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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18節

艾米 4277 2018-03-16
星期六,小張上午就來接陳靄。他們是這樣安排的:先到東方店去買菜,然後陳靄去小張家準備生日宴的飯菜,到下午宴會快開始的時候,小張再來接小杜和祝老師。 兩個人到了東方店,發現星期六比平時熱鬧,彷彿D市的中國人都選在在周末出動一樣,陳靄看到了不少中國面孔,看來中國人還是愛吃中國菜,來美國多久都改變不了中國胃。 本來陳靄也需要在東方店買些東西,可以趁小張有車幫她運回去,免得又要人拉肩扛。但她怕待會付賬的時候,小張不好意思只付自己的,把她的那份也付了,所以忍住了沒買。又考慮到小張是單身爸爸,手頭不寬裕,她買菜的時候就很精打細算。但她的精打細算在小張看來還是很大手大腳,兩人有些意見不一致。不過她沒像對待祝老師那樣,一定要倔個贏,而是很隨和地按小張的意思買。

然後他們開車來到小張的家,如果不是見識過老闆的房子,陳靄對小張的房子一定會有驚豔的感覺,因為按照國內的標準,小張住的也是花園洋房,單家獨戶那種,不跟任何人共牆共屋頂的,更不是一幢大樓裡的一個單元。 陳靄衡量房屋的標準主要是以她自己的住房為參照物,所以她的讚賞完全是發自內心:“你的房子真漂亮!” 小張自豪地說:“漂亮吧?你知道我花多大力氣整修的?這外牆,草坪,花圃,柵欄,我都重新打理過了。這是個老房子,剛買來的時候難看死了,都是我親自整修的——” 進到屋子裡,自然沒有老闆家金碧輝煌的感覺,但也寬敞明亮,實用舒適。她對小張的房子比對老闆的房子多一些親近感,大概潛意識裡知道自己離這樣的房子距離更近,而老闆那樣的房子,太遙不可及了。

小張的媽媽和兒子都在家,聽見有人來,都迎了出來。 張媽媽七十多歲的樣子,背有點弓,臉色比較暗沉,精神狀態比較萎靡,給人一種不堪重負的感覺。想想也是,兒媳跑了,留下兒子一人帶著眼睛有先天缺陷、極有可能瞎掉的孫子,完全沒有出頭的希望,老人怎麼會高興得起來呢? 小張的兒子叫張寧,長得挺可愛的,高額頭,高鼻樑,但戴著一副眼鏡,臉上的表情很老成,甚至可以說愁苦或者鬱悶,像個未老先衰的小老頭。 這老少三人站在一起歡迎她,差點讓她掉下淚來。雖然三個人臉上都滿是笑容,但陳靄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幅畫面很悲慘,好像是一條注定要沉掉的船上,站著這麼一家三代,相依為命,彼此都不提起前方等待著大家的厄運,強作歡顏過著每一天。

陳靄抱起小張寧,跟張媽媽寒暄了一陣,就提出要開始準備生日宴。小張家有廚房,挺寬大挺漂亮的,但小張說他家從來不在廚房炒菜,而在後院搭了個小棚子,就在那裡炒菜,免得油煙把廚房搞髒了。 小張帶陳靄去看她待會要施展手藝的場所,很小的一個棚子,靠著房子的後牆搭的,裡面擺著一個簡易煤氣灶,還有一張舊桌子,煤氣灶上放著一個炒鍋,鍋把子油膩膩的,鍋子裡泡著水,大概是上頓用過了還沒來得及洗。小棚子四壁的油煙都掛成條了,煤氣灶和舊桌子也是油膩膩的。 陳靄看不下去,挽起袖子就開始擦洗煤氣灶和舊桌子。 小張說:“你看這油煙大吧?所以我不敢在廚房裡炒菜,要是把廚房熏成這樣了,那房子就賣不出去了——” “你要賣房子?”

“現在不賣,但遲早是要賣的。住的時候不好好保養,到時候怎麼能賣得出去?” 陳靄想到房子賣了,小張一家三代就要流離失所,心情無比難過:“想想辦法吧,能不賣還是別賣,老人孩子——” “你搞沒搞懂啊?我不是說我供不起房子要賣,我說的是——投資——,買套房子,邊住邊供,過幾年,房價漲上去了,就賣掉,可以賺錢——” 這個理論倒不陌生,趙亮也是這個理論,但陳靄始終沒搞懂這樣怎麼能賺錢。等房價漲上去了,房子可以賣個高價,但你賣掉了自己的住房,就得再買個房子住,那不就得付別人高價嗎?比如你十萬的房子賣到了十五萬,你賺了五萬,但人家二十萬的房子賣到了三十萬,你不是得多付十萬嗎?怎麼能賺到錢呢? 但她沒把這個問題問出來,因為她覺得小張本來就有點不耐煩她這個老土了,如果還問,肯定把小張問煩了。

陳靄發現小棚子裡沒水源,打水還得回到屋子裡去,小棚子裡也沒空調,熱得要命。她十分後悔起了這個清洗小棚子的心,但既然開了頭,也只好硬著頭皮幹下去了。 大概花了個把多小時,她才把小棚子的油煙油膩草草清除了一下,衣服已經汗濕了幾遍,口乾舌燥,像要脫水了一樣,她狼狽地逃進正規廚房裡,享受空調,猛喝冰水。 然後她就賴在廚房裡不肯去小棚子了,想等到全部準備好後,再端到小棚子裡去炒。小張問明不需要在廚房幫忙後,就去後院張羅,那是等會設宴的地方。 陳靄聽說待會是在後院開餐,已經先自熱出了一身汗,忍不住建議說:“就在你家餐廳吃飯不好嗎?外面多熱啊!” 小張不同意:“在餐廳吃飯?那麼多人,不把餐廳搞得亂七八糟的?”

陳靄無語了,感覺小張的房子不是供人享受的,而是供人觀賞的,一切跟生活有關,而跟觀賞無關的活動,都必須到室外去進行。 中飯,陳靄簡單地做了幾個菜,跟張家三代人一起在早餐廳的小飯桌上吃午飯。張媽媽看樣子是個不善言談的人,不怎麼說話,小張寧也很安靜,小張更是吃得不言不語的,讓陳靄很不習慣。她做了飯菜,沒得到食客的信息反饋,總像明珠暗投了一樣。 吃過午飯,陳靄接著準備飯菜,張媽媽帶著孫子上樓去睡午覺,小張則到廚房陪著陳靄,順便也幫點小忙。 陳靄怕沉默,找個話題說:“你媽媽能給你幫不少忙——” “就是啊,如果不是我媽,我真不知道這幾年怎麼熬過來——” “剛才我聽她說她經常頭疼,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小張沉默了一會,說:“她沒醫療保險——” 陳靄自己也沒醫療保險,因為她這次來完全是國內掏錢,C大不提供任何福利,而國內總共才給她五千美元,聽說美國買醫療保險貴得很,所以她沒買。她自覺身體還不錯,這半年內應該不會出問題。但像張媽媽這樣年齡的老人,又是長期呆這裡的,不買保險就太冒險了。 她關切地說:“你還是得給你媽媽買個醫療保險——” 小張嘆口氣:“我也知道應該給她買保險,但是哪有錢呢?像她這個年齡,很多保險公司都不願意保,除非你肯出大價錢——” “那你孩子呢?” “孩子入的是C大的醫療保險計劃,C大掏了大部分錢,不然我也掏不起——” “那怎麼不給你媽媽也買個C大的醫療保險呢?”

小張哼了一聲:“媽跟孩子怎麼同呢?孩子是家人,C大也cover(負責保險)的,媽媽不是家人,C大怎麼會讓她入保險?” 陳靄聽得一驚:“你媽還不算你一家人?” 小張有點不耐煩:“跟你說了不是就不是,你怎麼聽不明白呢?” 陳靄受了呵斥,有點委屈,心想你又沒解釋為什麼你媽不是你一家人,我才問這麼一句,你發什麼脾氣?又不是我不讓你媽入C大的保險,你有本事找C大發脾氣去。 小張似乎沒注意到她的不快,接著說:“我現在就最怕我媽生病,一旦生了病,我只能把她送回國去,但她回去了就再也來不了美國了——” “為什麼?” 小張又有點不耐煩:“她現在屬於逾期不歸,黑在這裡了,她怎麼還來得了?” 陳靄一聽說張媽媽“黑”在美國了,就很著急,顧不上計較小張的態度,擔心地說:“你怎麼讓她老人家黑在這裡了呢?那多危險!”

小張更煩了:“說了你又不懂!我兒子現在這種情況,我不讓我媽黑在這裡,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你這麼能幹,你能不能替我媽延簽證?或者替我照顧兒子?” 陳靄懵了,不知道小張為什么生這麼大氣,她也沒說自己能幹,而且也沒責怪小張的意思,不知道觸動了小張哪根筋,居然一點面子也不給,就沖她發脾氣。如果不是看在張寧和張媽媽的面子上,她真想一撂挑子不干了。 小張發過了脾氣,大概也認識到自己太過分了,稍稍緩和了口氣說:“我兒子剛發現有眼病的時候,他媽就跑了,我一個大男人,又要上班,哪裡有時間照顧兒子?這裡的daycare(托兒所)貴得很,我出不起那個錢,只好把我媽辦過來探親,替我照顧張寧。後來延了一次簽證,但再就延不上了。那怎麼辦呢?我兒子就是這個情況,如果我媽不在這裡,誰來幫我照顧他?只能讓我媽黑下來——”

陳靄在心裡原諒了小張剛才的粗魯,但她已經嚇怕了,不敢再說什麼。 小張沉痛地說:“我媽的事,還不是我最操心的事,萬一我媽病得不輕,需要上醫院,我還是會送她去醫院的。美國的醫院是講人道的,都是先看病,過後才把賬單寄給你,所以即便我們付不出錢來,醫院也會先給我媽治療,等到賬單寄來的時候,我不付賬就行了——” 陳靄在醫院乾了很多年,能夠體會醫院的難處,有時醫院逼著病人先交錢再看病,也是沒辦法,如果先給病人看了病,到時候病人一個不付賬,兩個不付賬,醫院不辦垮了?她忍不住說:“賬單來了你不交錢,你這不是賴賬嗎?” 小張眼睛一瞪:“我賴什麼帳?你以為這是中國?父債子還?這裡是美國!美國是不會逼著子女替父母還賬的——” 陳靄被小張瞪得一愣,討好說:“那美國——還挺好的呢——” “當然好啦,不然怎麼這麼多人呆這裡不回去?像我這樣的,也算是外科一把刀,如果待在國內,也是吃香的,喝辣的,車接車送,紅包都不知道要接多少,哪像在這裡,就那麼幾個死錢——” 陳靄聽糊塗了,這小張到底是在說美國好,還是在說美國不好?她問:“那你怎麼不回國去呢?” 小張黯然道:“還不都是為了我的兒子——” “現在國內醫療條件也不錯,你兒子的病——” 小張搖搖頭,沒說話,似乎喉頭起了哽咽。 陳靄安慰說:“你別太著急,這病無非就是視力差一點,需要戴眼鏡而已——” 小張仍然只是搖頭,說不出話來。陳靄看見一個大男人如此悲傷絕望,心裡也很難過,眼圈也紅了,喉頭開始發緊。 兩人就這麼沉默著,小張費勁地深吸一口氣,再痛苦地慢慢吐出,又深吸一口,再慢慢吐出,彷彿心肌梗塞,出不來氣,在垂死掙扎一樣。良久,小張才眼望著窗外,哽咽著說:“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不會讓我的兒子——受罪,但是——等我死了——誰來——照顧我的——兒子?他這病——很可能會雙目失明——到那時——他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 小張說不下去,失聲痛哭起來,又怕家人聽見,只好摀住嘴,抽噎得肩頭一聳一聳的。 陳靄嚇壞了,放下手中正在做的肉丸子,三兩把洗淨了手,拿了張面巾紙,走過去遞給小張。 小張接過面巾紙,抓住她的手,哽咽著說:“陳靄,你不知道——我——真苦啊——每天開著車——就——恨不得——一車——撞死——一了百了——” 陳靄見小張像抓著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緊抓著她,嚇得不敢抽出手來,生怕這一抽,小張就沉入痛苦的大海深處淹死掉了。她一邊陪著掉淚,一邊安慰說:“快別這樣瞎想了,你知道自己是兒子唯一的依靠,你怎麼能往那上頭想?” 小張的眼淚大串大串地滾落下來:“我——知道——我現在是——連——死的——權利都沒有了——” “人生真是——” 良久,小張停止了哭泣,但臉上是一種心如死灰的表情:“所以我無論混得多麼不得意,也要呆在美國,美國的社會福利好,不管我是病了死了還是失業了,國家都會照顧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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