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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一節

我在輪迴中等你 鄢晓丹 2850 2018-03-16
冷月若雪獨自坐在蒙古包裡。這蒙古包不是草原人家生息繁衍的家園,也不是牧民遮擋風雪的所在,而是離砂城約一百公里的一個叫九棵樹的地方,扎了三五座簡陋的帳篷供遊人膳食住宿,便成了砂城市民休閒的旅遊勝地。蒙古包矮小,光線暗淡,從高高捲起的門簾處看過去,外面有一排白楊樹。冷月若雪將樹默數一遍,不多不少,一共九棵。這是九棵樹地名的由來。 九棵樹位於巴丹吉林沙漠與戈壁接壤的邊緣,蒙古包前面的空地上除了黃沙和鵝卵石,還散落著幾蓬駱駝刺及野沙棘。在一片死寂般的枯黃中,駱駝刺及野沙棘零星的幾點綠色演繹著無言的沒落與荒涼。據說能在沙漠中生長的樹更為罕見,胡楊算得上沙漠的樹王,它一旦在沙漠紮根,就會三千年不死,死後三千年不倒,倒後三千年不腐,被譽為沙漠之魂。然而,眼前高大挺拔的白楊樹伴隨流沙般的歲月在沒落與荒涼中站立了若干年,又是什麼力量支撐了它們?不多不少,一共九棵樹,這意味著什麼?是生命的頑強?還是精神的永恆?白楊雖然只是尋常的樹,但它們是生長在沙漠邊緣的樹,不容人們忽視。不時有絡繹不絕的人群結隊前來,早些年是牽著駱駝的商隊,後來是開著汽車的旅遊團,人們在此駐足時都會懷著怎樣的敬意仰視樹們,表現出對生命怎樣的膜拜!

九棵樹冷月若雪來過很多次,為每年在此舉行的文學筆會。西部的(有時也會有東部的)作家與文學愛好者在這略顯空曠的大沙漠邊緣慷慨陳詞,發表各自的文學見解,然後到九棵樹下拉一條“XX筆會”的橫幅合影留念;還可以爬到不遠處的沙丘上,觀看一望無際、跌宕起伏的沙海,或者看沙漠中日落日出的壯觀。當文友們興致勃勃地賞景拍照時,冷月若雪一般都是獨自坐在蒙古包裡;而當別人回來了,她才獨自向沙漠走去。她喜歡獨來獨往。 夕陽西下,冷月若雪獨自爬上一座沙丘。放眼望去,沙漠彷彿翻滾著金波,她不由將沙漠與海洋聯繫在一起,儘管她的幾十年人生都是在西部度過的,儘管她曾經只見過一次真實的大海,但她能在漫漫黃沙中感受到海的氣息,或者說是曾經有過的生命的氣息,使她對沙漠產生了無限的留戀,以至留戀到對眼前突兀矗立的九棵樹也感到了厭煩,感到了樹的唐突和多此一舉。是樹打破了沙漠的寧靜吧?它們引來了蒙古包和許多的人、許多的車,以及人們離去後廢棄的包裝袋、羊骨頭,使得純淨的沙漠遍布腥羶之氣。就像這蒙古包裡瀰漫的經久不息的氣息,包裹著她。有時她覺得自己應該立刻逃離,逃到更遠的沙漠腹地去。

走向沙漠腹地,這是冷月若雪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幻想,常常讓她激情澎湃。她也由此而常常想到那個遠離塵世的三毛。傳說三毛為了追尋永恆的愛情才走進了撒哈拉沙漠,在那裡與荷西過著相親相愛的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果真如此嗎?也許,三毛最初走進沙漠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逃離?那麼荷西呢?有人推測他是三毛虛構的愛情主角。虛構也該是逃離的一部分吧? 此刻,冷月若雪坐在蒙古包裡沾滿油漬的粗糙的布沙發上。她面前的小矮桌上放著一把錫壺,幾隻鎦金邊的白色瓷碗,碗里分別裝著奶酪、酥油、磚茶、冰糖、果仁等等。如果客人想喝奶茶,自己動手將瓷碗裡的茶料放進錫壺,添上馬奶,放到蒙古包中央的炭爐子上熬。喝自助奶茶是這裡的旅遊特色。冷月若雪剛來的時候給自己煮了一碗奶茶,但此時茶碗裡奶白色的濃稠液體已經涼透了,她卻沒有喝,而是注視著門簾外面的九棵白楊樹,想一些與沙漠有關的事情。可以說,很少有人真正喜歡沙漠,雖然人們也常常會把沙漠與海洋聯繫起來,但那隻能是死亡之海,到處充盈著乾枯的能吞噬生命的死亡氣息。或者,曾經走進沙漠的三毛只不過是一個愛情特例,她謳歌沙漠,如同謳歌愛情。就像矗立在沙漠邊緣的九棵白楊樹,亦不過是惡劣的自然環境中生命的特例。

然而,冷月若雪終究不能像當年的三毛那樣到沙漠腹地去追尋銘心刻骨的愛戀。建立在沙漠之上的愛情太沒有根基、太不可靠了,就像海市蜃樓。荷西的離世就是給予三毛那海市蜃樓般的愛情的一種宿命的詮釋。冷月若雪每次來到這個叫九棵樹的沙漠邊緣——以筆會的名義,當然也不僅僅是為了尋找創作的激情和素材。她只是想來看看,遠處跌宕起伏、一望無際的漫漫黃沙,就像一縷一縷永遠斬不斷的情絲,載著她一生一世的鄉情、親情,乾淨聖潔得讓她沒有一絲雜念;而夕陽下漾起粼粼金波的沙海更是讓她流連忘返。 據說母親就出生在九棵樹。在母親出生那年,除了那九棵白楊樹迎著沙漠的風站在這荒涼之地,這裡罕有人跡,偶爾有騎著駱駝或馬匹的商隊經過。某天,當騎著駱駝且打扮怪異的一對中年夫婦經過這裡時,他們遠遠看見一個戴紅頭巾的女人斜靠在一棵白楊樹上,她胸前繫著一個包袱,包袱裡裹著一個微微啼哭的嬰兒。嬰兒似乎已經哭了很久,聲音嘶啞、斷斷續續。中年夫婦走過去,對女人喊了兩聲,竟然沒有一點反應。她死了。在女人身後的不遠處,還躺著幾具血肉模糊的男屍和幾匹死馬。看樣子,這裡不久前經歷了一場殺戮。這是常有的事,在沙漠和戈壁間穿行的商隊常遭到土匪襲擊。而距離九棵樹不遠的沙頭堡是土匪的老巢,從平安縣到敦煌,包括騰格里沙漠與巴丹吉林沙漠之間的阿右旗和沙湖地區,以沙頭堡為中心的方圓幾百里是匪徒活動最頻繁的地帶。這也是九棵樹人跡罕至的原因,土匪的猖獗使它成了一個死亡地帶。

中年夫婦將女人胸前的包袱解下來,看見嬰兒的左臉頰有一道彎月形傷口,傷口很長,皮肉已經翻開了,從嘴角一直延伸到左耳垂。大概為了止血,那個瀕臨死亡的母親在嬰兒的傷口上按了一層細沙,和著沙子的暗紅的血已經在嬰兒蒼白的臉上凝固了。 中年夫婦是從西域來的巫醫,他們抱走了嬰兒,是個女嬰。那個女嬰就是冷月若雪的母親。 既如此,九棵樹便不是母親真正的出生地。但冷月若雪毫無無辦法,她不知道被殺死在九棵樹的人是誰,來自何方,就權且把九棵樹或者將沙漠認作母親的故鄉,也就是自己的故鄉。 坐在蒙古包裡的冷月若雪凝視著那一排白楊樹。已是夏末,樹梢的葉子泛起了黃色,慢慢地,那黃色將越聚越重,由淺黃到枯黃,最終會和四周的黃沙湮染成一片。白楊樹後面,一名穿紅T恤的男子手持相機沒完沒了地拍照,他在那裡忙乎了大半個下午,也不知他是想拍樹還是想拍遠處的沙丘。後來,男子離開樹,向沙丘走去,漸行漸遠,在黃沙的背景裡濃縮成了一個小紅點。他走過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淺淺的痕跡,微風掃過,那一串痕跡很快又被細沙蓋住了。

看著遠處移動的紅點,冷月若雪想,一個人在沙漠上是留不下什麼的,又怎麼能把沙漠當故鄉呢?她不禁黯然神傷。但她沒有想到那個穿紅T恤的男人會沒完沒了地對著枯寂得有些百無聊賴的黃沙拍照。或者,他和自己一樣,也是一個對沙漠情有獨鍾的痴迷者?在冷月若雪的注視中,紅點越走越遠。他真的和自己一樣嗎?走向沙海去尋找,或者逃離?她的目光不禁跟隨那個模糊移動的紅點痴迷起來。 冷月若雪已經不年輕了。她面對浩瀚的沙海還能心生一種激情,多半是因為想到母親——沒有根基沒有寄託的母親,這激情只能是生命的抗爭與不甘。而作為女人,她也曾對浪漫有所期許,卻從來沒有把這種期許寄託在沙漠之上。因為她不想讓自己期望的結果化作沙漠裡稍縱即逝的海市蜃樓後,再陷入深深的失落。

過了許久,那個紅點還沒有脫離她的視線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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