到,這個本應喧鬧乖張的女人,此刻的背影卻像徵著截然不同的含義。 “清江小姐?”川島又喊了一聲。話音未落,清江忽然整個兒向後仰倒,翻滾著從二樓一路跌下,一直滾到川島的腳邊。川島驚叫著跳起來後退,手中的提燈上下揮舞,不期然照亮了二樓樓梯的扶手拐角處——在那裡我看見了一隻手,非常纖細幼小的、明顯是孩子的手!但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隻手就快速消失在扶手背後,不見了。 “……啊、啊啊啊!”水原夫人明顯也看見了,在下一秒,她忽然抱住頭顱,蹲下身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餵!快、快來……”容不得人細加思考,底樓的客廳內又傳來水原先生顫抖的喊聲。我試了試清江的脈搏,將陷入昏迷的水原夫人交給一邊顫抖不已的川島,轉身飛奔下樓。剛剛點起蠟燭的客廳內,正上演著詭異而荒誕的一幕——三個大男人定定地站在客廳東側,望著幕布後的情形目瞪口呆,而西邊被帷幔半遮半掩下的三個魚缸,正像喝醉酒一般左搖右晃,不時濺出水花。 周圍的物件都穩穩地站在原地,唯獨魚缸帶著惶恐的金魚一起,恍若不倒翁一般在微弱的燭光中悠悠起舞。如水原先生之前所描述的一般,確實是令人從腳下不自覺冒出寒意的奇特異象。 清江裕美死了,死因是頸部骨折。她似乎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時候折斷了脖子,她還穿著晚餐時的那條荷葉邊連衣裙,繫著絲巾——但配上她此刻蓬亂的頭髮和扭曲的肢體,不知為何顯得異常卑微可憐。 天亮的時候,警察趕來帶走了清江的遺體,而調查和筆錄工作卻直到中午才勉強結束。房子裡的電源已經恢復了,廚娘將已經冷掉的早餐放進微波爐加熱,重新放到餐桌上……所有經歷過昨夜折騰的人都圍坐在餐廳內,相向而坐,垂目不語——除了水原夫人,她從昨夜起便一直處於昏迷狀態,目下正由私人醫生看護。 眾人圍坐在餐廳裡,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去碰桌上的食物。狸貓的肚子不老實地打起了腹鼓,他幽怨地瞥了一眼早餐,又轉頭看了看眾人的表情,總算沒有動手。 “……看來,今晚不適宜於繼續居住在這裡了,大家請去附近的若松旅館暫住吧,我已經派川島代我去聯繫了。”許久,沉默的水原先生才抬起頭來,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提議道。他的眼窩比起昨天明顯地塌陷了下去,那種初次見面時最後的干練感覺也消失無踪了。 “我們倒是不介意,但是尊夫人的情況……似乎不適合馬上轉移。”我望了一眼通往二樓的樓梯,傭人們正在整理警察留下的痕跡,“不過從長遠來看,暫時換個環境對她的身體也有好處。還是等她醒來後再作計議吧。” “沒錯,我們要不也先換個環境,吃點東西休息一下?”狸貓終於忍不住了,“畢竟在這個一眼就能看見樓梯的餐廳內,也確實讓人沒有胃口啊。” 水原先生點頭默許了勘五郎的提議,一行人轉移到了屋子後面,毗鄰花園與客廳之間的走廊盡頭有一座陽光房,其中有許多植物和水槽,大大小小的水槽中不同品種的金魚爭奇鬥艷,充分顯現了主人的興趣所在。 “這裡是我進行金魚育苗的地方,我平日的閒暇時間大多都耗在這裡。”水原先生吩咐傭人將茶點和飲料送入陽光房,微微擠出一點笑意道,“很奇怪吧?明明靈異狀況跟金魚有關,可我還是無法將這些孩子跟可怕的妖怪聯繫起來……是啊,這些金魚對我來說,就像是我的另一群孩子一樣。每一條都是經過我親手育種培養起來的,我認識他們的父輩、祖父輩,看著它們一點點進化成長,成為越來越美麗名貴的品種……事實上,因為家內受不了金魚,我已經答應準備將這些孩子全部處理掉了。可是,我總想等到品評會以後,至少讓這幾條好不容易培育出的朱頂紫羅袍在人前顯耀一回,讓人們看到我的心血!可是,沒想到卻害得清江小姐……” “水原先生,那種事情,是誰也無法提前預知的,因此請不要過於自責。”周圍的水槽內,各色金魚悠然自得地甩尾嬉戲。因為這裡陽光充沛,所以也並沒有客廳內如此詭異的感覺。我一邊出言安慰,一邊端詳著那些金魚,身後最大的一個水槽足有兩米長,半人多高。坐在它面前彷彿置身於海底龍宮,十分漂亮。 能保留這樣一個清靜的去處,對於這一座已被邪念污染的房子來說,確實不容易。 狸貓此時已經吃飽喝足,正打算打開話匣子時卻被趕來的私人醫生打斷:“先生,夫人已經醒來了,她想見見您。” 水原先生在夫人房內待了一會兒,但很快就被一通電話打斷,水原先生一臉凝重地走下樓,拿起話筒聊了幾句便掛了,轉頭對等候的我們說道: “不好意思,還是煩請各位先行前往若松旅館吧。我已經聯繫好了老闆,他是我多年的老友,那裡的環境也相當不錯,相信一定會對各位招待周到的。” “那麼,您和夫人呢?”勘五郎感到有些不妥,追問道。 “我和家內有些事情要聊,隨後就到。”水原先生疲憊地笑了一下,點頭致意。 話已至此,再堅持下去也沒什麼必要。我和勘五郎回到房間,開始整理行李。眾多的儀器收拾起來並不輕鬆,我抱著玩具熊坐在床邊看著狸貓忙前忙後,很自覺地不去插手。 “餵,真的就這樣撤了嗎?”勘五郎邊抄錄著數據邊轉頭看我,“這麼半途而廢可不像是你的風格。” “在還沒有頭緒之前,貿然做出一些出格的行為是很危險的,比如清江裕美。”我抱著玩具熊歪倒在床上,盡力回憶著昨夜所看到的一切,“我除了老不死之外並沒有其他特別的力量,所以在大多數時候,還是會以保全自己為第一前提。有時候多嘴多舌付出的代價,會比想像中高得多。” “真是,照你這副德行,估計這一次的酬勞是保不齊能不能賺到了。不過也好,可以名正言順睡一晚上正宗的溫泉旅店了!”勘五郎忙裡偷閒地掏出旅行指南,指著被畫得滿滿噹噹的地圖一角道,“哎呀,若松也在我原定的住宿候選之內,似乎是以料理見長……今晚終於能敞開肚皮享受一頓溫泉料理了!” 我不屑地瞥了一眼地圖,眼神忽然停在了房間的某個角落。 有難以捕捉的靈感火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我一個翻身跳起來,一把搶過勘五郎手中的旅行指南,展開舖在床上。 “餵,想到什麼了?”狸貓將腦袋湊上來,擱在床沿上小心地問道。 “今晚就去住若松。”我看著指南上的地圖,目不轉睛地吩咐道,“至於想法,等考證以後再告訴你。” 若鬆的店主是個很健談的小老頭,臉上始終帶著用皺紋堆疊出的殷勤笑意,穿一件繪有鬆竹紋的藍條紋和式浴衣,從店內迎出來,一路緊走著點頭哈腰: “喔呀喔呀,都是水原府上請來的客人吧?遠道而來真是辛苦,快請進吧,鄙人就是店主松阪,小店雖然不是什麼江戶至今的寶號名店,不過也絕不會讓各位感到有所怠慢的。” 店主松阪引著我們進入房間,元空依舊是不苟言笑的模樣,他碩大的身軀和橫眉立目的長相實在讓人親近不起來。松阪似乎有些忌憚他,在送上一些簡單的日用品後就退了出來,陪著女傭端上茶點,來到我和勘五郎的房間內閒聊。 “真是可憐啊,水原家的小姐,”在勘五郎的巧舌如簧下,松阪很快就與他結成了忘年之交,開始絮絮叨叨地談起他所知的水原家狀況,“是個好孩子,對誰都很親切,長得也很好,活脫脫是個美人胚子。雖然跟著他的父親搬來才一年多,可是大家都很喜歡她。唉,誰知道竟然會遇上這種怪事兒呢!” “可憐是什麼意思?”我在兩人的談話間隙不時插嘴,“難道大家認為荻小姐已經遭遇不測了嗎?” “喔呀,話雖不能這麼說,但按照水原先生那樣的找法都沒有下落,應該是兇多吉少了吧。”松阪呡了口茶,眼神複雜地看我一眼,“小姐您是不知道,水原先生差不多快把整個日本都翻一遍了,現在連警察都不抱什麼希望……喔呀,說來荻小姐搬到這裡還不滿一年,竟然出了這樣的事,說來我也算有一份責任啊。” “此話怎講?”狸貓耳尖,聞聽此言立即端著茶壺湊了上去,邊給松阪續茶邊追問。 “水原先生之所以會舉家搬到箱根來,算起來還是我出的主意。”松阪拿起杯子,搖了搖頭嘆息道,“因為東京的房子過於陳舊,水原先生又經常不在家,因此夫人和荻小姐經常感到非常苦悶。有一次先生來箱根走訪新線路,晚上在我這裡留宿。正巧附近有正在出售的療養別墅,我就勸他搬到這兒來。箱根不比東京那麼擁擠,而且風景優美舒適,平日里荻小姐若感到寂寞,也可以和我的孫女小葉子做個伴兒……要知道自從荻小姐出事以來,小葉子別提有多難過了。” “您還記得水原家搬來的具體時間嗎?”我湊上前繼續追問道。 “唔……好像是去年夏末的樣子,天氣還暖洋洋的……對,那天荻小姐還穿著無袖連衣裙來的,應該是九月。” “那麼,荻小姐失踪的具體日期呢?” “今年五月二十號,應該是那一天吧,警察還來過我店裡走訪來著。” “那麼……”我咽了口唾沫,斟酌著語句說道,“水原夫人身體不佳……以及府上出現那些怪事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怪事?府上有怪事發生嗎?”松阪瞪大眼睛,詫異地撓了撓禿頭,“這我倒是沒聽說過,水原先生只說昨天有位女士在府上失足跌死了,難道那位僧人是為了……” “呵呵,那倒不是,那僧人是從延歷寺來的,為了明年的旅遊開發來找水原先生洽談。沒想到正遇上了昨天的意外事故,被警察要求短時間內不得離開,所以才勉為其難地留了下來。”勘五郎一邊從松阪手裡接過茶杯,一邊快速地把話題引開去,“不過也難怪,身材高大再配上一副'大入道'一般的兇惡長相,想讓警察不起懷疑也難啊。” “喔呀喔呀,小兄弟你真是長了張毒蛇的嘴,可別讓那位大師傅聽見才好啊!”松阪說著大笑起來,拍著勘五郎的肩膀誇張地前仰後合。 “松阪先生,您的旅店裡還真是暖和啊。”晚霞已漸漸開始濃重了,旅店裡的供暖系統開始加溫,房間內瀰漫著一種溫煦如春的氛圍。我轉頭打量著房間的送風口,說道:“並不像是別家那樣乾巴巴的感覺,您這裡的暖風很舒適,濕度也剛剛好,在保暖系統上可是花了大價錢吧?” “呵呵,小姐是第一次來箱根嗎?”聽到誇獎,松阪又笑得合不攏嘴,“冬天的箱根旅店絕不是別處能夠比的,因為我們這兒用的不是空調也不是天然氣供暖系統,而是天然的地熱溫度喲!” “喔?我是有在旅行指南上看到這兒附近有地熱發電廠,但是沒想到連旅店裡都能直接享受到地熱供暖。”我順勢從包裡掏出旅行指南,攤開放在松阪面前,“發電廠看來離這兒不遠,可是從水原府上一路過來,倒沒有看見呢。” “不遠,走過兩個十字路口,那邊圍牆裡有三個大冷卻塔的建築物就是了。”松阪在房間內大致指了指方向,又敲著腳下的榻榻米說道,“可別小看了我們這兒,箱根的溫泉是神賜的寶物!東京、大阪那樣的城市,從前是焚燒森林,如今發電還是要進口石油和煤炭吧?我們這兒卻是有神賜的地熱,無論是泡湯、供暖、發電都可以使用,不得不說是神恩賜的土地啊!” “真了不起,無論是能源環保方面還是舒適感上,都比別處好太多了!”勘五郎半真半假地恭維著,倒在榻榻米上舒展了一下身體,“不過話說回來,以一家旅店之力籌建起一整套地熱供暖設備,在短期內不會感到窘迫嗎?” “不是喲,因為這條街上緊挨著有兩家旅社一家居酒屋,所以是三家一起合資建造的呢。”松阪打開窗戶,向我們指了指庭院後的尖頂,“地熱井和冷卻塔就在隔壁的酒店'一番屋'裡,凌晨的時候冷卻塔會放出蒸汽,聲音會有點吵,所以就砌在凌晨沒什麼人的酒店後院裡。雖然當時建造的時候也有這樣那樣的顧慮,不過現在看來,當時的決定還是很正確的啊。” “是這樣啊,松阪先生倒是出乎意料地有經濟頭腦呢。”我和勘五郎一邊說著一邊裝模作樣地哄笑,不想這時卻傳來了急切的敲門聲。坐在最外邊的松阪起身打開門,只見外面站著女傭,身後還跟著一臉慌張的川島。 “不好意思,二位,請馬上跟我回去一趟。”川島的表情看起來似乎相當緊張,在這隆冬的季節裡他滿頭是汗,動作也有些僵硬。不等我們回答,他又跑向元空所在的房間,掄起胳膊敲起門來。 一時間什麼都沒有來得及說明,松阪目送著我們匆匆而來又轉瞬離去。直到我們乘上了水原府上的座車,坐在駕駛座上的川島才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 “夫人出事了!” 當我們趕回水原府上時,所見的是一幕難以形容的奇妙景象: 夕陽映照下的陽光房內,巨大的玻璃水槽裡多了一條詭異而絕美的魚——身穿綢緞睡衣的水原夫人靜靜地躺在裡面,仰面朝天,表情冷漠,正隨著水流的波動微微起伏,栗色的長發和寬大的睡衣裙擺在水中綻放如花,也如金魚絢麗的背鰭和長尾。金魚們依舊悠然地圍繞左右,絲毫不覺得這新來的伙伴有什麼突兀之處。 “……藻之花。”面對此景,即使玩世不恭如勘五郎者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這簡直就像是藻之花。” 在警察到來前,我們在餐廳內找到了情緒近乎崩潰的水原先生——鍋碗瓢盆扔了遍地,椅子也倒了好幾把,在滿地狼藉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抱著頭低低嗚咽的中年男人,西服上混有水漬和血跡,全然沒有了精幹、果敢、可靠、沉穩的跡象,只剩下一線支離破碎的精神,困頓在一個同樣悲慟憔悴的軀殼裡。 “當我回來的時候,夫人就已經那樣了。”川島望著痛苦不已的水原先生,表情不忍地說道,“先生去臥室的時候發現夫人不在了,到處去找,結果在陽光房裡……水漬和手上的傷就是那時候留下的,我們嘗試著想把夫人撈出來,但水槽太深……” “先別說這些,趕緊報警吧!”我瞥了眼狼藉的餐廳和頹唐的主人,對川島說道,“必須有所行動了,'藻之花'開始復仇了!” 川島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水原先生聞聽此言也抬起頭來,用一雙昏聵迷茫的眼直直瞪著我。 不多時警方趕到,原本被水原先生暫時遣散的家庭醫生和傭人們也重新趕了回來。警方依次對在場的所有人進行了口供記錄,根據記錄,得出情況如下: PM13:00至14:30,水原先生決定舉家搬往若松旅店暫住,客人們紛紛回房整理行李,川島去往若松旅店洽談暫住事宜。期間水原先生有去看望過夫人,家庭醫生也對夫人進行過診治,表示生命體徵平穩,除了虛弱外沒有太大的異樣。 PM14:30至PM15:00,川島歸來,駕車帶客人們駛往若松旅館;水原先生將家中的醫生和傭人們遣散,支付了一定數額的工資讓他們暫時休假。期間女傭和水原先生有探視過夫人一次,發現夫人正在熟睡,便沒有驚擾到她(女傭和水原先生也表明,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夫人)。 PM15:00至PM16:30,客人入住若松旅店,川島返回家中,接水原先生去好友內村先生家中拜訪。內村也是一名金魚愛好者,他答應在水原先生搬家結束前騰出部分飼養空間,用來寄養水原先生的名貴金魚。水原先生只在內村府上停留了十幾分鐘,隨後便讓川島駕車前往市內的某物流中心,親自安排調派水槽等,準備回府搬運金魚(這期間旅館老闆和店內女傭證明三位客人都待在店中,有不在場證明)。 PM16:30至PM16:40,水原先生與川島兩人回到家中,期間水原先生先進入府內,讓川島去給車加油。但在臥室中,水原先生並沒有看到妻子的身影,最後在飼養金魚的水槽中,發現了水原夫人的屍體…… 在警察的協助下,水原夫人才從水槽內被打撈出水。原本在水中看來妖冶無比的“藻之花”,甫一出水後便失去了魔力,變成了一具慘白殭直的屍身,被裝進藍色的屍袋中運走了。整個晚間,水原先生就像一具失魂落魄的傀儡一般,既不進食也不休息,只是坐在漸漸昏暗下來的陽光房內,面對著空空如也的水槽,沉默無語。 房屋內的所有人也被勒令不得擅自離開,我們再度被囚禁在了這座妖靈肆虐的房屋內。很快,警署方面打來電話,確認水原夫人的死亡時間是在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我、勘五郎及元空得以洗脫嫌疑,各自回房休息。 “……沒想到真的演變成這樣的結果呢,”回到荻小姐的房內,我一頭倒向鬆軟的床鋪,將臉埋進泰迪熊毛茸茸的肚皮里,“原本以為一切都能夠終止,可沒想到這間屋子裡的'藻之花'相當頑固凶險,竟然用這種方法來殺了水原夫人。” “喂喂,別老是自言自語的,好歹告訴我你知道些什麼吧!”狸貓啟開伏特加的瓶蓋,往嘴裡灌了一口,坐在地板上抱怨道,“每次都是這樣,什麼事兒都支使我去做,但什麼事兒都不肯告訴我。你說哪有這樣的主僕,我容易麼我……” “行了行了!”我搶過他手中的酒瓶子,翻個身繼續蒙頭睡去,“今晚你就可以知道一切,那妖怪已經覺醒,不會讓我們等很久的。” 深夜,一片漆黑的陽光房內,響起了兩人壓低聲音的談話聲: “你來了?” “是的。” “知道叫你來的原因嗎?” “……不知道,請您明示。” “不用再繼續裝蒜了,把你放在背後的傢伙收起來。你知道在有準備的前提下,你不會是我的對手。” “……”站在門口的人影沉默了一會兒,將一把不銹鋼餐刀放在了桌上。精緻的巴洛克式大理石檯面上,還放著兩杯香氣裊裊的咖啡。 “坐吧。”坐在陰影中的人影示意,門口的影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了對面的椅子上。 “您……不,你都知道了?”持刀的影子以一種平靜的語氣開口。 “知道了,可是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對面的人影同樣波瀾不興,“從你的父輩開始,我便一直珍惜著你我兩家的這份淵源。可為什麼你卻要用這種方式來報答我?” “不知道啊,興許是……因為嫉妒吧。”持刀的影子嘆了口氣,慨然道,“與鄉下出身的父親不同,我可是早稻田畢業的高材生,卻因為受你的恩惠,不得不用我的青春和尊嚴來償還!我時常自問,自己到底哪裡不如你,可為什麼卻要像現在這樣仰人鼻息,受人差遣?” “呵呵,”對首的人影冷哼一聲,幽幽道,“所以,你便誘惑惠子來報復我?” “不僅如此,我想要的是我應得的東西。”黑暗中,隱隱有充滿貪婪與狂妄的吞嚥聲,“我想要配得上我的一切!原本屬於你的一切!” “哈哈……”對首的影子笑了起來,將一張紙和一支筆遞給對方,說,“如此一來,我也就沒什麼疑問了,寫吧。” “寫什麼?” “把之前你所做的都寫下來,然後,告訴所有人,是你殺了惠子,因為怕她受不了刺激,將一切坦白出來。”對首的影子拿起杯子,緩緩呷了口咖啡,“記得別再冒簽,署你自己的名字!”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這麼做?”持刀的影子低低地咆哮起來。 “從你坐下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這麼做了。”對首的影子冷冷注視著對方的表情:“別起身,我建議你不要急著這麼做。那種用魚線做的機關,你很擅長吧?沒錯,這是你給我的靈感——我在你的坐墊底下做了相似的機關,你一旦起身,或是我手中的這根引線一鬆,你就會被那玩意兒戳穿胸口而死。” 對首的人影說著,指了指自己上方的窗櫺。藉由淡淡的月光,可以看清那裡綁著一把弩弓,原本應該放置箭頭的細長箭桿上,綁著一把鋒利狹長的小刀。 “……你,可惡……”持刀的影子僵直在了座椅上,聲音卻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別、別以為你可以平安無事!那種東西……我才不會寫!我才不會如你所願!” “既然這樣,那也就沒辦法了。其實你沒注意到吧,這麼多年來仿照我的筆跡,使得你的字跡已經無意識地與我類似。如果你肯自己寫,當然最好;你不願意,我也只需要稍微麻煩點兒,再從屍體上弄個手印,僅此而已。”說著,對首的影子忽然將一直交握的雙手一鬆,“永別了,川助。”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弩弓將小刀射出的一瞬間,一個巨大的影子忽然以驚人的速度衝到兩人之間。只聽“叮噹”一聲,小刀被人從半空擋下,砸在白石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鳴響。 “話說,這麼做可不厚道啊,”陽光房內的燈被打開了,埋伏已久的我帶著勘五郎走進室內,站在手持禪杖恍若金剛一般的元空身後道,“大老遠地請我們來驅魔,就這樣無功而返可不行,怎麼能讓您來親手了結這一切因果呢。” “……是啊,倘若早知道是這麼回事,我為什麼要請你們來驅魔呢?”坐在桌子對面的水原先生看起來疲憊而蒼老,但初見時那種銳利精幹的神色,此刻卻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你知道了什麼呢,高野小姐?” “差不多是事情的全部,包括荻小姐的下落。”我收走了川島留在桌上的餐刀,定定注視著桌子兩端的兩個男人——水原真一和川島川助,兩個人手上都各有人命,但此時此刻,相比冷汗淋漓的川島,從容坦然的水原給人帶來一種更奇特的恐懼感。 “哦,那就麻煩您來說一說,這些魔障的前因後果吧。”水原先生微笑起來,在椅子上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一手把玩著手中的咖啡勺。 “這一切,起因是被污染的嫉妒之心,這邪惡之心召喚了惡靈而來,變成了妖魔'藻之花'。”我抬起手,直指水原先生對面低著頭咬牙切齒的川島,“第一個被附身的是川島先生,是你殺了荻小姐。” 我從勘五郎手中接過一個文件袋,從中抽出了一些文件,向眾人展示:“事情應該是這樣緣起的——四年前,剛從大學畢業的川島先生迷上了金融投資產品,期望從中掙得第一桶金。但事實證明你的漂亮履歷並不能證明你的眼光。僅僅在一年時間裡,川島先生便損失慘重,不但失去了所有的本金,更是負債累累,甚至背上了高利貸。” “當時,走投無路的川島先生在父親的引見下,結識了家世雄厚的水原先生。由於從父輩起便是水原家的管家,水原先生相當信任並看好川島川助先生,很快便讓他繼任年邁的父親,擔任水原家中的管家一職。然而川島並不因此而感激水原先生的知遇之恩,相反,因為挫敗感而產生了心理失衡。他開始嫉妒擁有地位財富的水原先生,並且開始利用管家之便,模仿水原先生的筆跡簽署文件,挪用公司和水原先生個人的資金用於投資,妄想東山再起。” “但事情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樣順利。很快,川島手中的資金漏洞開始越來越大,為了彌補這一漏洞,他不得不將目光移向別處——水原惠子夫人成了他的目標。由於先生長年在外公幹,年輕貌美的夫人也時常感到寂寞空虛,如此便給了川島可趁之機。他誘騙了水原夫人,利用夫人名下的財產填補了自己的漏洞。” “如此,事情的發展已經突破了理智的約束。得到了美麗的夫人,資金上的問題也已迎刃而解,但川島卻沒有收手的意思——因為水原夫人懷孕了,是他們之間的罪孽之種!” 聽到這裡,水原先生緊繃的身體明顯震顫了一下,川島始終低著頭背對著我們,因而看不到他的表情。 “因為有了這個孩子,川島的計劃才開始變得瘋狂起來——這個有著他血緣的孩子將成為水原的繼承人之一,倘若沒有了水原荻小姐,夫人和這個孩子將能夠繼承水原先生全部的財產!”我盯著那個此刻看來頹唐懦弱的背影,幽幽道,“殺了荻小姐,再尋找機會謀害水原先生,最後順理成章地迎娶惠子夫人,帶著自己的孩子獲得水原先生的全部財產……川島川助先生,這就是您的本來計劃吧?” 風從窗櫺的縫隙間鑽進來,發出彷彿撕裂什麼一般的怪響。 “今年五月,在被戀情沖昏頭腦的水原夫人的配合下,川島殺害了荻小姐,並將其藏在了這座宅邸的某處。原本事情如他所預料,荻小姐以失踪處理,沒有人懷疑到他們。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荻小姐的亡魂加劇了'藻之花'的怨念,水原夫人變成了第二個被附身的人。” “……由於長期受到良心的苛責,外加種種異狀的驚嚇,水原夫人變得精神衰弱,因此而意外流產。這一步使得川島的計劃幾乎全盤倒退,為了讓夫人盡快恢復,重新孕育他們的孩子——水原先生必要的繼承人,川島請來三位靈媒:元空法師、清江裕美女士和我,希望通過我們鎮壓房子裡不斷騷動的'冤魂',安撫夫人的情緒。” “但是,在我們到來的當天夜裡,出現了第二件川島意料之外的狀況——清江女士宣稱在房屋內看到了死靈,使得原本就已經焦慮不堪的水原夫人情況愈加惡化。為了使夫人能夠恢復,也為了封住能夠'看到'死靈的清江的口。當天晚餐前,川島曾私下找過清江女士,表示願意出錢請她演一場戲,按照自己編排的劇本瞞天過海,哄騙水原先生和夫人。但是清江雖是個不稱職的靈媒,對隱情的嗅覺卻相當靈敏。她看出川島和夫人間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反過來要挾川島,索取不合理的報酬。無奈之下,川島起了殺意。於是,便有了我們在當晚看到的那一幕……” “……當晚,其實在清江女士就寢後不久,她就已經被川島扭斷脖子而死了。凌晨時的斷電故障,也是當時在廚房裡的川島刻意造成的,目的就是讓不習慣待在客廳裡的夫人馬上回房休息,讓夫人和我給他提供目擊證明——已經死去的清江女士脖子上繫著絲巾,絲巾上纏繞著極細的魚線……我們在車庫內找到了這種自動魚竿上的捲線軸,它可以根據垂釣者選擇的不同級別自動調節線長,當選擇的是小魚模式時,遇到大魚拖曳,它會保持線長,而當小魚咬鉤,就會自動收線。” 我晃了晃手中的兩枚自動卷線軸,調好需要的級別,將其中一枚的魚線系在自己的腰帶上,線頭交給勘五郎,讓他與另一枚卷線軸的線頭連接,繞過窗櫺固定在陽光房的門楣上。當卷線軸慢慢收緊時,我的腳也漸漸離開了地面,勘五郎見機行事,立即剪斷了窗櫺上的線頭,兩枚卷線軸同時自動收線,魚線倏忽間便從房內抽離,我也跌回到了地面上。 “……這就是當天晚上川島所變的戲法。你拿著燈在前面領路,刻意與我們保持距離,就是為了提前剪斷綁在樓梯扶手上的線頭。”我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橘色和服的衣擺,“你原本想把這件事掩飾成亡靈作祟,但是你忽略了一個細節——為了不在脖子上留下勒痕,你將魚線纏在了清江的絲巾上。可是,那麼注重外表,那麼時尚考究的清江女士,怎麼可能會容忍自己的絲巾打成一個死結?” 聞聽此言,川島的身體似乎瑟縮了一下,但仍然沒有說話。 “那麼,家內……那女人所說的孩子的手,又是怎麼做到的?”水原先生抬頭問道。 我從袖內掏出一隻纖小的手——那是從荻小姐房內的陶瓷人偶身上拆卸下來的,這隻手蒼白精緻,在昏昧不明的環境中,看起來和幼兒的手別無二致。 “它會憑空消失的原因和剛才的魚線原理一樣,我就不一一贅述了。”我將瓷人偶的手放回袖籠內,轉頭對川島說,“你還犯了個極大的錯誤,就是安排我住進荻小姐的房間。讓我能有機會發現這只被魚線勒出痕蹟的手,從而破解你的戲法。” “這麼說,荻小姐、清江女士和水原夫人,都是川島殺的?”勘五郎收好了卷線軸,歪著頭問我。 “不,在此之前,被'藻之花'附身的還只是川島和水原夫人。但到了第二天下午,情況有所變化,新的殺手加入了這場陰謀當中。”我微微側身,望著雖然憔悴,但線條堅毅身軀偉岸的水原先生,“第三個被妖孽吞噬心靈的人,是水原真一先生。” 在這個異常寒冷的冬日夜晚,他的表情彷彿凍結,沒有絲毫的波紋變化。 “……川島殺死清江裕美後,事實上有告知過水原夫人。但由於膽怯、累積的壓力和強烈的自責情緒,水原夫人還是趁川島出外聯絡若松旅店時,將一切告知了水原先生。在得知真相後的盛怒之下,水原先生將孱弱的惠子夫人溺死在了洗臉用的水盆內。為了逃脫懲罰,也為了爭取時間殺了川島,替愛女報仇,水原先生給自己製造了不在場的證明——他在夫人的被褥裡放置了氣泵式呼吸器,模擬呼吸時的胸膛起伏,使得夫人看起來像是安睡。隨後眾人便各自離開了別墅,除了有機會從物流中心趕回現場的川島外,每個人在夫人確定死亡的時間段內都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至於回到現場後,將夫人投入金魚水槽內,則是受到我講述的,有關'藻之花'傳說的啟發。” “呵呵,相當精彩的推理。”水原先生忽然笑了起來,雙手虛拍了幾下,隨後泰然地舒展開身體,“但這並非事實,家內……不,那賤女人是被她的情夫溺死的,與我無關。你這樣妄加論斷,可是會為自己招來麻煩的。” “水原先生,我同情您的遭遇,但任何案件,最終的真相都是唯一的!”我與他目光相錯,一霎之間,這個堅毅男人的眼底忽然閃爍出一絲不忍與痛苦——這是他在仇恨之人面前刻意掩飾的神情。我從另一個衣袖中掏出兩張照片,放在了桌上:“一張是清江死後警員拍攝的水槽照片,另一張則是夫人死後的影像記錄,您自己應該能發現的,兩者之間的區別。” 水原先生拿起照片看了看,隨即將它們翻過來按在桌上,長嘆一聲倒向椅背。 “第一張照片中出現在水槽裡的名貴金魚朱頂紫羅袍,在第二張裡都不見了。”我盯著水原的雙眼,喃喃道,“任何人都無法做出違背自己本心的舉動,你不忍心損害這些自己親手培養的名種,這是其他犯人絕對不會留下的破綻。” “……呵呵,真不愧是高野出身的靈媒,一眼就能看出我是被妖魔附身的兇手之一。”水原先生忽而又笑了起來,但這笑容不同於適才的張狂,顯得淒然而又蒼老,“沒錯,是我殺了她……那個我曾經如此珍愛,卻夥同情夫背叛我,直至殺了我女兒的女人!我當時真應該將她千刀萬剮!我真應該折斷她的手腳,讓她嚐遍世間的痛苦後再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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