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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一節

我在輪迴中等你 鄢晓丹 2779 2018-03-16
土佛寺不是寺。 土佛寺是離平安縣城最近的一個勞改農場,屬於紅光農場的一部分,裡面關押著諸如小偷、流氓、投機倒把分子、挖社會主義牆腳者等等在當時罪名比較流行的犯人。 少年羅揚不知道一個勞改農場為什麼要被命名為“寺”,它是否包含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禪意?或者那裡原本就是一座寺廟的遺址也未可知? 彼時是一九七零年秋天,父親被人從家中帶走已經三年了,羅揚第一次見到父親,也第一次知道了土佛寺這個地方。在小小的平安縣,父親羅新宇的罪名很嚇人——盜竊、藏匿國家文物。罪名是由新任文化館館長麥三舉證並由縣革委會裁定的,但他還是被押送到土佛寺和那些在街上小偷小摸的人一起接受監督改造。

那個秋天,正值農場摘收蘋果的末期。最優質的大紅蘋果早已採摘下來,經過精心包裝,由農場專用的汽車送到火車站,再被一節一節的火車皮分送到一些不可知的地方。此時的蘋果樹上只剩下青白的沒有成熟的果實,稀疏地掛在枝頭。它們或許永遠等不到成熟的機會,因為冬天就要到來。 羅揚跟隨父親在蘋果園走走停停,不說話。 蘋果園里活動著許多像父親那樣沉默寡言的人。他們排隊走路,排隊勞動,排隊領飯,清一色的光頭,清一色的藍布褂子,後背寫著編號。樹影間隱約可見持槍的管教人員。除此之外,羅揚覺得父親在這裡的日子過得還不錯,至少比起他和母親在外面的日子來要好得多,不用為一日三餐發愁,一切活動很規律,也不會再有無謂的額外擔憂。而羅揚和母親幾乎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房子被革委會佔了,母子兩人暫住在原先堆放雜物的小屋裡,完全靠母親替別人做針線維持生計。母親的針線活做得好,她會縫製各式衣服和鞋帽。據說這些手藝都得益於羅家女眷的家傳——曾祖母傳給祖母,祖母又傳給了母親。但縣城裡能添置新衣的人很少,母親常常沒有活做,他們的日子過得朝不保夕。父親被帶走三年了,革委會第一次允許家里人來土佛寺探視。接到革委會通知那天,母親連夜趕製了一頂棉帽子,是她用祖母留下的一件毛藍布棉坎肩改制的,讓羅揚帶給父親。現在是深秋,冬天已經不遠。土佛寺正處在山口,冬天的風會像刀子一樣割人,比縣城的冬天還要冷得多。

羅揚隨父親走進一棟乾打壘土坯房。房子是通的,靠牆壘著通舖大炕,炕上鋪著一排席褥,擠得又緊又密,大約能睡三十個人。父親指著一張席褥說:“我住這兒。”羅揚伸手摸了一摸,褥子薄而發硬,不知裡面絮的是什麼。他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袱,將一包菸絲和母親連夜趕製的棉帽子取出來遞給父親。父親把帽子戴在頭上,臉上綻現出一抹笑容。 “老羅,聽說你兒子來看你了?”一個穿制服的高個子男人勾身進了土坯房。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是農場的管教幹部。 “是啊,是啊。”父親答應著,迅速摘下帽子,塞到席褥底下。 “我這裡有點好東西,招待你兒子。”管教幹部將一個帆布包放在炕頭,取出一隻瓷缸和一把掛麵。瓷缸裡盛著熬過的豬油,已經凝固了,呈乳白色,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腥香氣。

父親將菸絲打開,分出一半給管教幹部。兩個人坐炕上聊了一會兒,管教幹部說:“這兩天你不用勞動,陪陪兒子。”說完他拿上菸絲走了。 晚飯的時候,父親先排隊領飯——慣例的兩個饃饃,一碗水煮土豆片,然後帶羅揚到一間堆放著各種農具的倉庫裡,用煤油爐子煮了一碗掛麵,拌上豬油和鹹鹽,真香啊! 羅揚很久都沒有吃到有油水的飯了,強烈的豬油味令他反胃,使他很不適應。但父親摸摸他骨瘦嶙峋的肩胛和單薄的夾衣深情地說:“吃吧,別拂了政委的好意。” “給我們送掛麵的人是政委嗎?他是管農場的政委嗎?”羅揚好奇地問道。 “是的,我和他還算投緣,他從來沒有為難過我。這次若非他幫忙,我又怎麼能見到你呢,我的孩子!”父親因激動而嘴唇顫抖。他又問起母親的情況,一邊說,一邊將麵碗和筷子塞到羅揚手中。他自己則吃剛才領來的饃饃和土豆片。

羅揚強忍著對豬油的不適應吃完了一大碗麵條。但是,因為來的路上班車顛簸,他的胃裡還隱隱地難受。夜里和父親擠在通舖上,還沒睡著他就將吃下的麵條全部吐了出來,引起房子裡近三十個漢子的一片騷動。 第二天一早,農場裡所有的犯人被集合起來,由一個年輕的管教幹部訓話,清查羅新宇私藏食物和灶具的問題。羅揚當即被送上了去縣城的班車。據說,從那天開始羅新宇被關了禁閉。 直到許多年後,羅揚每想起農場裡的豬油拌麵,胃裡就會隱隱地難受,甚至害怕聞見沿街小飯舖裡飄散出的濃重的豬油味。他幾乎不吃豬肉。 冬天真的來了。一個大雪狂飛的日子,有一位街道女幹部到家里通知母親說,羅新宇從土佛寺逃跑了。 羅揚不明白父親為何要逃跑。其實外面的日子比起那個勞改農場來要亂得多,縣城裡曾經接連發生了幾起武鬥。

自從父親逃離土佛寺,經常有革委會的人找母親問話。其實那段時間父親並沒有回家,他深知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躲藏在文化館一間廢棄的展廳裡,每天深夜由母親給他送一次飯。革委會的人找不到父親,也找不到他們想找的贓物,心裡異常憤怒,母親自然成了他們批鬥的對象。這樣的形勢,迫使父親不能繼續躲藏,他必須走到明處,去找一個他要找的人,據說那個人能夠解救父親乃至羅家的危難。但父親很快被巡邏民兵抓住了。接下來,羅家的宅院被劃歸為文化館的一部分。羅揚和母親一起被趕出了院子,連那間堆放雜物的小屋也不讓他們居住了。 文化館館長麥三一家理所當然地擁有了羅家的宅院。 走上領導崗位的麥三意氣風發,他突破了縣城的舊風俗,很快娶回了他的第三任妻子。她是縣文工團的秦腔演員,四十來歲,長得不怎麼漂亮,卻很會打扮,而且和縣革委會主任是乾兄妹。麥三很在意他的第三任妻子,以及她帶給他的和縣革委會主任的姻親關係。

羅新宇逃跑後被巡邏民兵抓到,他的罪行更重了,由縣革委會作出判決,他被發配到地處騰格里沙漠邊緣的一個偏僻的草場勞改。那裡屬艋縣轄地。曾經對羅崇文無比敬重的原文化館柳館長也因此遭受牽連,他只能將被指責為“來歷不明”的侄女柳絮打發回老家——地處艋縣的沙湖村,並讓已經無家可歸的羅揚母子也跟著去避一避。 沙湖村離父親勞動的草場不遠,徒步走一天便可到達。羅揚到草場探望父親,知道了草場旁邊的山叫蘇武山,而這草場曾經是蘇武牧羊的地方。父親除了在草場放羊,還要到草場邊一個荒灘上從事他並不擅長的農業生產勞動。那時的父親愈加頹廢,頭髮也全白了。 許多年後,長大成人的羅揚每憶起父親垂頭喪氣的樣子,不禁想,艋縣原本是歷朝歷代發配罪臣的地方,而此時的羅家不過是尋常百姓,被遣送到那裡勞動,也算不得什麼委屈。但當年他的父親卻想不開。

來到草場後,羅新宇又逃跑了一次。那一次出逃同樣沒有成功。由於對地形不熟悉,他誤入了騰格里沙漠。幸好他被沙湖村的巡邏民兵抓回來了,否則他將葬身沙海。 羅新宇被民兵押回草場,挨了一頓鞭打,當即被送到石羊河下游的水庫工地。那裡正在興建大大小小的水庫。工地上有很多從各個地方押解來的勞教人員,實行軍管制,周圍是荷槍實彈的軍人和民兵。 羅新宇是再也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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