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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番外四

江南恨 梅子黄时雨 4964 2018-03-16
赫連靖風一回來就有心事,在房裡來回踱步,許久才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握得極緊,道:“家鐘方才過來找我—說是二姨娘病重……”凈薇多少知道他有事情要跟她說,可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二姨娘的事情,吃驚地抬起來,問道:“二姨娘什麼時候回來了?”赫連靖風道:“半年前……”當年那場兵變後,赫連靖雷和赫連靖哲被送出國,二姨太表示要跟隨兩子,赫連靖風亦同意其要求。這些年來,就一直漂泊在國外,素來未有半點音訊。一年多前,赫連靖風忽然收到二姨太寫來的一封長信,說自己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希望可以回來,百年之後也好葉落歸根。另外,陪同的還有一個人,小兒子赫連靖哲。 赫連靖風思忖再三,他這些年在軍中的聲望如日中天,當年赫連靖雷和赫連靖哲在軍中的親密舊識,也早已隨著造反的收場,或黯然引退,或兵敗正法。派人打聽,赫連靖哲當年到德國後,改學了西醫,兄弟倆甚至還將自己的姓氏改了,現在跟著二姨太的姓,改成了周靖雷和周靖哲。沒有誰能威脅他了。當年之事,說到底都是為了一個權字而已。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角色對換,他或許亦會做出同樣的選擇。籌備了個把月,又特地囑咐下面的人安排了一座府邸。可誰知道,二姨太回來後卻拒絕住進他安排的府邸,,只吩咐他手下的人帶了話給他:“大少能讓我們母子回來,我們已經感激不盡。府邸就不必了,我們已經於赫連家再無半點關係了。大少就當我們這幾個人早已經不在人世。讓我們安安靜靜地生活吧。”

這麼一來,倒顯得自己怠慢了。赫連靖風聽後,便遣人送了幾萬大洋過去,原意也是讓他們自己挑府邸。可誰知又幾次三番地被二姨太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大少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靖哲已經找到差事做,不勞大少費心了。”根據手下的人回報,赫連靖哲在安陽的一家洋人開辦的醫院里當了大夫,二姨娘剛過了陣清凈的日子,忽然重病來信,不知旦夕禍福。 凈薇聽完亦默然半晌,這才輕聲道:“想不到二姨娘這些年來,竟變了許多。”不知道二姨娘是仍舊對往事耿耿於懷,避而不見?還是真的已經忘卻前塵往事,準備這輩子與赫連家再無關係的生活了。 當年老督軍的幾位姨太太中,二姨太遠走,七姨太病故,只要四姨太還在府裡。而八姨太這幾年來,一直住在刪減的度假別墅裡,一心禮佛,不時到山頂上華寺清修。若不是主持一再堅稱八姨奶奶塵緣未了,不願給其剃度。否則按她的心思,早就去伴青燈古佛了。這段時間卻正好在府邸。

這倒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赫連靖風點了點頭,說:“也好。” 一別多年,昔日年過四十仍風韻猶存、精明幹練的二姨太,已經是一個滿頭灰髮的老太太了,目光也很柔和,異國的風雨彷彿抽掉了她所有的銳氣。見了眾人,只微微一笑:“你們有心了。”四姨太因與二姨太相處得最久,也最是熟悉,到了病床邊牽起了她的手,長嘆一聲:“二姐—”這麼多年了,這也是她第一次這麼真心誠意的叫她。那時候老督軍還在,兩人也是面合心不合,暗鬥了數十載。人家想來,真的,一切皆成空! 凈薇亦按足了禮數請安問好。二姨太應了一聲,方道:“謝謝少奶奶來看我這個老太婆。讓您費心了。”凈薇淺笑著道:“二姨娘太客氣了。” 八姨太一直低著頭,此時才微微向前頷首,輕叫了一聲:“二奶奶。”二姨太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方應聲。

有人推門而入,才跨入門沿,似乎是怔住了,定在入口,忘了動彈。過了一會,才走了進來,居然是赫連靖哲。 只是當年那位年少輕狂、意氣飛揚的翩翩美男子,早已被歲月打磨得平穩而深邃了。若不是在這裡這麼迎面碰到,大約她們都不敢相認。雖然眉目依舊,可從前眼底那種濕量懾人的光已經熄滅,唯有一片抹黑低沉,彷彿深不見底。 赫連靖哲著了一身白色的醫生長袍,靜靜地站著,一一跟眾人打招呼:“司令夫人,四姨娘—”將眸光移到八姨太處,頓了頓,才將“八姨娘”三字吐了出來。凈薇多年未見過赫連靖哲,不覺多瞧幾眼,只覺得他臉色似乎蒼白得過了頭了。 趁四姨太拉著赫連靖哲問東問西的光景,梓慧悄悄地從病房裡退了出來,好不容易在樓梯間找到一處僻靜角落,穩穩心神。

心竟會“砰砰”地直跳,彷彿有一千頭小鹿在裡頭橫衝直撞,隨時要破胸而出了。想不到,這麼多年了,她竟然還會看到他。她呆呆地摸著自己的眉目,茫然無助。 “噔……噔”,空曠的樓梯裡驟然響起緩慢的步履聲,有人漸漸迫近,就站在門的另一頭。那人的呼吸壓抑著,可越發顯得粗且重,緩緩地在空氣裡蔓延。此時,似乎連氧氣也變得稀薄起來。她只覺得自己的腿軟軟的,身體某處隱隱約約墜痛,所有的感覺一起襲來,幾乎要撐不住自己的身子了。也不曉得過了多久,也許幾秒鐘,也許幾分鐘,也許幾個小時,抑或已經一生了。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凝結在某處的淚終是落了下來,悄然無聲地墜入塵土,再無半點踪跡。 “哥,你說爹都這把歲數了,還準備娶第八個姨太太,說什麼沖喜,這不是糟蹋人嗎?”赫連靖哲牽著馬,小聲嘀咕。只見二哥赫連靖雷轉過頭,目光深沉地道:“這些話只許在我面前說說,爹的是還輪不到我們做主,就連他那個嫡子也沒有說話的份。”

他有些不忿,但還是無趣地道:“我知道了。”隨即轉身上馬。赫連靖雷問:“你去哪裡?”赫連靖哲頭也不回:“我去溜一圈。”赫連靖雷在他後面叫道:“不要去了,要下大雨了。”可赫連靖哲早已遠去,只有“嗒嗒嗒”的馬蹄聲傳來,轉眼間,連馬蹄聲也聽不見了。 大雨滂沱,山道崎嶇,但他的馬依舊健步如飛。忽然間似乎有什麼東西撞入了眼中,他忙“籲”一聲拉住了韁繩。轉頭定睛細看,果然見不遠處的山崖邊,微微顫顫地站著一位女子。雖然隔了一段路,看不清面容表情,但看她的樣子,十有八九要跳崖。他忙下馬,連跑帶爬地攀了過去:“餵—餵—你在幹什麼?”那人似乎被他驚嚇到了,赫然轉身。這女子竟然有著極美的容顏。雖然臉上此時雨水縱橫,身上的衣服已經全部濕透了,整個人很狼狽不堪,可他竟然呆了呆,忘了此處是山崖,腳下的土石一滑,險些一個趔趄。那女子見狀,急忙喊道:“你小心。”他趁機拉她一把,從山崖邊撤了下來。

再見,竟然是在他父親的婚禮上,婚禮後的第二日,全家見新娶進門的八姨太。他一個人呆若木雞,杵在原地。他按著禮數向她敬茶:“八姨太,請喝茶。”她的眉目低垂,自然瞧不清眼底的一切。他只遠遠站著,望見她兩條秀氣纖細的柳眉,彎彎嵌在白瓷般的玉膚上。可卻也好像嵌入了他的身體某處,是他如同著了魔般,不由自主地追隨她的身影。 屋內一片晦暗,如不仔細瞧,便會將蹲坐在一角的一具人影忽略,她雙手合十,嘴上念念有詞,臉上的靜穆與這黑暗融為一體。梅香敲了敲門:“八奶奶,有人找你。”從醫院回來後,八姨奶奶就把自己一直關在書房裡。只聽有聲音從裡面傳來:“我誰也不見。”梅香支吾著:“可是—是四少爺……”卻再也沒有回音傳出來,一直沒有,像無人一般。

他站在陰暗的角落裡,光線寂寥,連他的聲音也寂寥,低低地、沉沉地傳過來:“這些年,我在國外,一直想著你過得怎麼樣?”他似乎不需要她回答,自顧自地呢喃:“我當年想過要帶你走,我求過我二哥,求他讓我把你偷偷帶走。可是我二哥硬攔著……”那年他跪在赫連靖風面前,求他:“二哥,這輩子,我只愛過這個女人。我要帶她走,今後就算回不來我也死而無憾了。” 赫連靖雷的臉上只是一片死灰:“這個女人,名義上是你爹的女人。”他頭上細汗冒出,沉默片刻,聲音由激動變得壓抑:“你也知道,爹娶她,不過是使給別人的障眼法。無非是讓其餘三方看,他依舊老當益壯,威震一方。她只是他名義上的八姨太而已。”若不帶她走,或許這輩子,他再也見不著她了。他和她之間也就再沒有以後了。他如何能夠將她輕易放下。

赫連靖雷任命一般地長嘆了一口氣:“四弟,你我乃一母所生。我也曾經答應過你,若是事成,必由著你去。可目前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二哥實在無能無力。現在你我連性命都不在自己手上—更何況……” 赫連靖雷停了一會兒,才道:“更何況,她也不會隨你走的。”赫連靖哲不肯相信:“不,不會的。他肯定會隨我走的。” 赫連靖雷緩緩地從椅子上起來,想了一會才道:“你可知道,一月前,她曾打掉過一個孩子—四弟,你可知道?這個孩子是誰的骨肉!”赫連靖哲如同被雷擊中一般,僵在了那裡,不自覺地搖頭:“不,不可能的……”瞬間反應過來,起身朝門口衝去:“我要問她,我要親口問她……”可門口真槍荷彈的士兵攔住了他:“對不起,四少,大少吩咐,您不能離開這裡。”他一把抓住了那個士兵的衣領,眼中充血,猶如即將發狂的野獸:“我就離開,你能拿我怎麼樣?有膽你開槍啊!”

邊上的人早已經去把孔家鐘找來了。大少有令要善待兩位兄弟,孔家鐘也不得不客氣地勸道:“四少,對不起。您不要讓小的為難。實在是軍命難為啊!”正在糾纏之際,只聽“啪”一聲,赫連靖雷狠狠地在耳邊一再說話:“為了一個女人,你值得嗎?”“四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四周的一切彷彿都在旋轉,朝他擠壓過來,要將他碾成泥、壓成粉,可是這一切都抵不過那她曾經瞞著他打掉孩子的這個事實。他為二哥做了這麼多,為的只是可以和她在一起。可是,如今什麼都是空的,什麼都變假了。他早知道她是不情願的。可是他總相信,他待她那麼好,總有一天她會明白,也會把心給它的。終究,她還是這麼狠心? 門內依舊沒有回音,他忽地苦澀無比地笑了出來:“阿梓,你真的不願意再跟我說一句話嗎?”很多年前,他抱緊她馨軟的身子,吻了下去:“就算你一輩子恨我,我也甘願。”她從此再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

他說:“這些年來,你有想過我嗎?想過我是不是活著,還是早就死了。”孤寂聲音投擲到空氣中,到頭來還是死一般的寂靜,原來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他痴心妄想罷了。 他驀地大笑了起來,哈哈大笑,可聽入耳中卻分明另有一種狂亂的淒楚:“我到今天終於明白了,也永遠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阿梓,你我當年的孩子沒有出生,也是一種幸事,對不對?哈哈……哈哈……” 只聽房內“噔”的一聲,有人跌坐在地板上,激起一陣悶響。他全身一震,猛地朝那扇門撞去,用盡了此生所有的力氣。門被“乒”的一聲撞開了,只見她跌坐在地上,全身無力一般。 他上前幾步,捏住她的肩膀,眸光一點一點地冷下去,彷彿是雨中的小火苗,“嗤”的一下熄滅了:“原來是真的。”這是幾年來一直縈繞在他心頭最深最重的疑問。他一直想弄清楚,可大約因為太過久遠了,以至於覺得肯定不是真的。亦或是他自己願意那不會是真的。她的臉色蒼白,眼眸緊閉,唇色亦無半點血色,嘴唇甚至還在微微顫動。她此時的反應,血淋淋地說明了那一切是真的。二哥的話,並無半點虛假。 他的手慢慢移開了,連遺留在她肩頭的溫暖也逐漸消散。最後他慢慢地起身,蹣跚離去。 原來這就是故事的結局,他和她的結局。他等了這麼多年,就是等了這麼一個結局。 可是故事的開頭,是她開啟的。那個風瀟瀟、雨飄飄的晚上,是她回過頭,擔心他滑落的。 後來,在他盲目尋找她的日子裡,又是她一身紅裝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可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可笑地稱她一聲“八姨娘”。 凈薇回來後,將二姨太的情況一一和赫連靖風說了。說起赫連靖哲的時候,赫連靖風很是沉默。 一直聽她說完,赫連靖風才開口:“其實有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凈薇抬頭,清亮的眸子定定地看著他。 赫連靖風到:“當年四弟臨走之時,曾求我一事,跟我要一個人。”他將視線移向了凈薇:“你應該知道他所要的是誰?”凈薇微微吃驚:“你怎麼知道?”赫連靖風伸手摸著她的髮髻:“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當年他誤會凈薇打胎之事,後來詳細盤問了醫生,就知道是自己搞錯了。便命人暗中調查。結果竟然揪出了四弟和八姨娘的事情。 “四弟其實在八姨娘進門前就認識她了。他當年曾下跪求我……可我實在無法答應。只想著四弟是一時糊塗。可誰知道……誰知道這些年來,四弟居然一直不肯成親。”三個月後,安陽的報紙上登了大大的訃告,大致意思是赫連嘯的八姨太去世,享年三十二歲,臨終吩咐喪禮一切從簡,等等。 而在前一個月的某天,凈薇給八姨太送行:“八姨娘,哦,不,梓慧,從今以後,這世上再也沒有八姨娘這個人了。只有林梓慧。” 林梓慧淡淡一笑,眼中帶著隱隱的淚光:“少奶奶,你多保重。”凈薇握著她的手:“你也是。記得寫信給我。”林梓慧點了點頭。昨日種種俱隨風去,以後的路,就要看個人的緣分活法了。凈薇望著火車呼嘯著離去,最後成了天地蒼茫中的一點,心中暗自道:“梓慧,我和靖風能做的只有如此了。你的幸福一定會在某地等著你的,不在這裡,便在那裡。不在這時,便在那時。總會有那麼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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