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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天使的眼淚

點絳唇 西岭雪 4893 2018-03-16
盧越要離婚的決定,遭到周圍人的一片聲討。 盧家兩老先就通不過:“你是中了邪還是成心要氣死我們?你妹妹這個樣子,我們老兩口已經擔心得只剩半條命,好在還有天池隔三差五地過來陪陪我們,比你這個兒子回家都勤。你還要把她休了去,你是嫌我們死得太慢?” 盧越頭大如斗:“爸,媽,什麼時代了,休不休的?我們是離婚,兩廂情願的事,沒有誰休了誰。” 程之方也大不贊成:“天池有什麼錯,你要做得這麼絕?那個冷焰如真把你的魂收了去了?” “她懷孕了。”盧越在老朋友面前說了實話,“我是個男人,不能袖手不理。” “懷孕?真的假的?”程之方表示懷疑,“她這種女人,肯為你懷孕?我看八成是作戲。” “就算是假的,她這麼說了,我也得當真的來聽。一個女人,出到懷孕要脅這一招,那是打定主意不肯善罷甘休的了。她已經刺激天池一次,你也看到了,天池完全不堪一擊。我怕不同意離婚,她還不知道要出什麼怪招來對付天池呢。”

“你都把我弄糊塗了。”程之方雙手抱頭,“這樣說來,你離婚還是為了天池好?你到底是偏向天池還是向著那個冷焰如?” “別問我,我自己也不知道。” “嘿!”程之方不再理他,氣呼呼摔門而去。 最能接受現實的,反而是天池本人。聽到盧越的決定,她只是靜靜看著他,輕柔地問:“盧越,你決定了?” 盧越點頭,心沉重得如同灌鉛。他沒有想到愛天池是這樣沉重的一回事。離婚,並不是因為不再愛她,正好相反,是因為自己很清楚,實在是愛她,而愛不起她。她的複雜與滄桑,的確不是他可以承載,他適合娶的,是一個豐滿的身體和一個單薄的頭腦,不是冷焰如,但也絕不是紀天池。 “是為了冷焰如?”天池問,即爾自行否定,“是為了你自己的心。”

她低下頭,盧越看不到她的臉,不知道她是否在流淚。他感到心痛,替她心痛。他知道天池是愛自己的,如果她出聲懇求,他未必有毅力堅持己見,但是天池從來不是肯求人的人,她默默哭泣了一會兒,抬起頭說:“我尊重你的意見。” 大局已定。一場姻緣竟這樣輕易地畫了句號。 可是自己當年追求她追得那樣辛苦。 盧越茫然,不知道這多年奔波所為何來。本來最擔心就是天池不堪刺激,可是現在她這樣平靜,又令他忽忽若失。他在她心目中,終究是輕如鴻毛的吧? 反而是程之方大抱不平,上門來勸導天池:“怎麼這麼輕易答應離婚?你不要以為盧越這樣提出來是因為絕情。那小子根本沒主見,冷焰如逼一逼他他就想離婚,但是你勸一勸他他肯定又會回頭。這種時候,他好比掉進一個深洞裡,可是還沒完全掉進去,掛在沿上,你往前推一把,他就滑下去了,可是你拉他一把,他說不定就起來了。你可不能往下推他呀。”

天池搖頭不語。 程之方不以為然:“如果你把驕傲看得比婚姻還重,那我的確沒話說。可是你成熟理智,不該是一個任性的人。” 天池終於開口說:“不,不是為了驕傲。我只是不想成為第二個許弄琴。” 程之方動容。 天池輕輕嘆息:“冷焰如那天來找我的時候,我就想,盧越已經變心,如果我再糾纏下去,就成了第二個許弄琴。你也說了,盧越並不壞,只是沒主見,正因為這樣,我就更不能再給他壓力,讓他難過。” 程之方發楞,天池竟如此大方瀟灑,到了這一步還一心替別人著想,本以為這樣高尚的情操應該只在小說裡出現,忽然生活中遇上真人,還真叫人有些不習慣。他忽然想起盧越取笑他有前科,總是容易愛上自己女病人的話,脫口而出:“盧越說得對。”

天池詫異:“盧越什麼說得對?” 程之方老臉漲紅,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好在天池並不打算追問,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三個人的悲劇已經看得太多了,琛兒至今下落不明,難道我還沒有受到教訓嗎?” 話說到這一步,程之方也無可奈何。再見盧越,他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你早晚會後悔,到時候,不要找我哭訴。我做心理醫生,可是開不出後悔藥。” 盧越無言。他已經在著手辦理離婚手續。作為政府公務人員,他自有他的法門與關係網,手續很快辦妥。 唯一的一個小插曲是,到了簽字的時候,天池忽然折斷了筆尖。 寂靜中那“撲”的一聲輕響讓盧越的心一陣揪緊,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天池,我們回家吧。”可是這時天池已經回過頭來,平靜地說:“謝謝可不可以藉筆給我用一下?”盧越木然地遞過去,看到紙上穩穩地落下“紀天池”三個字,心底一片清涼。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場夫妻,修了千年的緣份,就這樣輕輕揭過了。

走出公證處,盧越同天池客客氣氣互道珍重分了手。走出幾步,忽然想起新房鑰匙還不曾歸還,便又隨後追來叫了一聲:“天池。” 天池回過頭來,竟是淚流滿面。 盧越一愣,要說的話就此咽住,只是呆呆望著前妻一臉淚痕呆若木雞。原來她是在意的,原來她不願意離婚,原來她竟這般隱忍,原來所有的堅強只是偽裝。他忽然想起程之方的話,“潛意識她要掩藏這種恐懼,所以平日好像比常人還要堅強鎮定。”“一方面會比普通女孩堅強獨立得多,可是另一面,也必然比普通女孩更膽小怕事。”白白做了一場夫妻,他現在才知道,自己對天池所知甚少,也許,這一刻,才是真正的天池,才見天池的真心。 天池自知失態,再忍不住,轉過身三步並做兩步地走了,身形踉蹌,卻強撐著再不回頭。

盧越望著她孤獨的白色背影越走越遠,想叫她,卻又不知該說什麼。秋風打著旋儿把落葉吹到他的面前,天氣已經徹底涼了,同他的心一樣。 離婚後的盧越並沒有同冷焰如在一起。 不出程之方所料,冷焰如果然明白地告訴他:“我是騙你的,我並沒有懷孕。我只是不甘心看到你那副迷途知返浪子回頭的模樣,故意激一激你。沒想到你倒真夠魄力,立馬回去離了婚。這倒讓我看明白了,你其實也不是為了我,是早就在等這樣一個measure(藉口)。你根本不適合紀天池,你們在一起,你不自在,所以拿我當擋箭牌,饒是離了婚還好像是為了對我負責,我才不要給你做這槍把子,怎麼樣?我們要不要來個good bye kiss(吻別)?” 盧越不怒反笑:“什麼時候我周圍的人個個都成了心理專家?走吧,都走,走了就清靜了。”

他沒有再找程之方,找也沒用。他知道老程不會同情他。自從與天池離婚,老程看了他就像看仇人似的。為了天池,他如今已是眾叛親離。為了天池。 盧越哈哈大笑,坐在酒吧里,將啤酒像水那樣灌下去。人人都說天池為他而憔悴,可是誰又知道,他混到今天這樣狼狽,也正是為了天池呢? 家已經回不去了,爸媽見他,一副恨鐵不成鋼心灰意冷的樣子,連波波都對他呲牙,他只得住到開婚紗攝影樓的那個朋友處,權當替人家看店。外加打掃衛生。 天才的御用攝影師竟然淪為清潔工,盧越真是可憐自己。 現在他唯一的朋友是鍾小青,常常一同騎了車去海邊兜風,懷念她的爸爸他的妹妹,先是各說各的,說著說著就互相攻擊起來,對罵一通,然後分道揚鑣。隔幾天再聚。有時候是他找她,有時候是她找他。反正他的煩惱只有她最了解,而她的隱痛也只有他最懂得。

“想不到我們倆倒成莫逆。”盧越感慨。 小青答:“這就叫不打不成交,同病相連,相濡以沫,同是天涯淪落人……” 盧越哈哈大笑:“連你說話的腔調也和我一樣。” 他想起天池和妹妹一直指責他亂用成語,心中淒涼,於是更進一杯酒。 小青從不勸,只會陪他一起喝,喝醉了便吐,吐過了倒頭便睡,醒來時人已不見,有時是回了宿舍,有時是約了別的小朋友繼續玩。 同他一樣,小青也是有家難回,所以常常跑到盧越這裡來借宿。 盧越警告:“你再這樣子同我在一起,名譽壞了,小心嫁不出去。” 小青不在乎:“殺人犯的女兒,哪裡還有什麼名譽?我壓根兒沒打算嫁人。” “你猜你爸爸我妹妹現在在什麼地方?” “天涯海角,誰關心?”

“波波關心。波波天天一到晚上就哭,比人還慘,我都不敢聽。”盧越解釋,“波波是隻狗。” “你連狗哭都怕聽?”小青嘲笑,“我還夜夜聽到鬼哭呢。那才叫慘。”說著說著哭起來,“我再也不敢回家,那裡鬧鬼,真的。” 盧越擁抱小青:“小青不哭,可憐的小青。” 他們倒是建立了真正的友誼。小青甚至提議:“我們拜把子吧。” 盧越笑:“去去,沒大沒小,我是你叔叔輩。” “你不過大我幾歲罷了。” “你沒聽人家說過,五歲一個代溝呢!” 這天,兩人正窩在酒吧里胡說八道,盧越的傳呼響了,他只看了一眼,已經臉上變色,鄭重地看著小青,說:“是警察局,你爸有消息了。” 鍾楚博同琛兒歷時四個月,終於躲躲閃閃地逃到了梅州。可是公安早已在那里布下天羅地網,終於泮坑山上一陣混戰,鍾楚博被當場擊斃,琛兒無恙歸來。

在警局,面對警察的種種盤詢,琛兒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只是不住哭泣。警察束手無策,畢竟她只是人質不是逃犯,不能對她強行審訊,只得將她送回原籍。反正鍾楚博已經斃命,人質安全營救,事情可以畫上圓滿句號,這報告並不難寫。 琛兒在警察陪護下回到大連。一下車已看到天池和盧越站在接站口等候,眼中寫滿盼望。 琛兒再也忍不住,撲上前與天池緊緊擁抱,落下淚來。 天池緊抱著琛兒,鼻端嗅到她髮際已有淡淡餿味兒,更覺心酸。 “琛兒琛兒,你吃苦了。” 琛兒不說話,只是哭著搖頭,滿臉哀傷重得淚洗不去。天池知道,那是傷悼鍾楚博的淚。她畢竟還是愛他。 回到家,波波迎上來,見到舊主人,遲疑地嗅了又嗅,終於想起來,興奮地拼命搖尾巴,瘋狂地衝上來示意要抱。琛兒急忙抱起,眼淚又不由流出來。 接著盧父盧母彼此攙扶著顫巍巍走出來,數月不見,竟蒼老許多,流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琛兒更加心酸,撲進母親懷裡痛哭失聲。盧母哽咽著,摸著女兒的頭髮,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家人擁著哭了半晌,才想起進屋坐下。琛兒做了近半年野人,再次回到家竟然不習慣,只差沒有從頭學習刷牙洗臉,連喝咖啡端杯子都小心翼翼,生怕打翻。 盧母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又不時伸手出去摸摸女兒這,摸摸女兒那,怕得而復失似。 天池坐在對面,一聲不出,可是眼中滿是痛惜關切,卻不肯發問催促。 琛兒說:“紀姐姐,今晚,你陪陪我,好不好?” “當然。”天池重重點頭。兩姐妹隨之站起,再次緊緊擁抱。 盧母瞪了盧越一眼,似乎在說:“多好的兒媳!這個家裡,只有你才不懂得珍惜天池。” 天池始終不敢告訴琛兒自己已與盧越離異。 兩人聯床夜話。琛兒較以往遲鈍許多,眼神略顯癡呆,稍有響動,便驚異地四處打量,彷彿仍在逃亡。天池憐惜不已,忍不住一次次陪著落淚,又告訴她:“許峰來過許多信,一再問你為什麼不給他回信了,我沒有告訴他,等你自己對他說吧。” 可是琛兒根本聽不見,只是自己說自己的:“紀姐姐,只有你知道我,我不後悔的,雖然吃了那麼多苦,可是活在世上二十幾年,只有這四個月裡我是最真實的,我真正體味到了什麼是愛。每一分鐘,我都知道他是愛我。我不後悔……”她哭泣,每一滴,都是天使的眼淚。 四個月,分分鐘都在逃亡,躲避每一個人,為了不上廁所而盡量少喝水,晝伏夜出,住在最簡陋的小旅館,每天換一個地方,害怕暴露行踪,很多時候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要靠步行,甚至故意走彎路。 半夢半醒間,一言不發,只是悶著頭走,走,走,不知道到底要走到哪裡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忽然倒下來,間或交換一個眼神,已勝過千言萬語。躲人,躲野獸,每有危險,首先想到的永遠是對方,彷彿一個身子化成兩個,合了分分了合,自己的生命不再重要,對方便是整個世界。 最大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停下來不再逃,躲開所有的人,彼此相伴著安靜地睡上一覺,哪怕死在夢中也已心足。天底下,沒有什麼事比失去對方更可怕。 然而最怕的事情終於發生。警察發現了他們的行踪,他們逃跑,抵抗,然而無濟於世,包圍圈越縮越小,他開槍,警察還擊,他擋在她面前,身子被射成馬蜂窩,沒來得及交待一句話,就那樣死在她懷裡。但是也不必再說什麼了吧?他死之前,那樣癡情地看著她,似乎還帶著笑。那樣癡情,那樣平靜,那樣專注。他的口型,分明在叫:小鹿,小鹿…… 她知道他愛她。愛得連死也忘記。她也愛他。如果生命可以重來,她仍然選擇與他同行。 他的身子在她的懷抱中冷下來,連同那雙粗礪的大手。哦,以後都不可以向其尋求溫暖了。 琛兒再次流下淚來,她說:“我永不後悔……” 然後她睡著了。 反是天池,抱著膝坐在床頭,眼睜睜地一直坐到天亮。內心之中,她甚至有些羨慕琛兒呢。她也從不後悔自己付出的所有感情,可是她沒有得到過。吳舟是那樣,盧越又是這樣。這一生,她的感情總是被辜負。包括她的爸爸媽媽弟弟,也都一再地辜負她。她始終是一個人走在風中,走不到邊際。她不後悔,可是,又怎能不心痛? 天一點點亮了,天池的淚,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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