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縱使相逢若別離

第9章 第八章只是輸給時間

縱使相逢若別離 叶萱 24996 2018-03-16
忘記是從哪天起,馬煜正式進駐了桑離家。 桑離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男式襯衣、鞋子、須後水之類的小物件逐漸佔領自己空蕩得近乎寂寥的房子,只反應過來一件事:“YOYO怎麼辦?” 馬煜笑:“一三五,二四六唄!” 桑離愣一下,反應過來,恨恨地從沙發上抓起抱枕扔過去。面前的男人哈哈大笑著輕鬆接住,順勢在她身邊坐下,自在地一手摟過她,一手按電視遙控器。 桑離伸手扼住馬煜的脖子咬牙切齒:“我沒有包養男人的打算。” 馬煜點頭,看著電視答:“我義務勞動。” 桑離氣結:“滾—” 馬煜大笑:“桑離,我還以為你只會用那種麻木表情說話,你這不是也挺生動的嗎?” 桑離使勁掙脫馬煜的胳膊,臉通紅:“我問正事呢,你放YOYO一個人在家也放心?”

馬煜愜意地靠在沙發背上答:“她媽媽帶她旅游去了,我承諾過她,要在她回來之前給她再找個媽媽二號。” 桑離翻白眼:媽媽二號? 馬煜歪頭看桑離,笑了,他伸手拉過桑離的手,自言自語:“真是奇怪,我也不是多麼喜歡美女的人,可是為什麼看見你就會喜歡上?可能我這個人真是沒有選擇配偶的天分,不是要靠酒後亂性,就是要靠誤打誤撞……” 桑離忍俊不禁:“馬先生,我們認識好像不過半年多的時間。” 馬煜點點頭:“還真是呢,可見愛情這個東西真是不能用時間長短來衡量的。” 桑離伸手摸馬煜的眉毛,語氣平靜,又含些溫暖的親暱:“你確定要和我在一起?在我自己都沒有理清楚自己想法的時候,你不會後悔?” 馬煜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神情真摯:“桑離,你以為婚姻是一件怎樣的事?”

桑離愣住了:是啊,婚姻是件怎樣的事? 馬煜緩緩道:“其實,我對YOYO媽媽也不是沒有感情,至少在YOYO出生後,我們也有過一段看上去很美好的時光。可是我總覺得還是少了點什麼東西,認識你之後我知道了,其實就是一些惦念。” 他摟住她,絮絮地說:“惦念這東西,在身邊的時候覺得不過是種習慣,不在身邊的時候卻突然發現心裡空落落的。有時候你可能會騙自己說這不過是種習慣,可是你再仔細想想,假設換個人,還會這麼習慣嗎?” 桑離一愣:是啊,如果不是馬煜,自己會習慣嗎? 還有YOYO,那個小小的、軟軟的女孩子,笑起來“咯咯”的,眼睛瞇成兩彎小月牙……她讓向來不喜歡孩子的自己都喜歡上她,喜歡那種把她抱在懷裡,給她講故事的時光。或許小YOYO自己才是個小魔女,她有神奇的力量,可以打開一個人心底塵封已久的鎖。

馬煜微微舒口氣:“桑離,從你習慣一個人、信任一個人開始,其實就已經進入了喜歡的範疇。至少,這個道理對我們這種不太容易相信別人的人而言,是適用的。” 桑離猛地一震,抬頭看馬煜,他的眼睛閃爍隱約的光芒,眸子裡有好看的星光。他的眼角有了細密的笑紋,隨他的笑容若隱若現。三十二歲的他算不上很年輕了,正如二十八歲的自己,也走過了最好的年華。 馬煜輕輕把下巴擱在她肩上,她能聽見他細微的感嘆:“桑離,所謂婚姻這件事,就是上天因你的條件,而給你量身打造一個人,冥冥中,他有的,就是你需要的。你們生活在一起,於是就有了一切。” 他有的,就是你需要的…… 桑離反复咀嚼這句話,什麼是自己需要的? 溫暖、男人的臂膀,或許還有,一個孩子?

她這樣沉默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微笑了。她直起身,靜靜看著馬煜的眼睛。 她問他:“馬煜,你是不是很愛YOYO?” 馬煜不假思索地點頭。 桑離古怪地嘆息:“那麼……或許你真的是冥冥中上天為我打造的那個人。” 馬煜不明白。 桑離伸手,輕輕撫摸馬煜的眉毛、眼睛、臉頰、耳朵,她的目光漸漸迷離,可是臉上卻有清晰的理智與冷靜,她的聲音飽含著無法言喻的憂傷,她說:“馬煜,如果我們在一起了,就不再要小孩子,好不好?” 馬煜驚訝地看著桑離,他似乎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句話裡的那些信息,他下意識問:“你不想要個自己的孩子?” 桑離笑了,她的笑容苦澀而魅惑,她的聲音悠遠而飄渺,她說:“對不起,我沒告訴你,墜樓事故後,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她把目光移向別處,聲音裡漸漸沒了感情:“我不是個完整的女人,這樣的我,你還要嗎?” 馬煜愣很久,久到桑離的心一點點死下去的時候,才聽見他喃喃地說:“難道YOYO真的有特異功能?” “什麼?”桑離扭頭看馬煜。 馬煜解釋:“今天我對YOYO說,如果桑離給你做媽媽,你還可以有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結果她斬釘截鐵的對我說—'絕對不可能'!” “啊?”桑離果然被嚇到了。 馬煜清清喉嚨:“我問她為什麼,她說不為什麼,反正就是不會,雖然她也很想有個像蘇諾飛那樣的小跟班,可是她覺得我們不會給她弄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出來。” 桑離目瞪口呆。 馬煜卻逐漸擴大了笑容,直到忍不住,抱著抱枕趴在沙發扶手上哈哈大笑:“桑離,你看,我們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桑離歪著頭看看馬煜,再想想古靈精怪的YOYO,終於也笑出來。 盛夏的陽光多明媚,桑離伸手拍馬煜後背一下,卻不期然被他抓住了手腕,順勢一帶,便跌倒在他懷裡。他俯身吻下去,桑離閉上眼,終於在若干年後,再次知道了不防備地信任一個人,是怎樣的滋味。 過幾天給顧小影打電話,桑離便問她:“顧老師,你說莫名其妙地就信任一個人,這符合邏輯嗎?” 顧老師顯然很滿足於自己作為愛情專家的角色:“那當然符合邏輯了,還有一見鍾情的呢!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不需要!所以,信任一個人需要理由嗎,當然也不需要!” 桑離被她繞得有點暈,又想了想,換了個問法:“那你從一開始就信任管大哥嗎?” 顧小影哈哈笑:“就管桐那樣的傻子,估計換誰都會信任他。”

桑離無語了—三十四歲的管桐,省委辦公廳年輕的副處長,這樣的人是傻子? 顧小影時刻不忘鞭策桑離:“哎你到底什麼時候結婚?我看馬煜人不錯,我告訴你過了這村沒那店啊……” 桑離遲疑一下:“可是,信任畢竟不等於愛。” 顧小影“嗤”地一聲:“連我這種資深言情小說研究者都不相信什麼愛不愛的,你還信?告訴你哦桑離,覺得溫暖、覺得信任,就抓緊把自己嫁掉,青春很短暫的,我們浪費不起。” 桑離微微嘆口氣:“是嗎……不過要說合適,或許我們真的很合適……” 顧小影笑得很八卦:“真的?快講講,怎麼合適了?” 桑離想了想,說到:“比如說他有女兒,我不能生孩子;都住在一個小區裡,所以我方便繼續照看我的店;他學的專業和我的專業算是同一類,可以互相幫助也能相互理解……可是,小影,這些都太順利太完美,所以我會害怕,怕這些不過是肥皂泡,總有一天會碎掉。”

過一會兒,她才聽見顧小影慢慢答:“桑離,這世界上沒有什麼太順利太完美,你的前二十八年已經把苦都受過,將來,剩下的都是好日子了。” 桑離沒說話,喉頭竟然有些哽咽。 放下電話,桑離一個人坐在“你我”窗邊的座位上喝茶。 玫瑰花茶,據說可以美容養顏—再不是小姑娘時候的肆無忌憚,那時候皮膚吹彈可破,別說玫瑰花茶,就是喝酒,也沒見有什麼副作用。 所以說,還是老了。 想到這裡忍不住想起YOYO,前幾天和蘇諾飛一起蹲在院子裡一個兩歲小孩子的童車前,她煞有介事地問寶寶:“你喜歡吃這個嗎?” 手裡晃一塊粉紅色的小蛋糕。 小孩子伸手搶,她又不給人家,表情很得意地訓話:“那你以後要聽我的。” 想了想,指指蘇諾飛:“要像他一樣。”

蘇諾飛有點怒,可還是不敢挑戰YOYO的“淫威”,縮手縮腳地蹲在一邊看熱鬧。 YOYO等到寶寶急得嚎啕大哭時才把點心塞過去,還一本正經地幫寶寶擦嘴,而後自言自語:“真是小孩子啊……” 周圍的大人都笑得前仰後合。 桑離也忍不住笑了:看來,哪怕是四歲的小女孩,在面對兩歲小娃娃的時候,也曉得感嘆自己老了…… “桑離?”身邊突然傳來帶些遲疑的聲音,打斷桑離的思緒。 她回頭,隔著落地窗下陽光的氤氳,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恍恍惚惚,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讓她瞬間哽住呼吸! “真是你?”那女子走近一點,臉上的表情風雲變幻,幾秒鐘內已經是百轉千迴。 桑離看著面前女子有些改變卻仍然熟稔的臉,太多記憶頃刻間湧出,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過很久,她才有些費力地招呼:“田淼?”

不是不恍惚的。 眼前的女子,真是田淼嗎? 上次見她是六年前,她站在花樹里木芙蓉的香氣中咬牙切齒地說:桑離,你知不知道你就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 而最近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則是三年前,當自己躺在醫院裡萬念俱灰的時候,她用向寧的手機打來電話,在電話裡嘶嚎:桑離,你為什麼還沒死? ! …… 然而眼前的女子,妝容精緻,舉手投足間盡顯高級白領的優越和銳氣,她還是那個田淼嗎?或者,自己早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桑離? “沒想到……真的就是你。”田淼的聲音有一點冷,但令桑離驚訝的是居然沒有了昔日那些一見面就劍拔弩張的仇恨。可是,也奇怪,昔日針鋒相對的時候她有無限激情與田淼對罵甚至大打出手,然而如今,卻再沒有了那些戾氣,只想起身躲開—躲開那些記憶,那些瓜葛,那些曾經。 說是曾經,其實,也不過只有三年。 過一會,還是桑離先問:“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田淼在桑離對面落座,靜靜地看著她:“還記得沈捷嗎?” “你認識他?”桑離驚訝地看著田淼。 “他是我老闆,”田淼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有時候,我不得不承認,你我之間的確是有緣分的。” 明亮陽光下,桑離閉一下眼,聽見田淼問:“你就不驚訝我怎麼知道你和沈捷的事?” “當年不是就知道嗎?”桑離睜開眼,淡然地看著田淼的眼睛,“因為這件事,你還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不,當時我們只知道你為了一個有錢人拋棄了向寧,可是我不知道那個人是沈捷,”田淼搖搖頭,“其實,是在我成為沈總的秘書之後,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才在離園知道了一切。” “離園?”答案終於揭曉,哪怕是早就知道,但在這一刻,仍然讓桑離有一瞬間的失神。 “跟我去看看離園吧。”田淼突然說不下去了,似乎這句話就是她保持風度的底線。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手緊緊抓住面前的玻璃杯,手指似乎都要變成淺白色。 可是桑離沒有註意到這些,她的神情因那些瞬間滑過的記憶而變得困惑,她想了很久才回答:“田淼,我不想再做那個讓人唾棄的自己了,你不是也這麼希望的嗎?” 這句話出口的瞬間,有什麼東西在桑離和田淼之間轟然倒塌—是昔日那些鄙棄與恨意嗎?桑離不知道,但她卻又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麼,又在瞬間橫亙其中,阻擋了她本來以為會變得清明的思路。恍惚中,她似乎都能感覺到田淼在低下頭的瞬間,在深呼吸。 “我很努力才逃出來,名利也好,感情也罷,那些誘惑我都不要了。老天懲罰了我,我付出的代價遠在常人想像之外,可是我不怨恨,我活該,”桑離緩慢而堅定地說這些話,這些她甚至從來沒有對顧小影、對馬煜說過的狠絕的話,“田淼,我一直以為你我是敵人,不過後來我知道,這世上所謂的敵人,政治的、軍事的、經濟的……還有我們這樣倫常的,不過是因為立場不同。你沒有錯,我們姐妹倆也不應該是苦情戲里永遠的苦命女主角和可惡女配角,畢竟,誰不是自己那齣戲裡的主角和別人戲裡的配角呢?好或者壞,分不清楚的……” 田淼張張口,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桑離伸出手,覆在田淼的手背上,暖意擴散,田淼突然覺得眼眶有些發酸—她想,自己該恨的不是嗎?這個女人,小時候搶她的媽媽,大一點搶她暗戀的男孩子,再大一點出賣肉體,卻能站在光輝奪目的舞台上,隨電視轉播走進千家萬戶。沒有人知道青春期的那些年裡,她田淼是怎樣忍受著周圍不知情者的羨慕,他們說“田淼你真幸福,你姐姐太厲害了”;然後還要忍受周圍知情者的嘲諷,他們說“田淼你可是個好孩子,不要學你姐姐”…… 當然,就更不會有人知道,大學四年,她遙望著那個曾暗戀多年的男孩子,卻無法走近。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幸福快樂,看著他自我折磨,看著他用事業上的風光得意掩蓋內心深處的冷清孤獨。為了讓這些冷清退散,她試過以請教的名義接觸他,以見習的名義靠近他,她甚至想要為他申請去歐盟工作。可是造化弄人,她只能留在國內,哪怕從一個大公司跳到另一個大公司,職位越來越高,薪水越來越豐厚……有些寂寞卻越來越濃,無人能補。 這時,她認識了沈捷。 像小說裡寫的那樣,世界上真的是有那麼一種人,他擁有財富,氣質卓然。想要嫁給他的姑娘成堆數,但他沒給過誰承諾和誓言。時間久了,總公司裡一群小姑娘都堅信了她們的BOSS是個同性戀,不然為什麼坐擁金山卻沒有嬌妻愛子,甚至連緋聞都沒有?偌大產業,就從不擔心無人繼承? 開始時,她田淼也這麼認為。哪怕“離園”就是從她手上一一落成,她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兩個字和她再熟悉不過的那個女孩子會有什麼聯繫。直到某一天,沈捷生病,她終於有機會進入他設在離園後院的那間臥室,真相大白。 那一刻,她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能和桑離撞在一起? “桑離,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繞彎子了,”田淼喝口水,想一下才說,“是的,我們都長大了,看得多了才知道有些恨本來就不應該存在。所以,實話說,曾經我很討厭你,但現在,不討厭了,也更算不上恨了。儘管,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親近起來了。” 她直直看著桑離的眼睛:“桑離你聽好,沈捷,他肝癌。” 只是一下子,桑離瞬間白了臉。 肝癌? 怎麼會—明明前陣子才在“魅色”看見他,雖然有些瘦了,可還是那樣溫和儒雅。她一眼都沒有看他,卻知道他坐在那裡,靜靜聽她唱歌。 那時,他不還是好端端的? 突然想起艾寧寧,那麼活潑、愛說愛笑的一個人,因為癌症,轉眼間就沒了。 難道,真的是個詛咒? 難道真的,自己身邊的人,一個都留不住…… 去醫院前,桑離終於隨田淼去了離園。 這是桑離第一次來到離園。 比宣傳畫上還要漂亮的園林外牆,隱約能看見裡面蔥鬱的樹木,帶著青瓦屋頂,欲語還休地掩在園子深處。通往門口的甬路鋪了鵝卵石,在一排紅燈籠的映襯下,古樸可愛。而院子裡的湖面上更有紅鯉跳躍,太湖石邊一小叢翠竹生機盎然。美人靠被擦得錚亮,泛著烏油油的光。寂靜午後,只有蟬鳴聲顯得響亮,似乎更應了那句“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 終於,在越過一道長廊後,田淼在位於荷塘邊的一間屋子前停下腳步。她回頭看一眼桑離,目光裡突然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情緒,桑離一愣,也站住了。 田淼轉回身去,略一頓,輕輕推開眼前的房門,跨過門檻走進去,再伸手打開屋裡的燈。 頓時,屋子裡變得異常明亮,連同那滿屋子的黃花梨家具一起泛出熠熠光輝! 桑離站在門口,抬頭,瞬間哽住呼吸! —堂屋正中,居然,是一幅自己的畫像? ! 老道傳神的工筆,勾出畫中人物的線條輪廓,淡淡的色輕輕湮開,是女子淡粉的臉頰、淺灰的馬蹄袖上衣、月白的長裙,在一大片廣玉蘭的背景間,粲然一笑,傾國傾城! 像有什麼突然抽去桑離全身的力氣,她有些失神地看著那幅畫,看著畫裡的自己—那套衣裙還是沈捷送她的二十四周歲本命年禮物,價格不菲,但物有所值。第一次穿上的時候,在G城南部山區的沈家院子裡,沈捷看她看到發呆,過很久才說:“我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 那天,他用手機給她拍了這張照片,時時刻刻帶在身上。後來某天他一邊欣賞照片一邊問她:“桑離,要是有一天你不漂亮了,你自己能接受嗎?” 當然不能—她那時在心裡回答他,然而臉上卻沒有什麼波瀾,只是敷衍:“那時候你可以把我甩了,反正你們豪門大戶,我也高攀不起。” 沈捷卻微微有些惱:“我還以為你會賴上我。” “絕對不會,”她答得斬釘截鐵,“你放心,你的投入我會回報,但你一聲令下我就會躲得遠遠的。就像你是商人,所以要收支平衡一樣,我是演員,戲演完了就下台,這也是我的職業道德。” 那天沈捷的表情有點灰灰的,然而他什麼都沒說,仍舊還是牽了她的手出門,趕去偌大宴會廳中迎來送往,看觥籌交錯。那時,她怎麼能想到,他真的會建離園,還會有這樣的一幅畫? 不知過了多久,桑離把視線從畫幅上挪開,才看見這屋子裡的陳設熟悉得讓人心驚! 如意紋圈椅、品字攔河書櫃、荊竹紋屏風……而那張月洞形棚架床上懸了藕色細紗,風吹過來的時候,好像一團柔軟的雲彩! 桑離跌坐在床邊,目光呆呆的,像是失了魂。 靜謐中,她聽見田淼說:“如果可以,去陪陪他吧。儘管我也不知道這樣的人有什麼必要如此痴心,儘管我甚至不相信他懷念的是一個人而不是自己被甩了這件事……可如今這樣子,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就算是,我回報他在我當年剛進仲悅時,所有的那些提點。” 桑離心裡沉一下,眼眶有些發脹,鼻子也開始發酸。 提點……是的,曾經,他對桑離,何嘗沒有提點呢? 那麼今天,桑離,你就真的忍心熟視無睹? 醫院裡還是那股令人討厭的消毒水味道。 桑離討厭這種味道,因為它夾雜著讓人厭惡的舊日氣息,似乎是不經意地提醒你:總有一些什麼,是你用盡一生力氣,都無法忘記的。 她放慢腳步,好像這樣就可以拖延一些什麼,田淼大致意識到了,卻沒有說話。 因為是高級病房,走廊上沒有雜亂的腳步聲,只是寂靜地灑滿陽光—慘白的、毫無生氣的陽光。 桑離忍不住打個冷顫。 田淼走到一間病房門口,推門走進去,桑離站住了,卻有些躊躇。 透過半開的門,她甚至能看見田淼站在床邊。從桑離的角度看過去,看不見床上人的臉,卻仍能感受到那樣熟悉的氣息—曾經,每個清晨,她也是這樣坐在床邊,伸手拍沈捷的臉,喚他起床。他賴床,她就捏住他的鼻子,不讓他呼吸。他憋到忍不住,會猛地睜開眼,伸手把桑離拉上床,用被子捂緊了,團成一個球,而後在桑離的奮力掙扎中起床,心滿意足地伸懶腰。 那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才一千多個日夜,怎麼就會論及生死? 田淼輕輕和床上的人說話:“沈總,您看誰來了?” 她回頭,桑離深深吸口氣,手腳僵硬著一步步進了門。進門的剎那,桑離的視線直直撞上沈捷的目光—哪怕在生病,卻依然炯炯的目光。 過一會兒,還是沈捷先笑了,他擺擺手,像以前那樣喚她:“小姑娘,是你啊。” “小姑娘”—在聽到這熟悉稱呼的一瞬間,桑離的心臟彷彿被重物狠狠敲打!有淚水一下子浮上來,她努力眨眼,想要把眼淚逼回去。她直直地看著他,腿腳都彷彿固定在了原地,動不了,只是僵立著,呆呆地、面容哀戚地看著他。 她想起,以前他也是這樣叫她:“小姑娘,抓緊時間,要遲到了”、“小姑娘,你想要什麼禮物”、“小姑娘,人知足才能常樂”…… 小姑娘,而今,她還是小姑娘嗎?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沈捷笑了:“小姑娘,你在我眼里永遠都是小姑娘。” 當他坦然微笑的瞬間,桑離心裡的哀傷突然更加澎湃著漲潮,似乎在告訴她:桑離,你看,你真的是個掃把星,你害死媽媽,弄丟了向寧,現在輪到沈捷…… 絕望鋪天蓋地而來,她嘴唇動一動,想哭,可是沒有眼淚。看到她這樣子,沈捷略微斂一下笑容,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過一會兒,他略使勁,把她拉得再近點。而後,他攬過她的肩,她便順從地伏在他的胸前。 像曾經無數次那樣,所有的動作都默契如初。甚至她伏在他胸前的角度,都仍然是那麼契合。在這一瞬間,連桑離都恍惚了:他們之間,真的只有交易嗎? 他們在一起四年,除了一紙結婚證,他們甚至熟悉彼此身體裡那些最隱秘的信息—假使這四年沒有“愛”,那麼有沒有“情”? 寂靜的屋子裡,不知何時田淼已經離開。他們就這樣靜靜擁抱在一起,依偎了很久。 他們不說話,只是聽著彼此的呼吸。 是第一次,桑離覺得人的心跳也是如此動聽。 那是生命的聲音,是每到來不及了的時候,才知道好聽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桑離才聽見沈捷說話。 他微微拍著桑離的背,不疾不徐,更像是自言自語:“那年,你從醫院不告而別,我查了所有的航班機錄,都沒有你的登記。我去每個你可能去的城市找你,甚至還自作多情地去了蘇州,在留園裡坐了整整一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公園要鎖門了,我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在每個可能有你的城市建'離園',本來也沒指望真能找到你,可是誰能想到會在盛錦那裡看見你。” 說到這裡,他微微喘口氣。她抬起頭,擔憂地看著他,卻看見他眼睛裡那些熟悉的情緒。 熱烈的、深情的、寵愛的、驚喜的—這樣分明的情感,曾經,她怎麼會看不出是愛? 他繼續緩緩地說:“你唱《鱒魚》的時候,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遞紙條請你再唱一曲,怕你認出我的筆跡,便故意寫得潦草。聽你唱《我住長江頭》的時候,我甚至想站起來告訴你,我也在長江邊,我們才是共飲長江水,可是我沒敢……” 他無奈地笑笑:“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也會懦弱。” 他看著她嘆息:“真是奇怪,當我三十一歲、你十九歲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我們之間有多少差距;可是當你二十八歲、我四十歲的時候,我才知道,你只是長大了,而我卻是老了。” 他微微苦笑一下,看桑離一眼,然後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然而他的手卻仍然輕輕拍著桑離的背,好像她是他懷裡的一個孩子。 桑離埋下頭,不說話,漸漸,連她自己都能感覺到沈捷的睡衣前襟變得濡濕一片。 那天,她打發走了護工,自己留在醫院,第一次學著去照顧他。 暮色中,她眼睜睜看他手按肝區的位置,疼得彎下腰,她急得想哭,卻什麼都幫不上。她只能抱緊他,聽他痛苦的呼吸聲,恨不得疼的那個人是自己! 漸漸,痛楚過去,他滿身汗水地看著她,她背轉身擦乾眼淚,卻還能聽見他硬撐著寬慰她:“別哭了,小姑娘,等做完手術就會好的。” 他握著她的手:“我還要參加你的婚禮呢。” 聽見這句話,桑離猛地迴轉身,定定看著沈捷,卻看見他滿含著包容的目光,溫和極了:“小姑娘,你和馬煜,什麼時候結婚?” 桑離微愣一愣,傻傻地反問:“你怎麼知道?” 他笑了,笑容疲憊卻充滿寵溺:“我用三年才找到你,怎麼能錯過任何一點你的消息?” 他這樣說的時候,桑離的心裡卻湧出更多的絕望。 她努力抑制住心底翻滾著的疼痛感,起身去洗手間兌了熱水端出來。她離開的時候甚至能感覺到沈捷的目光一路追著自己,所以,她也只來得及在洗手間裡匆匆抹兩把眼淚,再出來時,仍舊是那個雖然眼圈略紅,卻目光明亮,嘴角含著笑意的桑離。 就像三年前一樣。 她坐回到他的床邊,一下下擰著毛巾,沈捷就那麼直直地看著她,好像怎麼也看不夠。她也不說話,只是輕輕解開他睡衣的釦子,一點點擦去他身上的汗水。溫熱的毛巾觸上他的皮膚時他甚至微微僵一下,而她視若無睹,還是一點點認真地擦。擦完了幫他換件睡衣,再洗了毛巾準備擦下身。她動手就準備幫他脫睡褲,沈捷急忙按住她的手。 “我自己來好了,”他咳嗽一下,開玩笑,“我還沒病入膏肓呢,你怎麼當我是不能自理?” 可是桑離不理她,仍舊自顧自地忙活—那一刻,她真的好像還是曾經那個執拗的、九匹馬都拉不回來的小姑娘。 沈捷拗不過她,只好握住她的手,前所未有的懇切:“小姑娘,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你要結婚了,不可以再管我了,知道嗎?” 話音未落,桑離的眼淚卻終於開了閘,她狠狠把毛巾扔在盆裡,咬牙切齒:“沈捷,你給我閉嘴!” 她的氣勢雖然十足,可是聲音有些發抖,沈捷愣住了。 在沈捷愣愣的注視中,桑離伸手抹去眼淚,繼續幫他脫睡褲。這次,沈捷隨她去了。 她認真地幫他擦身,仔細得好像他的妻子一樣。 妻子—想到這裡,沈捷忍不住閉上眼,深深嘆口氣。 九年了,他等這種感覺等了居然有九年這麼久。 只是,終於等到他的小姑娘可以為人妻的時候,他卻來不及娶她了。 居然是此時此刻才知道,什麼叫做“痛徹心扉”! 原來,這世上最深的哀痛,不是不愛,而是當我知道自己愛你時—卻來不及了。 第二天,桑離在清晨回到家。一開門,卻見一室煙霧繚繞。 她站在門口愣一下,散了煙,才看清沙發上馬煜的背影。 依稀晨光中,他的背影好像一塊石頭,一動不動,有些瘦削,有些憔悴。 桑離進屋關門,越過馬煜去開窗,讓清新的、帶有草香味的空氣湧進室內。 她這樣做的時候,眼睛的余光能看見,馬煜仍舊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轉身走到馬煜身邊,伸手取下他的煙,掐滅在臨時充當煙灰缸的玻璃碗裡。 她甚至注意到玻璃碗裡有一點點水—馬煜,他仍然是那個有點潔癖的男人,且明顯做好了要等她一晚的準備。 她再靠近一點,蹲在馬煜面前,抬頭,能看見馬煜的眼睛:熬了一夜,眼睛通紅,胡茬爭先恐後地湧出來,可是奇怪的是,那雙眼睛裡,什麼情緒都沒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到桑離感覺到自己的雙腿開始麻木、一直仰著的脖子也開始發酸的時候,馬煜終於開口:“桑離,今天有時間嗎,我們去登記。” 桑離猛地瞪大眼。 似乎是到這時,她才發現,馬煜一本正經地穿著襯衣,手裡始終緊緊攥著一個紅色的絨盒—不用想也知道,那裡面一定有一枚婚戒! “我等了你一下午加一晚上,你的電話也打不通,本來興高采烈地來,只是想求婚,”馬煜抬手揉揉眼,苦笑,“不過還好,現在也來得及,今天是個好日子,桑離。” 他伸手攬過她,打開絨盒,切工精美的方鑽,在清晨第一縷陽光中熠熠生輝! 桑離完全愣住了。 馬煜卻那麼鄭重:“桑離,我請求你嫁給我。” 桑離沒說話,只是傻傻地看看馬煜,再看看戒指,腦袋有些暈—從昨天到現在,太多的變故爭搶著登場,讓她方寸大亂! 或許她真的平靜太久了,不然,怎麼會變成這樣容易受驚的人? 趁她發楞的時候,馬煜給她戴上戒指。她低頭,看見無名指上燦然的光輝,這些年了,她身邊的男人們來來往往,多少人都說過要娶她,可是婚戒,她也只見過這一枚。 真是個有諷刺意味的對比,是不是? 馬煜起身,再順手拉起桑離。她腿一軟,馬煜早把她擁進懷裡。他低頭,吻上她的耳垂、脖子、臉頰,他的手緊緊按在她腰側,滾燙得像是著了火! 然而,桑離的神誌卻是罕見的清明:那瞬間,她一抬頭,卻猛地想起沈捷的眼神,溫和的、疼愛的、憔悴的…… 下一秒,在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把馬煜推開! 兩人都愣住了。 窗子沒有關,有風吹進來,拂在皮膚上,潮濕得好像要滴出水來。 馬煜愣愣地看著桑離,他的眼睛裡有無法壓抑的失望,他不說話,只是那麼直直地看著,漸漸,失望就變成死灰色的絕望。 他的語氣卻那麼平靜:“桑離,你不願意?” 桑離想搖頭,可是全身都好像灌了漿,沉甸甸的,動不了。 馬煜頹然坐回到沙發里,再點一支煙,緩緩說:“你知道嗎,桑離,和艾寧寧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結婚是因為水到渠成,和舒妍在一起的時候,結婚是種必須要負的責任,卻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結婚是一種強烈願望。我沒想到自己到了這個年紀還會一見鍾情,後來想了想,可能也算不上是一見鍾情,而是彼此好奇後的同病相憐,逐漸發展成彼此了解後的愈加欣賞。我喜歡咱們一起做飯、一起吃飯、一起陪YOYO玩的感覺,事實上我們也的確因為這種家庭活動而越來越親近。所以,桑離,我不是一時衝動,也不是迷戀你的外貌,我真的是想和你桑離這個人結婚,一起生活,相互扶持,走下半輩子。” 他看著桑離:“桑離,我愛你,不僅是愛情的愛,也是親情的愛。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應該能理解我的意思。經過那麼多事才發現,平平淡淡地過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其實才最幸福。我們都不可能忘記過去了,那就把過去藏起來,然後一起平平淡淡、知足常樂地過下去,好不好?” 他握著桑離的手,桑離低頭,看見無名指上鑽石的光芒,像要灼了她的眼。她沉默一會兒,終於還是緩緩摘下戒指,放回馬煜的手心。 她抬起頭,看著馬煜,緩緩說:“沈捷肝癌。” 馬煜愣了。 天光大亮,樓下的花叢瀰漫開花香,桑離心裡,卻有什麼東西,絕望地坍塌。 馬煜—其實我早就告訴過你,愛上我的人都不會有好歸宿。 現在,我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咒語,我打不破,也逃不出。 這個時候,我能答應你的求婚嗎?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愛你,還是害了你。 而沈捷—或許,我真的沒有在最合適的時候遇見你。 因為曾經,我眼裡只看得見這光芒四射的世界,卻獨獨看不見那些愛我的人。 那時候,我才二十一歲。 我以為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支配,可以去擁有所有我想擁有的東西。 可後來才知道,時間比我強大,它改變了我,而後卻永不回頭。 和時間拼,我注定輸。 桑離第一次去參加《綜藝60》時,在燈火輝煌的演播廳,深深體會到兩次待遇的天壤之別—被取消節目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現如今,托沈捷的福,有笑語嫣然的主持人,有滿臉羨慕好奇的觀眾,自己是唱歌后被採訪的那一個,在如雷掌聲中,空氣裡似乎都隱隱浮動著“準名人”的誘惑氣息。 二十一歲,桑離第一次覺得財富本身有如此動人的誘惑。 和沈捷相處得久了,也漸漸發現他那些無法迴避的優點:博學、沉穩、處變不驚、富有、不吝嗇、交遊廣闊…… 大概這就是“閱歷”的好處,桑離從沈捷身上清楚地看到了那些從身邊男生身上看不到的優點。 甚至有些,是向寧都不具備的。 可是,她不願意拿向寧和沈捷比。因為向寧於她而言是個特殊的存在,她不能放棄,不忍離開。 潛意識裡,她想拖下去,就這麼耗著,耗到沈捷筋疲力盡,或者自己筋疲力盡為止。因為總要有一方放棄,這根繃著的弦才能徹底鬆弛下來。 她那麼了解自己:如果想讓自己拒絕沈捷,她也做不到。畢竟,他的許諾,那麼光輝燦爛誘人的許諾,她拒絕不了。 於是,便只能等,她天真地等,想要等到沈捷主動放棄。 然而她沒想到,沈捷終究還是比她老道多了—他或許早就猜出她的緩兵之計,他那樣的人,又怎麼可能容忍一個小丫頭片子在自己面前耍花槍? 他不是看不出來:桑離早就動心了,否則也不會拿出花槍和自己耍。 他決定推波助瀾,方式很簡單,只需要在一系列宴會上和桑離偕同出現,美其名曰是帶她見世面,實際上卻是通過舉手投足的親暱讓所有人—包括段芮—都輕而易舉看出來兩人的關係早已不尋常。 而每次宴會前後,他更會去藝術學院門口接送桑離—那輛銀色寶馬第一次停在校門口時或許不過只能吸引一些驚嘆的目光,然而時間長了,次數多了,便在桑離都沒有察覺到的時候,使越來越多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漸漸,校園裡就有很多人都認識了那個極漂亮的女孩子,時常會有人在桑離身後指指點點,說“你看,那就是音樂系那個傍大款的”…… 剛開始時,桑離對此一無所知。 因為,流言的傳播速度,往往比當事人的覺醒速度,要快得多。 相比而言倒是407的女孩子們反應比較快。 週六下午,桑離照樣看不見人影,剩下幾個人則在寢室裡窩著。蔡湘也是猶豫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問穆忻:“桑離到底怎麼回事?” 穆忻從《國際廣告》裡抬起頭,表情迷茫:“桑離怎麼了?” 蔡湘奇怪:“你沒聽說?” 穆忻更迷茫了:“聽說什麼?” 顧小影本來在埋頭睡覺,聽見這麼具有建設性的話題,也把蒙著頭的被子一把掀開:“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蔡湘憤憤的:“外面都傳遍了,說桑離傍大款。” 顧小影直覺性反駁:“不可能!” 穆忻沒說話,只是坐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盯著窗戶外面的樹枝看。 蔡湘皺眉頭:“我也覺得不可能,桑離和向寧多好啊,你沒看向寧不管多忙,還是擠時間打電話,我看桑離每次接電話的時候都一臉甜蜜表情,怎麼可能傍大款?” 顧小影坐起來問:“從哪傳出來的?” 蔡湘沒等答話,穆忻卻開口了:“無風不起浪,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啥?”顧小影和蔡湘嚇了一大跳。 兩人直直地仰著脖子往上鋪看,只見穆忻低頭嘆息:“你們就真的沒看見那輛車嗎?” “什麼車?”顧小影只要不上課就躲起來看小說、寫小說,足不出戶,她聽得莫名其妙。 蔡湘卻瞪大眼看著穆忻:“你真見過?” 穆忻嘆口氣:“銀色寶馬,聽我們班男生說得一百多萬。憑良心說我不懂車,可是我知道這麼貴的車真不是一般人開得起的。” 顧小影和蔡湘倒抽一口冷氣。 穆忻嘆口氣,扭頭問蔡湘:“香菜,你是本地人,你倒是說說,在你們省城人的眼裡,咱們學校的聲譽怎麼樣?” 蔡湘愣住了。 顧小影也盯著蔡湘看:“是啊,香菜,我來這裡讀書之前,我們同學還正告我說這裡是省城第一大染缸,你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了,你真的覺得這裡是染缸嗎?” 蔡湘終於也苦笑了,在穆忻和顧小影灼灼的目光裡,蔡湘緩緩說:“我表姐就在咱們學校讀器樂的研究生,我媽一直很努力想幫她介紹男朋友。上週跟我們鄰居家的叔叔提起這事,一開始人家聽見表姐的條件還覺得挺好,後來聽說是藝術學院的,就直接問'能不能找個不是藝術學院的'……你們都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生氣,可是又不能表現出來。” 她緩緩低下頭,坐到床邊,一邊擦眼鏡一邊低聲說:“其實本地人里當然還是客觀理智的人多,可也總有那麼一些人,帶著這樣那樣的偏見。比如聽說你是藝術學院的女生後,就總以為你可以不被尊重,言談舉止就很輕佻;還有人聽說你是藝術學院的,就覺得你應該很漂亮,如果不漂亮那就是十惡不赦;還有上週我去眼鏡店配眼鏡,店員還好吃驚地問我'你們藝術學院的人不是不看書嗎,怎麼還會有近視眼'……” 她戴上眼鏡,抬起頭嘆息:“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畢竟總有一些人習慣了以偏概全,對於這種人,你講不通道理的。” 連顧小影都苦笑:“也是,要么說'沒文化,真可怕'呢。所以說哲學是一定要學的,馬克思爺爺多英明,早就告訴大家要學會兩分法、兩點論,總不能為了一兩個繡花枕頭就打死一船人啊。” “那桑離算哪種?”穆忻突然問。 沒有人回答。 冬天了,窗外北風呼嘯,407屋裡卻是罕見的安靜。 也是這個冬天,桑離和向寧的愛情進入最脆弱淡薄的那一段。 向寧工作很忙,忙到很少有時間和桑離聯繫。偶爾的聯繫都很短暫:電話裡,他說的她聽不懂,大致只知道他忙著培訓、忙著翻譯、忙著接待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頭頭腦腦們……他說他每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桑離有點心疼。 而她能做的,不過是一遍遍地囑咐:哥哥你要注意身體,要自己照顧自己……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所以從高中時代最興奮與最惦念的階段走過來,剩下的便只有這樣不咸不淡的問候?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和沈捷無關,和沈捷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是,她也不是不忐忑:如果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她還強調這些幹嗎? 她害怕,她悄悄地、隱忍地害怕著,她怕那些曾經的牽掛、想念、不捨,以及那些熱烈肆意的小情緒都真的消失不見。她驚恐地發現自己在向寧不在身邊的日子裡已經越來越少地想起他,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自己太忙碌了,她永遠不會承認這一切的改變都一定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呼之欲出,卻被緊緊按壓。 她那時或許並不知道,愛情來得太早,帶來的最大後果,或許就是—當一切都來得太順利,你沒有嚐過失去的痛苦,便不會心心念念地珍惜。 更何況,那個本該珍惜的人,他遠在千里之外,維繫彼此感情的,是青梅竹馬的自信,是中國電信的電話線—那時候,對學生而言手機並不是很普及的物件,想要隨時隨地抒發想念,那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當一場愛情走向凋敝的時候,除開那些不得已的外力,一定還有些什麼,是來自我們不願意承認卻始終存在的心甘情願。 直到那個如噩夢般的夜晚到來時,就好像一條引線,遇見了火光,便順理成章地燃燒。 鄰近春節的時候,藝術學院早就放了寒假。校園里平時人就不多,這會兒更是冷冷清清。 向寧除夕才能回家,郭蘊華因為母親生病早早就離校奔赴娘家,向浩然是市委書記,別說這會兒,就是除夕也要在那個陌生城市裡慰問不能回家過年的人們……每個人都忙,桑離孤零零地守在寢室裡,咳嗽一聲都能聽見回音。 於是桑離乾脆整日都呆在仲悅和暖的咖啡廳裡替段芮彈琴,美其名曰是要段芮安心考研,實際上是因為她不想回寢室看那冰冷的四面牆,也不想回家看桑悅誠和田淼冰冷的兩張臉。 沈捷也忙,不過只要有時間,他還是會帶桑離去南部山區的家裡喝野菜粥,或者陪她去音樂學院上課—漸漸,連葉鬱霞都會調侃沈捷“你父親是不是要感謝我,讓他兒子這麼頻繁地跑回上海來”。 然而桑離知道,沈捷其實從不帶她回自己在上海的家。 不過這是件好事,和他的世界保持越遠的距離,桑離內心裡的安全感就會越多,自責就會越少。她承認自己還是有些貪婪的—貪婪他帶給她的某些機會,或許也貪婪他在她冷、孤獨的時候帶來的那些溫情。 女孩子,就算可以抗拒機會,卻很難抗拒寒冷夜裡的雪中送炭。 那天真的是下大雪,桑離從仲悅出來的時候大約十點半,公交車已經停發,她打不到車,很絕望地在街頭愣了有幾分鐘,終於決定徒步走回學校—三公里左右的路程,其實算不上遠,如果抄近路走菜市場旁邊的小胡同,大概還會更近一些。 走前她還仰頭看了看仲悅樓頂燈火輝煌的旋轉餐廳,那下面就是沈捷在仲悅的套房。這麼晚了,他大概不是在應酬就是在處理公務。整晚都沒見他來咖啡廳坐坐,桑離心裡突然有點沒著沒落。 路上的雪很厚了,桑離一步一步艱難地頂著風雪往前走,偶爾抬頭看看四周,別說出租車,就是私家車都很少。她認命地嘆口氣,拐彎就進了可以抄近路的小胡同。胡同里昏黃的燈光下一個人影都沒有,桑離走過去,就看見自己的影子變成細細長長的一條,投在雪地上,有點嚇人。 就在桑離還琢磨著到底哪天回家的時候,突然從身後衝過來的外力猛地把她拖倒在地。那一瞬間桑離還有些發懵,可是緊接著捂緊她嘴的大手套和耳邊呼哧呼哧的粗氣告訴她—不是自己摔倒,也不是做夢,而是……搶劫? 下一秒,連喊聲都沒來得及出口的桑離被巨大的力量拽進胡同里的一處死角,那裡沒有光線,漆黑一團,頭頂上方大約是遮雨布,身後是潮濕的磚牆。桑離拼命掙扎,可是一個厚實的手套緊緊摀住她的嘴,她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能哭著踢、拽、踹,可是不知道又從哪裡多出來兩隻手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往她嘴裡塞了團東西後就把她摁倒在地。緊接著,一雙冰涼的手探進她的衣襟,拖出她的毛衣,用巨大的力量拽斷了她的胸衣帶子,那雙骯髒的手,就這樣摸上她的胸前! 桑離的頭徹底炸了! 漆黑的角落中她“嗚嗚”地叫,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後至少有兩個男人,更能感受到身體暴露在空氣中時那成片的雞皮疙瘩還有如潮水般湧上的恐懼與絕望。她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可是她的手被捆住了,腳踝被抓緊,嘴裡塞了東西,她連“救命”都喊不出來! 那雙手,看不清來自哪裡的那雙手,毫不猶豫地拽拉她的褲子,桑離急了,可是她無法掙脫。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掙扎,身體在粗糙的沙石地面上不斷地扭動,甚至都能感受到胸部的皮膚被磨爛時那樣犀利的疼。就在她的雙腿徹底暴露在空氣中的剎那,桑離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往前一竄,頭撞在一個鐵皮桶上,鐵桶倒地,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在狹小的角落裡越發響亮! 也是那一瞬,外面的路上有人大喝一聲:“誰?!” 身上的外力在頃刻間消失,桑離裸露的身體墜落地面的瞬間,她只隱隱看到奔跑著的兩個背影,纖瘦的、青澀的……分明就是兩個沒長大的孩子! 隨後,眼前一黑,桑離終於徹底暈過去。 中間短暫地醒過來一次,隱約,只記得周圍有刺目的白,似乎是在醫院裡。 大約有個女警察問:“小姑娘,你告訴我,怎麼跟你家里人聯繫?” 桑離迷迷糊糊地便報出了沈捷的手機號。 後來許多次,當桑離回憶起那一段的時候,她都會問自己,為什麼那時候,她只想到了沈捷? 她不願意回答。 因為她無法否認,就在那個時候,在自己最害怕、最孤獨的時候,她的潛意識告訴她,沈捷會保護她。 在這個城市裡,只有沈捷在她身邊。 那時,她或許真的不愛他,可是不能否認,她信他。 凌晨一點半,沈捷剛準備休息,就接到了公安局的電話。 他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壞了。 桑離差點被強暴? 沈捷嗓子裡的一口氣都險些沒上來!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出門,衝進電梯,直奔地下停車場。隨後,寂靜的雪夜裡,G城街道上,一輛銀色寶馬以每小時上百公里的速度闖著紅燈! 沈捷嚇壞了。 從仲悅到醫院不過十幾公里的路程,路上車很少,沈捷一路踩著油門沒用多久就衝進了醫院大門。直到他在觀察室看見桑離的剎那,看見她閉著眼安靜地躺在那裡的樣子,那一顆心才從嗓子眼漸漸落回去。 他輕輕走過去,走到桑離的床邊,看桑離蜷縮在被子下面,縮成小小的一團。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一角—不出所料,赤裸的皮膚上滿是划痕和青腫,已經塗了藥,卻還是觸目驚心。 沈捷眼神一暗,轉身走出觀察室。 門口女警察照例盤問:“請問你和被害人是什麼關係?我們想給她做筆錄,但是她目前情緒很不好……” “我是她叔叔,”沈捷打斷她,但語氣誠懇,“謝謝你了警官,不過我不想看見她再受一次傷害。律師馬上就到,讓他和您談吧,我想在律師來之前我還是先陪著她。” 他轉身指指桑離,女警官猶豫一下,點頭答應了。 桑離真正醒過來時已經近中午。 她睜開眼,看見一個陌生的房間。微微轉一下頭,能看見身側是厚厚的窗簾,陽光被窗簾擋住,只從縫隙裡漏出些許光芒。再看看,昏暗的房間裡家具很簡單,床、床頭櫃、衣櫃,僅此而已。 她沒有來過這裡。 這裡是哪裡? 她下意識地動一動四肢,皮膚和柔軟絲綢之間的觸感告訴她,被子下面的自己不著寸縷。 記憶漸漸回來。 那是一場夢吧……那個漆黑的夜晚,風雪交加;粗礪的地面,沙石磨在身上時細碎而尖銳的疼;那樣的絕望,在冬天的深夜,求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桑離閉一閉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時,她伸手掀開身上的被子。 暗淡的光線裡,身上大塊大塊的瘀青和一道道的划痕觸目驚心,似乎都在告訴她:不是夢,真的不是一場夢…… 她就這樣靜靜坐在床上,靜靜地看著自己身上一道道的傷痕,在昏暗的屋子裡顯現出一團團的暗影。沒有受傷的地方仍舊是細膩皎潔的皮膚,這是自己的身體—是她以為只能留給新婚之夜的向寧的身體。為這,她還曾用毫不亞於拒斥暴徒的力度拒斥過沈捷。 可是,就在真正遇見危險的時候,向寧,你在哪裡? 她不笨的,她知道這裡是沈捷的房間。她甚至記起昨夜半昏迷中,自己複述的那個電話號碼—你看,她再怎麼拒斥,還是會被這個人看遍自己的身體。 而且,還是這樣一個遍體鱗傷的、骯髒的身體…… 有什麼東西,濕而滑,一路墜落,濺在真絲被套上,迅速消失不見。 突然響起敲門聲。 桑離抬起頭,看著房門的方向,卻沒有說話。 她就那麼靜靜地坐著,被子滑落在腰際,本來白皙飽滿的胸脯上滿是慘不忍睹的傷痕。 她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看著門口。 隱約聽見沈捷試探的問話:“桑離,醒了嗎?” 她沒有回答,他便又敲一下門,再問:“桑離,醒了嗎?” 她還是沒有回答。 沈捷以為她還沒醒,便輕輕推開門走進來。剛進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沒適應屋裡的昏暗,只是隱約覺得有人坐在床上,可是又看不清楚,只能憑藉自己對屋子的熟悉往床邊靠近。 直到眼睛適應了屋裡的光線,他才猛地被嚇一跳,瞪大眼看著坐在床上的桑離。 桑離也直直地看著她,她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上身裸露在空氣裡,那些傷痕也就張牙舞爪地裸露在空氣裡,乳頭處甚至結了深紫色的血痂,讓人不忍看。 “Shit!”沈捷低低地罵一句,一個箭步邁上前,抓起被子圍住桑離的身體,一直圍到她脖頸處,圍成不透風的一個繭子,這才順勢坐到床邊,把桑離攬到懷裡。 他的動作輕輕的,顯然是怕碰到桑離的傷口。 這一次,她沒有絲毫的抗拒。她只是無比順從地靠在他胸前,感受到他的兩臂圍住自己,圍出一片無比踏實、無比安全的小小空間。就像那次在溫泉度假村一樣,漸漸就感受到他的體溫,透過軟而薄的被子,緩緩溫暖了桑離冰涼的身體。 她疲憊地閉上眼,微微歪一下頭,靠在沈捷頸窩處。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還有他的擁抱,帶給她的不是恐懼而是暖洋洋的依靠…… 沈捷輕輕嘆口氣。 漸漸,沈捷肩頭的襯衣便濕了。 可是他沒有動,她也沒有動。 寂靜的房間裡,除了彼此的心跳聲,什麼都聽不到。 後來過了很久,桑離終於不再哭泣。 沈捷放開桑離,伸手從床邊拿過一件真絲睡袍放在她身邊,而後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拉開內層的窗簾。 陽光透過白色紗簾照耀進來,驀地,刺痛了桑離的眼。 看見她瞇眼的樣子,沈捷轉身走回她身邊坐下,一邊幫木然的桑離穿睡袍一邊半開玩笑:“別害怕,這附近沒有比仲悅更高的樓,所以我就算拉開窗簾也沒人能看到你。” 桑離扯扯嘴角:“現在,我還怕人看嗎?” 沈捷臉色一沉:“別胡說八道,我問過醫生了,你就是些皮外傷,沒事的,過段時間就好了。” 桑離低下頭,看著沈捷正在給自己系腰帶的手:“真噁心是不是?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噁心的自己。” 她抬頭看沈捷,眼睛裡灰濛蒙的一片:“大家都看到了……警察、醫生……你也看到了……還有誰,還有誰看到?” 沈捷心裡一緊,也顧不得桑離身上的傷,伸手緊緊抱住她,急忙解釋:“沒有人看到,真的沒有。警察巡邏的時候看見你,接著就幫你穿了大衣,送到醫院的時候大夫也是例行檢查,我去之後直接用醫院裡的被單把你包回來的。本來想幫你穿衣服,可你身上都是傷,又剛塗了藥,我就直接把你帶到這裡了。真的,我發誓沒有人看見,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他從來沒發現,原來自己也是這麼誠惶誠恐,還囉裡囉唆的一個人。 桑離的眼睛便再次變得濕漉漉的。 沈捷給桑離穿好睡袍,問桑離:“餓了吧?想吃什麼?我讓餐飲部送上來。” 桑離搖搖頭:“我什麼都不想吃。” 沈捷嘆口氣:“不吃飯怎麼行,要不,喝點粥?” 桑離還是搖頭。 沈捷看看桑離,起身把屋裡的中央空調溫度調高一點,然後轉身回來,一伸手,就把桑離抱起來。 桑離並不反抗,反倒伸手環住沈捷的脖子。沈捷低頭看桑離一眼,沒說話,直接走出臥室,一直走到客廳裡,走到靠近落地窗邊的沙發前,輕輕把桑離放下。 桑離抬頭,越過沙發靠背,能夠看見窗外是高樓林立的城市。 正午的陽光灑在建築物的頂端,那上面還有殘存的雪,在陽光照耀下瑩瑩發光。 而沈捷在她身邊坐下,他看著她的眼睛,目光真誠:“桑離,看看窗外,太陽升起來,這一天就是新的了。” 他揉揉她的頭髮,滿含寵愛:“你還是好好的,這是不幸中的大幸,知道嗎?你看,你還有一千一萬種機會,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你自己能忘記,我保證沒有任何人會知道昨晚的事。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陪你去公安局,壞人一定能被抓到,你相信我。” 他看著她的眼睛,在她木然的目光裡自嘲地笑笑:“現在看來我真的是老了,昨天晚上接到電話的時候,我的心臟都有些不堪重負了。” 他頓一頓,好像終於下了什麼決定:“桑離,從現在開始,我們的交易取消。我不逼你了,你願意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吧。” 桑離目光一震,定睛看看沈捷,過會才說:“你嫌棄我?” “怎麼會?”沈捷脫口而出。 之後才忙不迭地解釋:“我只是不想再委屈你了,桑離,我知道你有男朋友,我還比你大這麼多……” 他再次自嘲地笑笑:“我昨天晚上才發現,自己其實和那些人也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在強迫別人去做不願意做的事。唯一不同的,不過是他們只是單純掠奪,而我是給你開了某些交換條件。” 他深深籲口氣:“能認識是緣分。桑離,既然有緣,我一定會幫你。不過,我不逼你了。” 他說完這句話便站起來,轉身走到沙發後,面向落地窗看窗外,只留給桑離一個背影。 桑離看看沈捷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暴露在空氣裡的小腿,伸直雙臂,手腕處還有被繩子勒出來的淤血痕跡。 心裡,有酸楚的液體漸漸氾濫成災。 向寧,現在,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你了。 如果愛,為什麼在我最害怕的時候,想到的不是你? 如果不愛,為什麼在我準備離開你的時候,還會有滿滿的疼? 是的,是的,這一次,我真的想要離開你了。 我矛盾了這麼久、掙扎了這麼久,到這個時候,我突然覺得我已經很累很累了。 這是場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嗎? 有人照顧我,有人庇護我,有人負擔我想要實現的一切願望……而我要付出的,不過是我自己。 雖然我除了自己,也一無所有,可是,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收下我這個人之後給我這麼多回報的。 或許他愛的不過是我的這張臉、這個身體,然而換回的除了專業上的幫助還有無處不在的關懷—應該還是我賺了。 …… 桑離在安靜的空氣裡沉默著,沉默到沈捷終於迴轉身往門外走的時候,就在他拉開門的剎那,突然開口:“不要取消,我同意。” 沈捷驚訝地回頭,驚訝地,看著陽光裡那張依然如此美麗的少女的臉。 她看著他,目光堅定:“不要取消交易,我同意,我會和我男朋友分手,和你在一起。不是強迫,不是威脅,是我心甘情願的。” 沈捷呆住了。 桑離看著他,認真卻又疲憊地說:“只要給我半年,暑假後郭老師就要調離藝術學院,到那時我再對向寧提分手。不管怎麼說,郭老師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讓她為難。至於你原來提過的比賽,我想我現在還不具備獲獎的能力,兩年後再說吧。” 她籲口氣:“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沈捷,謝謝你在我身邊。” 沈捷沉默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剛剛二十歲的女孩子,看著她單薄的身影與莫名散發出來的堅定的力量,不知道該說什麼。而桑離看著窗外,看著那些屋頂上的殘雪,看著那散落的陽光,心裡想:太陽升起來了,真的,就是新的一天了。 此時此刻,她突然覺得,愛一個人或不愛一個人,對她來說其實沒有多麼大的界限。 最大的界限,或許只在於你在我身邊,還是你不在我身邊。 向寧你太美好了,我如果想要走到你身邊,路太遠,我無法抵達。 所以,我放手了。 不過,在放手之前,我會送你一件禮物。 而我,也只有這一樣東西可以送給你…… 八月末的北京,仍然很熱。 從北京火車站到向寧的住處並不遠,可是因為不熟悉,兜兜轉轉,桑離還是用了很久才找到。明明早晨五點多就下了火車,可是敲開向寧房門的時候,已經是早晨七點。 而迷迷糊糊打開房門的向寧,在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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