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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四節

我在輪迴中等你 鄢晓丹 3172 2018-03-16
姑奶奶來到平安縣城後的第二年冬天,某個早晨,被不安和病痛折磨得筋疲力竭的祖母忽然精神煥發,她開口說話了,說想吃肘子行面(餳面),還想到院子裡走走。 久病臥床的祖母看起來總算有了些精神,一家人都替她高興。 父親找出積攢了半年的肉票,到肉舖買回一隻肥大的豬後腿。又到副食店買了兩斤祖母平時愛吃的蜜棗。母親則忙碌了一個上午,她在廚房裡醬肘子,行面,炒了葵花子,把家裡弄得像過節一樣。 祖母由祖父和姑奶奶陪著在家裡走來走去,她拄著一支拐杖,拐杖敲擊在因漫長的寒冬而變得僵硬的地面上,“嘣嘣嘣”的響聲從廊子這頭到廊子那頭,從客廳到廂房,從耳房到柴房——她像一個初來乍到的客人,帶著滿眼新奇把這院子里里外外看了個遍。

午飯時,母親在桌子中央擺上一盤切得薄薄的有些半透明的醬肘子,盤子四周還配了幾個小菜:雪裡紅炒肉丁,鹹雞蛋,酸辣白菜,五香豆腐乾。 祖母吃了一大碗肘子行面。祖母的牙齒在她病重的這一年裡陸續掉光了,她是將麵條囫圇吞下去的。但是,那天的午飯她吃得非常香。她在雪白而勁道的拉麵上澆了厚厚的滷汁,以前從不吃生蒜的她還叫羅揚替她剝了一頭蒜。因為她沒有牙,母親將蒜搗成蒜泥放在她面前。 那一天在彼時顯得有些鋪張的午飯讓全家人興味盎然,許多年不曾沾酒的祖父讓父親陪著喝了兩盅酒。在邊吃邊聊的過程中,大家普遍認為祖母的病快要好了,至多到開春她就會好起來。 午飯後,祖母讓母親燒了熱水,將一隻大木盆放在爐子旁邊,她也不要母親相幫,自己坐在木盆裡很利索地洗了澡,換上乾淨衣服。然後她回到她和羅揚居住的房子裡,再也沒有走出來,也沒有吃晚飯。

晚上,幹乾淨淨、清清爽爽的祖母盤腿坐在炕上,不動也不說話。她那突然煥發的精神在靜坐中重又慢慢委頓下去。 家里人都進來看祖母。母親給她送來一壺熱茶和一碟炒葵花子。然而,祖母對誰都不理睬,也沒有吃母親送來的東西,只是說自己要休息了。家里人只好退了出去。唯有羅揚一直在祖母身邊。他替她吃掉了那碟葵花子,但沒有喝茶。茶壺由熱氣騰騰漸漸涼透,最後冷冰冰地遺留在屋角的條桌上,就像祖母那一張佈滿寒氣的臉。 到該睡覺的時候,羅揚安靜下來,他偎在祖母身邊,眼睛慢慢地闔上了。 祖母卻重又精神起來,她撫摸著羅揚的頭突然說道:“我死了以後要給我供牛鼻子,記住了?” 羅揚猛然睜大眼睛,疑惑地看著祖母突然又煥發出生氣的臉,只茫然地點點頭。

祖母又說:“告訴你娘,給我做的牛鼻子要用發麵,再放一點白砂糖。我不要那種放了糖精的死面疙瘩。” 羅揚還是茫然地點點頭。 祖母這才放下心似的長出一口氣。她柔聲說道:“你父親孝敬我的蜜棗我都給你留著呢,你以後慢慢吃啊!” 但是,小小的羅揚被瞌睡粘得睜不開眼睛,而且他的肚子因為那一大碟炒葵花子已經飽飽的,彼時他一點也不想吃蜜棗。 祖母不再說話,隨後緊挨著已睡著的羅揚躺下來。 那一晚,祖母睡覺沒有脫衣服,也沒有熄燈。她是穿得整整齊齊睡下的,昏暗的燈光籠罩著她那冰冷灰黃的臉和枯瘦僵直的身體,氣氛有點怕人。但被瞌睡纏繞的羅揚還沒來得及害怕就沉睡在了自己的夢幻裡——剛開始的夢境零碎而雜亂,他怎麼也拼接不出一幅完整的畫面;後來他夢見了白茫茫的雪野和在雪野裡飄忽的祖母,一群身著白衣的人跟在祖母身後演奏一種奇異的音樂。然後羅揚醒了,彷彿是被那奇異的音樂聲吵醒的。

半夜醒來的羅揚於昏暗和懵懂中看見祖母的頭軟軟地搭在炕沿邊。他激靈一下,完全驚醒過來,才壯著膽子伸手推了推頭耷拉在炕沿邊的祖母。雙目緊閉的祖母已經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羅揚非常害怕,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後來,每當羅揚想起祖母與自己同住的日子,想到祖母如枯樹枝樣虛弱而寒磣的身影,想到她經久不息的咳嗽和喘息,忽然明白了她搬進東耳房和自己同住的真實用意。在祖母最後的日子裡,她或許認定只有五歲的羅揚才是她的親人——永遠不會離棄她的最可靠的親人。是羅揚在祖母身邊看著她停止呼吸的,也算是他給她送了終盡了孝。這應該完全符合祖母的心意。 面對祖母的離世,全家人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悲痛,他們似乎早料到有這一天。接下來就是中規中矩、有條不紊地辦喪事。

祖母的喪事在當時的縣城里辦得相當隆重。 母親給身體還柔軟著的祖母換上壽衣,是一身藍色綢襖綢褲和一雙黑色軟底布鞋,然後由兩個主持喪事的人將她抬起來平放進一副描金紅色棺材,並給她蓋上滾了白邊的金色綢被。在那些華麗壽衣的映襯下,死去的祖母看起來比她活著的時候要體面氣派得多。 祖母的壽衣是母親一手縫製的,從祖母生病臥床那天起她就開始操持這些東西了。那些日子母親一邊在手裡飛針走線一邊在口中念念有詞:“穿綢戴綢,子密孫稠;鋪金蓋銀,世代不窮。”在給祖母穿壽衣時,母親口中仍在念叨這兩句話。一位來幫忙的年紀很大的老奶奶又在祖母的嘴裡放了一枚銅錢,還在她臉上蒙了一方白色綢帕。最後棺材蓋封住了,祖母自此走進了一個旁人無法知曉的隱秘世界。

祖母的靈柩停放在堂屋裡,放了七天七夜。堂屋正前方設了靈堂,靈堂兩邊擺放著用錫箔扎的童男童女和金銀鬥、搖錢樹。堂屋外面的院子裡搭起了祭棚,祭棚內放著三張方桌,桌子上擺滿了各式祭品:牛頭形的大饃,香噴噴的油果子和油馓兒,各式菜餚,還有一隻剛宰殺的小羊羔,也少不了酒。 祖父親自出面請來了縣城裡最有名的五個司儀和一支樂隊,還有許多親朋和街坊,他們都肅穆地在院子裡進進出出,為祖母操辦她一生中最後一件大事。 樂隊奏樂,司儀唱禮。祖父和姑奶奶招呼客人。父親、母親和羅揚守在祖母的靈牌前,陪著每一個前來弔唁的人磕頭。煩瑣的程序進行得肅穆莊嚴。到第七天清晨,祖母的紅色描金棺材被四個壯漢抬著往縣城外的戈壁灘上走。走在最前面的是三個司儀,他們鬚髮皆白,看來年紀已經很大了,卻分別穿著暗紅色袍子和藍色袍子,樣子有點怪異。穿紅袍的司儀叫大賓,他舉著一個紅漆木托盤,裡面放著牛頭狀的幾個大饃,每個饃的牛額處還點了一個紅點。那就是祖母臨終前對羅揚所說的牛鼻子。兩個藍袍司儀也分別端了紅漆托盤,裡面盛著什麼樣的東西羅揚卻不記得了。三個司儀在前面一邊走一邊唸念有詞,誰也聽不清他們在叨咕什麼。送葬的隊伍跟在後面,家里人穿了白色孝袍,街坊或親戚都穿白色或其他淺色上衣。走在隊伍兩旁的另兩個司儀則不斷地拋撒著銅錢狀的冥錢。

白茫茫的冥錢,白茫茫的送葬隊伍,祖母的棺材像被託在白雲裡一樣慢慢向前飄移。 墓穴是事先請人挖好的。祖母的棺材一抬到地方就放進墓穴中去了,幾個壯漢一鍬一鍬往墓穴裡面填土。棺材很快被埋住了,土繼續往上填,最後堆成一個饅頭狀的墳墓。 一塊事先鑿刻好的花崗岩墓碑立在祖母的墳前。 墓碑是祖父出面請人做的,周邊鑿了繁複的圖案,碑上的文字除祖母的生辰和忌辰,再無其他。許多年來羅揚一直不能理解,祖父為祖母立下這樣的碑,不知是祖父對祖母無話可說呢,還是一言難盡? 只有生辰和忌辰的墓碑立在祖母的墳頭,那便是祖母一個人的、永遠的家了。那個家能給另一世的祖母遮蔽風雪吧? 葬禮進行到最後,司儀將牛頭狀大饃擺在墓碑的正前方,祭文和其餘能點燃的祭品都在墓前焚燒起來。所有送葬的人跟著唱禮的司儀念禱辭,有人在輕輕飲泣。

唱禮是一種儀式。哭也是一種儀式。獻給死者的最後嗚咽顯得那樣哀婉欲絕,依依不捨,在曠野中迴盪縈繞。 儀式結束後,送葬的人默默地結隊走了。鄰家小孩在路途中碰見賣糖葫蘆的,遂喜笑顏開,都舉著鮮紅的山楂果冰糖葫蘆回到了縣城。 姑奶奶的哭卻是真正的哭,她在祖母的墳前哭了許久,哭得頭髮散亂、臉色青白、眼睛紅腫。祖父一直在旁邊陪她哭,她哭完了,他也就不哭了,兩個人攙扶著一起回到家,將白色喪服疊平整放進衣櫥裡。 安葬完祖母,母親從她的遺物中找到一隻黑色雕花檀木匣子。打開匣子,裡面放著一個紅錦緞布包,一層一層包裹的,就是羅揚曾經見過的那隻青綠色玉鐲。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祖母留下的玉鐲和姑奶奶戴的那隻玉鐲一模一樣,它們原本就是一對。按照祖父的意思,母親作為繼承人將祖母的玉鐲收藏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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