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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身邊的事情

幸福的蘋果控 老草吃嫩牛 11284 2018-03-16
(室內是暖和的,寶寶們穿得都很乾淨,他們躺在一排排的木床上,有睡的,有玩的,有哭的。正在上班的保育員來回忙著,嘴巴隨著照顧的手,一個一個給關淑怡介紹著那些孩子。那些孩子,竟然沒有一個是健全的。無法形容如此巨大的悲哀。這種悲哀被集中在這個房間,沒有特殊的詞彙、動人的描寫、悲慘的敘述,那種無依無靠,那種抓不到什麼、一片空虛的悲,在關淑怡的淚囊上狠狠地紮著,抓著。) 一大早,新婚的小兩口便出門了,因為第二天就是新年,街上潮湧動,什麼東西都貴。關淑怡原是想跟秦知出門買一些東西去福利院的。家裡放的那兩萬塊錢,是那老小三人心裡的定時炸彈,一天不拆除,家裡那老兩口便失眠一天。為了挽回老人家的睡眠,秦知跟關淑怡決定出去完成他們的心願。

但是,這上街必定不能帶女人去的,真的,這一出去,竟然變成置辦年貨。 關淑怡買好了些春聯,還有財神像,外加打發老灶王爺上天的糖瓜……她抑制不住地花錢,花自己才收來的禮金。 耳朵邊,人們的聲音匯成擠在一起,嗡嗡地響,聽上去很亂,但心裡卻能奇妙地湧出一種祥和、安全的感覺。 “我前兒在網上看到一件羊毛衫,奶奶穿了很合適,這樓上有專櫃,你給我看著東西,我去去就來。”關淑怡把幾個塑料袋放到秦知手裡,轉身走了。 秦知點點頭,買了一瓶熱飲,佔了人家一個飲料座,乖乖地等妻子。他很享受這種感覺,享受這種“我等待,她必然要回來”的感覺,很有盼頭,很甜蜜,很滿足,很踏實。一起起床,一起上街,一起商量事情,一起為家裡忙來忙去。骨子裡,秦知就是這樣的一個擁有小家庭意識的人。

鄰座的孩子扯著嗓子,指著在商店門口跳著舞招攬顧客的巨型熊,哭號著索要。年輕的夫婦很無奈地揪著孩子的胳膊。那尊布偶人熊下面是大活人一個,他們怕是買不起,滿足不了地下躺著的這個小祖宗的心願了。 “你再不起來,我就把你丟到這裡!把你賣了!!”年輕的父親威脅著。 可惜,那孩子根本不理他這一套,他繼續打滾,聲音越來越慘烈。在秦知聽來,那孩子的哭號猶如殺豬聲一般刺耳。秦知看著熱鬧,心裡替他們累。他跟果果不要孩子是正確的,絕對正確的。秦知現在看到小孩,就努力去挖掘屬於少兒的那種聒噪、煩瑣、骯髒的一面。他知道,自己在用這種方式麻醉著某股中國人傳統的根性。不能咬孩子,絕對不能要。 大樓裡,廣告聲隨著音樂化成子彈射進小城人的耳朵裡,他們成群地擁擠在某個攤販那裡。只是看著,卻不買。關淑怡從樓上顛顛地跑下來,放到秦知手裡一大包東西。

“這是……一件羊毛衫?”秦知納悶地看著那堆東西。 關淑怡很是得意,揚揚下巴,“這是……全家的羊毛衫。” 秦知拉著她坐下,“你買了也是挨罵。我奶奶爺爺嘮叨完,你媽會繼續嘮叨。他們會嘮叨道你崩潰,崩潰地發誓從此再也不給他們買東西。” 關淑怡連連搖頭,“不會的,我告訴他們三十塊錢一件,一百塊四件,他們只會嫌我買得……呃,你猜猜我看到誰了?” 秦知順著關淑怡的眼睛看過去,竇建業提著一堆東西站在一樓賣鞋區,他身邊魏琴正在一雙一雙試穿著靴子。竇建業不停給著意見,魏琴遵從他的指示,不停地換著。 “我看錯了吧?”關淑怡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世界上最最不該在一起的人,竟然在一起了? 秦知倒覺得沒什麼。他將手裡喝了半瓶的飲料遞給關淑怡,“看錯什麼了啊!他們挺合適的,怎麼就不能在一起了?年齡到了,情感萌動了,總要搭配一個伴兒的。你這話說得,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

關淑怡就像做了虧心事一樣背著身子。雖然那兩個人沒在這附近,但她還是把它當成一件秘密的事情,以機密的形式告訴秦知,“他們是死敵,前世就是死敵,來世還會是死敵。真的,相信我,他們結婚,最少七天一架,十五天一離婚。這是個悲劇,大悲劇!我要阻止他們,必須阻止!”她說完站了起來。秦知一把拉住她。 “別摻和,人家那對挺好的,怎麼就不合適了?他們還說我跟你不合適呢!” 關淑怡瞥了秦知一眼,“誰說的?” 秦知立刻用飲料瓶子塞住自己的嘴巴,連連搖頭,那隻手卻是沒放開。 關淑怡掙脫了幾下沒掙開,只好坐下。她托著臉頰,已經沒了購物的慾望,想想那兩個人,所有的記憶都是他們在對著幹、擰著來的畫面,怎麼就能在一起呢?他們怎麼就混到一起了呢? !她簡直無法想像。

“老婆啊,人家起初看不慣是因為看得太仔細,看得過於仔細了就發現優點了,看得習慣了,缺點就不在乎了。啥叫冤家,這才是冤家,正宗冤家!”秦知安慰一般拍拍關淑怡的頭。 “我跟你的事情,我從來沒瞞著魏琴。”被打擊到的關淑怡神情沮喪。 看著小妻子一臉鬱悶,秦知知道她被打擊到了。不過,他倒是覺得魏琴沒做錯,要害死告訴關淑怡了,就沖她剛才那個態度,那是絕對會給攪和黃了的。這等惡事,他絕對不能叫關淑怡去做。這是要記恨一輩子的事兒,太吃虧了。萬一人家真的成了,關淑怡跟魏琴怕是連朋友都做不得了。 “他們帶著親呢,不能結婚!”關淑怡喃喃地嘀咕。 秦知笑笑,“你說了,八竿子打不到彼邊的親戚,國家都不反對,你就更沒權力了!”

“竇建業她媽可難搞了,魏琴嫁過去,會被看不起!” “還有比你媽媽難鬥的?” 關淑怡猛地抬起頭,扯著嘴角帶著一絲威脅看著秦知。秦知舉手投降,“我錯了。這些您娘親大人的事兒都是你說的,我怎麼就不能說餓了?” 關淑怡敲敲桌子,帶著一臉嚴肅的政治表情,對秦知深情並茂地說:“秦知同志。” 秦知敬禮回答:“在。” “秦知同志,自從結婚以後,你有沒有發現你突然嘴碎了?” “沒有發現。” “秦知同志,自從結婚後,我發現你對生活的觀察力很強嘛,還學會模仿了。我媽也是你能說的?” “我錯了老婆。你可以說我奶奶,我絕對不生氣。” “不許認錯!” “為什麼?” “我要享受夫妻吵架的滋味,這樣才有結了婚的感覺。”

“好吧!堅決不認錯,然後呢?” “然後,你就說吧,魏琴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們從小在一起,她跟竇建業真的不合適……” “老婆,你不是魏琴她媽,這是她媽該考慮的事情.對吧?” 竇建業拿著一疊發票去付錢,魏琴站起來,低頭仔細看著自己腳上穿的那雙靴子。她的腳丫子左右扭動,帶著一絲戀愛中的女人才擁有的那股子嬌憨神態。寞建業跑回來,把發票給魏琴。他們說說笑笑的,神態親暱,偶爾一些不經意的曖昧動作,充分地說明,這兩個人暖昧已久,姦情早生。 “他們什麼都不合適。可憐的魏琴,到底她要怎麼辦?”關淑怡拉著秦知求救。 秦知對她這種亂操心很無語。他耐心地摸著她的腦袋.一下一下安慰,“你在擔心什麼?”

關淑怡看著那對幸福的伴侶,說:“我擔心竇建業家條件太好;我擔心竇建業的媽媽太厲害;我擔心魏琴脾氣不好心眼太小;我擔心竇建業是個花花公子;我擔心他們門不當,戶不對;我擔心魏琴吃大虧;我擔心這一切都發生了,魏琴還執迷不悟;我擔心,她受傷了,就是不告訴我……” 秦知被關淑怡跟魏琴的這份極其純真的女性友誼所感動。真的,他身處的那個都市,女性朋友能發展出帶出母愛的純潔友誼,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餵……關蘋果,咱回家吧!有些話你適當地找機會提點下,聽不聽要看魏琴的,拆了人家多不道德。” 關淑怡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不阻止才不道德呢!” 秦知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女人拍了桌子,轉身跑到鞋櫃那邊,就像大老婆抓小三那般,牛B哄哄地蹦到了那兩個人面前。對此,秦知有些不理解。他認為,無論是多麼深的友誼,關淑怡都沒權利去干涉魏琴的感情,朋友之間的義務應該是點到為止的。

一小時後,這四人找到一間茶室談判。秦知不理解為什麼要用談判的態度,而且他很是不理解為什麼關淑怡把自己安排到陪綁的座位——他為什麼要坐在竇建業這個衰人的身邊? 被發現秘密的小情侶低頭坐著,魏琴一臉尷尬地低頭,竇建業則低頭玩香煙盒。 “餵,你們沒有做什麼對不起我們的事情吧?我家關蘋果又不是你們的媽,幹嗎用這樣的態度?”秦知心裡是這樣想的,就是沒敢說。 “啪!”關淑怡拍了一下玻璃台子。 ?? 那兩個人顫抖了一下,頭壓得更低。秦知更加不理解,他們跟關蘋果低哪門子頭? “什麼時候開始的?!”關淑怡很嚴肅地問,神態完全是關媽媽二世的模樣。 魏琴玩玩指頭,喃喃地說:“你們結婚第二天。”

那兩個人的態度,真的很奇怪。他們鬼鬼祟祟的,偶爾抬起頭,眼神碰到一起,卻又立刻躲避開來。 秦知握了一下關淑怡的手,她的手很涼,甚至在發抖。秦知有些驚訝,他覺著,此事有些大驚小怪,想開口勸勸,但是抬起頭,看到關淑怡已經蒙上淚滴的臉頰,他還是閉了嘴。 關淑怡組織了半天語言,清清嗓子,終於開口:“竇建業,憑你的條件,你可以找任何人,真的,為什麼是魏琴呢?你知道的,接下來,你的母親會傷害她,周圍的人會傷害她,而你,你沒有能力保護她——你沒學過這個,你根本不會。” 竇建業抬起頭,看著魏琴,看看一臉不信任的關淑怡。魏琴扯著嘴角沖他笑笑,一剎那,竇建業想,自己也的確應該有個明確的態度了。這些天,從會議室奇怪的開始,到走在一起,他也不懂自己到底喜歡魏琴什麼了。 “小關很了解我哈。”他彆扭地開了頭。 關淑怡點點頭冷笑,“對啊,你除了打遊戲,逃避生活,什麼都不會。要是託生在普通人家,倒好解釋,可是你家不同的。你大哥很優秀,你也應該可以做到,但我從沒看到你努力過。” 魏琴想為竇建業辯解幾句,想了半天,發現竇建業這人,偏激、長期抑鬱、敏感、容易受到傷害,對啊,為什麼喜歡他呢?同情嗎?她坐在那裡,不知道要用什麼辦法才能得到好友的支持。她跟關淑怡都是小城女人,先天的根性限制了她們對愛情的嚮往等級,她們更注重實際的東西。就在幾個月前,魏琴還是一個絕對絕對的合適主義者。 男朋友不必太高,高自己一點兒就好。 賺錢不必太多,兩人合起來夠用就好。 房子一定要有,屬於自己就好。 學歷不必很好,但是,共同的話題偶爾能說就好。 不必太帥,懂得負責就好。 現在,這對最最好的朋友,都找了一位跟自己的生活完全無交叉點的男友。關淑怡還能用一些理由來解釋這個問題,因為她充滿強大的母性,而這份母性正是秦知所需要的。但是竇建業呢?他家庭條件好,個子高大,樣子也不錯,學歷馬馬虎虎,跟自己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魏琴的心七上八下的,但是要她離開竇建業,卻又不可能。她已經陷進去了,完全地陷入那種。 竇建業端起茶水,給自己灌了一杯。秦知有眼色地幫他加滿。 又喝了幾杯水之後,竇建業終於組織好了自己要說的話。他抬起頭,目標堅定,眼神緊盯關淑怡,帶著一絲恭維,一絲哀求,還有一絲尋求理解的意思。他的語調一本正經,也許,他這一生,從未這般正經過。 “小時候,所有的人都喜歡拿我跟我哥比,可我就是沒我哥聰明,無論我多麼努力多麼努力地去學習,去工作……呵……每個人的天分、機遇都是不同的,哥哥跟父母吃過苦。父母創業最初,哥哥帶著我生活,受了很多罪。 “而我卻因為少受了一份苦,變得很容易原諒自己。我沒哥哥寫的字好看,我沒哥哥懂得疼人,我沒哥哥有眼色,我沒哥哥會辦事,我沒哥哥會做生意……我什麼都沒有,除了那個同樣的姓氏。 “我嫉妒我哥,我恨所有的人。從上學開始我就在跟我哥哥較勁兒,跟自己較勁兒,跟父母較勁兒。我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擔心來擔心去,人卻變得越來越猥瑣,質量越來越低。 “我喜歡魏琴,她在我面前從來不提我哥哥,不提我家裡。她愛管著我,什麼都管,打遊戲要管,抽煙要管,睡覺時間也要管。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她一直在罵我,罵我的那些內容,大部分不是因為我不爭氣……” 竇建業看看魏琴,魏琴沖他笑笑,他繼續說,語氣越來越堅定。 “她覺得我不會照顧自己,她心疼我,她心疼竇建業,竇建業怎麼敢不愛她呢?我這個人,在朋友當中很愛出風頭,說話尖酸刻薄,很是不討人喜歡。我知道,他們喜歡跟我在一起.那也是給我父母的面子,給我哥哥的面子,給我家那些根本不可能給他們的錢的面子。我雖然笨,但是我懂得利用這些東西。 “從懂事開始,老師、社會、公司,不管我做了多麼過分的事情,總有人替我去解決,上學逃學也罷,早戀也罷,打架也罷,染頭髮也罷,考試全部考砸了也罷。我工作幹不好,任性、偏激、罵人,人越多,我越瘋。他們看我的眼神,帶著羨慕,帶著鄙視。我知道,但是,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家,我又能怎麼辦呢?你們該笑我不知福了。其實,每個家庭都要有個問題,有個解決不了的缺陷。而我,我就是在我家裡扮演著一個這樣的角色。你看,什麼事情都要有人去做的。假如我超過了我哥哥,還是會有其他問題的,對嗎?” 關淑怡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竇建業的話,她好像被震住了。在她看來,竇建業不該如此清醒明白的,可他偏偏就是如此清醒明白。 秦知看著面前這個被強迫著說著自己一切不堪的男人,這一刻,他彷彿看到了章正南,卻又不是章正南。 竇建業從身上摸出皮夾子,拿出一張卡放到桌面上,帶著一絲自我解嘲的笑,說:“我想請你放心,真的,小關,我想很坦誠地把自己放在這裡,令你安心。你安心了,魏琴就會安心了。這卡里有四十來萬,這些年,我悄悄給啤酒廠做代理,還是賺了一些跟我家無關的錢的。” “我買了一套房子,前年就買了。魏琴去過,那邊她也挺喜歡的。房子不大,就八十多平方米,是我供了好多年的房子。我想……想跟魏琴在一起,再也不跟任何人比了。你看,我就是一個沒出息的竇建業,只會打遊戲,但是最起碼我不會逃避責任。請相信,我不會把家裡的事情跟我的生活纏繞在一起。假如我的父母真的要傷害魏琴,那麼我們就走得遠遠的,我去找份工作。我沒出息,但是我想……我在今後的家裡,還能算是個頂樑柱。別人怎麼想是他們的事情,只要魏琴願意依靠我,我就願意為她去工作。真的,這錢我現在就給魏琴拿著…… ” 竇建業將那張卡往魏琴手裡塞,魏琴就是不接。他們擰在一起,擰著擰著,魏琴突然抱著竇建業,哇的一聲哭出來。 秦知拿起關淑怡的大衣幫她穿好,拉著不知所措的關淑怡的手笑笑,順手給她整理下頭髮。 “我說,咱回吧。朋友,有時候也需要點到為止。你做得很好了。” 關淑怡沒再反抗,任由秦知拉著離開了這裡。關起門的剎那,秦知看了一眼那對擁在一起掉淚的情侶。 秦知想,竇建業跟章正南還是不同的。這個竇建業最起碼還知道自己要什麼,要怎麼做,而且他會默默地努力,去承擔自己的責任。而章正南那人,嗯……還真不好說他到底屬於哪一類呢! 一百套童裝,三十箱零食糖果,外加兩萬塊錢。秦知跟關淑怡準備了一整天,終於準備完畢。秦知租了一輛工具車拉著這些東西,跟關淑怡去完成奶奶爺爺的心願。 小城的福利院不好找,他們找了好幾個朋友才問清楚地址。 臨出門的時候,秦奶奶還指揮秦知從家裡帶了好幾大包老人不穿的衣服。秦知翻了一下那些衣服,許多是新的。老人家節省,省啊省啊的,結果是越存越多,身上卻總是舊的,常年不換。 小夫妻坐在工具車裡,絮絮叨叨說了一路。關淑怡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興奮。秦知搞不懂她為什麼興奮。關淑怡解釋說:“我很久沒做好事了,而且做好事的心情真的很好啊,我都覺得自己高尚起來了。” 秦知啞然,無語地抓住她的手。 “咱去了,看到有緣分的就抱回來養,好不好?”關淑怡的話帶著一絲玩笑,一絲撒嬌。 秦知還是不說話,依舊無語地抓著她的手。 工具車緩緩來到福利院。關淑怡打開車門,驚訝地看著這個院落。小城不大,從小到現在,關淑怡無數次從這條街走過,她從公車的窗戶裡看過這裡,從出租車窗戶裡看過,偶爾買東西也會路過這條街,但她從不知道這裡就是福利院。 他們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四下看著,想像當中的熱烈接待場面並沒出現。 過了一會兒,一位看門的老大爺推開門打量了他們一下,慢慢走過來。他先是看車門上的宇,又看看一整車後鬥的貨物,語氣很平淡地說:“你們是哪個單位來獻愛心的?要過年了,都放假了,沒人!” 關淑怡窘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秦知走過來,遞給老大爺一支煙。老大爺看看牌子,將煙塞進嘴巴里。秦知連忙幫著點上,說:“大爺,我們不是哪個單位的,我們是自己來的。您看隨便找找誰,我們把東西放下就好。” 老大爺更加奇怪了,他轉身進傳達室打了個電話,探頭招呼他們: “進屋吧,屋裡暖和。” 傳達室裡真的暖烘烘的,秦知和關淑怡坐了一會兒,越來越覺得沒意思。 “那邊有展覽室,我帶你們去看看?”老大爺站起來,從抽屜裡摸出一大串的鑰匙,打開邊上一條通往內樓的門,扭頭對他門說。 關淑怡跟秦知互相看看,只好站起來跟著老大爺去內樓。 秦知跟關淑怡在展覽室溜達著,整整三牆壁的照片,開始他們還很認真地看,看了一面牆後,他們有些無奈。那些照片一堆是領導視察,還有一堆就是各大單位獻愛心。每幅照片前面堆滿了食物、物資箱子,箱子後世單位人員笑瞇瞇地抱著一些孩子,千篇一律。 ·還真 關淑怡撇撇嘴,大概覺得虛偽,她拉著秦知想走。邊上拿著雞毛撣子掃灰的老大爺斜眼看他們一樣,卻在那邊自言自語般地開了口:“覺得虛偽了吧?其實這種虛偽要是多點兒。那才好呢。這兩年,好多人吃得滿嘴流油,可轉過身,逢人就說難活。口袋有了錢,寧願糟蹋了,也不願意來虛偽一把呢。” 秦知訕訕地笑笑,只好拉著關淑怡又繼續做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參觀。 一陣北風吹得窗戶嘩啦啦作響,二樓隱約有孩子的哭聲傳來。關淑怡跑出展覽室,站在樓口聽了一會兒,想上去。 沒承想,樓道口還有一道鎖了的鐵門。那門把世界分成兩半,一半有孩子的哭聲,一半卻上不去。關淑怡有些急切。 打掃衛生的老大爺腰間,那串鑰匙嘩啦啦地響著,但他就是不開口,也不看他們。 關淑怡扒著門眼巴巴看著,一直看到一個穿著花衣服的小姑娘在樓梯上探頭探腦。 “寶貝,你下來啊!”關淑怡摸出口袋裡的糖果招呼。 小丫頭跑下樓梯。許是跑得著急了,她來到關淑怡面前後沒有接那把五顏六色的糖果,卻蹲下了。 關淑怡也蹲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孩子。她承認自己好奇,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孤兒,第一次接觸這個世界。 這小妞妞穿了一件粉粉的花衣裳,胸口還帶著一個飯兜兜。她蹲著歇了一會兒,慢慢站起來,從欄杆裡伸出她的小手。 關淑怡卻嚇了一跳。這孩子,嘴唇、手指甲全部是紫紅色的,暗黑的紫紅色。 “麗麗是先天性心髒病。”身後傳來一聲解釋。關淑怡回過頭,一位三十五六歲、個子不高的男同志笑嘻嘻地站在那裡。秦知不做聲地站在不遠處,並沒有過來。 這位男同志先是自我介紹姓郭,接著大力跟他們握手,滿口的“謝謝”、“抱歉”。 “領導不在,我在食堂幫忙,怠慢,怠慢,怠慢!” “為什麼要把孩子鎖起來?”關淑怡指指那道鐵門,語氣不善,帶著質問。 郭同志好脾氣地解釋:“好多孩子都大了,滿樓亂跑,一不小心看不住,跑出去就不好了。您看,萬一麗麗跑出去,犯了病,身邊沒人怎麼辦?” 關淑怡沒再說話,求救一般地看著秦知。秦知走過來,卻沒向著她。他對這位帶著客氣笑容的郭同志道歉:“給您添麻煩了,對不住。我們放下東西就走” 郭同志連忙擺手說沒事,隨後卻指著一邊的接待室,說:“咱先參觀參觀?” “我能進去看看孩子們嗎?”關淑怡依舊要求著。 郭同志挺抱歉地說:“咱這裡不接受參觀。您看……” “求你了,我就是想看看孩子們。我都想了一天了,買東西的時候想,買衣服的時候也想。我不看到,是不會死心的。”關淑怡哀求,即使秦知使勁捏她的手心,她還是很偏執地哀求著。 郭同志一臉為難,想了半天,咬咬牙,下決心—般拒絕說:“孩子們有自己的生活,不是給人參觀的。” 秦知微微嘆息了下,開口道:“同志,是這樣的,我也是孤兒,我們剛結婚,家裡的老人給了兩萬塊錢,叫我們無論如何送來。我們真的不是參觀的,我妻子就是想看看孩子,我們一點兒惡意都沒有。您看能不能跟你們領導說下?” “喲,我怎麼沒見過你?你哪個福利院長大的?”一邊不理不睬的看門房的大爺突然很感興趣,湊著臉巴巴地過來問。此刻,他臉上竟然帶上了剛才沒有的笑容,還摸摸秦知的腦袋,就像對待自己家孫子一般。 “我是被收養的。”秦知解釋。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任憑老爺子這只有些粗糙的、上下起伏間掛髮絲的手,撫摸著自己。 老頭摸了一會兒,挺關心地又問:“收留你那家,對你好不好?” “好。”秦知回答了一個字。 樓梯那邊吧嗒吧嗒跑下來一個女保育員,彎腰抱起正在吃糖的麗麗,伸手從裡面打開門走了出來,大嗓門地問:“這是哪個單位獻愛心啊?” 小夫妻頓時又尷尬了。 過道那邊,小郭打了一會兒電話,終於回來告訴他們可以上去了。 關淑怡扭頭叫秦知,秦知卻搖搖頭。他的笑容很勉強,解釋的聲音也勉強,“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從剛才看到麗麗,秦知就開始不對勁兒。關淑怡很想安慰他,但是此刻不是時候。 關淑怡衝著趴在保育員懷裡的麗麗拍拍手,那小丫頭很乖巧地給她抱了。這丫頭似乎不懂得認生是什麼。 沒人教她羞澀,也沒人告訴她陌生人來了,別跟人家走。這裡的孩子就是如此,你要抱,她便給你抱。 看著關淑怡消失在樓梯上的身影,秦知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等著。 “我包了餃子,你吃不?我拿油給你過過?”門房大爺伸出手,拉著秦知轉身就走。 老爺子的聲音嘶啞卻溫和,就像自己家爺爺一般。鬼使神差的,秦知竟然一絲反抗都沒地隨他去了。這裡的人令他感覺有些熟悉,就像之前他來過一般。這位老爺爺身上的氣味,那個麗麗身上帶著的氣味,他都像聞過一般,很熟悉,卻不知道到底是哪件事情,發生在記憶裡的何時何處。 關淑怡的心很軟,從進了二樓的育嬰室,她的眼淚就沒斷過。這裡的孩子被照顧得很好,真的很好,但是她就是很難過,說不出地難過。 室內是暖和的,寶寶們穿得都很乾淨,他們躺在一排排的木床上,有睡的,有玩的,有哭的。正在上班的保育員來回忙著,嘴巴隨著照顧的手,一個一個給關淑怡介紹著那些孩子。那些孩子,竟然沒有一個是健全的。 無法形容如此巨大的悲哀。這種悲哀被集中在這個房間,沒有特殊的詞彙、動人的描寫、悲慘的敘述,那種無依無靠,那種抓不到什麼、一片空虛的悲,在關淑怡的淚囊上狠狠地紮著,抓著。 這些孩子一樣是從母親溫暖的子宮裡孕育出來的,也許,他們的母親在孕育的時候,說過一萬次的期盼,但是,就是因為殘缺,轉眼,他們卻被遺棄了。 遺棄之後,他們被國家集中在此處,在這個屋子裡.一起生活,無限期地生活著。外面不知道他們,他們也不知道外面。沒人為孤獨無助做主,沒人為他們的人生承擔責任。 關淑怡無法理解,真的沒辦法理解。為什麼十月懷胎生下的寶寶,就捨得扔掉呢?她想抱抱這些孩子,想一個一個全部抱一遍。 “您還是別抱了。您穿得乾乾淨淨的,萬一給您尿上……”郭同志笑瞇瞇地說著,自己卻熟手熟腳地在一眨眼的時間裡,就換了七八個孩子的尿布。 關淑怡吸吸鼻子,想說什麼,卻開不了口。這屋子裡,有空調,有空氣加濕器,但是,也有著一股子……關淑怡這輩子聞到過的最濃郁的、最嗆人的尿臊夾雜著爽身粉的味道。也是啊,二三十個孩子一起拉撒在一個屋子裡,怎麼收拾也收拾不過來吧? 關淑怡彎下腰,伸出手輕柔地掂掂身邊小床內的一個小胖墩的下巴,那小胖墩立刻咧了嘴巴很捧場地咯咯笑。 “這是益益,很可愛吧?小傢伙可歡實呢,誰逗都笑。”郭同志過來解釋。 “他怎麼了,”關淑怡嗚咽著問。這麼可愛靈透的孩子,到底犯了什麼錯了被丟在這兒。 “唉,我們的小益益長不高啊,一輩子只能做個長不大的洋娃娃啊!”郭同志過來抱起小娃娃,上下丟了幾下,又放回小床。 聽著孩子的笑聲,關淑怡淚流成河,悲哀得不成。 “您太感性了,這才第一個育嬰室,難道您要哭到五樓去?”郭同志順手扯了掛在一邊的一卷衛生紙,撕下一塊遞給關淑怡。 關淑怡抹了一把鼻涕眼淚,嘴巴里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那邊的保育員走過來拍拍她肩膀,轉身繼續陀螺一般地忙去了。 第二個屋子,第三個屋子,孩子們都是相同的,因為殘缺,所以來到這裡。 第一個房間、第二個房間都是沒有區別的。 關淑怡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跟著郭同志轉著。因為她哭得太厲害,郭同志只好停下腳步,陪著她站在走廊裡等她哭完。 “其實,你不必哭的,真的,他們挺快樂。小點兒的,不知道悲傷,不懂得愛,便不會悲傷。比起小點兒的孩子,大點兒的才可憐吧。什麼都知道了,什麼都懂了,知道有爸爸媽媽了,知道有親情了,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了,知道被抱著很舒服了,轉眼,卻被丟到這裡,這才是悲傷的吧?就像麗麗……還有我。” 關淑怡停止了抽泣,驚訝地抬頭。郭同志無所謂地笑笑,撩起褲管。關淑怡這才驚訝地看到,郭同志兩條腿一條特粗,一條特細。 “您……也是孤兒?” “是啊,我在這里長大的。” 關淑怡看著他的腿,那兩條不一樣的腿被遮蓋在褲管下,不說,是根本看不出來的。 “這並不是多大的毛病啊,為什麼啊?”關淑怡很氣憤。 再次遞給關淑怡一張衛生紙,郭同志笑得很開,一臉無所謂。 “大概他們喜歡完美的孩子吧。什麼都一樣,起跑線也是一樣的。殘疾的孩子還是有不方便的,一拖累,便是一生。也許最初的時候他們會哭,我想過的,一定會哭的,但是哭完後他們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 關淑怡扯扯衛生紙,扭頭看下樓口說:? “我丈夫,他是色盲,所以……也被遺棄了。” “看你們的條件,活得還是很不錯的吧?” “可他不要孩子,我想要。” “色盲是遺傳的吧?他沒做錯。” “嗯,是遺傳。可是,萬一是個女孩子呢?女孩子就沒事的。” 關淑怡解釋著,解釋給這位陌生人聽,也解釋給自己聽。 郭同志想了下,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還有一個打火機遞給關淑怡。關淑怡驚訝地看著他。 “不是叫您吸的,您閉起眼,把香煙點著了。” 關淑怡拿著香煙,閉起眼睛,摸索著點打火機。她的兩隻手上下動著,來回接著,被燙了好幾次,就是找不到那團燙了自己好幾次的火焰。她沒辦法正確點燃那支香煙,只好睜開眼看著前方。 郭同志接過遞回來的打火機和香煙,說:“這個世界,是健全人的世界,所有的物品,都是依據健全人的身體和精神條件發明創造出來的。一件對您來說很簡單的事情,對於盲人來說,卻是很難做到的。您的丈夫,怕是真的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害怕自己的孩子委屈吧,怕孩子也要承受他心裡最最難過的那些東西吧。您應該多理解他。您看,我們這裡也有手術後治癒的孩子,帶回家,一樣也能養老送終,一樣也能愛您,即使不是親生的。” 關淑怡沒有說話,卻下意識地撫摸下肚子——她的那個,這個月沒來。 郭同志看著她的動作,想了下,問:“您丈夫,是多大杯丟棄的?” “六歲左右吧。我們在一個地方長大的,我媽嗎跟我說過,那時候,事兒鬧得一條街都知道了,不過……他的爺爺奶奶,對他特別好,什麼都盡著他。” 指指一邊長廊上的座位,關淑怡跟這位郭同志坐了過去。關淑怡有一肚子的話沒人說,憋得幾乎要崩潰掉了。這些日子,關淑怡每天都在擔心著,每當身上出現一些類似的情況,就要往WC跑,她是一次一次失望,越來越不安。 走廊裡,跑過來幾個孩子。大概是被麗麗的糖果吸引,他們一溜煙地從三樓跑下來,一起來到關淑怡的面前。他們不說話,只是看著關淑怡。這些孩子跑動的時候並不喧嘩,只是安靜地跑。 “上午不是剛發了蘋果跟小餅乾嗎?”郭同志蹲下問孩子們。 關淑怡摸摸口袋,連忙站起來跑下樓。過了不久,開工具車的司機抱著幾大箱食品,跟著關淑怡回到樓上。 郭同志制止了關淑怡要派發的動作。他打開一箱糖果,只抓了一把,然後一個孩子手心裡放一塊糖。那些孩子非常滿足地散去,並不貪婪。他們齊齊地跑到樓口那邊停下,坐在樓梯上向這邊看,不看關淑怡,只是盯著糖果箱子。 “每個孩子,身體都不同,有些正換牙齒呢,原本就不好了,再長出七扭八歪的牙,就更加不妙了。”郭同志開著玩笑,卻將那些糖果搬進一間屋子,還反手鎖住門。 他見關淑怡一臉不願意,只好又說了句:“您給予了太多的愛,可我們人少,真的無法每天都這麼滿足這些孩子。再說,院裡有規定,除了必要的飯食,上午下午會加餐的。愛這個東西.給了,就會膨脹,是無法再取回的。您看,我們這些保育員,一個人照顧二十多個孩子,要是每個都照顧得無限制的精細,就像在家一般,那是不成的。他們必須按照規定去活著,保證這些孩子健康地活著就好。您的糖果是好,可您給完便走了,您走之後,還會回來嗎?即使會,又能一年來幾次呢?不要隨便給予希望……呃,對不起,對不起,我說多了。” 關淑怡安靜地待了一會兒,站起來,從口袋裡取出錢放到郭同志的手裡。她非常非常認真且慎重地說:“我會回來的,不做保證,但是我要回來的,來看看,來盡一些能盡的義務。真的非常非常謝謝您。您讓我明白責任其實比給予一份簡單的愛要沉重得多。我在課本上學過,但是剛明白。謝謝您。” 郭同志笑笑,從口袋裡拿出一本單據,很認真地說:“我給您打個條,年後,您再來一次,補個手續。還有您的單位地址留下,別做無名英雄,就叫他們寫個報導,上上報紙,哪怕是虛的。要是多有兩個您這樣的,您說該多好!” 關淑怡徹頭徹尾地尷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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