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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節

我在輪迴中等你 鄢晓丹 3722 2018-03-16
在電腦前打了兩頁手稿,羅揚感到雙眼發澀。歲月不饒人,近期他常常有一種疲憊感,做什麼事都顯得力不從心,一種暮年將至的憂慼籠罩在心頭。 羅揚並不怕老,也並不畏懼潛伏在年老體衰之後的疾病或死亡。他只是覺得自己有一些事沒來得及做,一些心願還沒有了結。或者說,世界欠著他的,他也欠著世界的。欠了一大堆理不清的“債務”的人,又怎能容忍不期而至的老邁與力不從心呢?將《民事訴訟舉證原則的適用》順利出版,是他眾多心願中的一個。還有一些願望卻暗藏在內心深處,考驗著他的定力與耐性。它們到底是什麼呢?羅揚一時無法準確定義。無法準確定義的它們如同夢魘,左右了他的生活,迫使他不能與自己、也不能與世界做一個清楚的了結。這樣的狀況成了他生活的“常態”,總是出其不意地打斷他對自己以及世界的理性思維,常常攪得他寢食難安。

羅揚關上電腦,把書稿隨手摞在一堆散亂的文件上。他站起身,掃視一眼顯得凌亂的辦公室,心情愈加煩亂不堪。 其實,羅揚是一個喜歡整潔的人。由於心情的原因,他已經有半個多月未好好整理辦公室。原先有一個見習律師做他的助理,姓馮,人很勤快,總是把辦公室收拾得井井有條。兩年後,馮助理開始獨立辦案,搬到另一間辦公室。他依然恭恭敬敬稱羅揚“老師”,羅揚則由原先的“小馮”改稱他為“馮律師”。自立門戶的馮律師偶爾到羅揚的辦公室來,向他請教問題或者藉用工具書。前幾天馮律師過來還書,看見羅揚辦公桌上堆積的文件、信函和那部總也打不完的書稿,由衷地說:“您該請個秘書。”羅揚未置可否地點點頭,臉上卻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不快。他沒有回答,拿起桌子上的一本小說翻起來。馮律師尷尬地笑笑,準備將剛還回來放在桌子上的《法律辭典》放進書櫃。羅揚卻攔住他說:“不用,不用。我有個習慣,思維出現障礙或心情煩悶時要干點雜事,比如整理文件,讀無關緊要的書。”馮律師聽懂了羅揚的另一層意思:他在讀一本無關緊要的書——有時是大衛·哈里斯的《黑馬奧德賽》,有時是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小說《尋找失去的時間》——這是他心情煩悶的徵兆,也許是因為自己的無端打擾。後來馮律師仍然偶爾到羅揚的辦公室坐坐,很親熱地老師長老師短地叫著,只是不再請教問題,也不提讓羅揚僱秘書的事。不久,馮律師自己請了一個剛出校門的女大學生做秘書,他愈加像個律師了,再很少到羅揚的辦公室來。

羅揚一直不喜歡馮律師那樣的年輕人,頭腦靈活,卻目空一切,凡事咄咄逼人。在他看來,這是缺乏閱歷的表現。那種不喜歡也許還有另一個原因:初生牛犢不怕虎,馮律師的年輕和精力旺盛追趕著羅揚的老邁,但後一個原因羅揚從未真正意識到。純屬心理問題,且有點陰暗,又將被人疑為落入了同行是冤家的俗套。許多事情不能往深里分析,還是馬虎一點好,羅揚自嘲地搖搖頭。 羅揚最近心情不好跟馮律師沒關係。他心裡常常盤桓著一個問題:“失去的東西還能找回來嗎?何況是流失的時間!”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小說他讀過好幾遍,那是別人的故事別人的心情,拖沓而漫長;關於《黑馬奧德賽》,大衛·哈里斯用傳說和幻想將一些原本默默無聞的普通人與古羅馬愷撒大帝的血緣聯繫起來,只能是一種浪漫的慰藉。那麼,自己的人生問題呢?卻依然得不到解答。種種困惑使羅揚的情緒很容易起伏不定。前幾天他因感冒找醫生,醫生用聽診器檢查半天,說心律不齊,有雜音,建議他做一次全面的健康體檢。羅揚沒把醫生的話當回事,喝了幾包感冒沖劑,覺得病症基本消失,便不再去醫院,但他的情緒還是容易波動。難道一顆不到五十歲的心臟真的老弱不堪了?他暗暗跟自己較勁兒。

今天,羅揚的心情就被吳啟明的失約攪得煩悶起來。他放下書稿,開始整理桌子上雜亂的書籍和文件,想藉此理順思緒,讓不良情緒盡快平穩下來。 “砰,砰——砰!”有人敲門。聽起來不像慣有的用手敲門的聲音,而是用什麼東西往門上砸。 “請進!”羅揚把一摞碼好的文件放進書櫃,轉身盯著虛掩的門。他想看清魯莽的來人是誰。 “砰,砰——砰!”來人並沒有自己推門進來的意思,門繼續被粗暴地砸著。 羅揚走過去拉開門,一股冷氣撲面而來,眼鏡片凝了一層水霧。他費了很大勁才看清,門外站著的是剛才拄拐杖過馬路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扶門框,一手舉拐杖,準備繼續砸門。見到羅揚,她把拐杖拄在地上,氣喘吁籲地說:“你是律師吧?俺要告狀。俺打聽過,別人管不了的事你們管。”

“進來坐下慢慢說。你要告誰?”羅揚把老太太讓到沙發前坐下,又給她倒了杯熱水。 “俺要告俺的兒子。不孝啊!他不讓俺回家。對,俺就告他不贍養老人!” “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兒?” “俺娘家姓劉,婆家姓陸,年輕時人家叫俺陸劉氏,現在叫俺陸老太太,街坊都知道。俺當家的過去做皮貨生意,後來開雜貨舖。有一年黃河決堤,俺從河南老家逃荒到西北時暈倒在路上,他撿了俺一條命。後來他說俺會過日子,娶了俺。當家的死得早,俺靠磨豆腐才把兒女拉扯大……”老太太如倒豆子,把多年的陳芝麻爛穀子撒在羅揚面前。 “挑主要的說。你現在住哪兒?”羅揚打斷她的痛說家史。 “俺住在醫院,第二人民醫院。他們把俺弄到醫院就不管了,俺在那裡住了三年。三年啊!眼看過年了,俺想回家……”老太太的思維非常清晰,說話條理分明,與她的年紀極不相稱。

羅揚在記事本上快速寫著。 “你不知道啊,俺兒子在外面又找了個小的,他把錢給小妖精了。這事俺媳婦蒙在鼓裡。”老太太小聲嘀咕,很神秘的樣子。 “你兒子很有錢嘍?他叫什麼名字?” “俺兒子沒錢,他總跟俺說他沒錢。俺兒子叫陸思豫,紡織集團公司總經理。他對著俺叫窮的時候就跟唱歌似的。'窮'你知道吧?不是缺五斤白面二斤清油,也不是進不起酒店下不起館子,是沒錢買'別野'也沒有能力贍養老娘的那種窮。” 老太太把“別墅”說成“別野”,像是故意的。一連串繞口令似的話把她繞累了,喘息了一會兒她又說道:“俺不相信。你也不會相信,一個總經理沒錢?他可以不養小女人也可以不買'別野',但不能不管自己的老娘!後來俺跟踪他,他每次都提大包小袋到那個妖精家去,可對他的老娘,卻是鐵公雞一毛不拔。俺打定主意,告他!這次再告不贏,俺就把他的事說給媳婦聽:他自己沒買'別野',說不定給小妖精買了'別野'呢!”老太太說話很有意思,拖著長調也跟唱歌似的。

“好吧,你先回去。我要了解一下情況。說說你在醫院的病床號和你兒子的住址。你到會計那裡預交五百元代理費,如果你說的情況屬實,有人代你寫訴狀立案。” “俺……俺沒錢。” “算了,看你這麼大年紀,先交兩百元吧!” “俺只有五十元。”老太太摸索半天,從深藍色棉襖大襟裡掏出一張五十元人民幣。 “你不用交錢了。等你告贏了兒子,我找你的'窮兒子'要代理費。” “你一定去調查哦!”老太太把五十元錢重新揣進棉襖大襟的暗兜里,使勁拍了拍,看看錢的確放妥實了,才放心地走出門去。 羅揚站在窗前,目送陸老太太橫穿馬路。 雪愈下愈大,一團一團的雪片如破棉絮似的簇擁著、翻飛著往地上撲,城市被大雪籠罩得迷迷濛蒙。這是初冬的第一場雪,它來得那樣迅猛,迅猛得有點不近人情,好像一個絮絮叨叨的老婦,要把積攢了一生的滿腹哀怨一股腦兒都倒出來。街上的行人變得慌慌張張,只顧低了頭徑直往前走;各式車輛也顯出忙著趕路的樣子,在迷濛的雪霧中疾馳而過。

面對急匆匆的行人和車輛,陸老太太有好幾次停在馬路中央,顫顫悠悠地朝兩頭張望。積雪已經在她的頭頂和後背抹出一片灰白色。汽車駛過的呼嘯聲使羅揚替她捏了把汗。 突然,迷茫的空氣裡“嘎”地激蕩起急剎車的聲音,一個人影隨著那聲尖厲的迴響飛起來,又輕飄飄地落到馬路中央。馬路邊上的許多人都忘記了自己的行程,圍攏過去,嘰嘰喳喳演示著莫名的緊張與興奮——在平淡的日子裡有一場事故供人議論總是值得興奮的。聚攏的人越來越多,有的車被圍觀的人群擋在了路中間,司機焦灼不安地打喇叭;有的車拋開圍觀者,繞道而去。馬路上頃刻間變成亂糟糟的。 出車禍了!羅揚抓起大衣,一邊往身上套,一邊朝樓下跑去。他有點後悔剛才沒有親自將陸老太太送過馬路。

羅揚跑到街心。出事的是輛暗紅色麵包車,車前有一攤血跡,漸漸被飛撲下來的鵝毛大雪蓋住。裹著一張紅頭巾的傷者躺在地上,從裝束看是女人。血從她的頭巾上一邊往下滴答,一邊凝固,變成暗紅色。人們看不清她的臉。 肇事司機大概嚇慌了神,把臉伏在方向盤上一動未動。 交警趕到,把傷者抬上一輛隨後趕來的救護車。 羅揚看了受傷的“紅頭巾”一眼,她一動不動蜷縮在救護車的擔架上。救護車載著她朝醫院方向狂奔。一片鮮紅在羅揚眼前晃動,他的心莫名地緊了一下。 幾個交警一邊測定傷者和肇事車輛的位置,一邊不緊不慢地做筆錄。羅揚這時才看清,倒霉的司機正是吳啟明。不一會兒,吳啟明和他的麵包車也被交警帶走了,圍觀的人散去。

陸老太太臉色刷白,站在離血跡不到兩米的街道中心。羅揚向她走過去。陸老太太忽然站立不穩,身體搖搖欲墜。羅揚一把扶住她。她靠在羅揚身上喘了幾口長氣,哆嗦著蒼白的嘴唇說:“嚇死俺了!” 羅揚招手攔了輛出租車,把老太太扶上去。他給司機付了錢,又囑咐幾句,要司機把她送到第二人民醫院。然後他在老太太耳邊大聲說:“你不應該獨自出來!” 陸老太太眨巴著眼睛,擠出兩滴渾濁的淚。她含混不清地嘀咕道:“不孝啊……” 羅揚望著走遠的出租車,決定去會一會陸老太太的兒子,管一管她的“閒事”,然後再抽空看看吳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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