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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二節

我在輪迴中等你 鄢晓丹 3352 2018-03-16
從艋縣的字面意思理解,這裡應該是有很多船的地方。但事實上,此時在艋縣並不存在寬廣的水域,當然也沒有船,有的只是滿眼無盡的褐黃色,一種由黃沙和石頭塗抹的色調。同樣,處於艋縣腹地的沙湖村也是一個被黃沙統治的世界。褐黃色的山,褐黃色的原野,黃沙漫無邊際,村子周圍的莊稼也是生長在沙地上的,它們的葉子不是慣常的翠綠色,而是湮染出一種灰黃,好像披上了一層沙的外衣。因此,這裡的莊稼從春季剛出土萌芽的那一刻起就顯露出暮秋將至的萎黃。 已經十四歲的女孩柳絮同樣是挾裹著一身黃沙來到沙湖村的。 剛來到沙湖村的柳絮還無法估量自己的未來。 住了一段時間,柳絮就從沙湖村人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民謠中得知,很久很久以前,古老的艋縣果真是一個有很多船的地方,沙湖村以及靠近村子的沙湖更是一處世外桃源。

由地理位置看,過去的沙湖是騰格里沙漠邊緣的一個淡水湖,它也因沙漠而得名。祁連山脈的雪水潸潸而下匯成一條大河,再翻山越嶺穿過河西走廊,將清澈的河水潺潺注入湖中,在沙漠邊緣澆灌出一片綠洲。人們稱那條河為石羊河。沙湖因了河水的滋潤而煙波浩渺、魚蝦成群,湖岸周圍蘆葦叢生,青草茂密。每年八月,地裡的糧食歸了倉,進入農閒時節,四鄉八村的鄉民趕著牛車或馬車開進沙湖剷草,為自家的牲口準備過冬的飼料。剷草的人如趕集一般在湖邊掀起陣陣聲浪,驚得蘆葦中的野鴨四處飛鳴,水中的魚兒在湖面雀躍。人們把鮮美的青草裝滿大轆轆車,浩浩蕩蕩的車隊往回走,青草的芳香鋪天蓋地,似乎把村村寨寨都湮染出一片濕潤的翠綠色。 然而,隨著石羊河上游攔起一座座大壩,沙湖一天天萎縮下去,終於水乾草枯了。失去水分的沙湖就像一個夭折的少女,將美好的倩影遺留在沙湖村以及湖區周邊的村民們的睡夢中。騰格里沙漠的漫漫黃沙一路向村落逼近,把人們的夢境染得昏黃而模糊。

石羊河上游的水庫工地柳絮曾經去過,陪著那個叫羅揚的男孩。有一段時間,羅揚的父親羅新宇被押送到工地強制勞動,他們前去探視,順便給他捎去一些衣裳和食物。後來,工地發生了一起因炸藥管理不善造成的爆炸事故,羅新宇被埋在巨大的石堆下。也有人說他被炸碎的屍骨讓河水沖走了。總之死後沒有找到他的屍體。 失去父親的男孩流乾了眼淚,他變得無比堅強。堅強起來的他更像個男子漢。他不再喊她姐姐。從那以後,柳絮總是夢見他騎著一匹白馬在天邊飛騰,且越跑越遠,最終消失在漫漫黃沙之外……也許這就是一個少女所能理解的關於白馬王子的神話。她卻不知,夢中的白馬王子被漫漫黃沙阻隔,這本身就是一個悲劇的預言。 後來柳絮一直堅信,沙湖村的漫漫黃沙和已經乾涸的湖泊是一個能吞噬一切、埋葬一切的地方,包括她的親人,她的幸福,她的愛情。還有,她的貞潔。那裡埋葬的,是柳絮不願回首的往事。

如今的柳絮能將自己塑造成現在的樣子,可以說與沙湖村的一切絲絲相連。她常常沉浸在對那段夢魘般的鄉村生活的回憶中,而這種回憶總是以夢的形式出現。 首先出現在柳絮夢中的是那個叫羅揚的男孩。還是當年的模樣。不,應該是個青年。她是看著他成長為一個青年的,有著騎士的風度和古羅馬英雄式的氣概。他和她牽著手從芳草萋萋的湖邊走過。他卻突然間背轉身離她而去。於是她四處尋找。後來她發現自己獨自行走在了無人蹟的荒灘上。沒有芳草,沒有湖水,當然也沒有那個男孩以及馱著他飛騰的白馬。四周是看不到盡頭的黃沙。她從絕望中醒來。醒來的柳絮扭頭看看身邊熟睡的這個叫羅揚的中年男人。他睡得那麼平靜,呼吸均勻,但他早已經不是她夢中的男孩了。有時她會推醒他,問一些諸如“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這樣的傻問題。問了許多年,她從來沒有從他那裡得到過明確的答复。於是她不再追問,在絕望的清醒中讓意識重新走向少女時代曾經的夢想。

常常在柳絮夢中出現的還有母親。想到母親會讓她想到沙湖後來的冷漠與荒涼,就像母親在她心中製造的冷漠與荒涼。她會再次從對荒涼的恐懼中醒來,然後一臉茫然地陷入砂城無邊的黑夜或者稀落的燈光裡。她怨恨那荒涼,但她又不能怨恨帶來荒涼的那片漸漸乾涸且蓋滿黃沙的地方,就像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怨恨母親。然後她在深夜裡睜著眼睛,沉浸在漫無邊際的回憶中,對沙湖村過往歲月的回憶。 柳絮是在十四歲那年來到沙湖村的,此時她漸諳世事,對母愛早已沒有了童年時期那種強烈的需求,甚至變得麻木。在柳絮的記憶中,母愛就是母親每月寄到鄉下的十塊錢生活費。有時母親偶爾來一趟鄉下,只在祖母的小院裡住一夜就匆匆走了,留給柳絮的除了訓斥就是她同祖母無休止的爭吵。從母親與祖母的爭吵中柳絮得知,母親已經再婚,而且有了另外兩個孩子。

柳絮只能從祖母那裡得到安慰。每天夜裡,祖母都要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給她講一些事情。祖母講得最多的是沙湖。在每一個寂寥的夜晚,已無覓處的世外桃源正因其不復存在而被老人描繪得清晰明亮,清晰得彷彿可以觸摸到湖邊的每一片蘆葉,能聽見湖水碧波蕩漾推動的隱隱潮汐。沙湖的故事是那樣的吸引人,坐在旁邊傾聽的還有那個叫羅揚的男孩。夜很深,很靜,淺淺的月光從一扇小窗漏進祖母的房間,這朦朧的月光幾乎將燈光融和了,給人一種暖意。柳絮看看身邊的祖母,再看看坐在對面的男孩,一種說不清的對沙湖或者是對眼前少年的愛戀在她的心中慢慢滋生,像沙湖邊那曾經有過的一蓬一蓬的蘆葦,一夜一夜在少女的心田裡茂密地成長。 有時男孩的母親會和他們坐在一起。柳絮稱那個善良而柔弱的女人為羅媽媽,羅媽媽也將這個被母親拋下的女孩當女兒一樣看待。坐在油燈下的羅媽媽手里永遠捏著針線,她給遠在水庫工地的丈夫做衣裳鞋襪。更多的時候她替四村八鄉的人做婚喪嫁娶的禮服,都是祖母給她攬的活計,作為他們母子在沙湖村落腳後最主要的經濟來源。白天,羅媽媽會在祖母的指導下幫著料理祖孫兩個人的自留地,在地裡種一些蔬菜瓜果,祖母用收穫的糧食和蔬菜作為她勞動的報酬。羅家母子的生活漸漸穩定下來。年屆八旬的祖母老眼昏花,她的體力已經不能使她很好地照料祖孫倆的生活,尤其是田間勞作。因此祖母很滿意有這麼一位賢良的女人借住在她的院子裡,她心裡也起了給柳絮和羅揚定下娃娃親的念頭。

對於祖母的心意,儘管年少的柳絮還一無所知,但羅媽媽應該知道。後來柳絮想,當年羅媽媽極力要促成自己和羅揚的婚事,有很大一部分帶著報恩的成分:他們母子在困苦無依時的確得到了祖母無私的眷顧。 但是,祖母還沒來得及按心中的設想給柳絮定下終身大事,就帶著遺憾突然離開了人世。八十歲的祖母無疾而終,是母親從一百多公里外的砂城趕到沙湖村來為她料理了後事。 坐完汽車又改乘馬車經過一路顛簸才來到沙湖村的母親還帶來了父親的骨灰盒。她將父親的骨灰盒葬在了祖母的新墳邊。按照習俗,結髮夫妻要等到夫妻雙方都百年歸世後把遺骸合葬在一座雙穴墓中。從母親的這一舉動可以看出,她已經把自己將來進入另一個世界的位置留給了她現在的丈夫。因此孤孤單單的父親只能回到祖母身邊。

此時,柳家院子裡除了借住房子的羅家母子就只剩下柳絮一個人了,她以為母親這一次會帶她走。但是,母親離開沙湖村的早晨,她含含糊糊地對柳絮說,在砂城的家裡沒有柳絮的戶口,沒有她的口糧和住房,也就是說沒有她的位置。也許母親並沒有說謊。當初母親與那個副局長的再婚是以免除她與前夫的所有關係為條件的,而柳絮正是那層關係的主要因素之一。這也怨不得副局長,他害怕自己的孩子有了繼母后受委屈。因此,在柳絮剛來沙湖村的時候,她的戶口也隨著她落在了村子裡,她成了地地道道的沙湖村村民。而且,母親和現任丈夫又相繼生下了一女一子,柳絮對母親而言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或者說,當初母親按照時尚和迫不得已的選擇嫁給父親,又匆匆忙忙把柳絮帶到世界上,事情本身是一個錯誤。而後來她決定把柳絮永遠留在沙湖村,只不過是給了自己一個糾正錯誤的機會。

那個早晨,柳絮送母親到村口,在暗淡的晨曦中她看著母親陌生的背影,已經十七歲的她終於洞察了母親與自己分離多年後她們之間客觀存在的距離——這是時間與空間的累加效應製造的距離,這距離不會使母親因為拋棄了自己與前夫的女兒而產生絲毫的愧疚。但柳絮寧願相信母親說的是事實,她不帶走女兒僅僅是因為戶口以及與戶口有關的一切待遇造成的。因此她不能怨恨母親。 那個早晨,十七歲的柳絮看著在村外土路上急行的母親越走越遠,她的視線被母親身後揚起的沙塵模糊了。此時,她同那個因父親慘死而堅強起來的男孩羅揚一樣,頃刻之間也變得堅強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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