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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二節

我在輪迴中等你 鄢晓丹 3736 2018-03-16
一個常常飄著雨絲的冬季,南京城一條幽深的小巷,在一間昏暗狹窄的閣樓上,身負重傷且又舉目無親的女學生司馬尋心總是暗暗勉勵自己:我不能倒在最黑暗的黎明前夜,更不能充當懦夫和逃兵。然而,這段前夜太漫長了,黎明的曙光何時才能穿透厚重的雲層?在漫漫無期的等待中,她擔心自己年輕稚嫩的心沒有那麼堅強。極度徬徨無助的她凝視夜空,輕輕吟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悲憤的歌曲使家鄉的苦難場景恍若眼前。她想到離開家時祖父的叮囑:不驅逐日寇,絕不還鄉!此時,她多麼希望有一片驅虜抗敵的戰場,早日還故鄉一片安寧。然而,經歷數月的奔波後,屬於她的戰場究竟在何方?由此及彼,她不由想起了報國無門的陸游、背井離鄉的李清照、含冤赴死的岳飛以及英勇抗敵的辛棄疾,他們都用激情和生命唱出了不朽的保家衛國的詩篇,像萬道霞光給黑暗中的人們帶來希望。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司馬尋心低聲朗誦著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儘管聲音低沉,卻鏗鏘有力,就像一柄閃著藍光的利劍,瞬間刺透了世界的血雨腥風,又彷佛是一條清澈的溪流,把大地的塵埃滌淨,把孤獨遊子的滿腹傷痛和憂慼一點點撫平。 羅崇文被司馬尋心柔弱外表下的堅韌深深地震撼了。他不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承載了多少苦難,才顯示出這樣的大氣磅礴。她的堅韌也給他注入了一種力量,一種使他擺脫自身狹隘和短視的力量——作為男兒,他應該負起某種責任。當然,他首先要做的是對自己負責。 就這樣,眼前這個似乎是從天而降走進羅崇文生活的叫司馬尋心的少女,讓他滋生了許多心事,這是從前未有過的——即便是當初他得知家裡給他定了親,而他對張家小姐還不甚了解,也沒有產生這樣濃重的心事。他除了像兄長一樣照顧她,使她的傷勢盡快恢復,更願意從內心去接近她、了解她,同時也希望她能夠了解自己,讓她知道她真正給他帶來了一種叫“光明”的東西。或者說,朦朧中她成了他嚮往的“光明”。

於是,在這段令羅崇文振奮的日子裡,在司馬尋心悲憤沉鬱的歌與詩的餘音裊繞之間,他和她開始了促膝長談。他對她說起他的父母、死在異國他鄉的兄長以及西部平安縣城和縣城裡的風土人情,甚至他還提到了縣城父母官馬縣長,但他卻避而不談自己與馬縣長的外甥女張小姐的婚事。這也是他表現出的無可奈何的懦弱——他還不能完全正視自己的問題。 有一段時期,很多進步青年正在激情澎湃地想要變革、想要尋求解放,羅崇文卻依然循規蹈矩,一切聽從父親的安排,包括並沒有徵求他本人意見就給他定了未婚妻這件事。羅崇文的循規蹈矩使得他與這個激進的時代有了相當距離的脫節,以至讓他失去了許多與同齡的進步青年為社會做點大事的同等機會,或者說直到很久以後,他因了司馬尋心才走到了進步青年的陣營。但毋庸置疑,在那個時代有相當一部分能為社會做點大事的青年都是從反抗包辦婚姻開始的,這就注定他和司馬尋心之間總該發生點什麼。司馬尋心的出現,使羅崇文隱約設想了除父親的安排之外另一種對他而言更有意義的前景,儘管他還沒有清楚意識到那前景包括了哪些具體內容,儘管他還在聽從父親的訓導,時刻準備著回家完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大事。這婚姻大事讓羅崇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苦惱。

平安縣馬縣長的外甥女小名叫梅梅,因為羅、馬兩家是世交,他們小時候曾經見過面。那是在張小姐的外祖父馬老太爺的壽宴上,十二歲的羅崇文跟隨父母前往拜壽,比他小三四歲的張小姐也在場,且吃飯的時候與他同桌。他記得非常清楚,張小姐是左手使筷子用餐,也就是俗稱的“左撇子”。母親卻連連夸她聰明。誰知道呢?許多人都說“左撇子”聰明,也不知有何依據。但她左手使筷子總不那麼利落,一直低著頭對付面前的小半碗長壽麵。席間她只抬了一次頭,是她的母親對她說什麼。羅崇文注意到了那張臉,削尖而蒼白,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或者說是病態。壽宴結束後,客人們都到主人家的後花園裡小坐,拉家常,小孩子們在一旁玩耍。梅梅與她的堂表姐發生了爭執,她說出的話並不似她的面容那般蒼白,也不似她左手使筷子那般無力,而是相當尖刻。她大約是說了堂表姐家裡寒酸吝嗇,只拿一籃子饃饃當壽禮,卻一家子都來赴宴之類的小話。這樣的言語不應該出自幾歲孩童之口。她或許是聽了大人們在背地裡的說三道四。兩個小孩子的爭執卻無所顧忌,所有人都知道了,結果弄得兩家大人的臉上很不好看。梅梅的堂舅母拉起自家女兒氣沖沖地走掉了。等羅崇文年紀再長些,便不再跟著父母走親戚,他再也沒有見過張小姐。等到父親給他定下與張小姐的婚事,他才又想起壽宴上的一幕。都說女大十八變,他不知道如今的張小姐是否有了變化,從外表容貌到言談舉止都真真有了小姐的模樣,後來,母親託一個去南京辦事的親戚給他捎去了幾件繡品——鞋墊、枕套、門簾、床圍子,還有一個荷包,據說是張小姐親自做的,手工細緻,顏色搭配也好。看著那些繡品,他才打消了些許將來娶張小姐為妻的種種顧慮。

這些事情司馬尋心當然一無所知。雖然她看到了羅崇文屋裡的繡品絕對出自一個心靈手巧的女子之手,卻沒有沿著這些蛛絲馬跡去分析,去猜測。因為她只有十七歲,對世間的許多問題還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而且她早已從司馬文心口裡得知,羅崇文是一個本分的未婚青年。經過一段日子的相處,她還發現了他的許多長處或者說是作為一個男人的優秀品質,比如他的善良和博學。他也不像她的親哥哥司馬文心,心裡只裝著革命和國家大事,對她缺少應有的照顧,否則她就不會身負重傷了。羅崇文對她有更多的耐心、細心,還有許多體貼入微的人情味,這無法不在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心中蕩起漣漪,儘管她還沒有更深入地去細想自己心理的這種微妙變化——那畢竟不是一個只有十七歲的女孩子應該時時掛在心上的事,即便有那麼一點不能自已的想法,她也會因羞怯而把它緊緊地包裹起來,就像守護一塊聖地。但是,她在養傷期間,卻不由自主地慢慢依賴起眼前這個“撿來”的兄長了。

不用說,羅崇文很喜歡端莊美麗而又有思想且充滿活力的司馬尋心,雖然這種喜歡他還只能停留在“兄妹”層次上。 與他所了解不多的張小姐相比,司馬尋心與張小姐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人。 通過母親託人帶來的幾樣繡品和一封家書,他知道張小姐的女紅做得十分的好。但做女紅是一般女兒家都會的,只不過有巧拙之分罷了。司馬尋心的心靈手巧倒也並不在張小姐之下,這從他們的日常相處中可以領略到。而且,他不知道張小姐有沒有讀過書,但司馬尋心是讀過書的。司馬家族在東北稱得上詩書世家,司馬尋心自從會說話起,她的祖父就教她、,再年長些她進了新學堂,下學後祖父繼續教給她唐詩、宋詞、諸子百家以及《史記》、《漢書》、《二十四史》等等,十六歲以前她已經中學畢業,在當地她被鄉鄰們譽為“女秀才”。眼看東北不保,她帶著祖父的囑託到南京找哥哥。到南京後她繼續就讀於金陵女校,直到和哥哥一起參加激進活動身負重傷,兄妹離散,才迫不得已終止了學業。而此時她的家鄉正處於日本人的鐵蹄之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與家裡早已中斷聯繫,這中斷的“聯繫”對她而言隱含著深重的危機。她是有家不能回了,或者說按照她祖父的秉性,那個詩書世家早已經玉石俱焚了吧,豈有苟活於世當亡國奴的道理?這是她帶著祖父的囑託走出家門時就已經想到的。在南下的路途中她已經有了這樣的預感:她和她的親人們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十多年後,抗戰勝利,當司馬尋心重返故里尋找家時,從鄉鄰口裡得知,她的祖父果然在日本人進駐屯子的當夜上吊自縊了。料理完祖父的後事,她的母親投了井,而父親在自家宅子裡放了一把火後也不知去向。那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站在故居的廢墟前,司馬尋心沒有流淚,她在想,所發生的一切大約都是祖父早就安排好的。 或許因了飽讀詩書以及從祖父那裡繼承下來的秉性,司馬尋心是一個無論對自己還是對他人都是有強烈責任感的人,和她的兄長司馬文心一樣,她的心裡時時裝著那些流離失所的人,甚至裝著“恢復河山”的天下事,小小年紀就表現出一種非凡的大氣。這一點連堂堂鬚眉的羅崇文都自愧弗如,何況那個不到十歲就知道嫌貧愛富、看碟子下菜、再看人下碟子的富家千金了?張小姐做了繡品主動讓她未來的婆婆羅太太託人捎到南京,也許是一個荳蔻女子出於對羅崇文的愛慕,想以此拴住遠在千里之外的他的心;他又猜測,她是否還另有深意呢?比如羅家的名望,還有資財,是馬縣太爺家裡絕對不可比擬的。否則馬縣太爺也不會在自家沒有適齡女孩的情況下用外甥女來與羅家聯姻了。當然,這些僅僅是羅崇文的猜測。雖然是猜測,但每想到這一點,他對張小姐主動表達的愛意就感到很不踏實。張小姐應該矜持一些才符合當時的社會風尚,也更符合一個小姐的風範。她表現得的確過於心急了。

在與司馬尋心相處的日子裡,羅崇文心裡七上八下、思前想後,他對自己的人生一時還無法做出實質性的選擇。 不久,“淞滬抗戰”爆發。這是繼“九·一八”事變後中國人的又一次傷痛。侵略者的屠刀高高舉起,他們不會因為對手的妥協而心慈手軟。華夏大地戰雲密布,時局更加動盪不安。一股股暗流在湧動,它們隨時都會像火山一樣噴發。 就在此時,羅崇文又收到一封催促他回蘭州完婚的家信。他不再猶豫,終於給父親羅煥彰去了一封信,要求與張小姐解除婚約。然後他帶著司馬尋心離開了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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