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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壹重生

兩生·花 西岭雪 4121 2018-03-16
天使和魔鬼在開會,討論這一個靈魂的歸屬。 魔鬼說:“她是個卑賤的娼妓,天生淫蕩,水性楊花,一生罪孽無數,合該下地獄抱火柱子。她的靈魂當然應該由我帶走,並且還得被鋸成無數段分配給前世所有她經手的男人。” 天使不寒而栗,用雙手摀住耳朵表示不忍聽下去,他說:“那是原罪,也是命運,不是她的錯。她雖然為娼,但從未害過人,相反,她還救過人,不止一次,不止一個,最重要的是——” 他頓一頓,放下捂著耳朵的雙手,合抱在胸前,很詩意地說,“她對大少爺一生一世執著不變的感情,是那麼純粹、高貴、忠貞、忘我,那是人類最珍貴的品行,是愛——情。” “愛情”。魔鬼聽到這兩個字便覺頭疼,而天使那副膩膩歪歪的腔調更叫他覺得肉麻,就像發疹子一樣,他的皮膚上起了無數紅斑。

“她的靈魂應該得到救贖,”天使繼續用唱聖歌一樣的語調說,“她是上帝迷途的羔羊,而我要來為她指路,使她不再受你的引誘,回到上帝的懷抱,從此得到救贖。” “救贖”。這也是地獄裡沒有的詞彙。地獄的規矩是報應和懲罰,下地獄的人都是有罪的,於是地獄中充滿罪孽和仇恨。魔鬼每天在那裡進進出出,耳濡目染,只看到疼得扭曲的靈魂在火山的刀峰或者油鍋的浪花里掙扎號叫。 地獄中沒有歌聲,只有呻吟、慘呼、或者叫罵。如果有人笑了,那笑聲也必比哭泣更加可怕,因為那個人一定是被折磨得瘋了。 魔鬼說:“聖潔的靈魂屬於天堂,罪惡的靈魂屬於地獄,這是規矩,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要同我爭。” 天使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更何況她從未舉過刀,她的身體雖然不幸被俗世沾染,她的靈魂卻純潔如嬰兒——所以,她屬於天堂。”

天使和魔鬼各自站在家門的入口,爭論不休,勢不兩立。 天地間金燦燦一片白光,陰森森一團烏氣,涇渭分明,而相隔一線——天堂與地獄,正義與邪惡,對與錯,真與偽,原本都只在一念之間。 善男信女與冤魂厲鬼各自站隊,自動自覺地隨天使升入天堂、或者不情不願地被鬼卒押入地獄。 然而惟有這一個靈魂,卻飄蕩無依,而又堅定不移,同天使和魔鬼站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不偏不倚地選定自己的立場,明白地說:“我不要上天堂,也不要下地獄!” 天使和魔鬼一齊愣住了,他們習慣了安排人類的命運,沒有想到靈魂自己也可以有自由選擇。 他們不約而同地問:“那麼你想做什麼?” 這大概是創世紀天使和魔鬼第一次同聲同氣,這句話應該同時載入《聖經》與《生死簿》。

“我要重新活過,清醒地活過,得到我應得的愛情——或者,至少清楚地了解我的愛並大聲說出來,讓他也可以了解。我要,一個付出愛情的機會。” 靈魂站在善惡的結界,清輝熠熠,搖曳生姿。 無論她的身體在一生中經歷過多少滄桑蹉跎,然而她的靈魂,卻依然清潔如玉,並且,因為愛情的熱烈與純粹,而格外晶瑩。 天使又被感動得哭了,他指給魔鬼:“你看到了嗎?她的靈魂在閃光。多麼美麗,多麼虔誠的一顆心,宛如處子。上帝說:信者得救。而這一顆心,充滿無遮的信任,誠摯地相信愛情,相信重生,相信奉獻,她是理應得到一次涅磐的。” “那隻不過是磷光。”魔鬼不屑地說,“所有的幽靈都妄想起死回生,如果都如願,地獄裡就不會那麼擠了。”

“可是這一個靈魂是不同的。”天使固執地堅持,憐憫地俯視,“她是這麼卑微的女子。” 她是這麼卑微的女子。 卑微的愛,卑微地活著,一生都逆來順受,不求甚解。 她的一生,不乏情感的忠貞,也不無個性的覺醒,然而她的靈魂卻一直在沉睡,彷彿封存在冰箱裡,有是有的,但從沒有打開冰箱的門把它取出來做實際的應用。 她的身體便是那隻巨大的冰箱了。 她的靈魂,一生都在那冰箱門的開闔間對塵世的行為做著偶爾的探望,但是一直沒有逸出她的身體——這女人的一生是用身體思考的,從來沒有想過要動用靈魂這重大的資源。 直到她的死亡。 當死神來臨之際,她的靈魂將要徹底離開她的身體被拘入地獄的時刻,那靈魂突然地覺醒了。

這靈魂是第一次脫離她的身體而存在。 這靈魂生平第一次獨立思考。 而她一旦思考,就得出了最直接最明智的理論:她愛他。 一生都愛他。 她對他的執著了一生的牽掛與堅守,就叫作愛情。 而她,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愛情。 甚至,從來,沒有,付出過這愛情。 她真是不甘心! 她的靈魂出竅,飄在半空,輪番地看著天使與魔鬼,看到他們的身後,有兩扇門同時洞開。一扇裡面透出耀眼的白色光環,另一扇裡是烏煙瘴氣;一扇裡面傳出悠揚的讚美歌聲,另一扇裡是鬼哭狼嚎。 ——而她都不想選。沒有嚮往,也沒有恐懼。她有她自己的方向,自己的意志。這意志從生到死是頭一回使用,因此這意志是如此強大。 我要活! 她的靈魂終於開口說話了,說得很大聲、很堅定、義無反顧!

她向上帝請求,與死神討價還價:我要重活一次!我要得到愛情!我要世人還我清白之名! 她的願望是這樣強烈,她的愛情是這樣純真,她的憤怒與委屈是這樣隆重而熾熱。她一生糊塗,所有的情緒與思路都凝在她靈魂出竅的一刻驀然清晰,集中爆發。 一個純潔的靈魂的宣言是擁有與天地相當的力量的,尤其因為那力量一生都不曾使用過,不曾浪費一丁一點兒,於是就格外地來勢洶洶——那種力量,連上帝也不能緘默,連死神也不能忽視。 於是,上帝和死神對視一眼,達成默契:他們,許她重新活過! 天使、魔鬼、與人類的靈魂並駕齊驅,尋尋覓覓。 “真不知道上頭是怎麼想的?”魔鬼嘀嘀咕咕地說,“死神居然也會心軟,這我倒沒聽說過。不過是一個低賤的舞女,用得著興師動眾嗎?”

“不對,她的靈魂是比誰都純潔,比誰都忠貞的,因她是愛了他一輩子。”天使無比感動地說,充滿慈愛地註目著身後的靈魂,眼角流出兩滴露珠般的淚水,仍然用那個雙手合抱胸前的經典姿勢,很文藝腔地抒情讚歎著,“我一直以為:沒有一種愛是比嬰兒對母親的依戀更純粹高貴的了。然而她對大少爺的愛情,竟比嬰兒更無知無覺,又本能本願,因此,她的愛才是最最高貴的。這一段愛情,不應該因為死亡而結束。” “又是愛情。”魔鬼很不耐煩地打斷,“現在怎麼辦呢?” “怎麼辦?你的主人和我的主人不是已經達成共識,說好要我們合作的嗎?”天使為這壯麗的愛情悲劇而震撼,不住感嘆著,“這,才是真正的驚天地泣鬼神呢。” “讓我和一個天使合作?這太不可思議了。”魔鬼絮絮叨叨,“死神答應不用她經過輪迴之苦,便直接投胎轉世;我們得送她一程。是這樣吧?”

“不僅僅是送她一程,還須眷顧她的一生。”天使更正。 “我不喜歡'眷顧'這個詞。”魔鬼十分悻悻。 “那就說是看著她好了,這比較口語化。”天使很好商量地說,“上帝要我照拂她的一生,庇護她的愛情,並引導她不致走入歧途,而最終靈魂可以得到提升,回歸天堂。” “我也不喜歡'照拂'這個詞,還有'庇護'、'引導'、'提升'……”魔鬼抗議。 天使有些頭疼地看著這個搭檔,他又何嘗不為這奇異的“合作”而煩惱呢?何況,這還是一個相當嘴碎而挑剔的魔鬼。他只得言簡意賅:“我們要負責幫助她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這還不簡單?”魔鬼自得地笑,“這個我會比你更拿手。魔鬼生下來就是引誘別人犯罪的,不擇手段,作姦犯科,然後再把那罪惡的靈魂帶回煉獄去煎熬。”

想到煎鬼的樂趣,他磔磔地笑起來,一隻手不斷掂動,做著翻炒的姿勢。 靈魂追著天使和魔鬼的影子一路飄過醫院產房長長的走廊,飄過生命的疼痛與歡喜——為什麼出生的喜樂總是要伴以至大的疼痛呢? 這是真正的生死橋,陰陽界。無數的靈魂擁擠在這裡等待重生的機會,其中不乏偷跑出地獄的逃生鬼。因此這裡也同時成為死神最常光顧的地方,為的是捉拿漏網之魚歸案。 那些不合適的生命往往胎死腹中,沒有機會看一眼陽間的顏色,如果死神大發雷霆,還會罪名連坐,誅殺無辜,連同產婦的生命一起帶走。 生死橋上的在發抖,熱烈地企望,顫栗地偷窺,彷彿偷油之鼠——他們,也是一種偷,“偷生”。千鈞一發的生機,得來如此不易。而這一個靈魂,不知何以有此殊榮,竟勞天使與魔鬼同時為其開道護法。

當她經過,所有的靈魂都艷羨而敵意地註視,發出悉簌的不滿。 她看到有兩個腹部高高隆起的婦人並排躺在兩張產床上,咬牙呼疼,額上沁出密密的汗珠,忍得十分辛苦。偶爾陣痛停歇,便迫不及待地彼此交換臨盆的感受,訴說對丈夫的思念與擔憂。她聽到她們以姐妹相稱,在同一個學習班裡接受再教育,而她們的丈夫,在同一個農場改造,連孩子的出生都無權迎接。 “還覺得滿意嗎?”魔鬼有些討好地問。 “她們無限煩惱,憂心忡忡,對新生命都沒有熱情。”她覺得躊躇。前世窮怕了,多希望今生可以改寫歷史。 然而魔鬼說:“現在正是中國歷史上翻天覆地的大時刻,窮苦只是暫時的,只要忍過最初幾年,就可以重新發達了。” “難道沒有一帆風順的人生嗎?”她還是不滿意,回頭問,“別的孕婦在哪裡?為什麼我不可以選擇更加安逸從容的出生?” “我們只找到她們,這已經是最好的了。” “但是你們是天使和魔鬼呀。” 天使攤開手:“我們引導高貴的靈魂上天堂,或者引導邪惡的靈魂向善,為了你,以後我會多多關照這兩對反革命夫婦,讓他們早些平反,重登歷史舞台,給你良好成長環境——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 魔鬼現出得意笑容:“我做的可就多了,要提前註銷那位少爺的壽命,使他得以重新投胎,和你有再世的緣份,還要遍查生死簿,找到這一對懷孕姐妹花,使你和他一生下來就有緣份——不然人海茫茫,你往哪裡找他去?可是你也要知道,這種事是要提前十個月就做準備的,你是新死之鬼,又投胎這麼急,卻叫我到哪裡剛好找到一對更符合條件的孕婦去?能有現在的成績,已經很不易。” 靈魂苦笑,枉自打通天地線,還以為黑白兩道都吃得開呢,原來也不過這點能耐,竟沒有多少選擇餘地。也只得說聲謝謝,領了他們的情。 天使拍拍手:“既然都無異議,那便開始吧。” 只見魔鬼將手指一指,一縷青氣便自他袖間逸出,直向那年齡稍長的孕婦襲去,孕婦大叫一聲,昏死過去,接著便有小兒啼哭聲響起。 她知道這便是大少爺轉世,不禁心酸苦楚,正欲趨前細看,魔鬼早已在她背上用力一推,叫道:“該你了。還不快去!” 天旋地轉,她頓覺六神無主,手足無措,昏黃間已經進入一條神秘隧道,既長且黑,遙無邊際。她身不由己,被一股巨大吸引捲進生命泉眼中,有說不出的疼痛將她揉搓碾碎,又重新捏合。痛楚間,猶自想:大少爺轉世之際,不知是否也曾經過這般荼毒。若如是,那倒是自己累了他了。 呼嘯中,耳邊閃過一句冷冷的話:“死亡,是重生的惟一途徑,別無選擇。” 再睜開眼時,她已經是落地孩兒,再世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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