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奶娘卻一臉喜色的抱著承兒走了進來,她跪在我面前驚喜地說:“皇后娘娘,今天太子叫了'娘'字呢!”
我聽了有些不敢相信,又驚又喜,緊忙問道:“是嗎?真的嗎?”
奶娘連連點頭,“是呢,皇后娘娘,雖然還不太清楚,不過確實是'娘'這個字呢!”
我歡喜地抱過承兒,此時他已經可以被扶著站立了,我對著他說:“承兒,叫娘呀。”
可是承兒只是左顧右盼的,咿咿呀呀的,後來幾次要張口也沒說出什麼來。
我感到有些惋惜,他第一次說話我卻沒聽見呢。
看著眼前費力站著的小人兒,白胖軟嫩的臉蛋,眼睛黑白分明滿是無辜的神色,嘴中不時逸出咿呀的話來彷彿很自得自樂的樣子。他穿著略有寬大的繡龍金色嬰兒服,脖上掛著銀色的長命鎖,隨著他一動一動的發出清脆的鈴鐺聲,十分富貴可愛。我將他摟在懷中,輕撫著他柔軟的胎髮,感受著他小小而溫軟的身體,心中是那樣愛憐。
我低頭目色溫柔的看著徑自擺弄我腰間玉佩的承兒,心中默默地對他說:承兒你要快快長大啊。
然後不免微微一笑,不知道明早一醒是不是就能聽到你叫我娘親呢。
然而就在當晚,我在睡夢中聽到雷聲滾滾,我迷迷糊糊的想這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場雷雨呢。
然後就听到屋外一連串慌亂的腳步聲,我房間的門被推開了,然後是善善在門口急促地叫了我一聲:“小小姐……”
我睜開惺忪的雙眼,發現善善如意等幾個宮人提著暗紅色的蓮花宮燈已經站在我的床前,這時外面又是一陣巨雷,瞬間將整個屋子照得亮白,在這一紅一白的閃爍下,善善的臉色極是駭人。
我詫異地看著她,還有些混沌不知,卻聽見善善驚恐無比的聲音,“小小姐,太子他,太子他出事了!”
我甚至沒有披外衣光著腳就奔了出去。
在路上我簡直無法思考,只是不停的對自己說承兒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這群奴才最愛小題大做,回去得好好責罰他們……
我砰的推開門,只見一屋子的人跪在地上痛哭著。
我惱怒地喝道:“沒事喪氣哭什麼!太子病了快去請太醫啊!”
奶娘抱著承兒跪走到面前,伏在我腳下痛哭流涕地說:“皇后娘娘,小太子他,他歸天了!”
外面是一陣雷聲的巨響,我瞪大眼睛看著她,“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奶娘再次哽咽地重複說:“剛剛小太子麵色發青,渾身抽搐不止,然後,然後,就……斷氣了!”
我從她懷中奪回承兒,踹開她,怒道:“你胡說!再敢胡說本宮要了你的命!”
奶娘身體倒在地上,一味哭泣起來。
我抱著承兒,怔了一下,旋即像往常那樣輕聲哄著他說:“承兒,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你這小傢伙總是讓人不得清閒……你是不是害怕雷聲,母后在這兒呢……”
然而承兒在我懷中僵硬著,毫無反應。
我心跳了一下,暗暗抱緊了他,臉上卻笑著說:“怎麼了?承兒你睡著了嗎?是不是有母后抱著你感到心安呢?那母后給你唱支歌哄你入睡好嗎……”
我輕拍著他小聲哼唱著,臉上一直掛著笑容。
全屋子裡的人都抬頭怔怔地看著我,那麼靜,那麼靜,只能聽到我輕柔的歌聲和外面不時的雷鳴。
這時皇上疾步走了進來,後面跟著神色惶恐的太醫們。
他急切地問:“承兒他怎麼樣了?太醫們快過去看看。”
我衝皇上做了一個噓的姿勢,小聲說:“承兒他睡著了,皇上我們不要吵醒他,吵醒他他又要哭了……”
皇上困惑地看著我,他走上前,輕輕抓住承兒的小手,神色一變,然後又把手放在承兒的鼻前,不覺的煞白了臉。
“愛妃,他死了……”
我的身體顫動了一下,控制住自己穩穩的站住,笑著對皇上說:“皇上您說什麼呢……”
皇上沉痛地看著我,拌過我的身體,一字一頓的對我說:“奴兮,他死了,他的手都冰冷了……”
“不可能,承兒只是睡著了,剛剛他的身體還是有暖氣兒的,不信讓太醫們來看看……”
為首的苗太醫小心的走上前,把了脈,試了鼻息,然後躬身小聲說:“請皇后娘娘節哀……”
“你們騙我……”我連連搖頭否認。
“奴兮,你別這樣,你明明已經知道了……否則你為什麼流淚……”
我的手不覺地伸向眼角邊,果然已經是濕漉漉的一片。
我轉向看懷中的承兒,搖晃著他,“承兒你醒來給他們看,你還活著是不是?明天就是你的一周歲了,都說過了一歲的孩子以後就能健健康康地成長,你是大胤國的太子,一定福大命大的……”
然後承兒只是青白著臉色,一動不動。
我下了狠心掐了他一把,他卻還是沒有反應。
我搖晃承兒的力度大了,大聲說:“你哭啊,承兒你哭啊,你不是總愛哭嗎,怎麼不哭了……”
然而無論我怎樣呼喚他,承兒只是面色青白的靜靜躺在我的懷中。
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我癱軟在地上伏著他身子不住地顫抖,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知道,他死了,他死了!
我知道,從抱住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但我寧願我是錯的,我寧願他是睡著的,但你們為什麼要吵醒他,讓他多睡會兒不行嗎,你們好狠心……
皇上上前去攙我,我的身體被燙到似的縮了一下,突然我發出一聲淒厲的聲音,抱起承兒就衝出門外。
外面大雨瓢潑,電閃雷鳴。
我抱著承兒衝入雨中,霎那間全身就已經被沖得濕淋淋。
我跪在庭院中,緊緊地抱住承兒,沖天喊道:“老天,你不公!你不公!冤有頭債有主,一個不滿周歲的稚兒何其無辜!他做錯過什麼,你這樣早早收了他的性命!是我奴兮應該遭報應,與他何干?與他何干?!”
一陣閃電打過,接著又是一聲滾滾巨雷。
我邊流淚邊狂笑著,“承兒都已經死了,我何懼哉?上天你收了我最珍貴的,在這世上還有我所留戀的嗎?還有我怕的嗎?上天你負我……你負我!”
我聲聲控訴著,用盡最後一點的力氣,嗓子嘶啞得再也發不出聲音,我突然覺得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昏倒在傾盆大雨之中。
甚至……連承兒的死因都查不出。
我蒼白著臉癱坐在床榻上,心中剩下是濃濃的悲哀。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麼死的,我是怎麼做娘的……
這時尤其的想念藥婆婆,如果她在也許會有辦法,但是想起她臨終前的話,我想,即便她還尚在人世,我也是沒有臉面去找她的吧。
皇上指著跪在下面服侍過承兒的宮人們大怒說:“是你們害死了朕的皇子,找不出元兇,朕要你們一併陪葬!”
善善如意他們被領命衝進來的侍衛粗暴地拉了下去,而我靠在榻上冷冷的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們。
“小小姐……”善善突然哀楚地喚了一聲。
我渾身一顫,身體無力地滑了下去,拿被子摀住自己,無助地哭起來,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放了他們吧……我不知道是誰,不知道……”
後來承兒以暴病理由公諸於世,大滴大滴的眼淚連成串從我眼中流了下來,怎麼拭也拭不斷。
承兒,娘甚至都不知道是誰害了你,連想為你報仇都是不能……自以為聰明絕頂,權勢遮天,原來一切成空,都是空。
“小小姐,小太子要安葬了,您不要這樣……”善善自己流著淚卻在一旁勸著我。
我死死地抱著承兒的屍體,怎麼也不鬆開。
莵絲這時出來沉聲說:“皇后娘娘,如果小太子不及時下葬,就會變成孤魂野鬼,一輩子都無法投胎了……”
我一愣,就在這鬆動間,宮人們將承兒搶了過去,抱著就要往外走。
我跑上前,宮人從後面拉住了我,苦苦相勸著,拉扯之間竟拉斷了承兒身上的長命鎖,最後我淚眼婆娑的看著承兒那小小僵硬的身體消失在視線之中。
承兒的衣物也都被燒掉了,說是不讓他的鬼魂找到回家的路。
那把長命鎖竟變成了承兒最後的遺物,我不吃不喝,每日只是摩挲著它,想著承兒,每每哭暈過去。
善善自己的雙眼早已紅腫不堪,卻在一旁勸我說:“小小姐,請節哀吧……”
我喃喃地反復告誡自己的說:“我不傷心,我不傷心……”卻早已淚流滿面,忍不住掩面而泣,“我怎麼能不傷心……”
我撲到善善的懷裡,嘴角不住抽搐著只能死死地咬住她的衣袍,“善,承兒死了,我的孩子死了,我甚至沒有聽他叫過我一聲娘……就……死了……”
一個月後,我召奶娘來到我面前。
那時的我整個人已經極虛弱了,連坐在榻上都需要有人在後面扶著。
我聲音微弱地對跪在下面的奶娘說:“小太子死了,宮中已經容不下你了……你拿著這些銀兩出宮過日子去吧……”
奶娘臉上掛著淚痕,她似乎早已做好就死的準備,此時她驚訝地問:“皇后娘娘,您不殺奴婢?”
我緩緩搖了搖頭,“所有人都懷疑你,可是本宮知道不是你……你對承兒的盡心竭力本宮不是沒看在眼裡……”
又何況試探了你那麼多次,你早有好多機會可以害死承兒,也不至於等到如今。那名兇手想要通過你轉移注意力,我又怎麼可以讓他如願。
奶娘伏地痛哭流涕,“皇后娘娘,奴婢也是有罪的呀,奴婢沒有照看好小太子……”
我看著,聽她提起承兒,又忍不住流淚了,“就因為本宮死了兒子,本宮不想你的兒子沒有娘親……”說著說著我話語間已經哽咽起來,“奶娘,其實本宮一直很羨慕你……很嫉妒你……”
最後在奶娘離開時,我又忍不住叫住了她,期待地問道:“奶娘,承兒的那個'娘'字叫得清楚嗎?”
奶娘早已泣不成聲,只是使勁地點著頭,不住地擦淚回答:“清楚,小太子的那個字叫得可清脆了吶……”
我疲憊不堪地靠了回去,臉上擠出微微的笑容,嘴角卻又嚐到了無比鹹澀的味道。
我環視四周,感到往日精美奢華的器物都散發出陣陣的戾氣,首次發現這竟然是個如此陰冷的地方。
我逐個想我身邊的宮人們,善善、如意、楚姿、莵絲、形單、花濺淚、鏡明……到底是誰。想到這兒,我的身體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抱著身子蜷縮在床上的一角。
我不知道……無論是誰,承兒都已經死了。
原來測不透的是人心,那樣的深不可測……任憑我百般算計,還是……算不到。
那個兇手,潛伏在我身邊那麼久,一出手卻是致命的打擊,後又按兵不動,隱匿起來,無論怎樣也試探不出,真是好毒辣陰險。
承兒死得慘,而我這個做娘的卻束手無策,無法為他報仇,我好恨好恨自己。
在這樣愧疚的傷痛中,我病臥在床茶飯不思每日只以淚洗面,迅速地消瘦下去。后宮諸事也再無心思和氣力打理,想必可知后宮妃嬪暗中的幸災樂禍,鳳儀宮終日籠罩著哀戚的氣氛,再無昔日的熙攘繁華。
皇上每日都來鳳儀宮看我,帶著各樣稀奇精緻的玩物,哄我開心。
當他把一匹華麗的雙面繡錦鋪展在我的面前,如同一長片絢麗的雲彩綻放在眼前,讓我的眼睛被刺得一痛。
他笑著逗我說:“愛妃喜歡嗎?愛妃好像很久沒有做新衣了,朕記得你以前每天都要換一件的……這次可要讓織錦司好好做幾個新樣式。”
看我毫無表情的樣子,他抓過我的手,讓它在布料上滑過,說:“你看這面料光滑如玉,正配愛妃嬌嫩的身體……”然後他又興致勃勃地翻過面料的另一面解釋說:“最奇特的就是這匹布正面看和反面看截然不同……真是有趣。”
我的心被震了一下,正面和反面……這不正像是現在還藏匿在鳳儀宮的那個兇手嗎。皇上你怎麼可以如此的若無其事,逗我開心呢?
“愛妃你怎麼又哭了?”
大滴的淚水止不住地落下打濕了一小片又一小片的錦緞,我噙著淚抬頭看皇上,心中湧起一股悲憤,我們的孩子死了,你為什麼還笑得出來?
皇上疼惜地要伸手將我攬入懷中,我帶著明顯的厭惡躲避開了。
皇上一怔,臉上有些訕訕的,勸道:“愛妃,你這樣已經兩個多月了,也不能總這樣悲傷不止啊……”
我盯著皇上,說:“皇上有很多孩子,臣妾卻只有一個。皇上可以不疼惜可以不傷心,臣妾卻不能!”
皇上臉色一變,“怪不得朕每次來你都對朕冷若冰霜,原來你心裡一直在埋怨朕?承兒也是朕的兒子,朕怎麼可能不心疼?可是孩子死了不能複生,朕還要關心江山社稷,你要朕怎麼辦?朕要將那些奴才殺了,是你不讓,現在你卻這樣給朕臉色看,真是好沒道理……”
他說著說著突然住了嘴,嘆了一口氣,努力平穩自己的怒氣,然後心平氣和的對我說:“朕知道你很傷心很難過,可是也不能總一味任性下去。”然後他故作輕鬆地哄我說:“好了,好了,等你把身子養好了咱們再生一個孩子如何?”
我聽了心中湧起了一種濃重的悲哀,承兒就是承兒,不是其他的人或其他的孩子能夠代替的,於是不禁冷笑了一聲,“皇上真的心疼過承兒嗎?您本來就不希望承兒的出生,承兒現在死了不正讓您鬆了一口氣嗎?不是正如了您的願嗎?”
皇上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指責我說:“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皇上自然懂臣妾的話。”我冷冷地說,然後轉過頭去不再看他,“臣妾乃喪子的不祥之人,皇上還是請回吧。您可以不在乎,那麼就留我這個做娘的獨自緬懷我的孩兒吧。”
皇上驚愕的說不出話來,他從沒被這樣強硬地拒絕過。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奴兮你現在像什麼樣子?你看你的母親,她是那樣溫婉,若是她定不會……”
忍不住的在心中淒笑起來,原來是這樣……原來你真的不過是利用我來彌補得不到我娘的缺憾,可是你根本不知道為了滿足你那根本實現不了的私心,對我的傷害有多大。
對他不是沒有恨的,而這種怨恨終於在承兒死後再也抑制不住的爆發出來。
我抬起頭,發現皇上的臉色已經煞白,我一字一字地對他說:“皇上你看錯了,我本就不是我母親。”
末了我又感到一種濃濃的悲哀,我明白的告訴他說:“若是我母親,她寧可死也不會從了你……”
皇上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已經是一片鐵青,那種被赤裸裸揭露出來的羞憤旋即轉化成了一股怒氣,“你已經不再溫柔可愛……也罷,也罷,如你所願,朕以後再也不踏入這鳳儀宮半步!”
皇上怒極拂袖而去。
我怔怔地看著那抹明黃色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知道那一刻起我已經失去了所有。但是我不後悔說的那番話。
我不後悔,強顏歡笑了那麼長時間,我累了。
承兒死了,我也什麼都不要了。
後來果然皇上再未踏入鳳儀宮半步。
得罪了皇上,就是得罪了整個后宮。
再也沒有人來敢上門,只有惠修儀趁夜深人少的時候悄悄地來探望過幾次。
我失了寵,她的日子也想必不好過。
已經沒有什麼好茶來款待她了,我苦笑著:“看來你當初投錯了人。”
她一愣,然後搖了搖頭,說:“臣妾敬佩的是皇后娘娘的為人。”
我又苦笑起來,然後抬頭對她說:“你受我牽連,我於心不忍。你到殊賢妃那兒多走動吧,她為人寬厚,想必不會為難於你。”
惠修儀神色間有些慚愧,欲言又止。
我微微地笑了,說:“我不怨你,你來不就是想听到我這番話嗎?我說了,你心裡是不是好受點?慚愧是不是少點?這沒什麼,又況且你還撫養顓明,你更希望他能有一個好環境吧?無論怎樣,不要讓小孩子受到無端的牽連,他們是無辜的。”
惠修儀眼圈紅了起來,哽咽著說:“皇后娘娘您真是讓人看不透的人吶……但真的讓臣妾由衷地敬佩您。”
我緩緩搖了搖頭,“我有什麼值得敬佩的……我過去犯過了許多的錯,現今的田地,我誰也不怨,也許正是報應吧。”
“皇后娘娘您別這麼說……以後若是有臣妾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臣妾一定盡力……”
“你只要能好好保護自己就行了,顓明有你這樣的養母未嘗不是他的幸運……只是,苦了顓福……”我不無傷感地說。
那天顓福回來眼圈紅紅的,卻竭力掩飾著。
我又怎麼會注意不到,看了他一眼,裝作不經心地問:“受人欺負了?”
顓福的眼圈越發的紅了,卻緊抿了嘴,倔強地說:“不。”
我低下了頭,小聲地說:“是母后對不起你。”
他卻因為此話抑制不住跪在我面前抱著我大哭,“母后,那些妃嬪背後說您的壞話,孩兒不讓她們說您的壞話……”
我流下淚來,輕撫著他的頭,心中是從未有過的酸澀。
“母后做了壞事,她們說也是應該的,福兒你不需要為母后抱不平的……”
顓福卻突然站了起來,他擦乾了眼淚,小小的臉上寫滿堅定,“福兒會快快長大保護母后。”
我一怔,心中有著感動,卻又有抑制不住的愧疚,“只要……你以後不怨恨母后就好了……”我輕聲說。
鳳儀宮一切的吃穿用度都縮減下來。
往日的奢華喧鬧不再,剩下的只是窮酸和清寒。
寒冬降臨,鳳儀宮的炭火卻還遲遲沒有被批下來。
我被宮人披帶上溫暖禦寒的裘袍,卻見宮人們在室內被凍得瑟瑟發抖,雙手通紅。
我默默地脫下裘袍擱在一邊,善善驚道:“小小姐,小心著涼。”
我淡然一笑,“善,我本就不怕冷的。小的時候,比這冷的,我又不是沒經歷過。”
後來皇上身邊的太監來過鳳儀宮一次,不是來找我的,而是將花濺淚接去當瑜才人的。
宮娥一夜受寵被晉封為才人已經是不小的恩榮。
我聽了止不住地冷笑,原來皇上也有負氣幼稚的時候。
就因為花濺淚是被我冷落的宮人,您就偏偏要寵幸她給我看嗎?
我對你本就無愛,你寵幸何人又與我何干呢?
但是後來鏡明也隨著花濺淚走了。
他毫無愧色地向我辭行說:“小姐,奴才雖然為人所不齒,但您卻真是奴才服氣的人,奴才也想一直忠貞不貳的伺候您。但是您現在自甘墮落,奴才卻受不了這份苦。只要您不把奴才逼急了,奴才也不會擅自洩露什麼,因為對奴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這點就請小姐放心……”
我冷漠地看著他,以鏡明的為人,他這樣做並不讓我意外。我只是說:“我不留你,但是說出不該說的話,你也應知道自己的下場。”
鏡明笑了一下,“就是這時候,小姐依然氣勢不減,這也是鏡明一直佩服您的地方。”他轉身要走,卻最後又回過頭不無惋惜的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小姐,您這次真的是做錯了呀。以往您雖有張狂的資本,但皇上一言九鼎,他說不會來以後就真的不會來了,您絕了自己的後路,以後真的是再也沒有翻身之路了。”
我沒有接他的話,而是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是不是花濺淚殺了承兒?”
鏡明愣了一下,驚道:“原來小姐還存有這樣的心思?殺了太子的人必然不會與您同患難,您是想用自己的苦境逼出那個人?但您不覺得這個做法太鋌而走險了嗎。小姐您做錯了,因為現在縱然能查出兇手是誰,您也再無能力報仇了。”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帶著對我的惋惜,最後一次向我虔誠的一跪,然後毫無眷戀地離開。
承兒死了,我再也沒有心情假面的奉承皇上。無論怎樣,無論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我首要一定要知道的是——到底是誰殺了我的孩子。
知道了,以後即便是同歸於盡也……
然而該走的都走了,我那時也總算深刻地體驗到,什麼叫樹倒眾人推。
我看著菟絲平靜地對她說:“芳兒,你走吧,我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教給你了……”
我叫了她的本名,她應該明白,我這棵大樹倒了,也就沒有什麼菟絲,又何必讓她們同我一起受苦。
菟絲沒有回答,而是起身說:“皇后娘娘今晚要吃什麼,奴婢喚廚子做。”
現在每日的膳食已經不再是隨意的了,她分明是在轉移話題,我不覺地抬高了語調喚了她一聲:“芳兒……”
菟絲搖了搖頭,然後又跪在我面前,恭敬地說:“皇后娘娘已經將最好的教給奴婢了。”
我不解,又聽見她鄭重的對我解釋說:“娘娘教會了奴婢情懷。這麼久奴婢也看明白了,皇后娘娘看似無情,實際卻是最重情義的人吧。否則您就不會失寵於聖上,也不會阻止皇上將鳳儀宮一干奴婢處死。奴婢不走了,奴婢願一輩子服侍娘娘,永遠忠於娘娘。”
那晚我們真的吃到了一頓算是最近最豐盛的晚膳。
楚姿感慨地說:“真的是好久沒有吃到這樣新鮮的蔬菜了呀……”
善善疑惑地看著菟絲問:“菟絲,你從哪弄來的這些?”
菟絲對我解釋說:“娘娘,您還記得您以前提拔過的一個年輕御廚吧?他一直對娘娘感恩戴德的,這菜也是他弄的。”
我很意外,沒想到自己以前隨意的一句話幫了一個小廚子,最後也幫到了我自己。
我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又默默吃飯。
剛開始的時候后宮眾妃還抱有張望的態度,派人嚴密監察鳳儀宮的一舉一動,但是當過了幾個月她們確信皇上真的再也不會來到鳳儀宮來後,就不再把鳳儀宮看在眼裡了。
我翻開厚厚的史卷,竟首次那樣好奇,自古以來那些被廢棄被冷落的皇后是如何打發日子的呢?
善善又紅了眼睛,我淡然地說:“善,其實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呀。”
我又不在乎的笑了笑,輕聲說:“真的呀,善。待報了仇,即便隨承兒而去也沒什麼不好的呀……”
好久都無法安眠了,那日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睡了會兒,卻在睡夢中聽見小孩子的哭聲。
我被驚醒過來,起身連忙問:“是承兒在哭嗎?”
善善先是迷惑地看著我,漸漸眼神憂鬱起來,對我說:“小小姐,那是貓鬧春的聲音呢……”
我了然,心中是說不出的惆悵和傷感的滋味。
我複又躺下,輕聲說:“是嗎……”
花濺淚是皇上現在的新寵,她愛貓,所以皇上特意著人在宮中為她養了許多貓。
我能想像得到,花濺淚已經很會討人喜歡了,也會察言觀色。
皇上喜歡的是溫婉的女子,是因為這樣才喜歡我娘親,還是因為愛上了我娘親才以這個做為女子的標準?
只是我不是那樣的人,以前的,都是偽裝的……但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
我閉上了眼睛,喃喃地說:“貓,是奸臣呢……”
(十二皇子)
京城來了消息,那個年幼的小太子死了。
身邊的人聞之莫不歡欣鼓舞,喜形於色。
是啊,小太子死了,那個出生就擁有一切的尊貴無比的小太子死了。
我默然著,心中卻隱隱發痛,不是為他痛,只是為她。不知道她該怎樣悲慟,是不是又拼命忍著淚水……
我攥緊了拳頭,吩咐說:“備車馬,我要上京。”
眾人一驚,心腹李瑯攔在我面前冷靜地說:“王爺,您不能去。”
我臉一沉,喝道:“讓開!”
然而他並沒有走開,而是沉聲說:“王爺您未得奉詔擅自入京,將會被外人誣陷於謀逆之罪!恐怕您的車馬還沒到城門,就會被禁軍押解起來!”
“讓開,我現在管不了那麼多,待入京我會向父皇解釋……”
李瑯冷笑了一下,一針見血的說:“王爺要怎麼向皇上解釋?太子死了讓您這個做兄長的操心了?”
我愣愣的說不出話來。
李瑯繼續沉聲說:“退一萬步說,王爺如果真是為了那個宮中人,也應該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否則恐怕也會使她受到牽連吧。”
我頹然地跌坐下來。
這時一個老姑姑闖了進來,嚷道:“王爺,雲王妃要生產了!”
我一驚,卻只是坐在那里木然不動,良久才吩咐說:“你快過去好好伺候。”
那老姑姑臉上出現了疑惑的神情,問:“王爺,您不去嗎?”
我站起來背過身去,疲憊地說:“你們都退下吧。”
雲奴恐怕是要怪罪我的吧。
我對她不是沒有擔心,不是沒有痛心,然而卻都不及千里之外的那個人的千萬分之一。
奴兮,你現在怎麼樣了?
好想立刻飛奔到你身邊,把你攬在身懷,然而我卻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能做。
我只能等待,被動等待元日的到來。奴兮,請你一定要好好地愛惜自己,好好地保護自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紙窗外站了一個人影,禀道:“王爺,雲王妃剛剛誕下了長子,母子安好。”
我的心一動,竟是說不出欣喜還是悲傷。
“知道了。”我只是這樣說。
外面的人影遲疑了一下,繼續說道:“王爺,雲王妃等您過去看看世子呢。”
心中終究覺得對不起雲奴,我猶豫著推開了門。
雲奴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額頭上還滲著薄汗,整個人顯得疲累憔悴。但是她看見我依然強撐起身子,沖我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說:“王爺,您來了就好了。”
我心中一痛,坐到她床邊,扶著她躺下。
她不安的躺下,委屈地說:“臣妾真怕您不會來了……”
我心中有著愧疚,沒有說話,只是為她輕輕拭去額上的汗水。
她溫情脈脈地看著我,忽然歡快地說:“王爺,快看看咱們的兒子。”
奶娘將那新出生的孩子放在我懷中。
我仔細地看著他,他小小的模樣卻讓我想起了奴兮的孩子。
她正遭受著喪子之痛,而我剛剛喜得長子。
如果得子都讓人如此歡喜,那麼現在她又該怎樣的悲傷。
想到這兒,看到懷中的稚子竟然索然無味,我將孩子復又抱給奶娘,歉意地對雲奴說:“我還有政事要忙,先回書房了。你好好休養,需要什麼儘管和下人說。”
雲奴愣愣地看著我,我就是在這樣的目光中轉身離開。
然後聽到屋裡奶娘說:“王爺怎麼這樣冷淡,他不喜歡小長子嗎?”繼而又聽到屋里人慌亂的聲音,“王妃,您不要哭啊,坐月子哭是要落病根的呀……”
今夜月色如此淒冷,我抬頭望向月亮,緩緩地閉上眼睛。
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卻要傷害愛我的人……
我真是罪孽深重,卻不知悔改。
臨近元日還有不少天,我就早早上了路。
見到父皇,他露出很高興的表情,依然像平時那樣欣慰地笑著,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不過我想他心中怎麼可能不在意奴兮呢。
父皇的身體日見虛弱了,和我沒說許久,就讓我去拜見母妃了。
母妃欣喜地絮絮地和我說著話,連忙問:“怎麼也不帶孫兒過來?我好想抱抱我的小孫子呢……啊,不過也是,那麼小的孩子可不禁折騰,路上出什麼事可不好。”
我心不在焉地應承著。
母妃看了我一眼,接著說:“蔓玉她好嗎?你不要冷待她,雲奴縱然生了長子卻血統不正……什麼時候你有了嫡子母妃才真正心安了。”
“母妃……”我在下面帶有幾絲不耐煩喚了她一聲。
母妃怔了一下,然後低頭品了一口茶,嘆了口氣說:“你心神不定吶。你這麼早回來,真的是如你對你父皇所說,惦念母妃嗎?”
我答不出話來。
母妃的話嚴厲了些,直白地說:“不許去。母妃不允許你去。人人都說她是罪有應得,母妃也不許你趟這渾水!”
“母妃,奴兮也是你從小看到大的,您怎麼能說出這番話來?”
母妃的臉色變得很差,搖頭說:“我不管,我只知道鳳儀宮人人避之而不及,我也不能讓你去那個危險的地方!”
後來母妃果然派人每日緊緊盯著我,無奈之下我找到元遙,他看上去也是憂慮重重的樣子。
我問他:“她還好嗎?”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回答說:“不知道……我問了她身邊的宮人,聽說每日只是靜靜地坐著,也不說話,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我聽了默然,良久小聲說:“她心裡苦,是在忍著呢吧。”
元遙眼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濃濃憂傷,我突然抬頭看著他說:“元遙,你幫我,我要去看看她。”
元遙吃驚地看著我,我一臉的堅定,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對父皇母妃說要和元遙出宮狩獵,為元日宴會準備些山中野味。
經由父皇同意,我明面上先和元遙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宮去,卻在半路上卸去親王裝束,換上了太監的袍子,再裝扮一番假借元遙之命悄悄地返回宮中。
我看著身上舊紅色的內侍袍服,不禁的苦笑起來。
想起小時候奴兮總是嚷嚷著讓我穿上太監的袍子給她看看,我深以為恥,唯獨這事沒有答應過她,沒想到現在卻是有機會了。
我做出太監一貫低著頭的姿態快步走在去鳳儀宮的路上,時時警惕著,並在心中想如果遇到什麼人應該怎樣去應答,但是沒想到這一切都是毫無必要的。
越是往鳳儀宮的方向越是人跡稀少,不,其實是沒遇到什麼人。
心中酸痛著,腳下的步子卻越來越快,真想早點見到她。
終於到了鳳儀宮,我不覺地深吸了口氣,走了進去。
庭院空落落的,但並不荒蕪,依稀可以看出每日都是有人精心打掃過的。
我拾階而上,在外廊上碰到一名端著淺盆宮娥,她一愣,然後喝道:“誰?!幹什麼來的?”
這名宮娥我未曾見過,一時竟無法回答。
這時門被推開了,竟是善善走了出來,她先是看著那宮娥問:“怎麼了,菟絲?”
那名叫菟絲的宮娥看著我,善善順著她的目光看過來,一愣一驚,然後回味過來,眼中漸漸有了淚,“王爺,您總算來了,我家小小姐,她,好苦啊。”
我環視著室內的四周,依如往日的奢華,但卻是清清冷冷的,毫無生氣。
那個一向心高氣傲的人兒是如何忍受這份冷清的呢?
終於素色繡紅梅的簾幕後面傳來了衣服輕微的窸窣聲,她走了出來,靜靜地坐在我面前。
我的視線隨她而動,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盯著她影影綽綽的身姿。
隔著一層薄薄簾幕我們互相默默地望著彼此,善善她們也悄悄地離開了。
良久她輕輕地說:“恭賀你喜得長子……”
心中湧起一股惱怒,我起身掀開簾子,沉沉地說:“我不是來聽你說這種話的!”
她一瞬間變了臉色,連忙轉過頭去想要逃遁,我急著上前將她穩穩的扯在懷中。
她舉起袖袍遮住自己的臉,驚恐地說:“別看我,我一定……變得很醜很醜了……”
我抱著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的身體竟然變得如此瘦削單薄,感受不到絲毫重量,彷彿隨時都會變為一縷青煙隨風而去……
心中又酸又澀又痛,不禁用力地抱緊她,將自己埋在她的肩膀,良久哽咽出聲:“奴兮,你別這樣,我心疼……”
她的身體輕輕地顫抖著,有冰冷的液體滴到了我的手背上,她輕輕抽泣著說:“你不該來的……不該來的……”
我惱急起來,“奴兮,我只讓讓你好好的、好好的想想你自己!”
“想想我自己嗎……”她良久喃喃地說,聲音是那樣的細微,帶著隱隱的哭泣聲,“雖然知道你不應該來,卻有一點點盼著你來……想著我們小時候,無憂無慮的日子……多好……”
她終於回頭望我,眼中噙著淚水晶瑩剔透,順著蒼白的臉流過一道淚痕,那樣的憔悴,那樣的楚楚可憐,讓我心痛。
我將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緊緊地再也不捨得放手。
那一天,讓我日思夜想讓我魂斷夢牽讓我要愛一輩子的女人在我懷中。
她的長發如同黑緞子般披散開來,放出陣陣的芳香。
我努力撐起身子,只是怕壓壞身下那嬌弱的人兒。
她在我身下斷斷續續的呻吟,在我聽來更像是嚶嚶的哭泣,我輕輕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奴兮,別哭……”
她小聲而可憐地叫了一聲:“十二皇子……”
我深深地凝視著她,說:“奴兮,叫我的名字……”
她睜開淚水朦朧的眼睛,怯怯地叫了一聲:“顓閔……”
“顓閔……”
“顓閔……”
這樣只是聽著她這樣喚我的名字,我的身體就抑制不住的衝動起來,每一次不知疲倦的佔有,莫大的歡愉過後有隱隱的心痛,恨不得就此將她揉入身體,保護她,讓她不再哭泣。
她半裸在凌亂的衣袍中,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的眼中流溢出來,一滴滴的悉數落在席上。
我憐惜地看著她,輕輕地吻上她的額。
“以後不要來了吧……”然後她伸手掩上了臉,哭道:“會被五馬分屍……”
“不,”我急忙的說,“無論怎樣,我都……”
她伸出手壓住我的唇阻止我說下去,緩緩搖了搖頭,一字一字的對我說:“忘了吧,就當是夢……全都……忘了吧。”
我悵然若失。
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難道真的是夢嗎?
然而她的發香卻還在指間縈繞,揮之不去。
如果真的是夢,那又該是怎樣的夢……
當幾個月後聽到奴兮又有寵的消息,我陷入了沉默。
心中剩下濃郁的哀傷夾雜著不可抑制的憤怒,我在心底質問著,奴兮你到底要怎樣呢?父皇那樣傷了你的心,最終卻還要投入他的懷抱嗎?
那麼我們的那一次又算是什麼。奴兮,我不懂你,真的不懂了……
後來再次奉詔入宮時,她出現在飄逸的簾幕之後,隆起的腰身若隱若現。
她溫柔地撫著自己的肚子,輕柔地嘆了口氣,然後轉身對我說:“十二皇子,等他出生了教他好嗎?”
我抬頭吃驚地看著她,看見她微微笑著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