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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6節

艾米 4354 2018-03-16
老闆家的聚會還真沒請美國人——除了滕教授這個美籍華人之外。老闆這次請的幾乎全都是歐洲國家來的人,有俄國的,羅馬尼亞的,保加利亞的,匈牙利的,捷克的,阿爾巴尼亞的,等等。 滕教授開玩笑說,今天是“華沙條約國”大聚會。 賓主都會心地笑,陳靄也跟著笑,但她其實不知道“華沙條約”是什麼,咋一聽,還以為是跟“八國聯軍”類似的東西呢。她這人對“條約”二字有點敏感,都是叫中學課本給鬧的,那裡面一談到條約,就是不平等條約,給她留下了後遺症。 這次總算從滕教授的解說裡搞明白了什麼是“華約”,什麼是“北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還有“華約”與“北約”之間的關係。 難怪老闆不喜歡美國人,一個是“華約”的,一個是“北約”的嘛。看來意識形態這玩意還真是厲害,這麼多年過去了,蘇聯已經解體了,“華約”也早就解散了,老闆也來到了“北約”的國度內,正在申請美國綠卡,但感情上還是這麼格格不入,就是不喜歡“北約”的人。

這件事,就像很多別的事一樣,陳靄都曾經是模模糊糊,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但經滕教授一講解,她就豁然開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世界局勢頓時變得明朗起來,人際關係頓時變得清晰起來,讓她有一種“活到今天,才總算活明白了”的感覺。 陳靄發現滕教授就像一個知識的海洋,腦子裡不知道儲存了多少知識,天上地下,國內國外,對任何話題都是瞭如指掌,而且都能談得深入淺出。說他“深入”,是因為那些話題都不是柴米油鹽一日三餐之類的東西,很多都是她聞所未聞的話題,而且滕教授都是從令人景仰的高度和深度來看問題。說他“淺出”,是因為無論多麼“深入”的話題,經滕教授一講解,一歸納,一指點,就令人豁然開朗,真正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這次聚會,陳靄送給老闆的禮物,是一個紅絲繩吊著的玉佛像。滕教授用英語向賓主們介紹了玉的英文名字jade的來歷,玉的種類,中國最著名的四大玉石,玉在中國文化里的象徵意義,跟玉有關的中國成語等,把主人聽得如獲至寶,把賓客聽得艷羨不已,連陳靄都聽迷糊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瞎了眼睛,把偉大祖國文化遺產的什麼瑰寶送給了老闆。 滕教授送給老闆的是一幅中國水墨畫,並介紹說是中國某著名畫家的真跡。滕教授還向賓主介紹了中國水墨畫的特色,與西洋畫的區別,與中國詩歌的關係等,講得頭頭是道,迷倒了“華沙條約國”全體成員,更迷倒了陳靄。 其他客人也好生了得,會彈鋼琴的就有好幾個,還有幾個會拉提琴的,甚至有一個吹笛子的,不過不是中國的土笛子,而是外國的洋笛子。

滕教授似乎不會什麼樂器,但他有條好嗓子,唱了一首“我的太陽”,不知道是用哪國語言唱的,不像是英語,因為陳靄聽不懂歌詞。當然,即便是英語,她可能也聽不懂。她覺得歌詞裡的英語特別難懂,哪怕是她知道的詞,一旦唱到歌裡去了,她就听不懂了。 滕教授“咿咿哦哦”唱歌的時候,老闆和幾個客人一起為滕教授伴奏,老闆彈鋼琴,滕教授站在鋼琴邊,一手扶在鋼琴上,另一隻手時而痛苦萬狀地摀住心口,像是在為愛受苦,時而又熱情洋溢地向前伸去,彷彿在召喚心愛的女人,跟電視裡的那些歌劇演員有得一比。 她發現老闆手裡彈著琴,但眼睛從來沒望過鍵盤,一直是半仰著頭,含情脈脈地看著滕教授,嘴唇還一張一合的,彷彿在無聲地跟唱。她突然覺得這兩人才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郎才貌,女才貌,郎女皆才貌,連名字都是那麼般配。

置身在這麼一群精英之中,陳靄覺得自己像只醜老鴨,不僅醜,而且傻,又老,沒有變成天鵝的希望。她老闆這麼藝術風雅的人,邀請她肯定是看在滕教授的面子上,因為所有的來賓當中,就她一個人甚麼樂器都不會,也不太懂他們的話題,連英語都說不順暢。她在這樣的聚會上,頂多能幫老闆燒茶做飯,但老闆請了專業餐飲人士來catering(提供餐飲服務),她想幫忙也幫不上。 幸好滕教授一直在關照她,向她介紹各種食物,不時跟她簡單交談幾句,把她介紹給與會客人,即便是在跟其他客人談話的時候,滕教授也沒忘記偷偷對她wink(眨眼,擠眉弄眼)幾下,使她覺得很溫暖,沒被冷落,不然她真的不想再呆下去了。 此次聚會,滕教授出足了風頭,但陳靄的工作,卻並不像滕教授說的那麼簡單。聽滕教授的意思,好像只要她老闆給她下個聘書就行了,但實際上還得通過學校人事部門,要走繁瑣又正規的招工路子。

老闆這次決定招收兩個博士後,兩個實驗員。這四個positions(位置)都要在C大人事處的招聘網頁上公佈,由於陳靄不是美國人,所以她處於劣勢,只有在沒有合格的美國人來應聘的情況下,位置才能給陳靄這樣的外國人。 陳靄一听就慌了,馬上打電話給滕教授,問該怎麼辦。 滕教授一點不慌:“這沒什麼嘛,不過是走走過場,合格不合格,還不都是你老闆一句話?你大膽申請博士後的位置,我保證你不會有問題。” 陳靄沒這麼大把握,她想申請實驗員的位置,但滕教授堅決不同意,說那樣的話,就讓他的努力前功盡棄了。她拗不過滕教授,只好硬著頭皮申請了博士後的位置。 申請截止後,老闆從幾百個申請人當中挑選了一些人面試,陳靄也被挑中了。她很希望第一個面試,那樣的話,是死是活馬上就見分曉。但她又希望最後一個面試,可以多一些時間準備準備。結果是:她的面試時間既不前又不後,在中間。

那段時間,不斷有人來找老闆,“華約”“北約”“亞太條約”的人都有,一個個西服革履,有的拖著小行李箱,有的夾著公文包,個個都是學富五van(麵包車)的樣子。 陳靄知道他們都是來面試的,不免嚇得心砰砰跳,特別是看到那些人面試完了,從老闆辦公室出來,仍然是信心十足,像是胸中裝了個竹掃帚一樣,她的心就一沉到底:完了,老闆肯定把這個人錄取了,我沒機會了。 她真想把自己的申請撤回來,免得丟人現眼。老闆怎麼可能看上她?不說別的,那些人的英語就不知道比她強多少倍。她那破英語,每次跟老闆說“sheet”(張,篇),都讓老闆聽成了“shit”(屎,屁話),難道老闆放著那些英語像溪溝流水一樣順溜的人不招,反而會招她這個說話磕巴的人做博士後?

每次有人來面試,陳靄就忍不住要給滕教授打個電話:“今天這個人肯定拿到這個position(位置,工作)了。真的,他英語說得太好了——” “你怎麼知道?” “他到我們lab(實驗室)來問過路的嘛——” “問個路你就知道他英語好?我還會用七八種語言問路呢。”滕教授安慰她說,“就算他英語好又有什麼關係?你老闆又不是在招英語老師,她招的是博士後,是搞幹細胞研究的,口語好不好,並不重要。” “但是我–” “別'但是我'了,你聽我的,我說沒問題就沒問題,別自己嚇自己。你說說看,我的預測哪次出過錯?每件都按照我說的發生了,這次也不會例外。” “我就是擔心我英語不好,面試的時候——連問題都聽不懂,聽懂了也答不上來——”

“怎麼會呢?你老闆也是外國人,說的英語也有口音,那些人從來沒聽過你老闆說話,突然一聽,也未必聽得懂。而你跟你老闆做了幾個月了,她的口音你聽熟了,她研究的東西你也知道,怎麼會聽不懂答不上來呢?英語這玩意,關鍵是膽子要大,要敢說,別老想著語法錯誤,也別想著讀音準不准。英語的communication(交流)主要靠詞彙,語法和發音只起美化作用,就算你說了I works(“我工作”,動詞的詞尾有錯誤),也不影響communication。” 每次跟滕教授談一下,陳靄千瘡百孔的信心就得到極大修補,就又能堅持下去了。她抓緊時間,盡可能多看有關論文,又按滕教授教的方法,自己設計了一些提問,然後對著電腦rehearse(排演),一會扮演老闆,一會扮演她自己,自問自答,把問答都錄下來,然後一遍遍放出來聽,看有哪些地方需要改進。

她發現這個方法非常好,剛開始的時候,她對著電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練了幾天,她就能對著電腦說一大篇了。她發現只要是跟她的課題有關的問題,她答起來越來越順手,因為那些詞雖然生僻,雖然很長,但一般就一個意思,好懂,好記,不像那些跟生活有關的話題,小詞多,習慣用語多,每個詞的意義又很多,很難掌握。 為了這次面試,滕教授專門開車帶陳靄去一個outlet mall(廠家自銷市場)買麵試服裝,他說那裡都是名牌廠家開的自銷店,但價格比零售店便宜很多。 到了outlet mall裡,兩個人把西服店西服櫃都轉了一遍。他們每進一個店,先挑好幾套服裝,陳靄拿到試衣間去試穿,滕教授在外面等候。陳靄穿上一套,在鏡子裡照一照,如果還滿意,就走出來給滕教授看。

滕教授眼光很挑剔,一連否決了好些套,最後總算看中了一套黑色的西服套裙。陳靄自己也挺喜歡那套,感覺剪裁非常合身,顯得腰格外細,胸格外高,玲瓏浮屠,但又活動自如,沒有箍住了什麼地方的感覺,她這才知道那些美好的身材原來是衣服給襯出來的。 她走到試衣間外面讓滕教授看。滕教授一看,頓時兩眼放光,讓她轉來轉去看了個夠,才打了個榧子,斬釘截鐵地說:“就是這套了!” 面試那天,陳靄激動得飯都吃不下去,請小杜幫她化了一點淡妝,穿上專為面試購置的服裝鞋襪,坐滕教授的車到學校去面試。 由於她穿得一反常態的工整,不僅路人側目,她自己也覺得拘束得不得了,一不小心把表上的時間看錯了,提前了一個小時就來到老闆的辦公室外,暈暈乎乎地敲了門。老闆叫她進去,她推開門,發現老闆正在啃一個玉米,她嚇得想退出去,但被老闆叫住了。 老闆就一邊啃著玉米,一邊跟她說話,說的都是跟幹細胞毫不相干的東西,說著說著就說到滕教授身上去了。老闆很感興趣地問了一些關於滕教授的事情,尤其是文學藝術方面的東西,陳靄簡直摸風,也不知道滕教授在老闆面前吹過一些什麼牛,她不敢亂說,怕說得跟滕教授的版本不一樣會壞事,只好一路支支吾吾。 就這樣天馬行空地扯了一通,她準備的那些問答一個都沒用上。一直到談話結束,老闆都沒說這工作到底是給她還是不給她。 出了老闆的辦公室,陳靄才想起,這算不算面試?會不會是因為時間沒到,老闆跟她閒聊一下?她又返回老闆的辦公室,問她面試了沒有,老闆開心地回答說“Yes.Yes.You yourself should know.”(面試了,面試了,你自己應該知道已經面試了)。 陳靄的心仍然懸在半空,急忙給滕教授打電話,把麵試情況向滕教授匯報。 滕教授聽得呵呵笑,說:“不錯嘛,旗開得勝!” “旗開得勝?我把時間都搞錯了,而且她根本沒問我任何關於工作的事,就是扯閒篇——還老扯到你——” “扯到我很好嘛,就怕她不扯到我。恭喜你了,你肯定拿到這個job(工作)了!說說,怎麼謝我?” “八字還沒一撇呢,就在談謝?” “你的意思是如果八字的一撇一捺都寫出來了,你就會謝我了?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到時候別反悔。” 陳靄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把握,自己肯定拿不到這個博士後工作,她有氣無力地說:“不後悔。” 滕教授愣了一下,問:“不後悔?那你準備怎麼謝我?” 陳靄仍然是有氣無力:“你要我怎麼謝你,我就怎麼謝你。” “好,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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