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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節

我在輪迴中等你 鄢晓丹 3316 2018-03-16
羅揚躺在沙發上迷迷糊糊,似睡似醒。他感覺自己帶著對那片緋紅的懷想又回到了故園。 故園並不遙遠,離砂城不過四十多公里。在平安縣城有一所庭院,院子裡的建築呈扁“H”形佈局,中間面北的一排是五間上房,東西兩側各三間耳房。建築是灰色磚牆,灰色的瓦屋頂,所有椽頭及木質窗戶具有明清風格,雕刻著花草或獸形圖案,正中堂屋兩扇厚重的木門是浮雕圖案,且所有的木質門窗和椽頭都漆成朱紅色。迫於時代的需要,堂屋門前原有的一對石獅和砌有門樓的院牆早已拆除,石獅的位置一邊盤了土灶,一邊安放磨面的小石碾。院牆則因陋就簡用榆樹枝圍成的籬笆代替了,還扎了一扇柴扉作院門。這一切使當年氣派的宅院完全改變成尋常百姓家。 許多年來,羅揚常常懷想那座院子,他曾經的出生地。後來,院子換了主人,直到它完全從縣城消失。但羅揚還是常去那裡看看,不僅僅因為對故園難捨的懷舊情結。

羅揚還清晰記得,故園每一個角落以及院子里挺拔的紫槐樹。嚴冬季節,紫槐脫光了葉子,幹老的樹枝在寒風中顫動;粗壯的樹幹上,深褐色的樹皮裂開一條又一條口子,像當時他那顆雖然年輕卻已久經漂泊滄桑的心。他總是站在紫槐樹下撫摸著樹的傷痕,讓動盪不已的心平靜下來。自從他回到院子,並偶遇院子的新主人後,似乎找到了一種缺失許久的歸屬感。因此他很快認定,故園是他希望自己永遠停留的棲息地,院子裡的伊人也是唯一讓他心甘情願等候的人。 是的,當年羅揚結束動盪不安的生活重返故園,把心重新交付給了那座庭院。彼時庭院的新主人是一個姓麥的老太太和一個叫麥穗的姑娘。麥老太太由於中風半身不遂,常常拄一根拐杖靠在用柴扉紮成的院門口,歪著涎水嘩啦的嘴呼喚:“麥三啊,麥三!”麥三是老太太唯一的兒子,七十年代末期清理“三種人”時被公安機關帶走了,多年來她卻沒有接受這個事實,總是不停地向過往行人打聽他。麥穗是老太太的孫女,她作為最後一批“工農兵學員”從南方某高校的圖書館系畢業,為了照顧祖母要求回到縣城,在文化館當管理員。不久麥老太太去世,院子裡只住著麥穗一個人。

有多少次,羅揚看見系一條紅圍巾的麥穗踩著積雪一路走來。她繞過一攤結了薄冰的水窪,穿過窄窄的有些泥濘的街道,推開籬笆小院的用榆樹枝編成的院門,來到那幢房子前。羅揚走過去輕輕拍落她肩上的雪花,替她打開沉重的木門,然後他們手挽手走進去,點燃屋角的小炭爐,坐在爐子旁邊。明豔的炭火照在他們臉上,紅彤彤的似激情的血液在湧動,又是那樣安詳、溫暖而純淨。他們面對面坐在那裡,他專心致志看一本法學著作,她則讀一本永遠也讀不夠的張愛玲。有時,她會找出一些沙棗,一個一個挖掉棗核,放進玻璃碗裡,又在爐子上熬一些冰糖,將晶瑩透徹的冰糖汁澆在杏黃色的沙棗上。透明的玻璃碗在炭火照耀下閃著金色的光芒,房子裡飄散起誘人的芳香。他們面對面坐在小木桌前,分享生活的甜蜜,也分享彼此的快樂。有時他們什麼也不做,對著火爐一邊喝茶一邊聊天。他對她聊起當年鄉村給他留下的烙痕,還有他後來的求學生涯。她對他說她的童年或者單位上的一些事。但她說得最多的是她的祖母麥老太太以及麥老太太所鍾愛的瓷器。說到祖母的瓷器時,她對羅揚提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細節——當年麥家的後院有一道夾牆,她的祖父麥先生曾在裡面躲藏了好幾年。但她從來不說她的父母,這並不是因為她母親的出身或者她父親身上那些難以洗刷的污點。其實羅揚很想多了解一點父輩的事,這關係到兩個家族的糾葛,也可能關係到他和她的未來。但既然她不願意提,他就極力維護她內心的感受。他希望他們永遠保持這樣的溫馨和浪漫,不要被不愉快的舊事所干擾。

有多少個週末的早晨,羅揚躺在溫暖的被窩裡,麥穗已經從縣城坐頭班車來到砂城,悄無聲息地走進他的房子,將通宵趕織的毛線手套或者圍巾放在床頭,然後拉開窗簾。明亮的陽光被地上的積雪反射到窗戶上,又落在他臉上。他睜開眼睛,伸手撫摸著她精心編織的小物件,溫暖和幸福湧遍全身。他會騎自行車帶她到一家牛肉麵館吃早餐,然後他們去市中心的文化廣場看鴿子,或者來到砂城唯一的圖書館,消磨一天的時光。 又有多少個黃昏,羅揚會突然來到平安縣城,他牽著她的手走出庭院,走向銀白色的雪茸茸的原野。她在雪地裡歡笑、奔跑,他在後面緊緊追逐。她穿白色衣裳的身影與廣袤的雪野交融在一起,遠遠的,只能看見鮮豔的紅圍巾在風中飄動…… 此刻,一幅幅殘缺的畫面交替出現在羅揚的腦海裡。他意識到,不論時光流逝得多麼久遠,那些畫面都不會褪色,在每一個下雪的季節,它們反而變得更加清晰明朗。在風中舞動的紅圍巾,一次又一次擊碎他虛妄而冗長的夢,讓他寢食難安。他想抓住它,一旦醒來卻兩手空空。在雪花無聲飄落的寒冬,他只能用對一片緋紅的懷想來觸摸深藏於內心的孤寂,默默體會一根鋼弦被強烈撥動的痛感。唯這痛,才能使他暢快呼吸,使他感到活著的真實。也許,他未來的歲月不能離開這份懷想,懷想一個叫麥穗的女人和一段屬於他們的日子,他冰涼的心才感覺到,這個被繁忙擠壓得愈加乏味的世界逐漸有了一些滋味。

羅揚第一次見到麥穗的時候是夏天,她坐在院子裡的紫槐樹下,手捧《張愛玲文集·小說卷》。她穿著水紅色連衣裙,腳上是白色涼鞋,優雅地搭在木凳上。她身上散發著槐花的芳香,混合著淡淡的樹木的或者油墨的氣息,使她充滿了獨特的迷人味道。他被那獨特深深吸引,好像走進了清新幽靜的森林,流連忘返。 他接過她手裡的書,問她喜歡張愛玲的哪篇作品。她說,。後來他知道她喜歡紅色和白色,喜歡玫瑰花。她還喜歡冬天和冬天裡的雪。 半年後,他和她第一次手牽手走在初冬的雪野裡,在雪地上留下了嘁嘁嚓嚓的脆響和兩行清晰的腳印。當他們停留在一片蕭條的柳樹林邊,看兩隻麻雀在林間啁啾鳴囀,形影相隨,它們似乎並不在意他們的出現,正高唱出一曲曲溫情的戀歌在林間停停落落。

他問她為什麼喜歡張愛玲。她說:“她客觀冷靜而又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塵世間虛幻的愛情。” “你不相信愛情嗎?” “我相信世間有真摯的愛情,但它只是暫時的,盲目的,不可靠的。比如那兩隻麻雀,它們此刻多麼親密,但如果有一張彈弓打落一隻,它只是受了傷,飛不動了,而另一隻受驚的麻雀一定會展翅高飛,迅速逃離,絕對不會回頭看它的伴侶一眼。在許多剛開始都非常相愛的塵世男女中,故事的結局一般都是由一方受傷落地的愛情悲劇來成全另一方振翅高飛選擇自身利益的正劇。張愛玲雖然沒有直接說出來,她卻用小說男女主人公的命運揭示了這一主題。所以我寧可相信人世間有白頭偕老的柴米夫妻,而不會有地久天長的愛情。” 剛開始,羅揚不明白她年輕的小腦瓜里為什麼會裝著那麼多奇怪而又沉重的念頭,但是,當他了解到她的身世,並得知她的父親——那個麥老太太打聽了許多年的名叫麥三的人以後,他理解了她沉重的由來。而且,自從麥老太太去世,他看到了她在這個世界的無所依傍。於是他慎重地站到她面前,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說:“你願意去愛嗎?或者你願意為哪怕是短暫的愛付出嗎?”

“願意,但我更願意去做一對平凡的柴米夫妻。” “很好。我對你沒有承諾,我會用事實給你證明,什麼樣的感情才能稱之為愛情。愛一個人就是為她(他)付出,而不是佔有或者索取,當然更不是欺騙。” 那個黃昏,他送給她代表著深刻含義的三朵紅玫瑰。當時的平安縣城甚至砂城還沒有鮮花店,玫瑰花是他特意到省城買的,經過一路的顛簸和小心呵護才讓它們展現在她眼前。以後,每年冬天下第一場雪,她都會收到他的玫瑰,然後他陪她到野外看雪景。 她對飛舞的雪花和滿山遍野銀白色的積雪有著毫無節制的痴迷。在她看來,世上到處充斥著腐朽與污穢,只有雪,能還給大地一份純潔,帶給同樣渴望純潔的人一點慰藉。他告訴她,這種願望是虛幻的,因為雪終究要融化,還大地以本來面目。她卻說,在雪融化的時候可以蒙上眼睛。於是,他只能堅定不移地跟隨她走向雪野,和她在雪地裡奔跑,像兩個不顧一切瘋玩的孩子。那一刻,他看見她臉上綻開一朵真實的笑容——也許這就是幸福,以及他所能給予她的愛。

此刻,羅揚彷彿又看見在雪地裡飛舞的紅頭巾,他跟隨那片緋紅不停奔跑、追逐……突然,他被一塊橫空出現的巨石絆倒。陡然驚醒,原來剛做了一場夢。 猛然醒來的羅揚撫摸著快速跳動的心臟,感受到它鏗鏘的咚咚聲,額上已是汗津津的。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差二十分鐘兩點。他只不過打了個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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