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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話犬神

百妖物語 翩竹 17020 2018-03-11
幻想著獲得解脫後和彥與白兵衛奔跑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我感到異常溫暖。 四月是適合旅行的季節,相比東京灣一帶的新興城市群,四國這樣相對悠閒的去處更符合我的喜好。四萬十川兩岸粉櫻團簇,紅雲壓枝;販賣風車和簪子的小販推著手推車走街串巷,車軲轆和著遠處隱隱作響的風鈴聲漸漸遠去……這樣的氛圍裡,即使會跳出一群江戶時代的雜耍藝人或者穿羽織的天狗妖怪,都不會讓人感到太吃驚。城市的氣質真是一種玄妙的東西:有些彷彿亙古不變,有些卻變化得比鐮鼬的腳步還快,叫人無所適從。 我拿著一封名帖,來到高知縣一戶姓清田的府邸門前。阿勘這次替我準備的身份是甲斐出身的靈媒師。要在俗世裡生活,就必須像俗人一樣工作。這也是與師父的約定之一。所幸勘五郎貌雖頑劣,做事還不算太過出格。每次他安排的身份與工作,對我來說都沒有太大的困難。

此番,我帶著名帖和委託書來到高知。眼前這座佔地不下三百坪的大屋,在周圍狹小的民房中顯得相當突兀。我敲開房門,向女傭傳達了名帖和來意。那個臉蛋紅撲撲的年輕女孩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隨後便揣著名帖蹬蹬跑了回去。 不久她回來開門領我進入主屋,說主人已經在客堂等我。打開繪有蘭花的紙門,裡面已經端坐著一名鵝蛋臉的女子,年貌約三十上下,穿一件考究的友禪染和服,髮簪上懸掛一串美麗的玳瑁珠子,妝容精緻,但不知為何,臉色看起來有些異於常人的蒼白。她應該已從女傭的嘴裡聽到過對我的描述,但見面時,她的眼神中還是流露出一絲驚異,但隨即換上主人應有的微笑,頷首行禮:“有勞師傅大老遠地專程前來,您就是白荷上人引薦的靈媒嗎?”

“是的,在下名為高野楓,應師父生前摯友白荷上人的託付,來府上為主人排憂解難。”我向女子回禮,再次說明來意和身份。白荷上人是甲斐夢山寶塔寺的住持,又名白藏主,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修行僧之一。但論其真身,卻是一隻活了不下千年的純白雌狐。師父生前與她有些來往,所以目下,她對我的關照也不算空穴來風。 “高野小姐嗎?家主清田福山先生恰巧不在家,我是他妹妹妙子,現在代為管理家業。”清田妙子舉止打扮得體從容,看得出與大家閨秀相配的文化素養,“請問高野小姐,委託的事件您已經知道了嗎?” “是的,是關於'犬神'吧?”連接庭院的紙門沒有關上,我瞄了一眼中庭盡頭那座小小的祠堂,上面已經貼了五芒星符咒——那是從屬於陰陽師的晴明桔梗符,在符咒靈力的縫隙間,隱隱有人類看不到的靈氣滲出,漸漸幻化為一隻白犬頭部的形狀。這就是勘五郎此次死活不肯與我同行的原因。不管活了多少歲數,狸貓總是怕狗的。

所謂的“犬神”,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咒術,其發源於德島、高知等地,經常被這些地區的望族作為保佑家族的“家神”來祭拜,用於保障家道興旺以及咒殺敵人。製作犬神的任務多半交由族中的女主人來執行——將家中豢養的狗埋入地下,只留出頭露在外面,在狗面前放上食物,這樣經過三天,狗的飢餓和怨念就會達到頂峰。這時砍下狗的頭加以祭祀,就會產生名為“犬神”的靈體。製作犬神的家族會將犬神視同祖宗牌位一般供養,以求得到它的蔭護。 這些在我來高知之前,白荷上人都已經告訴過我,清田妙子將內容重複了一遍,又加入了一些犬神家族內不外傳的秘事:“這種秘術一般都傳女不傳男,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防止犬神反噬時傷害到男性繼承人……等女兒十五歲的時候,母親一輩的家長會向她傳授此道。繼承犬神的女兒只能入贅結婚。每隔五十年,在犬神的力量失控反噬前必須將神位移去寺院供養超度,再另選一頭家犬製作新神……現在的這頭犬神,實際上已是家族製作的第七代了。”

“我聽說了,現在的犬神是四十九年前製作的吧?” “是的,當時家母才十四歲,因此儀式是由我的外祖母來執行的。”妙子的身體似乎有些不足之症,只見她面色忽然變得潮紅,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不得不經常停下話語來調整呼吸,“但其實,現在家中的這一代犬神,並不是完美的'犬神'。” “完美的犬神?怎麼說?”我耐心等待她的呼吸平復,故意拖長語速道。 “按理說,製作犬神的家犬必須挨餓,只有當怨念累積到頂峰的時候砍下頭顱,才能將怨念轉化成法力,成為完美的強力犬神。這樣雖然可憐,但是作為家神卻是必須的……可是這一隻,製作過程中原本應該嚴格遵守的禁忌被打破了。” “禁忌?被什麼人?”按照一般家神製作的準則,如果製作過程中被外人發覺,那麼施行術法的家族很可能有性命之恙。

“是家母的弟弟,已經失踪多年的和彥舅舅。”妙子掏出手巾,半掩於衣袖後拭了拭汗,繼續說道:“聽家母說,當時和彥只有七歲,非常喜愛外祖父豢養的家犬白兵衛。當外祖母決定用白兵衛來製作犬神時,和彥舅舅不僅大哭大鬧了一場,還破壞了犬神的製作儀式——在白兵衛被埋入土中後,和彥舅舅又帶食物去偷偷餵養過它。” “也就是說,累積怨念的過程被打斷了。”我呷一口茶,在妙子喘息的片刻插入話題,以避免沉默。出於人道之理,我無法贊同這種將生物埋在土中,活活忍受飢餓後再殺死的做法。但從家神的製作角度來看,怨念越強的家神法力越大,而這頭被救贖的白犬,反倒是不合格的殘次品了。 “是的,正是這樣。”妙子好不容易恢復了正常的面色,向我欠了欠身道,“非常抱歉,我身子虛弱,經常這樣犯病,如有招待不周請高野小姐多多包涵。”

“沒有的事,如果沒對您的身體造成太多負擔的話,請再告訴我一些線索。” “是了,剛才說到……對了,因為是偷偷進行的,所以外祖母並不知情,直到儀式完成後解剖犬的屍體,才發現胃里居然有食物……因此和彥舅舅挨了一頓打罵,大約是氣不過的緣故,和彥舅舅第二天便離家出走,從此再沒有回來……” “和彥舅舅失踪後,外祖母和母親雖多方找尋,但因為一直沒有消息,也就漸漸淡忘了此事。那頭有缺憾的犬神也因為已經移入祠堂開始供養,便一時沒有重啟儀式。所幸之後家道還算昌隆,與舊神在時無異,所以這四十多年來也就沒有再另行製作……如今家母也已去世,哥哥由於是學者,無需再依靠家族產業過活,所以在不久前賣掉了家族經營的漁場和綢緞莊……我和哥哥都不是很認同'犬神'這種殘酷的術法,因此約定等到這一代的犬神滿五十年後,便終止供奉犬神,從此不再製作新神。可就在這幾個月裡,家中陸續有怪事發生……”

“怪事?” “是的,先是傭人抱怨晚上聽到孩子的笑聲和奔跑聲;家中祠堂內擺放的器皿在無人移動的情況下變動位置;而哥哥的幼子,今年才六歲的洋平卻總是莫名受傷。”說到這裡,妙子的眼中露出一絲憂慮之情,“有時是被玩具裡暗藏的銳器割到;有時明明碼放整齊的餐具,卻會在洋平經過時頃刻倒下……我因為身體的緣故無法生育,所以洋平是家裡現在唯一的男性繼承人,外加嫂嫂生下他不久就因病去世了,所以家里人都格外疼愛這孩子。可如今發生的種種事件,實在讓人非常不安。” “等一下,妙子小姐,您剛才說,家裡有傭人在晚上聽到孩子的笑聲嗎?”我打斷妙子的敘述,“那麼,會不會是洋平小少爺?” “不會的,那會兒洋平已經睡下了,而且第一個聲稱聽到笑聲的正是洋平的保姆佳子,她和洋平就睡在同一間屋內,不會搞錯。”妙子將手指藏進和服袖內,無意識地扭動起來,“我之所以如此有把握,是因為我也在晚上聽到過小孩子的聲音,似乎是笑著在說'一起走吧''一起走吧'那樣的聲音,但絕對不是洋平的聲音!”

“如果不是洋平少爺的話……能夠懷疑的就只有'那個'了吧?”我盯著妙子的眼睛,在榻榻米上隔空寫下了“白”這個字。 “啊……是的,您也想到了這個嗎?不過確實,會出現在犬神附近的小孩亡靈,不是只有'白兒'了嗎……”妙子的臉色又開始變得蒼白,彷彿是為了求證什麼似的,喃喃重複著問題,“任誰都會這麼想的吧,只要是稍微了解犬神的人……只是,那樣的話……” “白兒是侍奉犬神的鬼魂,由犬神所咬死的小孩亡魂所化。只不過他的出現,對於供奉犬神的家族還有另一重意義——即是犬神開始不受咒術控制,開始嗜血的表現。”我轉頭看向祠堂上顯眼的紙符,“這就是要將它暫時封印起來的理由吧。”

“是的……可是讓我們困擾的是,那白兒的出現並沒有因此減少,反而增加了。”清田妙子順著我的目光看一眼祠堂,擔憂的眼神中倏忽閃過一絲恐懼,“原本只是偶爾會在半夜裡吵醒大家,現在幾乎每週都會出現三四次。還是那種令人發毛的小孩笑聲,一邊奔跑一邊叫著'一起走吧、一起走吧',穿過走廊然後慢慢消失……傭人們人心惶惶,似乎多少都有些要請辭的意思。但是再這樣下去,別說傭人,就連作為家主的我們……” “您需要我來做些什麼呢?”眼看妙子的眼眶已開始泛起水汽,我只好將話題岔開。 “畢竟是家神,如果封印的手段過於強硬恐怕反而會招來報復。犬神的遷出儀式需要全家在場,我也已經跟哥哥電話聯繫過了,等他公乾一回來就馬上進行,最多只要兩週左右的時間。”妙子說著,忽然低頭鄭重行禮:“我想請您務必在這段時間裡留在鄙宅內,安撫犬神與白兒,保護洋平不要再出事!”

我剛要回答,通往走廊的紙門卻忽然“嘩”的一聲被拉開了。貿然闖入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穿一身乾淨的藍白水手製服,留著三刀平式的齊耳短髮,臉蛋彷彿一般可愛。可是附著於這可愛臉孔上的表情卻是刻板而冷漠的,令人感覺分外違和。她幾乎沒有正眼看我,只顧劈頭向妙子道: “姑姑,弟弟去哪兒了?” “佳子帶他去防疫站了,今天是社區幼兒注射疫苗的日子。”妙子露出不悅的神情,正色回答,“千代,有客人,說話要有禮貌一些!” 紙門“嘩”的一聲重又關上了。妙子嘆一口氣,轉頭向我道歉: “真是失禮,她是哥哥的長女千代,洋平的親姐姐。自從嫂子去世後這孩子就變得脾氣古怪,寡言少語,請您原諒她。” “沒關係,我本來就不是個能讓人一眼看到就肅然起敬的人物。”我一笑而過,隨即起身走向庭院,“我能四處走走嗎?” “當然可以,您請便。”妙子起身,替我完全打開紙門引路,“需要叫傭人來帶您參觀一下麼?” “不用麻煩了,我只是隨便走走。”穿上擺在走廊外的木屐,我下到蒼苔遍布的青石地面上,徑直往祠堂走去。 犬神的靈體正在騷動著。 即使是被五色繩和符咒阻隔著,我仍然能夠感到那撲面而來的靈力。眼前的靈體在封印束縛下只能凝聚出頭部的形狀,我緊盯著那雙赤紅的眼瞳,但不知為何,卻未有以往見到家神時那種強烈的壓迫感。 “救救……”靈體忽然開口了,卻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音節,“請……救救……” 我正想答話,忽然感到腦後有異樣的視線。甫一回頭,一顆玻璃彈子擦著我的髮際飛落到石板上,濺起無數碎片——千代正站在二樓房間的窗戶內看我,眼神中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千代!你在做什麼!”聽到響聲,妙子從室內跑出來,朝著樓上喝斥道。 “別接近我家的神明,會被咬死的!”冷冷的話語從少女嘴中吐出,陰森森地迴盪在這座偌大的宅院內。 “千代!”妙子再次大聲斥責,激動的情緒讓她的呼吸再度急促起來。 窗戶應聲閉合,連窗簾也被“嘩”地拉上了。 雖然似乎不受歡迎,但既然接受了委託,我便在清田家住了下來。在電話中好說歹說,勘五郎終於答應親自幫我把行李送來,但僅限於門口。 下午三點行李到了,變化成快遞小哥的勘五郎站在距離清田家足有一箭之遠的街角,說什麼也不肯再湊近了。 “真是讓人不舒服,這種沉澱了幾百年的狗的臭氣!”勘五郎皺著鼻子,露出一副誇張的嫌惡表情,“即使待在這麼遠的地方,這股味道也還是讓人渾身不舒服!” “先幫我把工作完成了,回頭再聽你慢慢抱怨。”我佯裝簽收檢查,在他的記錄本上寫下了幾行字,“替我查一下這些個情況。” “妙子小姐的交際圈,千代的學校表現,還有……清田夫人去世的原因?”阿勘掃了一眼內容,滿臉狐疑地問道,“怎麼回事?這次的工作不是安撫失控的犬神麼?” “沒有那麼簡單。”我回頭望了一眼氣氛滯重的大屋,轉身提了提碩大的紙箱,“……看在主人還在努力工作的分上,至少幫我把這個箱子搬到門口去。” 阿勘不滿地撇了撇嘴,到底還是一肩扛起了箱子,跟著我向大屋走去。 夜幕很快降臨了,雖然庭院內種植的夜櫻很美,但是靠近庭院的紙門和窗戶還是全部關閉了。妙子給我安排的客房是在底層的走廊盡頭,只要拉開窗簾,祠堂內的一切便可一覽無餘。 “救救……請救救……”仍舊是斷斷續續的聲音,隨著晚風陣陣吹來。 救?救誰?是在叫我解除他的封印嗎?我倚在窗台邊,看著只能伸出頭部的犬神在封印內掙扎,那表情看起來與其說是恐怖,不如說……非常可憐。 在我的記憶中,從未見過樣子如此不堪的家神。一般來說,能被稱為“家神”的精靈妖怪都比普通鬼怪要強,也不同於土地神或地靈,它們不愁沒人供奉,養尊處優,因此家神都有很強的領地意識和自大心理。供養的人類稍有不恭,就會遭到報復,更別提對其不敬的陌生人了。即使在家神中,犬神也是數一數二的強力品種,其破壞力和殘酷性格本應更勝一籌。但不知為什麼,自從進入清田家以來,我就感到這不像一個供奉犬神的家庭。 百餘年來積澱下的犬神氣息是沒有錯,可是最關鍵的,現在供養在祠堂內的“犬神”,卻沒有家神的氣質。 是因為製作儀式曾被打斷的緣故嗎?可是倘若不合格,家道卻並沒有因為失去守護力而中落,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況且現在還有疑似“白兒”的小鬼出現,也不能排除這是只狡猾的妖怪,在誘使我們揭去封印,再開始大規模地報復。 另外,始終縈繞在這個家族之間的,這股若有若無的奇怪寒意,也讓我有些介懷。 晚餐之前,我對清田家的人口構成又做了一番初步了解:家主清田福山四十歲,是一名民俗學者,長年在外考察,家中事務多半由妹妹妙子打理;清田妙子今年三十二歲,未婚,因為身體的緣故無法外出工作,大學畢業後便待在家中料理家業,在賣掉了家族遺留的漁場和綢緞莊後,似乎又為一些染坊設計衣料圖案來貼補家用。除了這兩人以外,家中還有保姆佳子、女傭阿金和早苗,都是本分誠實的當地人,與主家關係也並無齟齬。 晚飯時我見到了福山先生的幼子洋平,與姐姐的乖戾孤僻不同,這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天真活潑,容貌姣好,就連餐桌禮儀都學得很到位。無怪乎妙子一說到這孩子便露出自豪的表情。儘管並非親生母親,但任何家庭有這樣一個美好懂事的孩子,都應該會忍不住想要跟他人誇耀一番的吧。 但當我看到洋平手指上纏著的止血綁帶時,心中不由一緊——就是這樣一個讓人忍不住心生喜愛的孩子,竟然還有一股力量,打算將他帶到另一個世界去? 晚餐時千代仍舊沒有出現,妙子讓女傭早苗將食物送上樓去。注視著早苗踏上樓梯的背影,妙子不禁嘆了口氣。 在相對愉快的晚餐時間結束後,我藉口有些疲勞先回了房間。等關上房門,我將行李箱打開,取出羅盤、蠟燭、EMF電磁輻射探測儀、手提電腦和兩枚紅外線針孔攝像頭,將攝像頭連上電腦,其中一枚正對窗外,另一枚則固定在紙門的縫隙間,角度對準洋平的房門。我只是一個被製作成型的人偶,除了活的歲數長一些以外沒有別的特異功能。而這些或新或舊的裝備,多少可以幫助我判斷事件的元兇。 鄉間的夜色越來越濃了,白天看來分為濃豔的緋櫻,在寡淡的月光下有了些許妖異的樣子。隔壁的房間內漸漸傳來鼾聲,我將儀器全部打開,羅盤就位,在房間的四角分別點上蠟燭,靜靜等待著午夜降臨。 時針一分一秒慢慢移動,月亮很快爬過了中天,時辰已過了丑時三刻。正當我以為今晚將會平靜地過去時,異狀發生了。 窗戶是關上的,可是靠近窗台的蠟燭卻忽然劇烈抖動起來。 EMF探測儀和即時視頻畫面上沒有絲毫動靜,可是我透過窗簾的縫隙,卻分明看見一團白光,從祠堂後旋轉著飛了出來。 “一起走吧,一起走吧……”與妙子描述的無異,的確是小孩子邊笑邊唱的聲音。 光球飛到庭院與大屋的連接處消失了。羅盤的轉向起了微妙的變化,緊接著放在紙門邊的蠟燭也開始劇烈抖動起來。我無聲地湊過去吹滅它們,趴著靠近門縫——就在這時,一雙短小而白皙的腳從我面前跑過。 “一起走吧,一起走吧……”歡快的聲音出現在走廊上,卻戛然而止。 我爬起來調閱剛才的錄像,紅外線攝像頭不會放過任何溫血生物的踪影。可是我查遍了剛才幾分鐘內房屋內外的影像,卻沒有任何熱感圖像出現。 就在我思考著下一步該如何行動時,連接走廊攝像頭的視頻圖像忽然一亮——一點小小的橘紅色從房內走了出來,轉向大門的方向。我一驚,悄悄推開紙門探出頭去,是洋平! 在漆黑的過道裡,這孩子似乎完全沒有要開燈的意思,只顧搖搖晃晃向大門走去。我雖然無法看見他的臉,但從背影完全可以判斷出,他現在應該還處於淺睡的渾噩狀態中。但讓我擔心的不是什麼夢遊症狀,而是從那孩子身上,隱隱泛出的一抹淡淡白光。 被附身了。 我將紙門小心推開一點,悄無聲息地擠出門去。此時的洋平已經走下玄關,打開了大屋的正門。我決定暫不打擾他,而是跟踪查看“白兒”的目的何在。 洋平蹣跚著推開大門,趁他消失於門外之機,我疾步跑過走廊,來到洋平的臥房門口——佳子還在熟睡,看來白兒的目標只是洋平。 我來不及穿上鞋便追出門去,此時的洋平已經穿過庭院,低著頭呆站在祠堂面前。只見他一手抓住五色繩,一手伸向淨壇上的符咒,作勢便要破壞封印。 “洋平!”我跑過去抓住他的手,從懷中掏出一把艾草灰灑在他身上。白光彷彿煙霧一樣消失了,洋平癱軟下來,倒在我的懷裡,繼續呼呼大睡。 我抬頭看向幽靜的祠堂,黑暗中的神龕彷彿鬼怪的一張巨口,隨時等待著機會吞食掉路過的行人——犬神雖然沒有現身,但白兒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妖怪是無法破壞這類符咒的,因此他便想利用洋平來除去封印,放出犬神。 翌日,大屋裡的人們開始陸續醒來。佳子做了蛋包飯作為早餐,她看起來睡得很好,甚至向我恭維說多虧了我的到來才能安心睡覺。洋平如昨天一樣乖巧地自己吃飯,他似乎有些犯困,但氣色還算不錯。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情緒,我決定暫時保守昨晚發生的事情。因此當妙子詢問我昨晚的情況時,我只是簡單敷衍了幾句。 中午時分,我被勘五郎用電話叫了出去。在小鎮上一家看起來十分蒼老的甜品店裡,我見到了頂著倆黑眼圈的阿勘,正一邊戳著糯米丸子,一邊心不在焉地張望著什麼。 “喲。”我走上前打招呼,“難得狸貓界的大師也會有如此安靜的時候。” 他埋怨似的瞪我一眼,出乎意料地沒有反駁,而是甩給我一個厚厚的文件袋:“昨晚通宵找了這些,我要求支付加班加急費!” “辛苦了,多謝。”我掂了掂文件袋的重量,決定還是帶回去後再仔細研究,“先跟我大致說明一下吧,昨天有沒有特別的發現?” “……首先是妙子小姐,她的私交比想像中簡單得多。”見我無動於衷,勘五郎只好強打精神坐直身子,順便替我叫了杯紅豆冰,“除了插花老師和染坊老闆娘以外,與她經常來往的就只有一位姓立花的女士和一名姓森山的先生。前者是她從小的閨中密友,後者是她大學同學,似乎還有過一段戀情,但現在男方住在橫濱,兩人常進行書信來往。” “嗯,以這個年紀的女性來說,交際圈的確有限。”我拌著手中的紅豆冰,看著暗紅的醬料絲絲滲入冰沙中,“下一個。” “千代在學校的表現也沒什麼問題,她的成績不算太好,除了化學以外都只能勉強及格。但她也沒有加入什麼不良社團或組織,在學校裡也算安分守己……只能說,是個缺失存在感的內向孩子。”勘五郎支著頭嚼著丸子,斷斷續續地說,“如果說你拜託的事情裡有什麼異樣的話,那就只有清田太太的死了。” “怎麼說?” “她似乎得了產後抑鬱症,的確是自殺,不過死法非常詭異——死因是上吊引起的窒息,但手腕上還分別有數十道割傷,末了解剖驗屍時還從她胃裡發現了五十多粒安眠藥。” “……想死的慾望還真是強烈啊。”我不由打了個寒戰,不知是因為阿勘的話還是剛下喉的冰沙。 “據說當時才八歲的千代目擊了母親的死狀,因此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古怪沉默的性格。這樣想想,也很可憐哪。”勘五郎把玩著吃剩下的竹籤,從表情上看,絲毫感覺不到他的憐憫。 “就這些了嗎?” “才一天而已,你以為我是電腦資料庫麼?”阿勘不滿地皺起眉頭,“昨天我可是用了分身術同時調查才取得這些線索的,你坐在那狗窩大屋裡享受招待的時候,大爺我可是在疲於奔命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也就問問而已,哪敢質疑你的辦事效率啊?”我拿起文件袋起身,準備離去,“等事情結束了,我請你吃這兒的特產烤香魚如何?” “一言為定。”阿勘說著,拍了拍此時尚且平坦的肚皮,“不吃掉你此次一半的酬勞,我就不是名震高野的大胃王勘五郎狸大爺!” 我大笑出門,徑往清田家走去。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我離開的這短短一個小時內,清田家便又出了一樁意外。 當我回到清田家的時候,門口正停著一輛救護車。幾名醫護人員將滿臉是血的傷者扶進車廂,妙子站在大屋門前,不斷絞著手,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受傷的是保姆佳子,她被倒下的漆屏風砸傷。原本被屏風砸到也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但不知為何,這架屏風鉸鏈處有兩枚釘子凸了出來,傾倒時砸中了佳子的頭部和大腿,導致大量出血。 待將佳子送走後,我和妙子回到客堂。早苗和阿金擠在廊下小聲交談著什麼,但甫一看到妙子便慌忙散去了。 妙子無奈地搖了搖頭,玳瑁髮簪一陣亂晃。她苦著臉坐下,嘴唇毫無血色:“高野小姐,請問您在鄙宅中有發現什麼異狀嗎?” “不能說沒有,但因為還無法確定原因,所以不太好說。”我想起昨夜的遭遇,脫口道,“洋平少爺呢?” “啊……他沒事,那孩子現在還在房間裡午睡。只不過……”妙子聞言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什麼?” “佳子受傷的房間是洋平的遊戲室,今天路過那裡時,我發現有玩具散落在地上沒有收拾好。原本洋平的玩具一直是他自己收拾的,但今天這孩子不知何故顯得很疲倦,我便讓他提前午睡,叫佳子替他去整理玩具,沒想到……”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因為午睡提前的緣故,受傷的就有可能是洋平少爺了嗎?”我心中一沉,“能不能帶我去看看那間遊戲室?” 妙子點頭答應,起身帶我上了二樓。遊戲室是一間六坪大小的獨立房間,四周圍著壁櫥,唯一的窗戶大開著,漆屏風倒在地上,塑料做的小汽車和瓷人偶碎了一地。榻榻米上還殘留著血跡和混亂的腳印——看來傭人們還沒來得及打掃。 我小心繞過滿地狼藉,將倒地的屏風折起一扇。那兩枚惹事的鉚釘直直突出屏風表面,足有兩寸多長。從佳子受傷的部位來看,她當時應該是跪坐在榻榻米上拾撿玩具,這時若屏風倒下,的確躲無可躲。 漆屏風非常沉重,我放下折起的一扇,眼光向地面四周梭巡——一小塊黑色的粉末吸引了我的注意。從質感來看,那應該是一片木屑,但不知何故,木質部分已經完全變黑了。 順著木屑散落的範圍,我注意到漆屏風中間的兩架柱腳內側,有被腐蝕的痕跡。從側面來看,屏風的底部幾乎成了梯形,這樣的承重即使不用人推,只需一陣大風就會失衡,向內側傾倒。 “妙子小姐,這房間除了洋平少爺和佳子,還有誰進來過?”我伸手拈起少許木屑,默默藏進袖中。 “啊……這屋子原本是千代的遊戲室,但千代自從八歲以後就幾乎不進這裡,便改成了洋平玩耍的地方。至於可能進入房間的人……抱歉,因為平時這間遊戲室是不鎖門的,所以誰想進去都可以。” “是嗎?”我站起身來,走近窗戶。從這裡可以清楚看到祠堂的屋頂,裡面一片死寂。右手一側的房間窗戶緊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庭院裡沒有人,但我卻能感到一股異樣的視線,正在緊盯著這裡發生的一切。 “妙子小姐,遊戲室兩邊的房間分別是派什麼用的?”我再次小心繞過地上的碎片,來到房間門口問道。 “左邊是我的房間,右邊是千代的。”妙子莫名地看著我,我過於凝重的表情似乎給她造成了困擾,“高野小姐,這房間裡有什麼問題嗎?” “千代小姐現在在家麼?”我答非所問,兀自走向了右邊的房門。 “在,今早她說有些不舒服,向學校請了病假,從早上到現在都一直關在房間裡。” “是麼?就在事發地的隔壁,我們去問問她有沒有聽到什麼響動吧。”我伸出手,敲響了千代的房門。 敲了許久,房門才“吱呀”一聲打開。千代把著門,以一雙陰鬱的眼睛瞪著我。未等我開口,她便冷冷說道: “是犬神,那女人做了冒瀆犬神的事。” “千代,不要胡說!”妙子打斷了侄女的話語,“犬神是家族的守護神,我不是教導過你不可以如此妄言嗎!” “是真的,那女人每次打掃完房間後都將灰塵從窗戶外揚出去。犬神說了,她使得淨壇蒙塵,所以要懲罰她!”千代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盯著妙子道,“所有曾經冒瀆過犬神的人,都要死!” “千代!”妙子臉漲得通紅,厲聲呵斥,“胡說什麼!” “我沒有胡說,這些都是犬神告訴我的。別忘了現在我才是犬神塚的繼承人,而你,只是個被拋棄的廢物女人。”千代說著,反手關上了房門,“別以為沒人知道你在犬神塚那裡做過什麼!” 妙子的臉一下變得慘白,身體開始劇烈顫抖,幾欲跌倒。但我的眼睛卻沒有離開千代的房門——剛才她關門的一瞬間,我看見有道若隱若現的白光,從她背後的黑暗中升起。 當天傍晚,我在鎮上的小餐館裡緊急約見勘五郎,談了我的猜測和想法。 “沒可能!”不出我所料,在聽了我的建議後,勘五郎立即拒絕了,“要我跑到那座滿是狗臭味的房子裡陪你做那種事,絕對辦不到!” “話別說的這麼絕嘛,畢竟人命關天,而且這次的酬勞可不薄喲。”我急忙拋出籌碼,“事成之後我請你一打烤香魚!” “哼。”阿勘扭過頭不為所動。 “那麼鯛魚?石斑?北海道蜘蛛蟹?”我繼續加碼。 阿勘自顧自咬著肉串,一副“我也有原則”的頑固表情。我只好一咬牙狠下血本: “鮑魚和鮪魚加海膽船壽司料理!外加白鶴大吟釀一瓶!你要接便接,不接我就連夜去找白藏主幫忙!” “成交!”勘五郎一下從座椅上跳起來,握住了我伸出的手,“這可是你說的。” “一言九鼎,但前提是事情先得幫我做好。”我抽回手,從懷中掏出一枚潛水用鼻夾,“考慮到你的感受,還特意給你準備了這個。” “不必了,其實相比狗臭氣,我更介意另一件事。”勘五郎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將杯中的清酒一飲而盡,“不過看在大吟釀的分兒上,我就委屈一下陪你走一趟吧。” “切。”我扭過頭去,從他爪下搶過一串肉串,張開嘴狠狠咬了下去。 “……一起走吧……” “不要,好可怕!” “……一起走吧,這樣的世界,究竟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不要!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們!” “別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地獄也好幽冥也罷,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不要!我不想死!” “所以……和我一起死吧!” “不要!” 驚叫著從噩夢裡醒來,渾身是汗,手腳冰涼。窗簾沒有拉嚴,一縷月光照進昏暗的空間。一個纖細的人影緩緩爬起身來,鎮定呼吸,走到窗戶邊。從這裡可以清楚看到祠堂的屋頂和淨壇,五色繩在夜風中來回搖擺,犬神在騷動。 如果它真的是家神的話,應該是在為這樣的行為而震怒吧。 背棄了自己的姓氏,處心積慮想害死這個家裡唯一的男嗣,毀掉這個家——這一切與其說是為了復仇,不如說,是為了把自己從那個噩夢中拯救出去。 人影打開抽屜,從中取出一個密閉的盒子,在月光下打開。 朦朧的月光下,盒子裡的十幾顆珠子閃爍著美麗的青白色熒光。人影無聲地勾起嘴唇,綻放出一個比月色更冷清的微笑。 對不起,洋平,請你代替我,跟她一起去另一個世界吧! “救救……他!” 午夜時分,正在整理線索的我被一個稚嫩的童聲打斷了思路。 “……請救救這個家!這個家……快要崩潰了,請您救救他!”一團白光,沿著窗縫漏進屋內,白光中心漸漸浮凸出一個小小的人形,隨後長出口鼻,是一個全身雪白的童子形象。 當作結界點燃的四根蠟燭已經全部熄滅了。我轉過身直面那縹緲的靈體,伸手向懷中去摸辟邪的艾灰——這時我忽然有些後悔沒有帶著勘五郎一起回來提前行動。畢竟一隻壽數三百餘歲的狸貓,要對付“白兒”這樣的寄生型妖怪,還是綽綽有餘的。 可是出乎我意料,那由白光形成的童子卻在我面前跪了下來,行禮道:“請救救我的主家,現在能夠阻止災難的,就只有您了。” “……很抱歉,雖然承蒙您如此拜託,但我無法相信侍奉犬神的白兒會有替主家擔憂的想法。”白兒是被犬神咬死後被迫侍奉兇手的冤魂,只要有可能,他便會尋找替身以求解脫,因此是和“川赤子”、一樣陰險難防的妖怪。 “我不是……白兒!”再次出乎我意料的,童子深深俯首,否定了我對他的身份認定,“我不是白兒,我並非被犬神大人所困而無法離開,是自願留在這裡守護家主的!” “咦?”我愕然,不是白兒?那會是什麼妖怪?亡靈?式神? “即使要將我們驅逐也沒關係,請救救這個家……不,即使不被驅逐或移除,我也已經和白兵衛約好了,等到這次的事件了結後便會離開……因此請幫助我們,守護好這個家的繼承人!” 童子長拜不起,令我如墜五里霧中。這一番夜訪帶來了太多新的疑問:除了犬神外,難道清田家還有一位守護神?如果他的話屬實,那麼他的動機與立場何在?如果是白兒的誆騙,那麼他又是在謀劃著什麼? “……知道了,我會盡力而為的。”權衡再三,我決定先點頭答應下來,畢竟在他要求我守護洋平這一點上,與我和阿勘所要做的並不矛盾。 童子再三拜謝,重又化作光霧,作勢漸漸散去。我猛然想起一些事情,連忙叫住他道: “等等!既然要傷害繼承人性命的不是你們,那麼元兇是什麼?” “夜半之明月珠,恰是亡母勾魂之青鷺火。”光霧中傳來如是話語,隨即消失於夜幕中。 當窗外響起第一聲鳥鳴時,我幾乎是如釋重負地走出屋子,張開手腳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昨晚當童子消失後,我便再也無法入睡,索性在房間內專心打坐,用離魂法監視著洋平房內的一舉一動。佳子還在住院,洋平只得一個人睡,這無疑增加了他被襲擊的可能。好在約定的時間內,勘五郎總算化作一道旋風掛進了屋子。當我在洋平房內看見他那張黝黑圓潤的狸貓臉時,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直到午夜以前的所有事務,交給他辦理便可以。只要按照昨天商量好的方案行事,那麼至少可以保證洋平不會受到傷害。 而我現在所需要思考的,便是昨夜童子所留下的那句隱語。 “夜半之明月珠,恰是亡母勾魂之青鷺火。” 明月珠?青鷺火?亡母?難道這事還跟死去的清田夫人有關?那童子的話能否相信?如果真如他所言,他的目的是要保護洋平,那麼之前發生的事確實也說得通——洋平被附身後,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相反因為精神萎靡提前午睡,才逃過了屏風一劫。 我走進浴室,從洗臉台中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洗臉——也罷,無論犬神與童子的目的何在,都與我今晚的佈置無關。這種種事故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只待今晚便可驗證。 天空漸漸亮起來,窗外的鳥鳴此起彼伏。我走出浴室,恰與從房間走出的洋平打了個照面。在走廊擦身而過的瞬間,他沖我調皮地做了個鬼臉。 是夜。 萬籟俱寂,小鎮寧靜的深夜,只有酒館外的燈籠與銀河在閃爍光芒。大屋裡的人已經都睡下了,忽然從底樓的一扇窗戶里傳出幾聲爆響,緊接著便騰起了火光。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白練忽然劃過庭院,撞破窗戶衝進了火光之中。 “什麼聲音?”妙子被嘈雜聲從夢中驚醒,披衣起身,站在二樓的樓梯拐角處向下觀望——只見洋平房間的紙門被照得一片通明,除了燒灼家具發出的“劈啪”聲外,還夾雜著孩子的哭叫聲。 “是洋平!”妙子大驚,顧不得身體孱弱,從樓上連滾帶爬地跑下來,衝到門前抓住滾燙的紙門用力推開——一道白光暴起,傭人們連忙簇擁著女主人後退躲避火舌。然而出現在眼前的一幕,卻讓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熊熊火光圍繞著的房間正中,站著一頭比牛犢還大的白犬。只見它鬃毛如焰雙目似血,渾身閃爍著青白色的靈光,在白犬腳下,洋平正蜷成一團,雙目緊閉,不知是昏迷還是熟睡。白犬低下頭繃緊四肢,聚起靈力形成一個半圓形的結界,以保護洋平不受火焰的侵襲。 “怎麼會……是犬神?”在場的人群中,不知是誰發出了驚恐的感嘆。 “快!先滅火!”身穿橘紅色和服出現的靈媒師一語驚醒眾人,傭人們紛紛撒開腳步向浴室奔去。 火熄滅了,留下一地水漬與焦黑。 白犬仍然定定地站在房間中央,小心地弓著身體守護著腳下的孩子。我係起和服下擺,走過去抱起洋平,向“犬神”致謝: “多謝您了。” 白犬應聲化作光霧,掠起一陣清風消失了。我退回門外,將洋平轉交給目瞪口呆的妙子:“他沒事,只是睡著了而已,多虧有犬神庇護。” “不可能!”千代不知何時來到門外,聞言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為什麼?明明燒起了這麼大的火……而且就算沒有被燒傷……為什麼?我才是犬神塚的繼承人!為什麼要庇護他!” “沒錯,庇護他就等於是在傷害你,對不對?”我打開走廊的頂燈,放下和服下擺,抬手指著躲在樓梯下陰暗處的千代,“還真是辛苦你了,費盡心機想要致洋平於死地的兇手——千代小姐!” “什麼?”妙子和女傭們不約而同發出驚呼,妙子轉身面向千代,瞪大眼睛呼喊道:“千代,這一切是你做的?為什麼?洋平是你親弟弟啊!” 千代緊咬嘴唇,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她赤足站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連身裙式白睡衣。即使是明確有殺人的動機,可眼前的女孩子仍然乾淨可愛得彷彿淨琉璃人偶一樣。 “一切,應該是從七年前清田夫人的死開始的吧。”我走上前去,站在妙子與千代之間,用身體阻擋住千代投向洋平的視線,“當時,清田夫人在生下洋平後罹患產後抑鬱症,對這個世界感到了無生趣。而她慘死的那一刻,恰好被千代小姐你目擊了,是嗎?” 千代的肩膀顫抖了一下,但仍然不願開口。 “或許說目擊還不太恰當,當時,你應該一直在你母親身邊。因為精神不穩的緣故,洋平出生不久就被告知必須和母親分離。清田先生忙於工作時常不在家,而妙子小姐當時正為一段感情癡纏,無暇顧及他人……無人可以告解的清田夫人,想必心中非常寂寞吧?” ……這樣的世界,究竟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千代忍不住用手摀住耳朵,似乎想要隔絕從記憶中湧上來的殘酷片段。 “因為無人寬慰,清田夫人的病情很快加重,直至到了想要自殺的程度。但是出於對孩子的愛,即使已經喪失理智的清田夫人,也想為自己的孩子做一些事——她所想到的就是死,帶著孩子們一起死!或許在當時的她心裡,不沾染塵世的煩惱與痛苦,以純粹天真的兒童姿態回歸天國,才是孩子們最好的結局吧。” 別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地獄也好幽冥也罷,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千代的表情扭曲起來,似乎被某種未知的力量所脅迫,肩膀漸漸收緊。 “洋平已經被人抱走了,所以清田夫人能夠帶走的,只有已經年滿八歲,能夠獨自來探視的千代小姐。於是,那一天,當千代小姐出現在清田夫人的病房裡,母親的手沒有像以往一樣愛撫她的臉孔和頭髮,而是掐住了她的脖子。” 所以……和我一起死吧! 千代捂著耳朵蹲下身去,喉嚨中發出沉重的喘息聲。 “出於恐懼和求生本能,當時的千代小姐掙脫了母親的手,從房間內逃了出去。可能是因為害怕,這孩子沒有將此事告訴任何人,而是一味逃離……直到半小時後她冷靜下來,再度回到母親的病房,卻發現母親已經自殺身亡了。” 我抬起雙手結印,直指那蜷縮在黑暗中蒼白的身影:“如此,母親的不幸便從此住進了女兒的人生里。千代小姐一直被當時的情景所困擾著,如同被母親的亡魂糾纏著一樣。” “如果當時有人關心母親,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如果當時自己留在母親身邊,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如果當時洋平沒有出生,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被越來越多這樣的念頭困擾,千代小姐不斷生活在噩夢與痛苦之中,最終產生了怨恨——她怨恨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怨恨父親,怨恨失職的姑母妙子,怨恨當時什麼都不懂的自己……然而最後,這些怨恨都歸結到一個人身上——那就是洋平。” “為了生下洋平母親才會得病;如果當時洋平在母親身邊,自己可能就不會有險些被生母所殺的記憶……這樣的想法越來越根深蒂固,甚至讓千代小姐產生了幻覺——她認為現在自己痛苦的根源就是母親的亡靈作祟,而要安撫母親,必須讓她帶走她的一個孩子,不是自己就是洋平……這樣自然而然的,千代小姐便對洋平少爺萌生了殺意。但是,如何要殺死一個人而不影響到自己的人生,千代小姐一直沒有找到可以逃脫罪責的理由,直到她年滿十五歲,從姑母妙子那裡繼承了犬神塚。” 說到這裡,妙子的身體忽然顫抖了一下,低下頭小聲嘆息:“怎麼會……” “犬神塚是家族歷代犬神埋葬遺骨的地方。頭會被當做神體來供奉,而身子就埋在犬神塚裡。清田家的犬神塚地處偏僻,是一片幽密的小樹林,非常適合不想被他人發現的情侶約會……妙子小姐,所謂的冒瀆之事,大約就是您和森山先生在那裡的不當言行吧。” 妙子臉頰一下紅了起來,囁嚅著小聲辯解:“那些……只是年輕時候……” “供奉犬神家族繼承犬神塚的女子,只能入贅,而且因為妙子小姐的身體緣故,最終森山先生選擇了放棄。但是,或許正是因為受到這樣的打擊,使得妙子小姐決定提前卸下主母的責任,將犬神塚交給剛滿十五歲的千代……四國地區自古以來便有犬神殺人的傳說,近代也有牽涉到犬神而無法破獲的案例。於是,在得知了有關犬神的知識以後,千代小姐便有了無罪殺人的可能——將一切罪行推給犬神,只要沒有自己謀殺的證據,最後將一切歸罪於犬神的怨念,就可以了。” “接下來故意混在玩具裡的刀片也好,會忽然倒下餐具和屏風也罷,都是為了偽造出意外死亡的假象。即使意外的頻率超出常理,也可以一股腦推給犬神。為了盡快擺脫噩夢,千代小姐在幾次嘗試失敗後做出了一種超乎想像的暗器……也難怪你所有的學科里,只有化學的成績一枝獨秀。” 我從袖中掏出一小塊玻璃球碎片,它被蘊藏其中的巨大力量炸得四分五裂,現在洋平的房間內還散落著許多同樣的殘骸。夜半之明月珠,恰是亡母勾魂之青鷺火——童子所指的凶器,原來就是這個。 “這種玻璃球一共分三層,最裡層為硝石和硫磺的混合物——也就是簡易的黑火藥;中間像花瓣一樣圍繞著核心的是白磷的塗層,白磷遇空氣會燃燒,所以在與玻璃球表面鏈接的氣孔上塞了油脂進行阻隔。但油脂遇熱會融化,通常情況下只需人類的體溫,就會令油脂慢慢流失。而一旦白磷與空氣接觸,就會點燃核心的黑火藥……這樣的一顆玻璃球,不亞於一枚超微型炸彈。接下來,千代小姐只需隨便編個謊言,哄騙洋平少爺在晚上睡覺時也帶著這些美麗的新玩具,只要玻璃球一爆炸,如此近的距離內洋平少爺即使不被燒死,也會被玻璃碎片炸成重傷。” “雖然這樣的手法的確出人意料,而且大火也會毀掉第一現場。但是,想必現在剩下的物證還在你的房間內吧?昨天我在你房內看到的白色火光,應該就是殘留的白磷所發出的磷光吧?” 我停下講述,定定注視著不遠處那個看起來無助又可悲的小小人影:“只是,唯一出乎你意料的是——犬神竟然真的存在,而且……救了洋平!” “羅唆!” 一聲尖叫,劃破了屋內的寂靜。千代抬起頭,露出涕淚交流的臉龐,抱著頭激動地哭叫道: “為什麼!為什麼要庇護他!為什麼要庇護殺了它的家族!為什麼!明明我才是繼承犬神塚的人!為什麼不聽聽我的痛苦!為什麼不幫助我……為什麼!” “那是因為……犬神是守護神,不管主人曾經對它做過什麼,該守護的,還是一定要守護。”我向著那名哭泣的少女伸出手去,“來吧,正視自己的過去,困住你的不是什麼亡魂,而是你自己。” “走開!”千代猛然推開我,拼命向樓上跑去。她沒有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而是直奔頂樓——清田家的大屋一共三層,樓頂上有個巨大的露台。 “攔住她!”我倒在地上大叫,“她想要自尋短見!” 女傭們如夢初醒,連忙追著跑上樓梯,我一骨碌從地上跳起來,直接從大門跑出屋外——從庭院裡可以清楚看到露台上的情形。千代已經站在了欄杆邊緣,仰望著星空,纖細的身體在夜風中顯得分為單薄。 “千代,別胡來!”妙子也跟著我跑了出來,抱著洋平淚流滿面地呼喚著。 “媽媽……對不起,最終,還是只得我來陪你。”千代如是說著,閉上眼從露台上一躍而下。 就在這時,一道白色的光芒從庭院內一躍而出,迎頭截住了千代下墜的弧線——巨大的白犬叼住了千代的衣襟,將她穩穩放在了地面上。 “好小子!回頭再獎你一瓶仙鶴大吟釀!”望著白犬矯健的身影,我不禁在心中暗自讚嘆。 “還真是累啊,一天裡不停地變來變去,要變成狸貓最討厭的狗;之後還要幫你額外救人……”四月溫暖的春風裡,勘五郎四仰八叉地躺在車站的候車長椅上,不合時宜地發出抱怨。 “吶吶,不是說過會支付加班費的麼?”我伸手拍了拍手袋裡厚厚的信封——因為圓滿地解決了所有事件,妙子小姐付了雙倍工錢。即使大胃如勘五郎這樣的禍害,也至少可以養活他一兩個月了。 屏風事件以後,我緊急約見他時所提出的計劃,其實是這樣的——於當晚將洋平少爺調包,勘五郎化作洋平進行日常起居,而真正的洋平少爺則一直在我房間的壁櫥內沉睡,我在他四周設下重重結界,以保證任何妖怪或人類都無法發現他的氣息。直到午夜以後,勘五郎才點燃那些玻璃珠,化作白犬從我房中帶走真正的洋平,這才上演了昨晚“犬神護主”的那一幕。 “其實,你在看到她給我那些珠子時,就確定她是兇手了吧?”阿勘伸直了兩條長腿,慵懶地癱在長椅上道,“把我當成她弟弟,那麼親切地給我這些玻璃珠,還保證說抱著它們一起睡會夢見母親……該說她是演技差呢,還是急於想擺脫噩夢……” “其實之前便有所懷疑了,這會兒只是確定而已。不過現在這樣也好,她雖然有殺人動機,但所幸還沒有成功,應該不會受到太過嚴厲的處罰吧。”我望著車站兩旁盛開的重瓣櫻,自言自語般期許道,“希望她能夠學會讓自己從噩夢裡走出來。” 一陣熏風刮過,紛亂的落英飄過後,我在櫻樹背後看見了兩道白光。 “是來送我們的吧,真是的,也不帶些個謝禮什麼的。”勘五郎望著白光中依稀浮現的童子和白犬形象,大大咧咧地揮了揮手,“不是白兒嗎?哪會是什麼妖怪?” “是座敷童子喲!”我微微一笑,回頭望著阿勘驚訝的表情,“管他什麼妖怪,這樣不是挺好的麼?” 離家出走的和彥,恐怕早就遭遇不幸不在人世了,但是出於對家族的牽掛之情,使得他的一縷魂魄回到家中,化成守護神與生前心愛的白兵衛一起看護子孫後代。當年限越來越接近五十年的期限時,和彥便一直想說服白兵衛放棄守護,和他一起解脫成佛,但是白兵衛拒絕了,因為不忍看著與當年的和彥極為相似的洋平遭遇不幸。於是,便有了和彥現身提醒族人,而白兵衛反遭到封印一事…… 不合格的犬神與被遺忘的祖先,卻是那個家裡最讓族人安心的存在。 “座敷童子嗎?”阿勘望著漸漸消失的白光,疑惑地轉頭問我,“這樣好麼?據說座敷童子離開後的家族,會失去幸福哦。” “什麼是幸福呢?為了延續幸福,需要不斷虐殺生靈的家族;讓渴望出嫁的女兒獨守空閨的家族;讓孩子離家出走一去不返的家族……這樣的家族,原本擁有的是幸福麼?”我仰起頭,眺望著藍天白雲外自由翱翔的鳥群,“那些我是不知道,但是黃泉路上有人陪伴同行,我想,那也算一種幸福。” 事件結束後,妙子小姐已經解除了祠堂內的封印。犬神的移除儀式也會按計劃在下週舉行。幻想著獲得解脫後和彥與白兵衛奔跑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我感到異常溫暖。 孩子和白犬會去到的天堂……會是什麼樣子呢?如是想著,我不由微笑起來。 “傻笑什麼呢?車來了!”阿勘拍了一把我的胳膊,拉著我三步並作兩步跨上長途汽車,“說好了,到下一個城鎮就兌現承諾喲!鮑魚鮪魚和海膽船壽司料理,外加兩瓶大吟釀,一個都不准少啊!” “知道了知道了,看著金元在我口袋裡多待一會,你就渾身不舒服是不是?”我狠狠瞪他一眼,扭過頭看窗外絢爛的風景。 窗外櫻花紛飛,彷彿成片粉色的流雲。 這樣的世界,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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