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縱使相逢若別離

第11章 第十章再見,我的小姑娘

縱使相逢若別離 叶萱 23638 2018-03-16
後來,也正是這跌宕起伏的生活告訴了桑離:站在高處的人,假使有一天從高處落下,那麼,他擁有的,可能也只剩他自己。 除非他在走向高處的過程中,還記得保留靈魂深處那些最真純美好的東西。可是,一個有野心的人,若想簡單地活著,這又是多麼不可能的事。 原來,簡單生活,才是大福氣…… 上午九點半,站在鳳凰山殯儀館的靈堂裡,桑離想到這些,突然有些恍惚。 隱約,那些舊事、那些故人,還是在她沉寂的記憶裡,影影綽綽,起起伏伏。 或許,從來沒有消失,也畢生無法湮滅。 這樣發呆的時候,常青就站在桑離身邊,她也不說話,只是神情哀戚地看著懸掛起來的遺照沉默。 靈堂裡那麼安靜。 此時,所有等待弔唁的人們都等在靈堂外—桑悅誠服務過的大型國企至今保存著許多機關作風:專門的治喪小組忙前忙後地擺花圈、放鮮花,靈堂外有穿黑裙的姑娘在發放小白花,還有幾個小伙子來來去去地引導外面的人排隊。只有家屬站在靈堂裡,等待追悼會的開始。

不知過了多久,常青扭頭問桑離:“馬煜呢,他怎麼沒和你一起回來?” 桑離愣一下,低頭說:“他出國了。” 這樣說的時候其實有些忐忑—她都不知道如果她說她壓根沒有告訴馬煜,別人會怎樣想? 常青看桑離一眼,深深嘆息:“小離,其實大家都不瞎的,你心裡想什麼,你以為只有自己知道?” 桑離不抬頭,只是看腳尖。 常青緩緩道:“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九歲,現在一轉眼,就是近二十年。早晨給你爸爸化妝的時候,我就想,我今年也五十一了,年過半百才知道過日子其實是件頂簡單的事。兩個人能相遇,能在一起,是緣分,就一定要珍惜。因為我們都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突然發生的事,轉眼間就把一個人從你身邊帶走。所以,就算你們感情再好,'天長地久'也不現實,生活中的變數太多了。那麼,能一起相互依靠的時候,就好好地在一起吧。”

桑離微微偏一下頭,掩飾住眼裡的那些淚水,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對常青說:現在,不是她不愛,而是當年少時的愛情與長大後的溫情相遇,她自己都拿不准,要往哪邊走? 她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可是靜靜的,什麼消息都沒有。 田淼說過的,她會給桑離打電話。 可是三十六個小時過去,桑離仍然不知道,沈捷的手術有沒有成功? 正發呆的時候,門口響起說話聲。桑離和常青抬頭,就看見馬煜急匆匆走進來,一直走到她們面前,帶點焦急地開口:“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一邊說一邊微微喘息,整個人看起來風塵僕僕。 桑離和常青都愣了。 過幾秒鐘,常青先反應過來,眼圈又紅了:“辛苦你了,這麼遠還趕過來……” 桑離卻愣愣地看著馬煜,天熱,他臉頰上有汗水落下來,卻顧不上擦,而是把行李箱放在一邊,轉身緊緊握住桑離的手,看著常青說:“對不起,來晚了,什麼忙都幫不上,您看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常青遲疑一下,從身邊拿起一朵小白花別在馬煜胸前,再拿起一塊象徵親屬身份的黑布,套上馬煜的胳膊,用別針在袖子上別緊了,有些哽咽:“去道個別吧,上次那麼匆忙,他總說沒看清你長什麼樣子。” 說完她便轉過身去擦眼淚,桑離也終於忍不住,任淚水掉下來。 馬煜表情凝重地拉過桑離的手,與她一起站到桑悅誠的遺體前,化了妝的桑悅誠看起來越發像是睡著了,桑離一恍惚,脫口而出:“爸—” 身後的常青猛地一震,抬頭盯著桑離看:這個稱呼,有多少年沒聽到桑離喊出口? 桑離好像也意識到什麼,自己愕然地收了口。 還是馬煜接過了她的話,也喚一聲:“爸—” 桑離愣一下,扭頭看馬煜,卻看見他神情肅然地看著桑悅誠,語速緩慢,像是發誓:“爸,您放心,我會對桑離好,一輩子。如果您在天有靈,請您保佑我們,白頭偕老,永不分離。”

他緊緊握住桑離的手,他的目光那麼虔誠,帶著沉痛的哀傷,卻也有最真摯的企盼。 寂靜的靈堂裡,桑離的淚水終於再度湧出來。 這個男人,他知不知道這樣的誓言有多重? 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間、這樣的逝者面前,他卻如此鄭重而莊嚴地許下一個一輩子的誓言? 他不怕嗎?不怕那個叫做桑離的掃把星,不怕她可能帶來的噩運? 在此之前,她從來不知道,這個一直被自己當作一個影子一樣偶爾想起來、偶爾又會忘記的男人,他真的鐵了心,不想只做她生命中的那個配角? 哪怕她把愛給了向寧,把不忍給了沈捷,他卻仍然站在那裡,在她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告訴她:他在等,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轉身,就會看見他的懷抱。 是有溫暖,有愛,有家,有笑聲,有瑣碎而真實的幸福的懷抱。

追悼會後,是馬煜捧著骨灰盒,與桑離、常青一起去往骨灰存放室。 常青有些難過:“都說入土為安,小離,你應該把你爸爸送到你媽媽身邊。” 桑離卻靜靜地答她:“阿姨,我想,如果真的要爸爸選擇,他可能更希望永遠陪著你,畢竟這麼多年,他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有過日子的感覺。” 常青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桑離,桑離急忙解釋:“您別誤會,我只是覺得,爸爸更想等著……” 說不下去了,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正確表達自己的善意。 還是常青先握住了桑離的手,有些哽咽:“小離,你不用說了,我明白。” 她抬頭,看著桑離,含著淚淡淡地微笑:“謝謝你。” 她籲口氣,欣慰地看著桑離和馬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們就和淼淼一起合葬我們吧,這樣,到了天上總還算是有個伴兒……”

她仰起頭看天空,驕陽似火,似乎就要烤乾了人的眼淚。 桑離看著常青發間一點零星的白色,突然那麼心酸。 當晚,是已經冷清了許久的桑家第一次亮起晚餐的燈光。桑離正和常青一起準備晚飯時手機響,她拿起來看,是再簡單不過的四個字:手術成功。 發信人:田淼。 一顆大石,終於落了地。 桑離在廚房里長籲一口氣,常青看到了,隨口問一句:“有事嗎?” 桑離搖搖頭:“沒有。” 常青探頭看看屋外的馬煜,轉身把桑離往外趕:“你出去陪陪馬煜吧,陪他上街轉轉,或者去海邊看看。” 桑離還要說什麼,常青卻執拗得很,仍舊還是把桑離推出門。 是傍晚了,海邊城市的風已經開始微微的涼。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做晚餐,行人也在忙著往家趕。桑離和馬煜肩並肩在街上走,偶爾桑離會指給馬煜看:這裡,是我小學同學的家;這裡,是我小時候和南楊捉迷藏的地方;這裡曾經有個紀念碑,不過後來被移走了……

馬煜安靜地傾聽,偶爾嗯嗯啊啊地答應幾聲,時光靜謐,是難得的安然。 中間途徑一家小書店,桑離探頭探腦地看了看,回身拽馬煜的胳膊,問他:“我們進去看看好不好?” 馬煜點頭,信步隨她走進去。書店不大,外面一半多是當月的雜誌,裡面幾個有限的雜誌,擺放的也都是些暢銷書。 桑離一排排地看過去,突然,視線就凝固在了一處。 馬煜站在她身後翻一本《中國國家地理》雜誌,許久不見身後有響動,回頭,就看見桑離一個人呆呆地盯著書架上的一本書看。 柔和的淡色封面,隱約的玫瑰圖案,襯著右上角黑色的書名:《芬芳歲月》。 封面左下角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中年男人風度翩翩,身邊的女子雍容高貴,身後站著英俊的男孩子,兩手搭在父母肩上,笑起來的樣子陽光燦爛—倘若這樣的情景算不上“天倫之樂”,那麼還有什麼能襯得起這四個字?

或許也是見桑離對這本書過於關注,看店的年輕女孩子走過來熱情地介紹:“這本書不錯啊,旁邊藝校的學生好多過來買的。梁煒菘嘛,本身就是名人,他老婆又是這麼有錢,以前都不知道啊,看了才知道原來有錢人也可以過得這麼幸福。藝校的學生說買這本書不光可以了解偶像的生活,還可以當作是服飾指南來看,裡面有梁煒菘老婆的照片,一身名牌,可漂亮了……” 桑離不說話,只是緊緊盯著那本書,過很久才伸手取下來,捧在手中,翻開內頁。 梁煒菘—真的就是那個梁煒菘,知名男高音歌唱家,音樂學院聲樂系主任、教授、學科帶頭人、碩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若干知名大劇院的簽約藝術家…… 趙倩華—也真的是那個趙倩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服裝設計師,掌管著包括服裝、化妝品、家居用品等十幾個行業在內的家族產業,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名門之後……

這樣的兩個人,四十幾歲的年紀,結婚二十年,一起寫一本書,插了大量的生活照,加上那些不知道從哪裡僱槍手寫出來的煽情文字,居然也真有人買? 桑離的唇角漸漸浮上冷笑,馬煜有些驚訝,便也拿一本《芬芳歲月》翻看。 店員還在聒噪:“買本吧,不錯啊,梁煒菘的歌多好聽啊,前幾天電視上還播他的訪談,他學生都上台說他人可好呢,德藝雙馨……” 德藝雙馨?桑離冷笑。 多麼可笑的騙局—這樣的一個男人,站在舞台上衣冠楚楚、玉樹臨風,人人都說他德藝雙馨,可是有幾個人能想到他居然會是個衣冠禽獸? ! 結婚二十載,和妻子貌合神離—趙倩華不是不知道梁煒菘是個什麼貨色,可是她居然可以忍? ! 居然,這對虛偽透頂的夫妻還能寫這樣一本看上去情深似海卻只有知情人知道他們完全是在扯淡的書?

紅口白牙啊,他居然就好意思這樣寫:“如今,二十年過去,我才知道事業上的全部成功都抵不上家裡的那盞燈光—那是我在這世界上最愛的那個女人,站在我身後,無論我走多遠,都會留上的一盞燈光……” 這他媽的完全就是在放屁! 他最愛的那個女人……他愛的女人多了去了,每個被他剝過衣服的女人他都愛!每個漂亮點的女人都要被他想盡辦法剝光衣服! 桑離一邊看一邊氣得哆嗦,馬煜有點心驚肉跳,扔下書就拖桑離往外走。店員看他們不買書,馬上就冷下臉來,沒好氣地“哼”一聲。 直到走出店門,馬煜停住腳步,伸手一把將桑離拉進懷裡,桑離一頭撞上去,“嗚”地哼一聲。然後便把頭埋在馬煜懷裡,任他擁著自己站在街角,一動不動。 她的身體還是有輕微的哆嗦,馬煜嘆口氣,伸手輕輕拍她的後背,低聲喚她:“桑離,過去了,真的都過去了,有些人,總會遭報應的……” 聽了這話,桑離猛地抬頭,眼圈紅紅地瞪著馬煜看,眼裡有委屈也有驚訝。 馬煜低頭,輕輕吻上她的額角:“我不知道你曾經發生過什麼。不過,該忘就忘了吧,毫無意義的東西記著也沒有用。你生活好了,就是對某些人最好的報復……” 他的聲音那麼溫暖,桑離忍不住抱緊他,臉孔蹭上他衣裳的時候,那些昔日的記憶鋪天蓋地而來。 她真的不甘心。 為什麼有些人要受到致命的傷害,有些人卻可以笑得這麼無恥?而曾經,那個貪婪的她、虛榮的她、毫無禮義廉恥的她,怎麼就能讓他們這樣的無恥之徒得逞?說到底,是她的貪婪,是她的虛榮,是她的少不更事,是她的急於求成,是她錯了,所以怨不得任何人。 初秋的風裡,桑離在馬煜懷中仰起頭看天空,止住那些行將氾濫的淚水,終於把所有的委屈、不甘、憤怒,都化成一個苦笑。 追悼會後的第三天,桑離和馬煜坐上返程的飛機。兩小時的航程,下飛機時是傍晚,馬煜沒有問,卻直接把桑離送到醫院。 看見醫院大門的時候桑離微微一愣,馬煜笑了,他空出一隻手拍拍桑離的頭頂:“一路上都心神不寧,還不趕快去看看?我要去展廳看看布展的事情,晚點再跟你聯繫。” 桑離有些內疚:“對不起。” 馬煜卻握住她的手:“不要擔心,吉人自有天相。” 桑離的眼眶脹一下,使勁眨幾下眼,把酸澀的感覺沖淡。爾後抬起頭看著馬煜,微微一笑。馬煜看到了,只是再緊緊握一下她的手。 那晚,桑離始終都陪在沈捷身邊,而沈捷一直都沒有醒。 消毒水味道濃郁的醫院裡,桑離怔怔地看著沈捷的睡容,腦袋里天馬行空地想著那些舊事,突然覺得,這貌似短暫的三年,這近在咫尺的人,都恍如隔世,也遙不可及。 十點多的時候手機屏幕發出亮光,桑離低頭,看見馬煜的短信:下樓,我在一樓大廳。 桑離抬頭看看沈捷,看他還在睡,便輕手輕腳出了病房,小心地關上門,走向電梯間。等電梯的過程中桑離有些納悶—馬煜來這里幹什麼? 電梯到一樓,一開門,桑離就看見馬煜手裡拎個紙袋,正仰頭看牆上貼的宣傳畫:一樓是婦產科病房,宣傳畫上畫著一個孩子在母親肚子裡成長的全過程,馬煜看得專心致志,連桑離走到身邊都沒有聽見。 “看出心得了嗎?”桑離從後面拍一下馬煜的肩膀,馬煜一愣,回頭看桑離,笑了。 “我給你帶了晚飯,”他笑瞇瞇地抬抬手,指指紙袋裡的餐盒,“你喜歡的點心。” 他拉她坐到一邊,一樣樣往外拿:南瓜布丁、紅豆燉奶、蟹黃湯包、水晶蝦餃、翡翠燒賣…… 桑離瞪大眼:“你瘋了,這麼多,誰吃得完?” 他遞給她一瓶純淨水,道:“誰說都給你吃了?我也沒吃晚飯。” 桑離驚訝:“你在忙什麼?” “雕塑展,大家都在忙,我也不好意思走開,”他一邊吃燒賣,一邊順手往桑離嘴裡塞個蝦餃,看桑離兩腮鼓鼓的,便笑出來,“像個青蛙。” 桑離沖他翻個白眼,嚥下去,喝口水問:“你又把YOYO一個人扔在家裡?” “她睡著了,”馬煜三口兩口吃完食物,拍拍手站起來,“再說我這不是過會兒就回去了嘛。” “你來這裡,就為給我送點心?”桑離一邊吃點心一邊問他。 “錯,是為了和你一起吃點心,”馬煜伸個懶腰,看桑離一眼,“前陣子太忙,沒顧得上照顧你。當時就怕你以為我小心眼,結果你心眼還真不大,回家那麼大的事都不告訴我。怎麼,以後的所有事你都打算自己扛?” 他站在她對面,彎下腰,手撐在膝蓋上,用無奈的眼神直視她:“雖然是我情敵住院了,可好歹我也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你把我當義工行不行?” 桑離突然哽住了喉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馬煜直起腰,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揮揮手:“我走了,不用送了,你上樓吧。” 走了幾步他回頭,看桑離還站在原地,便笑著指指自己的眼睛:“你有黑眼圈了美女,韶華已逝,保重啊!” 然後快步走出病房樓大門,在夜色中消失不見。 桑離頓時哭笑不得。 回身準備上樓,等電梯的時候聽到有人喚她:“桑離!” 桑離回頭,剛好看見田淼手裡拎個塑料袋走過來。她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麼晚了,大家怎麼一個接一個的來醫院報到? 田淼撇撇嘴,笑一笑:“看來,我這人真不適合發善心。” 她揚揚手,亮出手裡的塑料袋,裡面赫然是幾個快餐盒:“我本來還打算給你帶點夜宵。” 桑離感覺到有暖流突然上湧,一時間竟不知道要說點什麼好。 “打住!”田淼看出桑離的眼眶有點紅,急忙抬手製止,“別這樣,我不習慣。” 桑離笑出聲,卻見田淼的表情變得有些猶豫,桑離納悶地看著田淼,見她終於嘆口氣:“你現在這樣,我都不知道該幫誰。” “什麼意思?”桑離不明白。 “我不知道,是該幫他留住你,還是推開你……”田淼看看桑離,遲疑了很久,終於還是說,“你不要告訴沈總是我說的……我知道,沈總在手術前,曾經簽過一份遺囑。” “遺囑?”桑離心裡一緊—沈捷,你真是做了最壞的準備? 田淼語氣平靜得像是複述一件尋常公事:“沈總的遺囑上說,如果他手術失敗遭遇不測,所有七間離園的經營權全部轉到你名下。不過現在手術成功了,離園他會繼續打理下去……只是,以後他會把以你名義設立的基金還給你,由你支配。” “基金?”桑離驚訝地看著田淼。 “是的,'桑離愛樂基金',本身為不動本基金,每年使用投資收益支付項目支出。基金的年度獎勵支出金額是三十萬元人民幣,用於獎勵在聲樂方面有突出才華的藝術院校在校生,”她停下來,搖搖頭,“桑離,看來你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了,這個基金應該不止一次獎勵過你的師弟師妹們。” 桑離目瞪口呆。 電梯下來了,開了門,闔上,再上去……如此往復,桑離和田淼卻仍站在一樓大廳,面對面地沉默。不知道過了多久,田淼又嘆息一聲,把手裡的塑料袋往桑離懷裡一塞,轉身離開。 桑離回到病房,推開門,沈捷還在沉睡。 她坐在沈捷床頭,看他緩慢而均勻的呼吸,突然有些歉疚。 她說過要陪著他的,可當他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人,卻不是她。 他那時,會不會因為她的不在而有些許失望? 她忍不住輕輕俯下身,伸出雙臂摟住他隨呼吸微微起伏的身體,把臉靜靜地貼在他耳側。 枕頭很軟,枕巾很迅速就吸收了不知道從哪裡滲出的冰涼液體。 長夜漫漫。 然而你還活著,這多麼好。 沈捷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三四點鐘,一睜眼,就看見伏在床邊的身影。他忍不住輕輕笑一下,她睡著了,看不到,他便也不敢動,怕吵醒了她。 他只是凝視著桑離的臉,閉著的眼睛,微微顫動的睫毛—他的小姑娘睫毛那麼長,加上捲捲的發,這樣近距離地看上去,真像個洋娃娃。 其實過了也沒多久,桑離醒來的時候很顯然是被她自己嚇醒的:不知道夢見了什麼,全身猛地一哆嗦,像彈簧一樣彈一下,驚惶地扭頭看沈捷。剛睜開的眼睛裡還有鮮明的血絲,沈捷愣一下,才想起來她或許是從家鄉回來後就直接來了醫院。 或許,從他住院以來,喜歡睡美容覺的她連一晚上的好覺都沒睡過。 沈捷覺得自己心裡漫出柔軟的疼。 桑離看見沈捷大睜的雙眼,也愣一下,伸出手在沈捷面前晃一下,像是自言自語:“醒的?” 沈捷笑了,聲音溫和:“活的。” 桑離又愣一下,隨後迅速換上凶神惡煞的表情,伸出手捏住沈捷的臉:“胡說八道什麼呢?你敢不好好活著,我—” 突然哽住了,瞪大眼看著沈捷,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沈捷笑了,他抬起手,捉住桑離的手,十指交握,他的掌心有淺淺的溫暖。 他說:“小姑娘,能再看見你,我覺得已經很好了。” 他微微閉上眼,聲音低得像囈語:“以前,我常常夢到你……” 桑離低下頭,伏在他胸前,眼裡又有液體滲出來,滲到被套上,泛出消毒水的氣息。 早餐後,兩人一起看電視。 所有頻道按一圈,除了電視廣告就是韓國偶像劇,沈捷興致缺缺,桑離也瞇著眼有些昏昏然。 突然不知道轉到哪個頻道,正播出一檔不知名的都市言情劇,一個年輕女孩子對另一個女孩子說:“你最喜歡他什麼?” 被問話的女孩子仔細想想,答:“氣勢,我最喜歡他的氣勢,很強硬,有大將之風。” …… 桑離微微愣一下,回頭看沈捷,卻發現他也在看她。 對上她的目光後,他笑了,突然問:“桑離,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有。”她的目光不閃不躲,明淨透徹地直視著她。 他心裡一暖,情不自禁便伸出手,輕輕撫上她的臉:她真的長大了,她的眉眼,她的神情,她的氣韻……原來,滄桑寫在臉上時更是一種風情,而不單單是些許皺紋。 他忍不住問她:“那你喜歡我什麼?” 她略為遲疑一下—是啊,我喜歡他什麼呢? 大概過了很久,她才答:“我喜歡你偶爾很柔軟的目光。” 他愣住了。 桑離卻低下頭,輕輕靠在他身邊,不再解釋,只是專心致志看著電視。 似乎很用心。 卻只有桑離自己知道,她眼前晃動著的,不是電視屏幕上的影視新秀,而是那年那月那個生氣勃勃的沈捷。 那時候,他攜她走在盛大的宴會廳裡時,不管是微笑還是寒暄,都在彬彬有禮之餘透露出一種強硬的氣勢,讓她下意識地總會想起那句詞,叫做“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然而,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又從來都是溫和寬容的,就好像那時候她教他打“斗地主”,她恨不得把他炸開花,而他就算手裡有再好的牌都不捨得甩下去。他陪她玩,順著她,由著她高興,哪怕把自己手裡的牌拆得七零八落。他看她的眼神更像在看一個孩子,而他縱容她的樣子總會讓她想起,如果他將來有個女兒,真是不知道會被溺愛成什麼樣子…… 忘記是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稱呼她為“小姑娘”。 或許,那時他真的是把她當作自己最珍愛的小姑娘,儘管,她那時並沒有理解,而他,也沒有意識到。 想到這裡,她終於忍不住又想起那本《芬芳歲月》,心底細密的恨再次蜿蜒著爬行,一路爬到心臟,噬咬出尖銳的疼痛來。 梁煒菘、趙倩華……如果不是認識你們,我恐怕還不知道,這世界上真的有那麼一種人,至賤無敵! 老人們說,魚找魚,蝦找蝦,王八找了鱉親家。 原來真是這樣—畜牲,只有遇見了另外一隻畜牲,才可以情投意合! 桑離第一眼見趙倩華的時候,並沒想到她是梁煒菘的太太。 簡單的白色絲質襯衣,搭輕飄飄的紅黑灰三色條紋絲巾,深灰西褲,看上去更像是寫字樓裡的白領。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舉手投足間卻充滿成熟女人的風致。 是在仲悅大堂,桑離陪沈捷往外走,梁煒菘和趙倩華拿到房卡往電梯間走,迎面遇見的瞬間,桑離甚至脫口而出一句:“梁老師好!” 所有人都有些許的詫異。 還是梁煒菘最先反應過來,微笑著看桑離:“小桑,你怎麼在這裡?” 桑離看看沈捷,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沈捷微微一笑,伸出手:“梁先生,您好!久仰了。我是桑離的男朋友,我叫沈捷,也是這裡的總經理。” 梁煒菘有些來不及掩飾的錯愕,只是下意識地與沈捷握手,身邊同時響起溫柔的問話聲:“煒菘,你也不介紹一下?” 梁煒菘回過神來,便笑著介紹:“這是我太太,趙倩華女士。” 又指指桑離:“陸子彬系裡的學生,今年全國歌唱比賽的一等獎,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陸子彬是桑離所在音樂系的系主任,也是梁煒菘的大學同學,他這樣介紹,桑離聽得敬畏,趙倩華聽得放心。 果然,趙倩華就笑得更加親近一些,也伸手給桑離道:“很高興認識你。” 桑離卻是在受寵若驚之餘有些艷羨地看著趙倩華,與她握手的瞬間又發現她腕上的那塊手錶赫然就是浪琴的新款。 心裡的那種感覺很複雜:一點點羨慕、一點點好奇、一點點驚訝…… 直到互相告別,隨沈捷上車,桑離還是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看了看趙倩華消失的方向。沈捷看到了,一邊發動車子一邊笑著問桑離:“不至於吧,她有那麼漂亮嗎,讓你兩眼放光?” 桑離情不自禁地感嘆:“好有味道的女人哦,風情萬種,可是又不妖冶,氣質那麼好,簡直就是高貴……” “打住,”沈捷覺得好笑,“你難道不知道有味道的女人一定都已經不年輕了,最好看的女人就是還沒有味道的女人嗎?” 桑離已經被他繞暈了,茫然地看著他。 沈捷一邊開車,一邊空出一隻手敲敲桑離的頭頂,看桑離一臉怨懟地閃到一邊去,才無奈地笑:“味道這東西可以後天培養,清純的氣質倒是一去不回。可是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二十歲的時候想拿清純換韻味,三十歲的時候再哀嘆自己老得快……” 桑離體會不到他說的這種情感,不理他,只是在想梁煒菘怎麼會和妻子一起來G市? 後來才知道,梁煒菘的妻子趙倩華是著名的服裝設計師,也是大公司的總裁。這次來G市是為了參加旗下某品牌服裝專賣店的開幕式—在這個城市最繁華的步行街上,寸土寸金的位置,臨街的三層店面,透過和牆面同樣寬度的落地窗能清楚看到內裡的佈局:一層女裝,二層男裝,三層晚禮服及婚紗……美輪美奐,富麗堂皇。 桑離也曾多次從那家店門口經過,抬頭看一看櫥窗裡的衣裳,總是忍不住感嘆“層次”的重要性—你是什麼層次的人,自然就有機會認識什麼層次的人,甚至,就可以從怎樣的層次裡挑選配偶。 彼時,桑離眼裡的梁煒菘和趙倩華,都是人上人。 只是,每想到他們的時候,她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帶自己走上音樂道路的恩師郭蘊華。 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天冷了,在那個臨海的城市,郭老師你生活得習慣嗎? 這樣想的時候,心裡的內疚好像變成一個個小水泡,汩汩冒出來。 和向寧分手後,桑離遇見過郭蘊華一次。 那是在一次大型演出上,排在桑離後面唱獨唱的女孩恰巧就是郭蘊華現在所帶的學生,她比桑離大一歲,已經讀研一。彩排的時候桑離總覺得這女孩子有些面熟,卻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裡見過。 不過那女孩子也是很開朗的性格,在後台等待上場的時候就滔滔不絕地給桑離講:我導師人特別好,她今天也會來,他們一家都是特別好的人,我現在的男朋友就是我導師介紹的……逢年過節總是去她家吃飯啊,郭老師的烹飪手藝很高的,唉,女人啊,為什麼可以如此完美…… 桑離微笑著聽她講,眼裡漸漸就有了濕意。 正聊天的時候有人進來,兩人一起轉身,就迎面撞上郭蘊華微笑的臉,她看著自己的學生開口招呼:“曉竹……” 突然頓住。 她有些驚愕地看著桑離,臉上的笑容頃刻間凝固,桑離的笑容也有些發澀,只是惴惴地站起身,低低喚一聲:“郭老師……” 旁邊的女孩子愣住了。 過會兒,還是郭蘊華先微笑著問:“桑離,你現在還好嗎?” 她的笑容一如往常般和煦,桑離快速眨眨眼,告訴自己—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妝會花掉的,千萬不能哭…… 她只是微微低下頭,不敢看郭蘊華的眼睛:“我很好,老師,您還好嗎,還有向叔叔……” 郭蘊華終於嘆口氣:“我們都很好,可是桑離,你就不問問……向寧好不好嗎?” 那個名字橫空出世的瞬間,好像一道霹靂,一下子就戳穿了桑離的心臟。 桑離的臉瞬間變得蒼白。 郭蘊華走近一步,拉住桑離的手,她臉上的笑容似乎含了太多身為一個母親的苦楚,她輕輕嘆口氣說:“向寧一直沒有回來過,他說忙,可是我們想,他是害怕回來吧……” 她的手,還是那樣溫暖的、乾燥的,好像媽媽的手。 桑離低頭,壓抑不住心底的那些酸楚—在桑離人生中至關重要的十六歲,曾經是這雙手帶她走近音樂,走上這條路的啊! 桑離聲音有些哽咽:“對不起,老師,我對不起你們,我讓你們失望了。” “失望是不假,”郭蘊華嘆息,伸手撫上桑離盤起的髮髻,“我和浩然最怕的就是你的今天,而你還真的就走到了今天。” 她的聲音透出無奈與哀涼,甚至還有濃重的緬懷與作別意味,她說:“桑離,我們曾經真的是把你當女兒的。” “砰”地一聲,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倒塌了。煙塵瀰漫間,桑離感覺到自己被飛揚起的時光碎片嗆得窒息。她淚眼朦朧抬起頭,卻看見郭蘊華鬆開手轉身往外走。 她背對桑離,聲音澀然:“可是,向家也真的不能容你了,桑離。我知道向寧忘不了你,如果可以的話,即便他回國,也請你不要再見他了。” 苦澀又帶著拒斥的語氣,冰冷的逐客令……在那一刻桑離似乎看見漫天黑色的絕望,如一張網,緩緩拉開。 可是,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她除了一口口把眼淚往心裡咽,再也做不了其他的。 也是這時,她才想起眼前的女生就是多年前在少年宮時與她一起唱合唱的女孩子何曉竹。 只可惜,當她抬頭看見何曉竹眼底了然的輕蔑時,她便知道,所謂的“他鄉遇故知”,只能化作一場冰冷的漠然。 不過,作為一名優秀的歌唱演員,桑離不會把任何情緒帶入演出中。 她近乎完美地詮釋了唱段,她的笑容燦爛,不僅契合了演出的主題,更征服了台下貴賓席的一干人影。演出結束後,領導與嘉賓上台逐一與演員握手,那些鼓勵的話語、那些熱情的讚揚,都似乎在告訴桑離—你看,這就是你要的,而今,你也確實得到了。 她很努力,壓下心底的不快樂,換一張笑臉給所有人看。 嘉賓隊伍中,也有梁煒菘。 他走在最後一位,途經桑離身邊時還用和藹的語調說了句:“小桑不要走,晚上一起坐坐。” 桑離笑著點點頭,答應了。 不過令桑離驚訝的是,那晚梁煒菘沒有選幽靜的茶室,反倒選了一處嘈雜的酒吧。 桑離在酒吧門口等他,看見他便納悶地問:“梁老師,咱們不能喝酒吧?” 梁煒菘顯然心情很好,爽朗地笑,邊往裡走邊答:“突然想找個熱鬧地方感受一下,想了想,這個時間大概也只有這裡最熱鬧了。” 說話間兩人進了酒吧,晚上十一點,的確正是熱鬧的時候。服務生迎上來,把兩人帶到靠近角落裡的座位上。那裡雖昏暗,卻能把整個小演出台窺得一覽無餘。 桑離好奇地坐下,看梁煒菘抬手召喚侍應生,她自己則興高采烈地研究一個裝色子的小罐。梁煒菘點完飲料,回頭看見桑離在玩色子,左手握住桑離的手,右手掰開她的手指,取出色子來,自己攥在手裡把玩。梁煒菘的手碰觸到桑離時還微微滯一下,桑離有些起疑,卻不動聲色。 她只是很燦爛地笑一下,迅速傾身過去,學梁煒菘的樣子再把色子搶回來。 她笑嘻嘻地:“大人不能和小孩搶東西。” 她的笑容拿捏得十分到位:既有孩子的天真,又有女人的嫵媚。 梁煒菘也笑,邊笑邊說:“你這個小孩真有趣,居然不怕我,不像我那些學生,整天投訴說我不會笑,對他們太嚴厲。” “嚴師出高徒嘛,”桑離笑著說,“要是我能有這樣的老師,做夢都要笑出來。” “葉鬱霞的學生也不錯,”梁煒菘轉轉手中的茶杯,似無意間的提及,“沈捷原來是秦礪中的兒子……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居然隨母姓。秦董最近好嗎?” “不知道,”桑離實話實說,“我沒有見過他。” “哦,”梁煒菘看看桑離,“沈捷沒帶你去見過他父母?你不是他女朋友嗎?” “女朋友就要見家長嗎?”桑離皺皺眉頭,微微往後一靠,倚著沙發靠背看梁煒菘。 梁煒菘點點頭:“也對。他們家的家風一向很寬鬆,在有錢人家裡倒是很難得。” 話題一轉,他接著問:“你快畢業了吧,怎麼打算的?” 桑離答:“可能會去上海吧。” “上海……也不錯,”梁煒菘若有所思,“想過來北京嗎?” 桑離看著梁煒菘,腦筋轉得也很快,笑著答:“那您得幫我。” 梁煒菘也不是省油的燈,只是笑著說:“如果需要投資,你會讓沈捷幫你嗎?” 是個很明顯的試探—他可以幫桑離,卻不希望桑離轉身再藉助沈捷的實力。 桑離也不笨,裝作很小心翼翼地開口問:“梁老師,您看,大約需要投資多少?” 梁煒菘伸出一隻手,攥成拳晃了晃。 桑離倒抽一口冷氣:“十萬?” 梁煒菘點點頭:“你應該知道,一個好平台是遠遠超過這個投入的。” 他笑笑:“何況這還是內部價。” 桑離也笑了:“那我可真沒錢,沈捷也不會幫我的,因為他要回上海仲悅總部了—如果我在北京,這像什麼話?” 梁煒菘大笑:“小朋友,你還真是個小朋友啊—這麼好的機會你也捨得放棄?沈捷再能幹,不過送你去讀研究生,或者去歌舞劇院做合唱演員。我幫你去最好的歌舞劇院,將來有機會去最好的音樂學府進修,甚至出國深造。再回來的時候,你可就是中西合璧了。” 桑離心裡一震,若有所思。 梁煒菘看出桑離的動搖,微微一笑:“不過上海也不錯,女孩子嘛,有個安定的歸宿是最重要的。” 他瞥桑離一眼:“什麼時候請我們吃喜糖?” 這句話準確地指向桑離最不確定的一環—她究竟算是沈捷的什麼人?既然並不是最終歸宿,那現在當有個更高的台階擺在她面前的時候,她要不要踩上去? 最好的歌劇院、最好的學校、最簡捷的路途……梁煒菘不是在騙人,她相信他做得到。只是,她沒錢,沈捷不願掏錢……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出路嗎? 段芮說過的:男人可以用來做踏板,卻不能用來做飯碗。 可是,沈捷願意被自己當踏板嗎?如果不願意……那自己豈不是在找死? 酒吧里很吵,聲音嘈雜得讓安靜慣了的桑離頭暈。梁煒菘倒是悠閒地看著舞台,桑離循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正唱歌的是個年輕女子,長發擋住半邊臉,但能看出很漂亮。她的聲音不像很多酒吧歌手那樣微微的粗獷沙啞,反倒清清亮亮,唱外文歌曲的時候更是好聽得很。 梁煒菘看她目光中有好奇,便微微靠近一些,告訴她:“那是老闆娘。” “什麼?”桑離大吃一驚,看看梁煒菘,再仔細看看舞台上的女子。 “真的,”梁煒菘靠在桑離身邊,放鬆地坐著,已經全然不是舞台上那副穿著黑色演出服打領結的形象,“她開始唱歌的時候還不是老闆娘,不過當了老闆娘就只能玩票了,哪個做老闆的能讓自己的女人整日拋頭露面地去唱歌?” 若有所指的語氣讓桑離更覺得添堵。 可是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沒錯。 以仲悅這樣的背景,沈捷的母親功成名就時都不得不離開舞台,自己這樣的,又算什麼? 所以,無論沈捷是不是真心的,無論他是否願意接收自己,她都不會有更好的未來了。 他們的交易,不過是促成了他們的接近;他們的接近,卻最終會毀了她的夢想。 喧囂熱鬧的酒吧里,桑離冷下臉,不發一言。 回去的路上,梁煒菘送桑離,慢慢地踱步,似乎是在牽制桑離滿肚子的急躁。 過馬路的時候,梁煒菘似不經意地伸手攬過桑離的腰,像是護著她不被快速駛過的車傷到,桑離一愣,卻並沒有說什麼。 就這樣過了馬路,拐到回家的岔路上,梁煒菘的手卻還是沒有從桑離的腰間放下來。桑離也不說話,只是在揣摩梁煒菘的心思,她有些拿不准:梁煒菘這樣的人和沈捷應酬的那些朋友有本質區別吧,他有美貌的妻子、傲人的財富、聲名顯赫的地位……他什麼都不缺,怎麼會對自己這樣的小女生下手?難道,僅僅因為自己年輕? 終於走到小區外,梁煒菘沒有進去,只是笑了笑道:“桑離你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他鬆開手,抬手瞬間輕輕把桑離臉頰邊吹亂的髮絲拂到耳後,桑離愣一下,卻沒有其他反應。 梁煒菘眼睛裡微微跳一小叢光芒,好像受了什麼蠱惑一樣,微微俯下身,在桑離耳邊輕聲道:“錢其實不是問題,關鍵在於你是不是真心想進這一行。如果你想讓我幫忙,就給句準話。” 說完,他直起身,微微笑一笑,後退一步,揮揮手:“我回去了,你再好好想想。” 桑離沉下目光,直直看著他乘出租車離去。 那一瞬間,桑離知道,自己不需要掩飾了。 不需要裝作什麼都不懂,也不需要裝作不在乎—他到底還是看透了她,看透她想要什麼,看透她現在得不到什麼。 關鍵在於她是不是真心想進這一行—他明明已經看出來,她有多麼迫切地想要那一切。 可是,沈捷會放手嗎? 想到這裡,桑離倒抽一口冷氣,好像到這時好像才發現:他們的交易,從開始的時候,就缺少一個期限。 畢業獨唱音樂會就在這樣矛盾又糾結的情況下來到了。托沈捷的福,不是省會堂,而是省電視台的演播大廳。桑離知道現在人們看她的目光應該和當年大家背地裡看駱晶是一樣的,但是她冷笑著想:就算人們的目光再鄙棄,還不是要送鮮花給自己? 不為別的,單就因為她是若干次全國比賽的一等獎,是葉鬱霞的學生,且,今晚甚至會有梁煒菘來捧場。 笑貧不笑娼啊…… 桑離嘲諷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桑離你已經“娼”到一定境界了,所以才有機會跟這樣的名家學唱歌,才有勇氣在人們的指點與議論中揚長而去,才可以用不斷精進的技藝去堵別人的嘴……到底是自己畸形,還是這世界畸形? 想到這裡,她對著鏡子笑一笑,而後整理一下妝容,在主持人清越的報幕聲響起之後邁著最從容優雅的步伐走出去。她看著台下一片烏壓壓的人頭,昂起頭,露出一個明媚自信的笑容。 是在那一瞬間,她知道了自己的決定—她從來沒有放棄最初的那條路,她要走下去,頭也不回地走下去! 音樂起,她全情投入地歌唱,從到《教我如何不想他》,從《乘著歌聲的翅膀》到《夏天最後一朵玫瑰》……掌聲響起的瞬間,桑離微笑謝幕,她知道,自己的演出很成功。 她只是不知道,她和沈捷在一起的時間,是否進入了尾聲? 演唱會結束後,桑離一直在琢磨怎麼跟沈捷提出自己要去北京這件事。 晚上,沈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桑離一邊削蘋果一邊突然問:“叔叔,你今年三十五歲了吧?” 沈捷本來在看財經報導,聽見這話的瞬間有點咬牙切齒,看了桑離一眼道:“告訴過你不要叫我叔叔。” 桑離笑,看著沈捷說:“叔叔,說起來咱倆的屬相都一樣哦?” 沈捷斜眼看看桑離,見蘋果削完了,等她放下刀就一把拽到自己懷裡,勒住她的腰,認真看著她年輕的臉孔,納悶地問:“除了我比你大十二歲這件事,你還想說什麼?” 桑離啃一口蘋果,問他:“你怎麼一直不結婚?” 沈捷愣一下,笑了:“怎麼,等不及想嫁給我?” “沒說我!”桑離翻個白眼,把蘋果舉到沈捷嘴邊,看他咬一口,才問,“你都這麼大年紀了,你爸媽也不催你嗎?” “他們催他們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沈捷看著電視,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那你遲早是要結婚的吧?”桑離繼續問。 “你到底想說什麼?”沈捷把目光從電視上移開,正視桑離。 “我想說—”桑離喘口氣,看著沈捷的眼睛,難得的嚴肅,“我要去北京。” “北京,”沈捷有些納悶,“葉老師那裡上過那麼長時間的課了,現在才想去北京?” “梁老師說可以幫我推薦,”桑離隱去了梁煒菘話裡的另外一些信息,“大概要花錢吧,人家也不能白幫我啊。” 沈捷仔細看看桑離:“我下半年要回上海總部,你去北京……你的意思是咱們分開?” 桑離一愣,這話真被他說了後反而有些隱隱的難過與不捨得,便囁嚅著沒說話。 沈捷鬆開手站起身,略頓一頓,才回身對桑離說:“你讓我想想。” “當初是你說幫我實現夢想的,”桑離趴在沙發扶手上,帶點委屈地脫口而出,“我想去北京。” 沈捷仔細看看桑離的眼睛,清澈的眼神裡流光溢彩,仍舊是充滿了希冀,忽然有些心軟。 “我考慮一下給你答复,”沈捷似輕輕嘆了口氣,“給我點時間想想怎麼做。” 桑離沒有再說話。 只是那一晚,沈捷忽然像是爆發了潛在的力量,下了死力進出於她的身體。 汗水流下來,落在她胸前,灼熱得好像沸騰的熔岩。她仰頭,看著他黑亮的眸子,伸出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愉悅裡抬起上半身,狠狠咬上他的肩! 淺淺血腥味迅速瀰漫開,她的眼裡漸漸蒙了霧氣,而他終於重重落下,伏在她身體上。 眩目的白光散去,她伸手撫上他的背—仍是緊實的肌肉,三十五歲,正當好年紀。 他總要有他的生活吧,他的家,他的妻兒,他平靜踏實的一切。 那是上流社會的生活,充斥著上流社會的規則……她沒有良好的出身,現在更沒有乾淨的靈魂,那個世界,與她無關。 她在黑暗裡閉上眼,只能感到片刻後他便離開她的身體,撤離瞬間的空洞帶著倏然而至的涼意,貫穿了她的皮膚、骨肉、血液,甚至心臟。 夜色中桑離翻個身閉上眼,模模糊糊就要睡過去。中間隱約感覺到沈捷洗了澡,回來躺下。床墊顫動的瞬間她好像夢見了有什麼東西,像緋紅色的霧氣一樣,蕩漾著,飄浮著,泛起些許花香,瀰漫開來…… 她一定是還沒有睡著,因為她的大腦中突然跑出了那首: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學聲樂的學生大概都知道這首歌,本是白居易的詩,後來被黃自譜了曲,成為了著名的藝術歌曲。桑離初學時極喜歡歌裡的意境,便去查閱這首詩的典故,這才知道:居然,這首詩是描寫妓女的! 是因為唐宋時代的旅客招妓女伴宿,妓女大多夜半才來,黎明即去。時間那麼短,對旅客來說就好像只是做了一個春夢。而那夢裡的女子則像清晨的雲,消散得無影無踪。 想到這裡,桑離猛地從黑暗中睜開眼! 她恐懼地看著四周漆黑的一切,突然發現:自己為什麼要想這些? ! 難道,就連她自己,都在心裡把自己當作一個妓女? 想到這裡,她一下子窒住了呼吸,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摀住胸口使勁大口呼吸。 沈捷嚇一跳,也坐起來擁住她,緊張地問:“怎麼了,不舒服嗎?” 她沒有回答他,只是長長舒口氣,閉上眼,疲憊地靠進他懷裡。她感覺到他的手一下下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小聲說:“睡吧,小姑娘,好好睡一覺,別想那麼多……” 而她,在他的聲音裡,也真的沉沉睡去。 年後,梁煒菘也開始快馬加鞭地催:小桑,你如果要來北京,就要抓緊了,還有半年多就畢業,你不能這麼不著急啊! 單看他發給她的短信,所有人都會認為這是一個伯樂相馬的過程—幾多器重、幾多厚愛,怎麼看怎麼是長輩對優秀青年的指點。 大概只有桑離知道,梁煒菘那些隱約的小想法。 隱約—是因為她也拿不准自己的判斷究竟對不對,畢竟,梁煒菘在一個聲樂演唱專業的學生心目中,大約就是神祗。 不過好在,沈捷從來都不是一個拖沓的人,僅僅幾週後,他便告訴她:你去北京吧。 那天是情人節,他帶她去外面吃晚餐,西餐廳裡的氣氛很好,他突然就說了那麼一句話,嚇了桑離一跳。 答案揭曉的時候,因為過於出乎意料,桑離甚至懷疑自己幻聽。 她有些猶疑地問:“你剛才說什麼?” 沈捷拿起杯子抿口酒,看著她說:“你去北京吧。” 他的語氣沉著冷靜,沒有憤恨也沒有開玩笑的成分,桑離有些意想不到。 “那你呢?你不是要回上海?”桑離愣愣地問。 沈捷卻笑了:“還好,你還記得我要去哪裡。” 他把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推到她面前,微微笑著說:“好在京滬之間的航班比較多,如果我閒下來就去看你。其實這樣也好,我一旦回了總部,一定會很忙,也沒有時間照顧你。” 再伸手點點那個盒子:“這個,送給你的情人節禮物。” 桑離忍不住燦爛地笑起來。她一邊笑一邊開心地拆盒子上的緞帶,再小心翼翼地打開木製的盒子,看見盒子里居然躺著一個小巧圓潤的茶壺! 看著她納悶的眼神,沈捷便耐心地給她講了“曼生十八”的典故,講了“圓珠壺”底的銘文,講了他隱晦的擔憂與含蓄的囑咐……而桑離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沈捷,第一次覺得沈捷對自己而言好像已經不僅僅是一個交易方或者一個叔叔那麼簡單。 就這樣,在沈捷的默許和梁煒菘的鼎力支持下,桑離成為了那年音樂系唯一一個簽到首都知名藝術團體的本科畢業生。梁煒菘也的確沒有食言,作為一個著名歌唱家,同時也是文化藝術部門的領導,他的行政職務使他不過簡單說幾句話,就讓桑離獲得了極好的栽培。 於是,那年九月,新人桑離獲得了參加一出大型歌劇表演並扮演某小角色的機會;轉年一月,新春巡迴演出季,她清新靚麗的形象使她獲得了巡演中女二號B角的機會;三月,電視台新上一檔推出聲樂新人的專欄節目,她年輕、漂亮,一期節目後就開始走紅;七月,她畢業一周年之際,慶“七一”系列活動中她甚至拿到了一個獨唱的機會,表現頗為不俗…… 這時的桑離,用四個字形容就是“春風得意”—面對CCTV的攝像機,她的笑容,通過衛星電視,傳遍千家萬戶。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這中間發生過多少事。 桑離抵達北京後,梁煒菘的觸角終於全面舒展開。 他約桑離喝茶,約桑離泡吧,帶桑離去看音樂會,偶爾也在沈捷為她租的房子裡教她唱歌。他並不在乎這個房間裡多出來的男性氣息,反正對桑離這樣的女孩子他自認為看得很多,從來也沒打算天長地久,玩一天算一天,那她最後屬於誰,他梁煒菘也並不是很在乎。 他只是在乎,要怎樣才能快點得到她。 因為他看得出來,桑離不傻,對他也充滿戒備。 或許,這種戒備也是一種權衡,好像在權衡這種付出究竟是否值得。他覺得這女孩子的心思縝密得好笑,便趁每一次接觸的機會給她洗腦,也算是給她吃定心丸。 比如他教她唱歌的間隙,就會好像不在意地問她:“沈捷最近沒有過來?看你都很閒的樣子。” 桑離摸不透他在想什麼,只是輕描淡寫地答:“他也很忙。” 梁煒菘笑了:“追女孩子可不是這麼追的,他這樣就不怕你被別人追走?” 看著他好像長輩一樣慈祥的目光,桑離甚至有些迷惑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梁煒菘看看桑離,隨手按幾下身邊鋼琴的琴鍵說:“畢竟是女孩子,總要有個歸宿,如果沈捷真下了決心,你也該催催他,該見家長也是要見的吧。” 桑離臉色一沉,心裡恨梁煒菘又說到自己和沈捷都小心繞開的話題上,便沉了臉不說話。 梁煒菘看看桑離,心裡漸漸有了數,便開口邀請:“我下週要去大連演出,你想不想去?” 桑離眼一亮:“可以嗎?那我們團裡怎麼辦?” 梁煒菘笑得風輕雲淡:“這有什麼難,我跟他們打招呼就是。” 桑離按捺住內心裡那些隱隱的不安,強迫自己只為這樣的機會感到開心。 過一周,梁煒菘的招呼果然起到作用。 團長和顏悅色對桑離說:“團裡現在人手緊張,也派不出人去。你是新人,去鍛煉一下也好。” 聽上去好像還是她多麼偉大地拯救辛勤工作的同事們於水火,然而做這行的都知道:演出也是有三六九等的。總有一些演出不僅等於公費旅遊,還收穫頗豐,更何況還是和梁煒菘這樣的人一起同行呢。 於是,一行人就這樣浩浩蕩蕩開赴大連。沿途梁煒菘擺出了一個和藹長者的面孔,對小字輩們關懷得無微不至,若不是桑離總覺得他有些別的企圖,也一定會和其他人一樣感激得熱淚盈眶。 演出時間並不長,只一場。因為有了官方背景,自然十分順利隆重地結束。整個演出和應酬過程中,桑離都跟在梁煒菘身邊,人前人後地被介紹是梁煒菘“大學同窗的學生”,於是還有人開玩笑要桑離喊梁煒菘“大師伯”,總之是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然而,待人潮散去,海邊的星海廣場上,梁煒菘便不再是方才長輩的模樣。 他站在桑離身後,在浪頭打過來的時候輕輕一拉,桑離便驚訝地跌進他懷裡。他低下頭,呼出的熱氣在桑離耳邊凝結,桑離全身一凜,瞬間僵住。 推開還是忍受?揣測成真的剎那,桑離的大腦迅速進入死機狀態。 他的手當然不會老實,一路滑入她的風衣衣襟,再滑進襯衣裡,觸到她皮膚的剎那,那手微微一頓,之後便在她纖細的腰際流連。桑離面無表情,只是看著遠處的海洋,一聲不吭。 她的沉默顯然鼓勵了梁煒菘,他伏在她耳邊,呼吸漸漸變得粗重,箍在她胸口的胳膊越來越緊,似乎要把她揉碎。她還是不說話,梁煒菘也就不說話,他們就這麼沉默著在廣場邊緣聽潮起潮落,背對著身後流光溢彩的街道,用秋天長長的風衣擋住男人不軌的手。 桑離感覺到身後男人越來越興奮的情緒,可是她也知道,一旦她拒絕,等待她的將是什麼—在北京那樣陌生的城市裡,沈捷不在身邊,向寧一刀兩斷,田淼老死不相往來……她認識的人,都不是她的依靠。 只有梁煒菘,雖然也算不上是一個依靠,卻確實給了她很多關照。他們是典型的相互利用關係,她需要梁煒菘的提攜,梁煒菘覬覦一個年輕女子的美貌。 你看,這世上的事,就算齷齪,也齷齪得如此公平。 於是,那天,桑離就真的沉默了整晚。 梁煒菘的手,修長的拿樂譜、彈鋼琴的手,一路遊走,從腰際往上到胸口,再沿胸線滑向有緊緻肌膚的後背,又一路滑向腰後,頓住,抽離,掀起裙擺,繼續游移…… 隱約的嘔吐感泛起,是因為事件本身的噁心。桑離的大腦中飛速轉圈—這樣肯定不算強姦,那是算猥褻? 可是,這當中並沒有強加於對方意志的情況發生。在雙方共同認可的情況下,一個未婚女子和一個有婦之夫,這樣有悖人倫的事,又算什麼? 好在,不過是摸一摸,又不會少塊肉…… 甚至,也沒有覺得多麼對不起沈捷…… 既然這樣,那就隨便吧。 翻滾著烏黑海水的廣場邊緣,桑離仰頭,閉眼,唇邊漾起奇異的笑容。 梁煒菘看得痴迷了。 事實證明,梁煒菘果然是個變態的畜牲。 那晚,他彬彬有禮地送桑離回房間,彬彬有禮地告退,在他的彬彬有禮中,桑離甚至都要以為剛才的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然而第二天乘飛機回北京,梁煒菘送桑離回家。深夜,電梯間旁邊的安全通道裡,相似的戲碼再次登場。 隨後是又一次的演出、又一次的見面,於是這樣噁心的一幕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N次上演! 桑離真快要瘋了! 因為到這時她終於發現,應付一個強姦犯或者一個姦夫,都比應付一個變態容易得多! 對一個強姦犯,你可以正當防衛;對一個姦夫,你可以獲得愉悅;而對一個變態來說,你壓根就不知道他到底想幹嗎? ! 而最可怕的就是這個—他不出手,你也永遠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真正出手。他就好像一個釣魚的人,那魚鉤顫巍巍地起起落落,在水里帶著銀光晃動,可是每當你要咬鉤的時候,那鉤子就迅速撤掉了。這樣的次數多了,由不得你不抓狂! 所以,到這時,桑離已經完全有理由相信:梁煒菘要么是存在生理障礙,要么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性心理變態! 抓狂的日子裡,沈捷終於擠時間飛到北京,當桑離在北京國際機場出口處看見沈捷的剎那,幾乎就要哭出來。 於是,沈捷就有幸帶著滿腹驚喜看見他的小姑娘箭一般沖他跑過來,目不斜視地撞進他懷裡,兩手緊緊摟住他的腰,死也不鬆手! 顯然男人們大多都吃這一套—喜多於驚的同時,沈捷已經自動把這個動作理解為“距離產生美”或者“小別胜新婚”! 而那一晚也真的很美妙—沈捷再次驚喜地發現,他那從來都是呈被動狀態的小姑娘,居然也增加了些許主動色彩! 她“嗚嗚呀呀”地小口咬他,算不上疼,反倒刺激了他的腎上腺素分泌;她緊緊抓住他,那懷抱密集得好像一秒鐘都不能分開;她依偎在他懷裡的時候一定要纏緊他,似乎唯恐他突然飛走……沈捷對桑離目前的狀態真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他甚至有點小小的得意:看來把她一個人扔在北京也是有好處的,因為不分開恐怕就不會體會到他的重要性。 繼而,他就聯想到桑離以前那副不慍不火的性情終於可以被顛覆了,或許再過幾年,他真的可以考慮帶桑離去見父母—也是這段時間的分別讓他發現,現在他真的離不開他的小姑娘了,如果能夠永遠在一起,或許真是件不錯的事。 不過,這些想法他並沒有告訴桑離。 他甚至都沒有明確地告訴她:小姑娘,我愛你。 所以,在他篤定了他們之間感情的同時,他並不知道,他的小姑娘,正帶著滿心的惶恐與不安,走在離他越來越遠的路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先發現這一切不對勁的,是顧小影。 春節前,她隨導師去北京參加文化部組織的一系列活動。在中國美術館門口,顧小影呼嘯著跑向桑離的同時,隱約看見送桑離來的那輛轎車上的那個司機,有熟悉的面孔。 她趁和桑離擁抱的瞬間仔細打量了一下那輛看上去很普通的車,終於在心裡確定:車上的人不是沈捷,而是某個她一定曾在哪裡見過的人,並且,這個人在發動車子的瞬間裡看向桑離的那個眼神,很不正常! 於是,二人北京聚首時,顧小影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剛才送你來的那人是誰?” 桑離愣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反應這麼快,但還是下意識答:“梁老師。” “老師?”顧小影懷疑地咂摸一下,看看桑離,“人品怎麼樣啊?” “外界盛傳德藝雙馨。”桑離臉上帶些許嘲笑。 “實際上呢?”顧小影也有些變了臉色。 “實際上……”桑離想想措辭,“是個好演員。” “明白了。”顧小影點點頭,也笑了,“看來還真對得起國務院的特殊津貼。” 桑離也笑了,她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在顧小影面前隱瞞什麼—開始時是想以此試探顧小影的心理承受底線,後來卻發現,這世上總有那麼一種人,她堅信人性本善的道理,不吵架,不決裂,而是一心一意要用友情這種東西,固執決絕地把你往她身邊拽。 顧小影,就一向都是這麼個悲天憫人、愛心氾濫且十分執著的人。 “你認識他?”桑離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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