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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節

東宮 匪我思存 8416 2018-03-16
她已經不大認得出來我,只一會兒,又垂下眼簾沉沉睡去。 永娘婉轉地告訴我太醫的話,緒寶林已經拖不了幾日了。 她今年也才只得十八歲,少女的芳華早就轉瞬即逝,這寂寞的東宮像是一頭怪獸,不斷吞噬著一切鮮妍美好。像鮮花一般的少女,只得短短半載,就這樣凋零殘謝。 我覺得十分難過,從她住的院子裡出來,我問永娘:“李承鄞呢?”永娘亦不知道,遣人去問,才知道李承鄞與吳王擊鞠去了。 我走到正殿去等李承鄞,一直等到黃昏時分,才看到七八輕騎,由羽林郎簇擁拱衛著,一直過了明德門,其餘的人都下了馬,只有一騎遙遙地穿過殿前廣袤的平場,徑直往這邊來。我忽然覺得心裡很亂,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李承鄞,很久以前雖然我也不是天天能見著他,可是隔一陣子,他總要氣勢洶洶到我那裡去,為了亂七八糟的事同我吵架。但現在我和他,不見面了,也不吵架了。

我其實一直躲著他。在我想起從前的事之後。我明明應該殺了他,替所有的人報仇。 也許,今天去看緒寶林。也只是為了給自己找尋一個,來見他的理由。我看著他騎馬過來,心裡突然就想起,在大漠草原上,他縱馬朝我奔來,露出那樣燦爛的笑容。 他從來沒有那樣笑過吧?畢竟那是顧小五,而不是太子李承鄞。 內侍上前來伏侍李承鄞下馬,他把鞭子扔給小黃門,踏上台階,就像沒有看到我。 我站起來叫住他,我說:“你去看一看緒寶林。”他終於轉過臉瞧了我一眼,我說:“她病得快要死了。”他沒有理睬我,徑直走到殿中去了。 我一個人站在那裡,初夏的風吹過我的臉頰,帶著溫潤的氣息。春天原來已經過完了。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和他吵架,逼著他去看緒寶林。哪怕綁著他,我也要把他綁去。可是現在呢我明明就知道,不愛就是不愛,哪怕今日要嚥下最後一口氣又如何,他怕已經早就忘了她。忘了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子,忘了他們曾經有過血肉相連的骨肉,忘了她曾經於多少個夜晚,期盼過多少寂寞的時光。

就像他忘了我,忘了我曾經恨過他愛過他,忘了他曾經給我捉過一百隻螢火蟲,忘了我最後決絕的—躍,就此斬斷我和他之間的一切。 這—切,不正是我求仁得仁? 天氣一天夭熱起來,緒寶林陷入了昏睡.她一天比一天更虛弱。到最後連滴水都不進了。我每天都去看她,永娘勸說,她認為我剛剛大病初癒.不宜再在病人身邊久做逗留,可是我根本不聽她的。我照顧著她,如同照顧自己心底那個奄奄一息的自己。 我守在緒寶林身邊,那些宮人多少回忌憚一些,不敢再有微詞。比起之前不管不顧的樣子,要好上許多。可是緒寶林已經病得這樣,一切照料對她而言,幾乎都是多餘。 黃昏時分天氣燠熱,庭院裡有蜻蜓飛來飛去,牆下的芭蕉葉字一動也不動,一絲風都沒有。天色隱隱發紫,西邊天空上卻湧起濃重的烏雲,也許要下雨了。

緒寶林今日的精神好了些,她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的人,我握著她的手,問她:“要不要喝水?”她認出了我,對我笑了笑。 她沒有喝水,一個時辰後她再次陷入昏迷,然後氣息漸漸微弱。 我召來御醫,他診過脈之後,對我說:“寶林福澤國人,定可安然無恙。”我雖然沒什麼見識,也知道御醫說這種話,就是沒得救了。 永娘想要說服我離開,我只是不肯。永娘只得遣人悄悄去預備後事,天色越發暗下來,屋子裡悶熱得像蒸籠,宮娥腳步輕巧,點上紗燈。燭光暈開來,斜照著床上的病人。緒寶林的臉色蒼白,嘴角一直微微翕動,我湊到她唇邊,才聽到她說的那兩個字,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原來是“殿下。”我心裡覺得很難過,或許她臨終之前,只是想見一見李承鄞。

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勸說他到這裡來。 這個男人,招惹了她,卻又將她撇下,孤零零地將她獨自拋在深宮裡。可是她卻不能忘了他。 縱然薄倖,縱然負心,縱然只是漫不經心。 她要的那樣子,只要他一個偶爾回顧,可是也得不到。 我握著緒寶林的手,想要給她一點最後的溫暖,可是她的手漸漸冷下去。 永娘輕聲勸說我離開,因為要給緒寶林換衣服,治喪的事情很多,永娘曾經告訴過我,還有冠冕堂皇的一些事。比如上書給禮部,也許會追封她一個稍高的品秩,或者賞給她家里人做個小官,我看著宮娥將一方錦帕蓋在緒寶林的臉上,她已經沒有任何氣息,不管是悲傷,還是喜悅,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了,短暫的年華就這樣戛然而止。 遠處天際傳來沉悶的雷聲,永娘留下主持小殮,阿渡跟著我回寢殿去。走上廊橋的時候,我聽到隱約的樂聲,從正殿那邊飄揚過來。音樂的聲音十分遙遠,我忽然想起河畔的那個晚上,我坐在那裡,遠處飄來突厥人的歌聲,那是細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總要在自己心愛的姑娘帳篷外唱歌,將自己的心裡話都唱給她聽。

那時候的我從來沒有覺得歌聲這般動聽,飄渺得如同仙樂一般。河邊草叢裡廢棄的螢火蟲,像是一顆顆飄渺的流星,又像是誰隨手灑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覺得,那些熠熠發光的小蟲子,是天神的使者,它們提著精巧的燈籠,一點點閃爍在清涼的夜色裡。和那邊營地裡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火光,歡聲笑語都像是隔了一重天。 我看著他整個人都騰空而起,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幾隻螢火蟲,那些精靈在他指縫間閃爍著細微的光芒,中原的武術,就像是一幅畫,一首詩,揮灑寫意。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是上不會有這樣英氣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旋轉,追逐著那些飄渺得螢火蟲,他的衣袖帶起微風……那些螢火蟲爭先恐後的飛了起來,明月散開,化作無數細碎的流星,一時間我的顧小五都被這些流星圍繞,它們熠熠的光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龐,我看到他烏黑的大眼睛,正注視著我……歌聲隔得那樣遠,就像隔著人間天上。

我的血一寸一寸湧上來,遠處墨汁般的天上,突然閃過猙獰的電光,紫色的弧光像是一柄劍,蜿蜒閃爍,劃出天幕上的裂隙。 我對阿渡說:“你先回去。”阿渡不肯,又跟著我走了兩步,我從她腰間把金錯刀連同刀鞘一塊兒解了下來,然後對她說:“你去收拾一下,把要緊的東西帶上,等我回來,我們就馬上動身回西涼去。”阿渡的眼睛裡滿是疑惑。她不解地看著我,我連聲催促她,她只得轉身走了。 我決心在今天,將所有的事情,做一個了斷。 我慢慢地走進正殿,才發現原來這裡並沒有宴樂,殿裡一個人都沒有,值宿的宮娥不知道去哪裡了,李承鄞一個人坐在窗下,吹著簫管。 他穿著素袍,神色專注,真不像以往我看慣的樣子。眉宇間甚是凝澹。竟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我忽然想起顧小五,當初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他好像就是這般穩重。可是那時候他神采飛揚,會對著我朗聲大笑。

我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吹簫。 我不知道他吹奏的是什麼曲子,但曲調清淡落泊,倒彷彿悵然若失。 他聽到腳步聲,放下蕭管,回頭見是我,神色之間頗是冷漠。 我心裡挾著那股怒氣,卻再也難以平抑,我拔出金錯刀就撲上去,他顯然沒想到我進來就動手,而且來勢這樣洶洶,不過他本能地就閃避了過去。 我悶不作聲,只將手中的金錯刀使得呼呼作響,我基本沒什麼功夫,但我有刀子在手裡,李承鄞雖然身手靈活,可是一時也只能閃避。我招招都帶著拼命的架勢,李承鄞招架得漸漸狼狽起來,好幾次都險險要被傷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並不喚人,這樣也好。我的刀子漸漸失了章法,最開始拼的是怒氣。 到了後來力氣不濟,再難以占得上風。我們兩個悶不做聲地打了一架,時間一長我就氣喘吁籲,李承鄞終於扭住了我的胳膊,奪下我手裡的刀。他把刀扔得遠遠的,我趁機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腥鹹的氣息湧進牙齒間。他吃痛之餘拉著我的肩膀,我們兩個滾倒在地上。我隨手抓起壓著地衣的銅獅子。正砸遠遠的,我趁機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腥鹹的氣息湧進牙齒間。他吃痛之餘拉著我的肩膀,我們兩個滾倒在地上。我隨手抓起壓著地衣的銅獅子。正砸在他腿上,精緻的鏤雕掛破了他的衣褲,撕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他痛得蹙起眉來,不由得用手去按著腿上的痛處,我看到他腿上的舊疤痕。是深刻而醜陋的野獸齒痕,撕去大片的皮肉,即使已經事隔多年,那傷痕仍舊猙獰而可怕。我突然想起來顧劍說過的話,那是狼咬的,是白眼狼王咬在了他的腿上。他為了娶我,去殺白眼狼王。可是他根本不是為了娶我,他只是為了騙阿翁,為了跟月氏一起裡應外合……我胸中的痛悔愈發洶湧。可是這麼一錯神的工夫,他已經把我按在地毯上,狠狠地將我的胳膊擰起來了。

我用腳亂踢亂踹,他只得壓著我.不讓我亂動。我頸子裡全是汗,連身上的紗衣都黏在了皮膚上,這一場架打得他額頭上也全是汗珠,有一道汗水順著他的臉往下淌。一直淌到下巴上。眼看就要滴下來,滴下來可要滴到我臉上。我忙不迭地想要閃開去。李承鄞卻以為我要掙扎著去拿不遠處的另一尊銅獅子,他伸手就來抓我的肩膀,沒想到我正好擰著身子閃避.只聽“嚓”一聲,我肩頭上的紗衣就被撕裂了。他的指甲劃破我的皮膚,非常疼。我心中惱怒,弓起腿來就打算踹他,但被他閃了過去。外頭突然響起沉悶的雷聲,一道紫色的電光映在窗紗上,照得殿中亮如白晝。我看到他臉色通紅,眼晴也紅紅的,就像懸喝醉了一樣,突然搖搖晃晃地又向我撲過來。 這次我早有防備,連滾帶爬地就躲了過去,可是裙子卻被他扯住了,我踹在他的胳膊上,但他沒有防守,反倒用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腰帶。本來我的腰帶是司衣的宮娥替我係的雙勝結,那個結雖然看上去很複雜精巧,實際上一抽就開了。他三下兩下就把腰帶全扯了下來,我還以為他又要把我綁起來,心中大急,跟他拉著那條帶子。外頭的雷聲密集起來,一道接一道的閃電劈開夜空,風徒然吹開窗子,殿中的帳幔全都飛舞起來。他突然一鬆手,我本來用盡了全力跟他拉扯,這下子一下就往後跌倒,後腦勺正磕在一尊歪倒得銅獅子之上,頓時痛得我人都懵了,半晌也動彈不了。李承鄞的臉佔據了我整個視野,他凶狠地瞪著我,我覺得他隨時會舉起手來給我一拳,可是他去沒有。外頭的雷聲越來越響,閃電就像劈在屋頂上,他突然低頭,我原以為他要打我,可是他卻狠狠咬住我的唇。

他把我的嘴唇咬破了,我把他的舌頭也咬了,他流血了還不肯放開我,反倒吸吮著那血腥的氣息。他的聲音幾近凶狠,他的面目也猙獰,他狠狠地逼問著我:“顧小五是誰?顧小五是誰?說!是不是那個刺客?!”顧小五是誰?我拼命掙扎,拳打腳踢,他卻全然不在乎,拳腳全部生生挨下來,就是不管不顧地扯著我的衣服。我最後哭了,“顧小五就是顧小五,比你好一千倍!比你好一萬倍!”我說的都是實話,誰也比不上我的顧小五,他曾經為我殺了白眼狼王,他曾經為我捉了一百隻螢火蟲,我本來應該嫁給他,可是在我們婚禮的那天,他就死了……我哭得那樣大聲,李承鄞像是被徹底激怒了,他簡直像是要把我撕成碎片,帶著某種痛恨的劫掠。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可怕的事情,我一直哭著交顧小五救我,救我……我心裡明明知道,他是永遠不會來了,李承鄞的眼睛裡全是血絲,就像是我曾經見過的沙漠中的孤狼,那樣可怕,那樣凶狠,他終於將我的嘴堵了起來,鹹鹹的眼淚一直滑到我的嘴角然後被他吻去了,他的吻緣是帶著某種肆虐的力道,咬得我生疼。外頭“刷拉拉”響,是下雨了。片刻間轟轟烈烈的大雨就下起來。雨柱打在屋瓦上,像是有千軍萬馬挾著風勢而來,天地間只余隆隆的水聲。

我眼睛都哭腫了,天快亮的時候雨停了,簷角稀疏響著的是積雨滴答答的聲音,還有銅鈐被風吹動的聲音。殿里安靜得像是墳墓,我哭得脫了力,時不時抽噎一下。李承鄞從後頭摟著我。硬將我圈在他的胳膊裡。我不願意看到他的臉,所以面朝著床裡,枕頭被我哭濕了。冰涼地貼在我的臉上。他輕輕撥開我頸中濡濕的頭髮。灼熱的唇貼上來,像是烙鐵一樣。 我還因為抽噎在發抖,只恨不能殺了他。 他說:“小楓,我以後會對你好,你忘了那個顧小五好不好?我……我其實是真的……真的……”他連說了兩遍“真的”,可是後面是什麼話,他最終也沒有說出來。 他或許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我猛然就回過頭,因為太近,他本能地往後仰了仰,像是我的目光灼痛了他似的。 我對他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顧小五。”我想,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他的臉色。他整張臉上都沒有血色了,他本來膚色白哲,可是這白皙,現在變成了難看的青,就像是病人一般透著死灰,他怔怔地瞧著我。我痛快地冷笑:“顧小五比你好一干倍,一萬倍,你永遠都比不上他。你以為這樣欺負了我,我就會死心塌地跟著你嗎?這有什麼大不了,我就當是被狗咬了。”那一刻他的臉色讓我覺得痛快極了,可是痛快之後,我反倒是覺得一腳踏虛了似的,心裡空落落的。他的眼睛裡失了神采,他的臉色也一直那樣難看,我原本以為他會同我爭吵。或者將我逐出去。再不見我。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 東宮裡都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因為我受了傷,手腕腳腕上都是淤青。而李承鄞也好不到哪裡去,臉上不是被我抓傷的,就是被我咬傷的。宮人們不禁竊竊私語,永娘為此覺得十分尷尬,一邊替我揉著淤青,一邊說道:“娘娘應當待殿下溫存些。”沒有一刀殺了他,我已經待他很溫存了。如果不是我武功不夠,我會真的殺了他的,我甚至想過等他睡著的時候就殺死他,可是他沒有給我那樣的機會。 就在永娘替我揉手的時候,一個宮娥突然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告訴我說,小雪不見了。 小雪甚是頑皮,老是從殿裡溜出去.所以永娘專門叫一個宮娥看住它,現在小雪不見了,這宮娥便慌張地來禀報。 永娘遣了好幾個人去找,也沒有找到。我沒有心思去想小雪,我只想著怎麼樣替阿娘報仇。現在我覺得一刀殺了李承鄞太痛快,他做了那麼多可惡的事,不能這樣便宜地就輕易讓他去死,我早就說過,我會將他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一點一滴。全都還給他。 第二天是端午節,東宮裡要採菖蒲,宮娥突然瞧見池中夫妻一團白毛,撈起來一看竟然是小雪。 它是活生生被淹死的。 我覺得非常非常傷心,在這裡,任何生靈都活得這樣不易,連一隻貓,也會遭遇這樣的不幸。 我想李承鄞也知道了這件事情,因為第二天他派人送來了一隻貓。 一模一樣的雪白毛,一模一樣的鴛鴦眼,據說是特意命人去向暹羅國使臣要來的,我瞧也沒瞧那貓一眼,只是懨懨的坐在那裡,我還沒想到小雪的死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有人瞧見趙良娣的宮女將小雪扔進了湖中,李承鄞聽見了,突然勃然大怒,便要責打那幾個宮女四十杖,四十杖下去,那些宮人自然要沒命了。永娘急急的來告訴我,我本來不想再管閒事,可是畢竟人命關天,我還是去了麗正殿。 果然麗正殿中一派肅殺之氣,李承鄞已經換了衣服,卻還沒有出去,殿角跪著好幾個宮娥,在那裡嚶嚶哭泣。我剛剛踏入店中,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句,小黃門已經通傳,趙良娣來了。 趙良娣顯然也是匆忙而來,花容慘淡,一進門就跪下,哀聲道:“殿下,臣妾冤枉……臣妾身邊的人素來安守本分,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臣妾委實冤枉……”一語未了,就淚如雨下。 我瞧著她可憐兮兮的樣子,不由得嘆了口氣,對李承鄞說:“算了吧,這又不關她的事。”雖然我很傷心小雪的死,但總不能為了一隻貓,再打死幾個人。 李承鄞恨恨地道:“今日是害貓,明日便是害人了!”趙良娣顯然被這句話給氣到了,猛然抬起頭來,眼睛裡滿是淚光:“殿下竟然如此懷疑我?”我本來是來替那幾個宮人求情的,趙良娣竟然不領情。她尖聲道:“是你,定然是你!你做成現成的圈套,你好狠毒!你除去了緒寶林,現在竟又來陷害我!”不待我說話,李承鄞眼睛大聲呵斥,“你胡說什麼!”趙良娣卻拭了拭眼淚,直起身子來:“臣妾沒有胡說,太子妃做了符咒巫蠱臣妾,卻栽贓給緒寶林。緒寶林的宮女是太子妃親自挑選的,太子妃指使她們將桃符放在緒寶林屋中,巫蠱事發,太子妃卻拖延著不肯明察,意圖挑撥臣妾與緒寶林,太子妃這一招一石二鳥,好生狠毒!殿下,緒寶林死得蹊蹺,她不過身體虛弱,怎麼會突然病死?必然是遭人殺人滅口!”我氣得連說話都不利索了,大聲道:“胡說八道!”趙良娣抬頭看著我,她臉上淚痕宛然,可是眼神卻出奇鎮定,她瞧著我:”人證物證俱在,太子妃,今日若不是你又想陷害我,我也原想替你遮掩過去。 可是你如此心狠,殺了緒寶林,又想藉一隻貓陷害我,你也忒狠毒了。 “我怒道:“什麼人證物證,有本事你拿出來! ”趙良娣道:“拿出來便拿出來。 ”她轉身就吩咐人幾句,不一會兒,那些人就押解了兩個宮女前來。 我沒想到事情會突然變成這樣樣子,緒寶林的兩個宮女供認是我指使她們,將桃木符放在緒寶林床下。 “太子妃說,她不過是想出去趙良娣……如果趙良娣真的能被咒死,她一定善待我們寶林,勸殿下封寶林為良娣,共享富貴……”太子妃說,即使被人發覺也不要緊,她自然能替寶林做主……” 我聽著那兩個宮女口口聲聲的指控,忽然覺得心底發寒。 這個圈套,趙良娣預備有多久了?她從多久之前,就開始算計,將我引入圈中?我從前不過覺得,她也許不喜歡我,也許還很討厭我,畢竟是我搶走了她太子妃的位置,畢竟是我橫在她與李承鄞之間。棵我沒有想過,她竟然如此恨我。 趙良娣長跪在那裡,說道:“臣妾自從發現巫蠱之事與太子妃有關,總以為她不過一時糊塗,所以忍氣吞聲,並沒有敢對殿下有一字怨言,殿下可為臣妾作證,臣妾從未在殿下面前說過太子妃一個不字,好好生勸說殿下親近太子妃,臣妾的苦心,日月可鑑。直到緒寶林死後,臣妾才起了疑心,但未奉命不敢擅查,不過暗中提防她罷了。沒想到她竟然借一隻貓來陷害臣妾,臣妾為什麼要去害一隻貓?簡直是可笑之極,她定然是想以此計激怒殿下,令臣妾失寵於殿下,請殿下做主!” 李承鄞瞧著跪在地上的那兩個宮女,過了片刻,才說道:“既然如此,索性連緒寶林的事一塊兒查清楚,去取封存的藥渣來!” 召了御醫來一樣樣比對,結果緒寶林喝剩的藥渣裡,查出有花梅豆。緒寶林的藥方裡一直有參鬚花梅豆這種東西雖然無毒,可是加在有參鬚的藥中,便有了微毒,時日一久,會令人虛弱而死。負責煎藥的宮女說,每次太醫開完藥方,都是我這個太子妃遣人去取藥的。煎藥的宮人不識藥材,總不過煎好了便送去給緒寶林服用。誰知藥中竟然會有慢毒。 百口莫辯。 我是個急性子,在這樣嚴實的圈中圈、計中計裡,便給我一萬張嘴,我也說不清楚。 我怒極反笑:“我為什麼要殺緒寶林?一個木牌牌難道能咒死你?我就蠢到這種地步?” 趙良娣轉過臉去.對李承鄞道:“殿下……” 李承鄞忽然笑了笑:“天下最毒婦人心。果然。” 我看著李承鄞,過了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你也相信她?” 李承鄞淡淡地道:“我為何不信?” 我忽然覺得輕鬆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做這個太子妃了,廢就廢吧。” 廢了我,我還可以回西涼去。李承鄞淡淡地道:“你想得倒便宜。” 原來我真的想得太便宜。李承鄞召來了掖庭令,我的罪名一樁揍一樁地冒出來,比如率性輕薄、不守宮規,反正賢良淑德我是一點兒也沾不上邊,樣樣罪名倒也沒錯。嚴重的指控只有兩件,一是巫蠱,二是害死緒寶林。 我被軟禁在康雪殿,那裡是東宮的最僻靜處,從來沒有人住在那裡。也就和傳說中的冷宮差不多。 當初廢黜皇后的時侯我才知道,李承鄞若想要廢了我這個太子妃,也是個很複雜的過程。需得陛下下詔給中書省然後門下省同意附署,那些白鬍子的老臣並不好說話,上次皇后被廢就有人嚷嚷要四諫,就是一頭撞死在承天門外的台階上。後來還真的有人撞了,不過沒死成。筆下大大地生了一場氣,但皇后還是被廢了。 其實我想的是,也許這裡看守稍怠,我和阿渡比較容易脫身逃走。 月娘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在院子裡種花。 我兩隻手上全是泥巴,越娘先是笑,然後就是發愁的樣子:“筆下遣我來看你,怎麼弄成這樣?” 我這才知道,原來宮中陛下新近的寵妃,被稱為“娘子”的,竟然就是月娘。 我打量著月娘的樣子,她穿著宮樣的新衣,薄羅衫子,雲鬢額黃,十分的華麗動人。我淡淡地笑著,說:“幸好李承鄞不要我了,不然我就要叫你母妃,那也太吃虧了!” 月娘卻連眉頭都蹙起來了:“你還笑得出來?“她也打量著我的樣子,皺著眉頭說:”你瞧瞧你,你還有心思種花?” 月娘告訴我一些外頭我不知道的事。 原來趙良娣的家族在朝中頗有權勢,現在正一力想落實我的罪名,然後置我於死地,陛下十分為難,曾經私下召李承鄞,因為屏退眾人,所以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只是後來陛下大怒,李承鄞亦是氣沖衝而去。現在連天家父子抖鬧翻了,月娘從旁邊婉轉求情,亦是束手無策。 月娘說:“我知道哪些罪名都是子虛烏有,可是現在情勢逼人,我求了陛下讓我來看看你,你可有什麼話,或是想見什麼人?”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不想見什麼人!” 月娘知道我沒聽懂,於是又耐心地解釋了一番,原來她的意思是想讓我見一見李承鄞,對他說幾句軟話,只要李承鄞一意壓制,趙良娣那邊即使再鬧騰,仍可以想法子將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死掉的緒寶林沒什麼背景。而巫蠱之事,其實可大可小。 月娘道:“我聽人說宮裡寶成年間也出過巫蠱之事,可是牽涉到當時最受寵的貴妃,中宗皇帝便杖殺了宮女,沒有追查,旁人縱有些閒言碎語,又能奈何?” 要讓我對李承鄞低頭,那比殺了我還難。 我冷冷地道:“我沒做過那些事,他們既然冤枉我,要殺要剮隨便。但讓我去向他求饒,萬萬不能。” 月娘勸說我良久,我只是不允。最後她急得快要哭起來,我卻拉著她去看我種的花。 我在冷宮裡種了許多月季花,負責看守冷宮的人。對我和阿渡還挺客氣,我要花苗他們就替我買花苗,我要花肥他們就替我送來花肥。這種月季花只有中原才有,從前在鳴玉坊的時候,月娘她們總愛簪一朵在頭上。我對月娘說:“等這些花開了,我送些給你戴。” 月娘蹙著眉頭,說道:“你就一點兒也不為自己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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