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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三節

我在輪迴中等你 鄢晓丹 5057 2018-03-16
某個萬籟俱寂的深夜,陸思豫徒步走到毛紡廠職工宿舍樓下。他不時抬頭仰望那個透著杏黃燈光的窗口,沉思良久。 那個總是在深夜仍然亮著燈的窗口是麥穗的宿舍,確切地說,是麥穗和她女兒兩個人的家。 城市已經酣睡,麥穗這會兒在做什麼呢?杏黃的燈光給了陸思豫溫暖的、充滿浪漫的無限遐想。他想像著她在燈光下做各種各樣的事:洗衣,擦地,織毛線……他彷彿看到了她額角一顆閃亮的汗珠,他願意抬手替她拭去。後來,他常常會在深夜不能入睡的時候不由自主地走到那扇窗戶下面,像著了魔一樣,長久地仰望從窗戶溢出的杏黃色燈光,想像著窗戶裡面的情景。 其實,麥穗此時靠在床頭讀一本書,,一個外國人寫的小說。書很舊,已經起了毛邊,是她從新建的廠職工閱覽室借回來給女兒看的。她不知道女兒讀了沒有。她自己卻讀了好幾遍,似乎想從書中找到一點消除自己和女兒之間的“代溝”的有效經驗。

麥穗看一陣書,又看看熟睡的女兒,不由嘆口氣。女兒長這麼大,她很少給她買課外讀物,都是從單位借,原先是藉縣文化館的,現在是藉毛紡廠閱覽室的。由於毛紡廠不景氣,建閱覽室的時候廠裡只買了幾百冊新書,其餘的書基本上都是市總工會號召市民捐的舊書。她捧著的這本,封面已經有點髒污,不知是何人捐贈的,更不知經過了多少人的手。 借書也不完全是為了麥子。許多年裡,麥穗保持了深夜閱讀的習慣。不論窘迫的現實將她拋向何處,她還是沒有完全丟掉這個習慣。對她而言閱讀本身已經不是目的,她是想從文字裡找到一點安慰,一種精神的依托——哪怕她手裡捧著的是一本讀了無數遍的、已經起毛邊的舊書,她仍可以沉迷其中,將書中的文字毫無節制地填充進思維的空隙處,使她暫時忘記現實的種種嚴峻,也使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真正像一個人一樣有尊嚴地活著。比如她翻開的,原本屬於青少年讀物,年屆四十的麥穗卻連續閱讀了三遍,僅僅是因為喜歡這個書名,或者僅僅是喜歡“守望”這個詞。事實上,“守望”在麥穗的人生歷程裡是一個很重要的章節。讓她疑惑的是,她不清楚自己守望的究竟是什麼,或者她還有多少歲月用於守望——這樣的焦慮又常常令她惴惴不安,灰心沮喪。她偶爾扭頭看看燈影綽綽下酣睡的女兒,才能重新找到一絲暖融融的踏實的感覺。她相信女兒的夢應該是甜美的,充滿希望的,儘管她們母女間已經出現了一些問題,有時甚至無法溝通。

沉湎在各種感觸中的麥穗覺得自己很沒用,女兒一天天長大,她卻沒有能力讓她生活得更好,一切的溫暖和關懷都代替不了腸胃的飢渴,她每天都咬緊牙關去承受,一切已經讓她力不從心。 到毛紡廠上班是去年的事。為了這份工作,麥穗交了一萬多元集資款。湊集那筆錢幾乎使她和女兒傾家蕩產。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把錢交了,換回一張蓋著毛紡廠財務公章的收條。這張收條給了她無限的欣喜和期待。因為她迫切需要一份固定職業,不論工資收入如何,她和女兒可都以住進單位的職工宿舍,以後再也不用四處找房子搬家了。只要不搬家,她相信她和女兒的生活會慢慢好起來。 那段搬家的日子讓麥穗錐心刺骨。 剛開始麥穗和縣城裡的其他拆遷戶一樣租住在城市邊緣的土坯房裡,每月五十元租金,這已經是最低廉的房價了。雖然麥穗在拆遷時也得到了一筆為數不多的安置費,但想到年僅八歲的女兒需要撫養,以後的生活還很沒有保障,她不敢輕易動用那筆錢,日常開銷都是靠她送報紙維持。文化館剛解散時,人事部門給所有的文化館工作人員都解決了出路,麥穗也被安排在縣城一家不在拆遷之列的百貨公司,仍是乾部編制。但好景不長,不久百貨公司在市場經濟運作機制的激勵下私營化了,就是將營業區和櫃檯租賃給願意經商的公司內部職工經營。租賃合同很搶手,而麥穗僅僅在那里工作了兩個多月,她沒有簽到合同,只好再次下崗,於是到郵局找了一份送報紙的零活。

送報紙的是臨時工,發計件工資,每送一份報紙收入五分錢,後來漲到七分。也就是說,麥穗每天必須送出一百份以上的報紙才能維持她和麥子兩個人的基本生存(不談生活。生活包含了某種品質,不管其中的品質優劣如何,對當時的麥穗而言都是奢侈的)。天氣暖和的時候還好,麥穗蹬著自行車東奔西跑,只當鍛煉身體。到了冬天,她在外面凍得透心涼,天黑回到家,煤炭爐子早就滅了,土坯房裡的溫度跟外面差不多。年幼的麥子裹著棉被坐在床上,前面放一塊木板做功課,她則開始重新點爐子做飯,等爐子燒熱,房子裡變暖和,已經很晚了。就在那個冬天,麥子因為重感冒引發肺炎,住院花去了幾千元,那是拆遷安置費的四分之一。 無奈之下,麥穗只好又一次搬家,搬到縣城附近的一戶農家小院,是磚木結構的平房,裡面還有土暖氣,又有房東老太太照應,她不用為孩子擔心了。但房租貴了一些,只租一間屋子每月就要八十塊錢。麥穗僅僅靠送報紙已經不能維持下去,她試著賣過水果,送過盒飯,除了母女二人的基本開銷,她還節餘了一點錢。但那段日子並不長久。因為房東的兒子結婚了,小兩口不願意有外人在院子裡租房子,麥穗只好再次搬家。接下來的搬家很頻繁,麥穗沿著新建的高速公路邊緣從平安縣一直搬到了砂城,最後住進了砂城的出租屋裡。

新搬的出租屋在一片雜亂的樓群裡,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砂市遭遇了一場特大暴雨,很多住自建土坯房的居民受了災,房子被連續幾天的暴雨沖塌了,市政府為救災給居民蓋了幾棟簡易救災樓,除了主梁是鋼筋水泥澆築的,隔牆全部使用預製板,牆壁很薄,既不保暖又不隔音,市民們稱之為壁板樓。幾年後,許多住壁板樓的居民搬走了,住進了條件更好的樓房,他們把空出來的房子用於出租。 租住在壁板樓的人員十分混雜,大部分是小商販。也有民工,他們從事著房屋裝修、油漆家具、收購破爛、蹬三輪車等等雜活。還有無業遊民。到夜晚,壁板樓附近的街上游盪著一些來自不同地域的婦女,有年輕的也有歲數大的,她們通常被市民稱作“雞”,隨時會將一些身份不明的男人帶到出租屋裡。

每個晚上,勞累了一天的麥穗回到壁板樓,她摟著女兒縮進被窩裡,仍然能清晰地聽到來自左鄰右舍的不同聲音:洗麻將牌時嘩嘩地響,醉漢們的猜拳行令,輕佻男女的浪笑,甚至是某個老太婆在睡夢中含糊的囈語……這些聲音東一下西一下,毫無遮攔地撞擊著麥穗的耳膜,她下意識地用雙手摀緊麥子的耳朵。想到孟母三遷的故事,但麥穗做不到。雖然她送盒飯能節餘一點錢,麥子卻進了砂城一家大工廠的子弟學校讀書,除正常的雜費和書本費外,每學期都要交一千元左右的借讀費,讀到小學畢業時,她們獲得的那一筆拆遷安置費已經所剩無幾了。麥穗沒有能力租一間條件好一點的房子。 天無絕人之路,麥穗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帶著女兒離開壁板樓的理想很快實現了。剛改制不久的砂城紡織集團公司下屬的毛紡廠為配合市政府的“再就業工程”要招收一批合同製女工,得到消息的麥穗激動得徹夜未眠。但是,招工需要交一筆集資款才能簽訂勞動合同,麥穗毫不猶豫地拿出了余下的全部積蓄。還差一點錢,她賣掉了家裡幾乎所有值錢的而又不屬於必需品的東西,包括當初為了給女兒學習音樂買的一架舊電子琴,買的時候五百元,賣了三百元;她自己的一塊手錶;祖母臨終時留給她的一枚金戒指和一塊翡翠項鍊墜子;幾件暫時不用的家具。七湊八湊,總算把一萬多元集資款交齊。那會兒的麥穗並沒有因為缺錢而產生過大的壓力。麥子成了紡織集團公司的職工子女,可以到公司子弟學校讀書,不再交納昂貴的借讀費了。至於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當麥穗開始在毛紡廠工作,她的生活狀況並沒有如她希望的那樣有太多改變。廠領導也許覺得她歲數偏大,也許是出於善意的照顧,總之沒有把她分配到生產車間,而是留在廠裡打雜,當了一名後勤人員。生產車間的人工資有四百多元,勤雜工卻只有三百多元。但她不能說什麼,不能讓照顧她的領導認為她不知足,儘管她很需要錢。她和女兒的日子可想而知。好在進了毛紡廠算是固定工作,穩定,將來有養老金,她覺得日子還是有盼頭的。 麥穗沒有預計到,伴隨著麥子的成長,需要支出的花費越來越多,沉重的負擔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麥子已經是初中生了,學校要交補課費,每月六十元。對於這筆額外開支,麥穗常常讓麥子去對老師說,緩兩天交,再緩兩天交。麥子開不了口。交錢的事一拖再拖,麥子不得不在老師很難看的臉色中面壁思過,回家就對著麥穗發脾氣。

還有的時候,比如校藝術節,後來的教師節、國慶或者元旦,學校要組織文藝演出,參加節目的學生統一購買演出服裝,不算貴,一百多塊錢,卻是麥穗三分之一的月收入。麥穗只好親自到學校找老師,借一套演出服作參照,再買來布料自己做。麥穗的縫紉手藝好,老師倒沒說什麼。但是,鞋不能自己做,跳蒙古舞的靴子,跳四小天鵝舞的芭蕾舞鞋。麥穗狠狠心,給女兒買下了,盡量把鞋號買大一點,在鞋頭墊一團毛線,勉強合腳,這樣能多穿一兩年。 買了兩雙漂亮的舞蹈鞋,有一段時間麥穗不得不在晚飯後去菜市場買小販剩下的扒堆菜,一塊錢一大堆,裡面有芹菜和小油菜。她回家把小油菜挑出來,用開水焯了,擠乾水分後用鹽揉一揉,壓在小瓷壇子裡放幾天,撈出來切成細末,用乾紅辣椒熗鍋,然後炒一炒,就是餐桌上最可口的美味佳餚了。芹菜她用來包成包子或餃子,那樣的餡料缺少油水,只能勉強填肚子。但是,麥子正在長身體,她不能總跟著吃這些,麥穗每天早晨煮一枚雞蛋,讓女兒帶到學校當早餐。那一枚雞蛋幾乎承擔了讓麥子健康成長的全部營養重任。

再就是穿衣,儘管沒有錢,麥穗也不願意讓女兒和自己走出家門時過於寒酸,她們的衣著體面乾淨。但麥穗知道,所有的服裝不是買的反季節降價處理品,就是用從早市淘來的布料自己縫製的。 窘迫的日子過久了,麥穗覺得自己活得像一架生了鏽的機器,被生活的鞭子驅趕著吱吱嘎嘎往前奔,顧不得來處,也看不到盡頭,在疲於奔命間眼看就要散架,卻不能作片刻的停頓和休整。唯一讓她還能感受到的熱度,是對女兒健康成長的期盼,當然,還有內心深處對那份已經過去很久的、變得陳舊不堪的愛情的默默懷念。是的,對於一個基本上一無所有的女人來說,已經逝去的陳舊的愛情成了心靈深處的寶藏,能帶給她精神上的支撐。但這種支撐在處處需要物質來包裝的世界又顯得那樣蒼白無力。在充滿巨大誘惑的現實世界中,一個精神的聖徒往往在物質上是要唱空城計的。

為了培養女兒,麥穗也曾想過去找麥子的親生父親。儘管他當初並不知曉有這麼一個女兒,儘管聽說他還有一個和睦的家庭和一個很厲害的老婆,麥穗想,自己如果真的豁出去了,總可以通過合法途徑(比如親子鑑定)為女兒爭取一點經濟補償。麥穗知道他現在已經很有錢了,以他的為人,不會吝惜錢財。但麥穗只是想想而已。她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做,也不願這樣做,否則當初就不會一聲不響地離開他。如果她為了所謂的“生活得好一點”就去和他以及他的家庭對簿公堂,還不如當街賣了自己。這個時代似乎到了什麼都可以作價出賣的地步。她雖然已經“奔四”,卻知道自己仍然具備可供出賣的資本——只要不去琢磨愛啊情啊的就成。 如果說“賣了自己”原先僅僅是麥穗出於自嘲在頭腦裡偶爾閃過的一點小念頭,當毛紡廠面臨倒閉的消息越傳越盛,尤其是資產評估的專家和公司領導進駐毛紡廠後,這個念頭於她就變得強烈而迫切。毛紡廠倒閉,意味著麥穗將再次面臨失業。也許砂城市政府還要啟動下一個“再就業工程”,但那“也許”還停留在失業人員“盼望加想像”的階段,已經“奔四”的麥穗覺得自己無論從經濟狀況還是從自身條件都等不起了,她不能失去眼前這份低薪的卻有保障的工作。她不在乎自己當勤雜工,即使為了麥子,她也不願意重新回到過去那段衣食無著的歲月。如果失業,她連每天給女兒一枚雞蛋都不能保證,更別提給她更多的培養。換句話說,如果毛紡廠倒閉,斷送掉的不僅僅是麥穗這個普通勤雜工的前途,還有她女兒麥子的將來。

好在倒閉的是一家毛紡廠而不是整個紡織集團公司。保住工作的機會還是有的,儘管機會渺茫,就看誰有勇氣和決心去爭取。 在這個寂寥而冷清的夜晚,麥穗手捧書頁起了毛邊的靠在床頭,她的心思卻沒有停在書上,而是任由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海裡翻飛。 有一段時間,總經理陸思豫突然很頻繁地到毛紡廠視察,麥穗作為內勤人員總要陪同廠領導去參加接待工作。每次她和他碰面時,她都能感受到熱辣辣的目光。這是一個年近四十歲的女人的直覺。有時她真的希望那是錯覺。然而不是。事情真相是她無意中在宿舍樓下發現的。某個晚上,麥穗做飯時割破了手指,刀口很深,她不得不到樓下的小診所去包紮,於是看到了他在樓下一邊徘徊一邊朝她們家的窗戶仰望的側影。 就在這個夜晚,心煩意亂的麥穗彷彿又聽見了樓下徘徊的腳步聲,那長久地仰視窗戶的目光正一點一點地觸動著她塵封已久的心弦,就像是命運之神對她的眷顧。此時此刻,她對那雙關切的目光真心實意地滿懷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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