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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九章浩浩陰陽移

宮鎖連城 于正 25851 2018-03-16
大壽慶典,宮紗低垂,酒香醉人。殿上花燈迷亂,歌舞昇平。一曲歌畢,舞孃們長袖搖轉飛曳空中,踩著樂點曼歌曼舞。兩側琉璃燈盞,華光迷離閃爍,映得殿上的每一個人眉眼暖融,推杯換盞間,觥籌交錯。 大殿主位之上,皇帝笑吟吟地端看歌舞,一手持杯,連飲數盞美酒。而步青雲也著了華服宮衣,端著酒壺伺候在他身側。她今日著了濃重的妝容,烈焰紅唇襯得膚色白皙,神色更是嫵媚,她笑似團花,為皇上一杯杯地斟酒。 殿下的舞孃們此時甩起了祝壽的大紅絲綢,滿殿紛紛擾擾的紅色綢緞,拂動搖擺著,遮蔽了諸人的視線。舞孃們越跳越激烈,漫天的赤紅,讓人看得心神欲醉。 步青雲放下酒壺,轉而端起自己面前的玉盞,一手摸了摸杯身,滑過那絲絲冰涼,眸中寒光隱隱。她已與此刻埋伏在殿外的眾蒙面人約定,大壽慶典上,以摔杯為號,共同擒拿皇上。一絲緊張揪至心口,步青雲睨著已經完全沉淪的皇上,慢慢舉起了杯子,方要一摔,卻見殿外奔來一個身影,那一身正紅宮衣,髮髻高梳,正是皇后!

“是皇后!皇后娘娘怎麼來了?” 一時間,大殿之上交頭接耳,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歌舞霎時靜止,步青雲慌忙將杯子扶穩放下,只見皇后一路邁入,朝著皇上的方向便跪了下來:“皇上——” 皇上傾身而前,看著跪在殿下的皇后,似是怒不可遏,一拍桌子道:“不是已經勒令你回京了嗎?你怎麼又回來了?!” 皇后落淚下來,只看著皇上,深情道:“臣妾不願離開皇上!皇上,臣妾得到消息,有人將對皇上不利,臣妾這才連夜趕回來報信!無論皇上怎樣對臣妾,但臣妾心中沒有一時一刻不記掛著皇上!” 皇上面上一冷,揮手道:“真是掃興!來人哪,將皇后請出去!” 皇后一步而退,搖了搖頭,猛地從袖中掏出一把剪刀,高高揚起:“皇上!臣妾今日要以死相諫。這趟江南之行危機重重,又有靜貴人這樣的奸詐小人陪在皇上身邊,皇上不可不防啊!”

皇上斷然一聲冷喝:“拉出去……” “皇上,臣妾不是個爭風吃醋的人,您這般不聽勸阻,臣妾也實在無能為力。”一行冷淚自皇后目中落下,她又緩緩跪下去,舉起剪刀剪下自己的頭髮,“臣妾這就當著皇上的面剪髮明志,若皇上肯依臣妾所言,臣妾就削髮為尼,一生青燈古佛為皇上祈福。” 皇后手捧著頭髮和剪刀向皇上跑去,人未至,聲已發:“皇上,皇上,這……您還不相信嗎?” 話落間,埋伏在皇上四周的大內侍衛猛地躥出,各持兵刃擋住了皇后的腳步。 步青雲見狀,已是驚駭,想來皇上早已對她生疑,並布下了天羅地網,幸而有皇后前來一鬧,否則他們要是開始行動,便是自投羅網了。轉頭見皇上已在示意侍衛前來抓住自己,步青雲忙一腳踢翻桌子,飛身跳出,在空中一個翻滾,便見會場中幾十個裝扮成官員和太監的死士亟亟衝了出來,各自甩出了霹靂彈和煙火彈。

一時間,大壽慶典會場上煙霧瀰漫,眾死士和步青雲逃得一干二淨。皇后為保護皇上,焦急地撲了上去,煙霧中被飛彈擊中了頭部,人瞬間癱軟在地。 皇上一步急來,撲上去抱住皇后:“皇后——皇后——” 聽著一聲連著一聲的呼喚,皇后恍惚地眨了眨眼睛,一行血水自額頭滑過,撫上皇上肩頭的手,一時垂在了地上。 蜂擁而來的太醫此時已將皇后的寢宮圍得水洩不通,皇上心急如焚,在書房裡焦躁地走來走去。恆泰一行人在得知皇后歸來壽宴之時,亦連同趕來,只可惜晚來了一步,不能扭轉皇后負傷的慘劇。此時,恆泰便跪在書房之中,等待皇上發落。 “朕要你護送皇后回京,你為什麼連這件小事都做不好?你為什麼不看住皇后?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的玩忽職守,你破壞了朕的一個好局!你知不知道?白費了!全白費了!”皇上怒不可遏,一掌重重落在書案之上,連連向恆泰發難。

恆泰見狀,只得叩頭道:“皇上,臣知錯了!為今之計,就是趕緊去詢問一下皇后娘娘,看她是受了誰的慫恿而跑回來的。臣敢斷言,我們中間一定混進了奸細!” “這個朕早已知曉,咱們一會兒便去詢問皇后,揪出內鬼來。”皇上嘆了一口氣,再看了眼他,輕聲問道,“恆泰,你知道朕布了這樣大一個局,是為了什麼嗎?” “臣實在不知。” 皇上看了眼窗外,夜色寂寥,陷入回憶之中:“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也是要下江南,朕微服私訪,有個屬於江南某個神秘組織的人威脅我,要我去查一件修河塘的案子,結果被大內侍衛射殺。朕記得那個人的手上,有一個獨特的魚形刺青。後來朕也查過此案,的確有冤情,但早已替他們平反。原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哪裡知道,這還只是開始……”

“開始?”恆泰愣愣一問。 皇上點了點頭,嘆口氣,又接道:“後來,有個進宮唱戲的戲子叫良工,跟慧妃有染,被朕發現之後,死於慧妃之手。本來只是一件普通的醜聞,可是朕卻在他手上看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刺青……朕當時心裡很害怕,直到今日,這十幾年過去了,什麼都沒有發生……” “既然是什麼都沒有發生,皇上又如何能察覺步青雲之黨的計劃呢?” 皇上冷冷咬牙,眉深深蹙起,幽幽道:“直到步青雲的出現。她的手上有同樣的刺青,朕就開始思考這些人為什麼一個個離奇地出現在宮中,他們究竟有什麼目的?朕看出步青雲想要勾引朕,這才促使朕開始佈局,封步青雲為靜貴人,容忍她在宮中所做的一切,然後公佈要做大壽。這是他們最好的機會,也是朕最好的機會,朕要將他們連根拔起,一網打盡!可惜這個佈局,因為你的疏忽而壞了事,完全白費了!”

聞言,恆泰立時將頭垂下,眉頭緊鎖。 皇上大嘆了一聲,一手指向恆泰:“所有人都跑了,連步青雲也跑了。打草驚蛇啊!恆泰,你破壞了朕所有的計劃。” “臣知錯!” “那你知道該接受怎樣的懲罰嗎?” “這……” 恆泰一時愣住,正要說話,書房外亟亟跑來一名侍女,傳來消息說是皇后醒過來了。 皇上面上一喜,便要衝出書房,恆泰亦跟隨上,追著皇上的腳步道:“太好了,皇上,娘娘此次返回,定是有內奸唆使,只要知道此人是誰,便可知他們的整個佈局,到時候要抓這些亂黨,並不困難。” 皇上點了點頭,心急如焚,步履匆匆間,直直轉入皇后寢宮,卻見臥榻上的皇后狀似瘋魔,有點魂不守舍的模樣。而醒黛目中有淚,正跪守在臥榻前扶持。

皇上一把推開圍在榻前的太醫,落座在皇后身前,一手緊張地握住皇后的手,急問出聲:“皇后還好吧?” 醒黛應了聲道:“腦部受了重擊,有點乾嘔,太醫已經去熬藥了。” 皇上點了點頭,便看向恆泰。恆泰見狀,忙一步跪前,聲音迎上皇后:“恆泰叩見皇后娘娘,請問皇后娘娘,這次是誰慫恿你回來的?” 皇后痛苦地眨著眼睛,勉力掙扎著起身,嘴唇翕動著,似有聲音溢出:“是……是……” 恆泰凝住一口氣,緊張道:“是誰?” “是——”皇后猛地攥住了恆泰的一角袖子,面色突然發青,眼睛一翻,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瞬間,人便沒了氣息。 “娘娘——娘娘——”恆泰一聲疾呼,忙緊抓著皇后的腕子,卻覺得皇后的手已是發冷發硬。恆泰心中一痛,不由得鬆開皇后的腕子,呼了口氣,呆呆地坐到了地上。

“這是怎麼回事?皇后!皇后!來人啊,來人啊——”皇上尚不知情況如何,便扶著皇后的身子,揚聲不住地喚著她。 太醫們立刻衝上來,把脈之後,便齊齊跪在地上,連聲哭道:“請皇上節哀,娘娘已經殯天了——” 皇上似是未反應過來,只抱著懷中已逝去的皇后,怔怔發著呆。他臉色發青,頓了半晌,突然轉過臉,盯著恆泰,冷聲下令—— “富察恆泰聽旨!” 恆泰忙又跪穩,痛呼一聲:“臣領旨。” 皇上閉了閉眼,只將皇后抱得更緊,目光呆滯地望向窗外,冷而痛的聲音輕飄飄地溢出—— “此事因你而起,限你三日之內,查出皇后的死因,將所有賊人一網打盡!否則——滿門抄斬!” 連城低頭看了眼自己被繩子捆住的雙手,又看了看牽著繩子的江逸塵,一連幾天,江逸塵便都是這樣困著自己。若再跟他待下去,便更走不掉,恆泰那邊的危險也不能解除。可是一時半會兒,她又想不到什麼可以逃身的機會。

方瞥開目光,便見江逸塵從包袱裡拿出饅頭來,咬了幾口,回頭看了看坐在附近的她,又取出一個饅頭丟了過來。饅頭落在連城被捆住的手中,連城想也沒想,直接把饅頭丟到了地上。 “誰要吃你的饅頭!”連城悶哼了一聲。 江逸塵冷冷地看著她,慢悠悠地道:“佟毓秀,別再裝腔作勢了!就算你這一路不吃不喝,也別妄想我會生出什麼同情。反正饅頭只有這麼一個,吃不吃隨你,要是餓死了,可不關我的事!” 看來江逸塵是永遠都不會相信自己就是連城了。連城陷入絕望之中,卻又轉念一想,既然他認定了自己是佟毓秀,索性她就將錯就錯,冒充佟毓秀,先讓他放了自己,然後再伺機逃走! 思及此,連城頓了頓,站起身來,淡定自持地走到江逸塵面前,垂眼看著坐在地上的他:“江逸塵你果然狡猾,既然被你看穿了,那我也就不瞞你了。我的確是佟毓秀!你看我已經受了那麼多的苦,遭了那麼多的罪,現在的我已經想得很清楚,再不要在仇恨中打轉了。你放了我吧!我想改過自新,從現在開始,我想開始新的生活。”

江逸塵歪著腦袋想了想,只覺得眼前這個佟毓秀似也比從前有趣了那麼幾分,望著她一笑:“你真是這樣想的?” 連城點了點頭。 江逸塵笑了笑,一拍大腿爽朗道:“既然你想要開始新的生活,那麼正好,你就跟我在一起吧!” “什麼?跟你在一起?”連城急壞了,忙睜大眼睛看著他。 江逸塵一點頭,只覺得能困住佟毓秀不再興風作浪,人間便自是一片太平,先讓她和自己做個伴,以後再慢慢打造她,也未嘗不可。 “對啊!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嗎?你還老想著和我私奔,如今機會來了,你難道不高興嗎?” 連城一屁股坐到地上,苦著臉搖頭:“哎呀!你這叫什麼話?我知道你心裡自始至終都沒有我,你只喜歡連城。強扭的瓜不甜,其實我自己也清楚,我可不想成為連城的替代品。江逸塵,你就放了我吧!這樣對你也好,對我也好!” 江逸塵見她一臉不情願,又叫苦連篇的,便覺得似有幾分連城的樣子,一時偷笑。他突然上前抓住連城,猛地親了她一口。 連城一驚,隨即掙扎,猛地將江逸塵一把推開:“哎呀!你幹什麼?放開我!放開我啊!” 江逸塵稍稍鬆開她,摸了摸下巴,瞇著眼睛看著她,幽幽道:“現在看起來,你倒是越來越像連城了!既然是這樣,那我就更不會放過你了!” 連城一緊張,忙仰起頭,怔怔地問道:“為什麼?” 江逸塵笑著站了起來,拉了拉繩子,示意她一併往前走。走了幾步,便悠然自得地將繩子挽在身後,大有享受陽光的好心情,一路走一路笑著說:“若你是毓秀,那麼留在我身邊,我至少可以防止你再去加害連城;但如果你真是連城的話,呵呵呵——你以為我會放過你嗎?你別再妄想了!” 一路走入城郊的村落,不遠處,正有一處農家舍院張燈結彩,原來是有村民在大辦喜事。連城見此,似抓到了一個好機遇,忙不迭跑了幾步,追著江逸塵道:“哎,江逸塵。前面有人辦喜事,咱們也去討杯喜酒喝吧!之前的饅頭我都沒吃,現在餓了!” 江逸塵順著她指去的方向一看,果然是有村民在張羅喜事,不由得道:“瞧瞧,他們過得多熱鬧。毓秀啊,你覺不覺得,與其在一個人事複雜的地方累死累活地生活,倒不如似他們這樣,在一個窮鄉僻壤熱熱鬧鬧地成親過日子。從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爭鬥,沒有仇恨,這一生簡簡單單,安安靜靜,倒也是難得的好福氣!” 連城一咬牙,刻意問他道:“那我問你——你到底認為我是毓秀,還是連城呢?” 江逸塵聞言,猛地轉頭,盯住她的臉,上上下下全看了一遍,再一嘆氣:“說實話,我也看不准。但我覺得,現在的你,怕是像連城多過像毓秀了,當然,多也只多了那麼一點點。” 連城一笑,果然是個好答案,便索性說道:“既然是這樣,反正前面是現成的紅燭燈籠,宴席賓客,你有沒有膽子現在就娶我?” “哦?”江逸塵聽罷,尤是一愣,虛了眸子端看她,忖度著,“你真這樣想?別是有什麼鬼主意吧!”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我既然這樣說了,自然是真的——我是佟毓秀嘛!嫁給你,我當然是願意的。不過你若是一廂情願地認為我是連城,那自然也由得你去幻想,反正無論我是誰,你都賺了!”連城定定地點頭,滿是認真的模樣。 “成啊!這話說得敞亮。”江逸塵豁然一笑,同意道,“你要敢嫁,我自然敢娶!” “好啊,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你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幫我解開繩子?就算是搶婚逼婚,也沒有捆著新娘子的道理啊!”連城說著,便將自己手上的繩子揚了揚,示意他解掉。 江逸塵一抖繩索,頓時解開了那繩子,斜著眼看她:“我告訴你,就是不綁著你,你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最好乖乖的。” 連城揉了揉手腕,乖順地笑著:“那是自然,你一個大男人,能不能溫柔點!” 江逸塵一哼,便轉過頭,嘴邊溢了絲暖笑。 村落裡,幾個老鄉見來了兩個生人,忙過來相迎。 “這位小哥和這位姑娘,你們是外地來的吧!太湊巧了,咱們這兒正在辦喜事,要是兩位不嫌棄,就入席喝兩杯,也沾沾喜氣!” “幾位老鄉請了。說來也是巧,我們這回不但要喝喜酒,而且還要藉你們的寶地成親呢!”江逸塵一抱拳,一指身後的連城,“瞧見沒有,她就是我的未婚妻,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多出幾十兩的水酒菜餚錢,今兒我們倆就在你們這兒成親了,老鄉們覺得如何?” 連城藉機忙一施禮道:“請各位老鄉成全。” 幾個老鄉對望一下,點了點頭,皆是一臉的喜氣。 “這喜上逢喜,好事成雙,可是大吉大利的事情啊!好啊!兩位裡面請!” “對啊!辦喜事就圖個熱鬧吉利!走走走!我們叫屋裡的娘兒們幫你這俏媳婦打扮打扮,今晚給你們收拾一間好屋子,保證讓你們好好入洞房!” “好!恭喜,恭喜啊!走!” 說話間,大夥簇擁著連城和江逸塵往喜事場子走去,並喚來院舍中的女人:“五嬸子!來,來!” 只見一個婦女掀了喜簾,往外一探,忙問了聲:“什麼事啊?” 老鄉一指連城和江逸塵,對那婦人道:“這個姑娘今兒也要在咱們這里和這位小哥成親,你們倆趕緊帶著姑娘進屋打扮打扮,一會兒可以和咱們的新娘子一起出來啊!” “喲!還有這樣巧的事情啊!”那婦人一步走來,攙上連城,一邊往屋子裡推,一邊讚歎道,“好漂亮的姑娘!來,跟嬸子進去!保管把你打扮得跟仙女下凡一樣。” 江逸塵見狀,忙攔了一步:“哎,我跟著一起吧!” 那婦人一笑,指著他便道:“喲!哪有大老爺們跟著去化妝打扮的?不好不好!你啊,就在外面等著,一會兒保管給你送出一個新娘子來!急什麼啊!哈哈哈——” 說笑間,老鄉們便推攘著江逸塵前去另一邊喝酒。江逸塵被老鄉們簇擁著坐在了酒席中間,望著連城走進院舍,一臉不安,卻又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連城隨著那婦人走入新娘房,只見一群姑娘正在幫新娘子化妝,連城疾步上前,在她們眾人之前跪下,連連哀求道:“救救我!各位姐姐嬸嬸們,救救我!其實我是被外面的那個男人給拐騙來的,他還要逼我和他成親!大家都是女人,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被推進火坑啊!你們可一定要救我啊!” 女眷們頓時愕然,新娘子也從座位上站起來,疑惑地看向連城身前的婦人問道:“五嬸子,這是怎麼回事啊?” 那婦人忙壓住新娘子的雙肩,安勸著:“你別怕,又不關你的事,你只管嫁人。”說著,再一扭身,看著連城問道,“姑娘,你跟嬸子說說,你講的都是真事?別是小情侶間鬧彆扭吧?” 連城心急如焚,忙搖著頭:“嬸子,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我已經被他挾持好幾日了,你看,腳也走破了,手也被捆出傷痕了,而且他還不給我飯吃!到現在我還餓著呢!”說著,便將自己的手腕遞過去。 眾女眷趕忙圍了上來,見連城的手上果真有好些勒痕,連連驚呼著:“哎呀,好多傷痕,真可怕!” 方才牽著連城進屋的婦女此時趕緊端來一盤花生糖果,邊塞給連城,邊道:“姑娘,你放心!我們一定幫著你逃出去!這兒有點糖果糕點,你先填填肚子,一會兒好見機行事!” 半個時辰後,連城一身男裝由喜房中悄然走出,一眼看向被圍在酒席中脫不開身的江逸塵,將帽簷拉低,一扭身從後柴門跑了出去。終於,終於逃脫了。 自皇后仙逝後,皇上亦一病不起,連續兩日只能躺在驛館的臥室之中,以紗巾蒙面,困在光線昏暗的屋子裡,連眼睛也不願睜開。恆泰步入臥室時,皇上正微抬了眼,無神地看向室中懸掛著的皇后的畫像,口中囁嚅著,似在與畫像輕聲細語。 待半刻,皇上緩緩嘆了口氣,輕輕睨了眼前來切脈的太醫,淡淡地問了一聲:“怎麼樣?朕這病如何了?” 太醫退了半步,施禮道:“啟禀皇上,病倒還不重,就是調理起來略略麻煩些。皇上思念皇后過度,得了濕疹,不宜見光,所以皇上蒙著的面紗,是不能摘下來的,否則會對龍體……有些不宜。” 整日都是這些,要細細調理,病情不重,偏他卻覺得自己像要痛死了,身心都在痛,是切膚之痛。皇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好了,你退下吧!” 一聲令下,太醫喏喏而退。 皇上閉著眼睛,又喚來恆泰。 恆泰朝前一步,施禮道:“臣在!” 皇上微微嘆了口氣,只問道:“皇后的死因查得如何了?追查亂黨的下落又有何進展?” “臣已經查了一晝夜,但沒有絲毫進展。” 皇上猛地睜開了眼睛,看也不看他,只冷冷道:“三日的期限,已經過去了一日,你還有兩日可以用功!” 恆泰重重點頭:“臣時刻不敢掉以輕心。” “好!你記得就好。”皇上皺了皺眉頭,但一想起皇后,目中又掩不住傷痛,淒淒道,“自從這次下江南開始,還沒走出直隸,就已經諸事不順,不但出現了亂黨餘孽,而今皇后也死得不明不白,朕好難過。” “皇上,死者已矣,皇上請節哀。” 皇上目中輕輕一轉,落寞地盯著皇后的畫像,突然開口:“朕要在此地給皇后辦一場喪儀,越隆重越好,就在明日吧!” 恆泰急道:“皇上,此時還有很多事情沒有查明,若在此處大張旗鼓操辦的話,會很危險的!” 皇上搖頭,一拳砸到座椅上,重重地道:“朕和皇后夫妻一場,恩愛情深,又怎能不哀思奠念一番?” 恆泰忙跪地,再勸:“皇上,茲事體大,還請三思啊!” “朕意已決,不要再說了!退下吧!” 見皇上面上生了怒色,恆泰只得叩頭遵旨。轉身出了臥房,最後望了一眼仍在怔怔發呆的皇上,無奈一嘆,回首間,已見醒黛焦急地候在門外。 見恆泰步出,醒黛一步而上,握上他的腕子,輕輕道:“恆泰,怎麼辦?離皇阿瑪給的期限還有不到兩天的時間,而現在什麼頭緒也沒有……” 恆泰牽著醒黛走在廊子裡,園中假山錯落,石林疊嶂,景緻偏好,只可惜他二人此時全無心情欣賞這美景。一路走過,恆泰稍稍緩了口氣,安慰醒黛道:“公主請放心,反正明日就是皇后的大喪,辦完之後,皇上就要回京了,我相信那些亂黨餘孽一定會有所行動的。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將皇上騙出紫禁城,一擊不中,他們怎麼會就此罷手?我們肯定還有機會的!” 醒黛頓了頓,忙一握緊他的手:“你真的有把握嗎?” 恆泰苦苦一笑,但也不知自己能有幾分把握,只恐怕這也是最後的機會了。 “敵暗我明,雖然沒有任何線索,但只要知道他們一定會再動手,那我們就來個以靜制動,守株待兔。”一手反握住醒黛,重重地壓了壓,“所有的一切,都見機行事吧!” 行宮館驛的御廚房內,連城用紗巾蒙著面,正在掂勺爆炒,她身後的木桌上,此時已擺放好了三道菜餚。隨著一聲“出鍋”,她將鍋裡的菜餚碼到白瓷盤裡,然後將菜端到了木桌上。 “油爆大蝦、宮門獻魚、羅漢上素,外加一個竹蓀湯。請公公品嚐。”連城將菜品遞上,一臉期待地看著司膳太監。 司膳太監一使眼色,嘗膳小太監走了過去,先用銀針一樣樣試過,銀針上沒有異樣。嘗膳小太監拿起一個小碟,每樣菜都夾了一口嚐了嘗,點了點頭,又退到一旁。司膳太監這才舉起筷子,吃了幾口菜,讚許道:“嗯!不錯!不錯!你叫素雲?手藝還真不錯!好!這兒正缺一個廚子,你就留下來吧!” 連城掩了笑,忙一施禮問道:“多謝公公!素云有一事相詢:這一路過來,聽說當今皇上和富察恆泰將軍可都在這行宮館驛之中。公公,這是真的嗎?” 司膳太監臉色一變:“大膽!你是何人,怎敢詢問這些事情?” “哎呀,素雲哪敢詢問什麼,只是覺得若是真的,那麼能給皇上和將軍做菜,可是祖上積德不淺啊!說出去也光彩得很啊!” 司膳太監瞧了瞧她:“真的?你怎麼總用紗巾蒙著臉?” 連城忙解釋道:“廚房內油煙大,用這個遮一遮也是好的。” 司膳太監點了點頭:“不該問的事情,就不要問,你既做了廚娘,只要好好燒菜,到時候少不得有你的好處。若是出了岔子,那咱們都得倒霉!知道了嗎?” 連城聽罷,連忙點頭:“是!多謝公公提點,素雲一定盡心竭力就是!” 在驛館的御膳房忙活了整日,連城終於得了空閒繞出小廚房,一路往前院走。她一心想要接近恆泰,一心想要告訴他,提防他身邊的毓秀。來的路上,已聽到了皇后仙逝的消息,她只怕,接下來,恐怕會有更為不測的災難。一路走入後花園,為了避開來往的侍女,連城便從假山後面繞了過去,人方穿過假山一側,卻聽到毓秀的聲音飄來—— “你這言而無信的女人!” 連城聽了那聲音,連忙蹲下身子。只見假山後,毓秀被一個黑衣蒙面人以匕首製住。 “要活命就閉上嘴,別忘了,你身上還帶著毒,解藥可還在我的手上。”那黑衣人將蒙面的黑巾拉下,露出一張白皙的面容。連城記得這張臉,是步青雲! “上回做完了事情,你也沒有給我解藥,這回你們又想要做什麼?”只見毓秀擋在步青雲身前,似在與她爭執著什麼。 那步青雲只一笑,看著毓秀道:“你是個有用的人,連皇后都被你用毒藥給暗算了,我又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就放過你?託你的福,明日是皇后的喪儀大典,你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在皇后的棺槨裡放上火藥……” 毓秀面上似也一驚,顫顫道:“火藥!” 只見步青雲拎起一個小包袱,遞到毓秀眼前:“對,這是一包威力極大的特殊火藥,只要你將它放置在棺槨中,等皇上前來祭奠的時候,轟的一聲,玉石俱焚!只要你把事情辦成了,我就把解藥交給你!否則,我們的計劃不成,你也活不了,還要受盡毒發前的折磨而死!” 連城躲在假山石後面,聽了她們的一番計劃,大氣都不敢出。殿前謀逆,這是天大的事情,若她們得逞,炸藥一旦爆炸,不但皇上性命難保,就連恆泰也會受到極大的威脅。縱然僥倖不死,也是護駕不利,會因此害了恆泰的!連城越想越怕,悄悄跑出假山,亟亟奔去恆泰的住所,人才要邁入恆泰門口,便開口喚去:“恆泰,恆……” 一聲方落,突然被身後的一隻手摀住,一併將連城從門口拖進了迴廊盡頭幽暗的拐角處。連城掙扎著,待定睛一看,卻見捂著自己嘴的人竟然是江逸塵。她憤憤地盯著江逸塵,方要開口,卻由江逸塵出言攔住—— “我知道,你就是連城!” 連城一愣,怔怔地盯著他:“現在怎麼相信了?” 江逸塵扶住她的肩,仔細盯著她的雙眸,任這張臉再百般改變,可他相信,這眼神永遠都不會變。是,他記得她的眼神,面前確是連城不錯。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跟著你,你混在廚房裡,我觀察了你好久。如果你是佟毓秀的話,你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掉富察恆泰,可你沒有。相反,你剛剛探聽到佟毓秀和蒙面人的陰謀,卻著急跑來告訴富察恆泰,能這樣做的人,只有連城。”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怎麼還不放開我?我要去通知恆泰!” 江逸塵搖了搖頭,壓下聲音,安撫道:“這件事情牽連太廣,我若放你出去,恆泰未必會相信你,就算是相信你了,而此事一旦洩露,佟毓秀和那幫蒙面人也不會放過你。連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不會再讓你涉險的!跟我走!” “不!我不能走!”連城堅持著。 江逸塵搖了搖頭,一把拽住連城,離開了驛館。他抓著連城在街道上一路快步走著。連城一路掙扎著,連連甩著被江逸塵牽握住的手—— “江逸塵,你放開我!你怎麼還不明白?我是恆泰的人,從我第一次見到恆泰起,我心裡就再沒有過別人!他活命我活命,他死了我也活不成。我求求你,你就放開我吧!我要去救恆泰,我寧可自己死了也要救恆泰……” 江逸塵看也不看她,只道:“不!我不能讓你去冒險!絕對不能讓你去!” 連城一急,猛地站住:“江逸塵,你若是再不放手,我就咬舌自盡!告訴你,如果你不放開我,我寧願一死,也要和恆泰死在一起!” 江逸塵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連城,一臉沉著地問她:“我若就是不放開你呢?” 連城點了點頭,將身子一側,便往身旁的牆上撞去。江逸塵見狀,忙出手擋住了連城的撞擊,定定地望著連城:“你真的肯為了他去死?” 連城又氣又急,跺著腳道:“我說得還不清楚嗎?!你……你要先一步逼死我嗎?” 江逸塵不禁嘆了一口氣,鬆開手,緩緩看向她,重重地點了點頭:“你一個人應付不來的!我和你一起去!” 靈殿之上,經幡搖轉,白綾長垂。皇后的棺槨設於靈棚經幡之下,兩側長明燈高高懸掛,火燭輕搖。僧人的誦經聲層層飄來,伴著遙遠的鐘聲,一派悲淒哀涼。 寒夜深寂,毓秀仰起頭,迎面看見皇后高矗的靈牌,縞白的輓幛長幃紛飛縈繞,抬步間,卻由守衛靈殿的侍衛以喪儀重地,外人不得入內為由而阻攔。 毓秀只瞪著他們,冷言道:“我是富察恆泰的妾室宋連城,將軍和公主派我再來校驗皇后的棺槨。皇后娘娘已經殯天數日,若是有什麼傷痕,此時應該可以察看了,我要瞧一瞧!” “不是屬下不允准,而是皇后娘娘的御棺已經被金釘釘牢,輕易無法啟開了!如今外槨還沒有上金釘,您就算看了,也不會有什麼收穫的。” 毓秀聞言即道:“我是奉命行事,內棺不能檢查,看看外槨也是不虛此行!” 一個侍衛讓出路來,只道:“那我帶您進去。” 毓秀搖了搖頭:“不用了,你在這兒守著,我自己進去就好!” 摸著黑緩緩推開沉重的漆門,一步步走入素幔白幡飛揚的冷殿,左右兩側一路延綿的靈燭流著暖淚,香爐中燃著安息香,霧氣繚繞,青煙浮上。 毓秀在皇后棺槨前燃了一把殘香,余光掃過,見四下無人,輕輕將外槨的頂蓋推開,見裡面果然是釘得嚴嚴實實的御棺。她從裙內取出那個裝滿了火藥的小包袱,從包袱裡取出火藥小包,一包包地放入外槨與內棺的縫隙之中,一併巧妙地安放了引爆裝置。手中的這個爆炸裝置,如步青雲所言,甚是巧妙,在祭奠儀式上皇上一定會去哭棺槨,那時必然會有爆竹齊響。這強力火藥的爆炸裝置,是以震動來引爆的,只要外面的爆竹一響,震動炸藥的感應裝置,立刻就會引爆,到時一切玉石俱焚。 殿外,埋伏在黑暗中的連城此時已伺機而上,便要上前將毓秀捉個現行。江逸塵猛地制住了她,在她耳邊輕道:“不成!捉賊拿贓。你現在出去,很容易被她反咬一口,嫁禍於你,那你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連城咬著牙,眼見毓秀從殿中而出,盯著她的背影遠去,連城道了聲:“她走了。” “好機會!現在我就去把火藥澆滅,然後再去告發佟毓秀的陰謀。”江逸塵輕輕站起身,忙又一把製住連同起身的連城,“實在太危險了!你在這兒等著,我一個人去!” 說罷,便飛身潛入靈棚。一時間,驚動了守靈的侍衛,江逸塵就勢將侍衛打倒在地,一步跑去皇后的棺槨前,掏出一隻水葫蘆,正要打開皇后的棺槨注水,卻聽到身後一聲冷喝—— “大膽!什麼人?竟敢夜闖行宮館驛!” 幾個侍衛立時圍了上來,只聽見嗚嗚幾聲怪響,四隻鋸齒飛環被放了出來。江逸塵左躲右閃,並且徒手和侍衛們戰在一處。混戰中,江逸塵奪下一把單刀,用單刀撥打下了兩個鋸齒飛環。另一個鋸齒飛環向江逸塵的背後飛來,此時江逸塵正被一個侍衛纏住,背後露出了空門。 躲在暗處的連城忙驚叫道:“小心背後!” 江逸塵將身就地一伏,飛來的鋸齒飛環正打在身後的侍衛身上,那侍衛頓時斃命。 其餘的侍衛見殿外還躲著一人,轉身便朝著連城衝去。聽得連城一聲驚叫,江逸塵大驚,忙回神趕去救連城,猛力殺退了幾個侍衛,護住連城,卻被鋸齒飛環重重地劃傷了腹部。 “哎呀!你受傷了!”連城喚了一聲。 “快走!”江逸塵全然不顧身上的傷,帶著連城便一路逃出了驛館,往西面的山林中跑去,腳下的血跡引來了身後一眾侍衛的追殺。江逸塵受了傷,越走越慢,腳下的血越流越多。連城低頭間,見他半個身子已浸在血水中,急道:“你在流血,還流了很多很多的血,你要是再這樣跑下去,血會流光的!” 江逸塵慘笑,握緊連城的手:“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就算是死又怎樣?何況我身上的血多得是,你放心,這點小傷,奈何我不得。” “那你也先停下來,我給你包紮一下。” 江逸塵停下腳步,將連城拉入一處隱蔽的樹林後,坐了下來。連城忙將衣襟撕下,給江逸塵腹部的傷口包紮起來,心疼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江逸塵痛得吸了口冷氣,笑道:“我早說了,只要過去,就會有危險,既然你執意要過去,那麼傷在我身上,也遠比傷在你身上要好,我心甘情願。” 連城手下一頓,幽幽地看著他,不無糾結道:“你……對我真的很好,但……” 江逸塵笑著搖搖頭,抬起一手封住連城的唇:“夠了,不用再說下去了,我不為了什麼,只是想著你好。” 遠處,已傳來侍衛們搜山的聲音,眼見那火把越來越近,聲音越來越大。江逸塵轉眸看著連城,鎮定道:“好了,沒時間了!你快躲在草叢中,我去把他們給引開!” 連城急忙拉住他,阻止道:“不要!不要!你要是出去,必死無疑啊!” “好姑娘,有你這句話,我死了又怎樣?”江逸塵一把握住連城的手,望著她緩緩溢出笑容,“呵呵,你信不信,我江逸塵是打不死的!你還記得嗎?從你見到我的那天開始,我死了多少回?可懸崖摔不死我,炸藥炸不死我,刀劍也殺不死我。” 淚,湧出連城的眼,她仍是不肯鬆手,不肯放開他。 江逸塵笑著掰開了她的腕子,安慰道:“你放心,咱倆是有緣之人,我和你的事情還沒有完呢!我引開追兵之後,也許在某一年,某一天,我還會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把你搶走,或許還會逼你做我的女人。” 連城猛地哭了出來:“不要!不要走!你不要走!” 江逸塵迅速點中連城的穴道,將連城放倒在草叢中,最後望瞭望連城的臉:“幾個時辰之後,你的穴道會自動解開,然後你就趕緊離開這個滿是是非的地方,再不要回來!” 連城雖然不能動,眼睛卻在不停地眨動,立時滑落滾滾淚水。 “連城,你要記住,我江逸塵這輩子就只喜歡過你一個人,我要你活著!所以你必須給我好好活著!因為只要我活著,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你要是死了,讓我找不到你,那你就是不守信諾!我們——還會再見的!” 江逸塵的最後一聲,傳入耳中,連城痛苦地咬緊了唇,發出嗚嗚的聲音。眼見江逸塵奮起最後的力氣,衝下了山。連城猛地閉上了眼,身子躺在草叢中不能動彈,卻是眼淚決堤。耳邊隨後便是一陣混亂,聽到侍衛們追著江逸塵的步子越來越遠,而後,所有的聲音漸漸遠去。 連城流著眼淚,望著天上的月亮,突然想起了從前那些美好的場景。想著那一年冬天,江逸塵牽著她踏雪走過,在白茫茫的草原上留下了一路的腳印;想起他的簫聲,總是能一次次感徹她的心。耳邊越來越靜,再沒有一絲動靜,直至一片死靜時,連城終於無法忍耐地痛哭出一聲。 滾燙的熱淚滑過她的臉,眼前盡是白霧模糊的一片,待眼淚風乾,不知過了多久,天上飄起了雪花,大片大片地砸落在她臉上。麻痺的手指輕輕動彈著,連城緩過神,手可以動了,穴道解開了。她掙扎著爬了起來,來不及活動腿腳,便跌跌撞撞地跑向江逸塵方才衝去的地方。一路的血,江逸塵的血,她顫抖地追著那血跡。 終是在目光的盡頭,看到了江逸塵。 此時,他寧靜地伸出了一臂,似在等待著她的懷抱。他平躺在草叢中,胸前有無數支冷箭穿透了他的身子,儼然被射成了刺猬的模樣。連城腳下一滑,便跌倒下去,她用力爬去江逸塵的方向,終於握上了他的一曳衣角。 “江逸塵——”她似平常一般,輕輕喚了他一聲,卻再也聽不到他的回應。 他白色的衣衫,已被鮮紅的血浸染,鵝毛般的雪花覆蓋在他的身上,似為滿身傷痕的他披上了一層薄薄的毛毯。他的眼睛尚是睜著的,安靜地笑望著夜空,不知那最後一刻,他想起了誰,又在望什麼。 “江逸塵,你不是說,也許在某一年,某一天,你還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把我搶走,或許還會逼我做你的女人嗎?”淚,不停地滾出,連城抱著他的屍體,坐在草叢中,她哭著仰望夜空,不住地喊著他的名字。 江逸塵,你才是這世上最不守信的那個人。 天明,祭奠大典與初日一齊升起,鐘聲自靈棚中飄來,悲樂聲圍繞在靈殿週側。跪於兩道之上穿著素縞朝衣的群臣肅穆無言,一身縞白的太監和侍女站在後面,垂首哭靈。喪儀肅始,聖上親悼。皇上自後殿而來,身著以素白縞衣遮掩的龍袍,一路以紗巾蒙著面,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向皇后的棺槨。因悲傷過度,他的步伐似有些沉重而遲緩著。 埋伏在四處的蒙面人稍微探出了頭,步青云亦藏匿在其中,眼見得皇上已走向預定的爆炸點,步青雲打了個手勢暗示著,其身側的蒙面人便點了點頭,又俯身隱藏了起來。 靈棚之中,皇上站在皇后的棺槨前,沉吟不語。 “哀思絕響,悲炮齊鳴!”司禮太監揚了一聲,靈棚外傳出了陣陣爆竹的巨響。 再一聲轟鳴,接連由皇后的棺槨而來,只見一片火光中,靈棚發生了巨大的爆炸,瞬間被夷為廢墟,皇上亦被炸得四分五裂,龍袍的碎片墜了一地。 一時間,場面極為混亂。步青云隨即示意出手,十幾個蒙面人由外掩殺過來。祭奠大禮上的守護侍衛們和蒙面人戰在一處,侍衛不敵,節節敗退著。 步青雲一笑,揚聲道:“好!我們成功在即!給我衝!” 說話間,一舉傾上,奔去了靈棚之中。猛然之間,身後只聽得三聲震耳欲聾的砲響,靈棚四周突然出現了無數的弓箭手,對準了步青雲一夥。 “靜貴人,你就這樣想要朕的性命嗎?” 這一聲聽得步青雲一震,她順著聲音飄來的方向轉過身子,眼見皇上和恆泰從外面走了進來。 步青雲疑惑地看著完好無損的皇上,不由得驚道:“我分明見到你被炸死,怎麼……” “皇上神機妙算,又怎會中你的計策?剛才拜祭皇后的皇上,只是一個木傀儡。再說,皇后的遺體何其尊貴,豈能任由你們炸毀?這停放著的,只是一具空棺槨!”恆泰說著,將皇上護在身後,揚了一聲,便欲拿下步青雲,“來啊!將這群犯上作亂的賊子全部擒拿!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步青雲一笑,便也毫無抵抗地束手就擒,她看著恆泰,頹然一笑道:“好!我輸得心服口服,到底是你們棋高一著……” 皇上卻突然說話:“來啊!把她給朕帶到書房裡來。” 恆泰見此,一時猶豫道:“皇上,這個步青雲極其危險,是個亡命之徒!” “沒事,帶她過來,有些事情,朕要和她說清楚。” 恆泰立時應下,隨同軍士將步青雲押送著離開。一時間,連城正由靈棚外奔來,眼見一片狼藉的靈棚,嚇了一跳,只道是真的發生了爆炸。慌亂間,她焦急地在人群中尋找著恆泰的身影,遠遠地,看到了恆泰押送步青雲的身影。 是恆泰!恆泰還活著! 連城激動得尚來不及開口,卻已被恆泰一眼盯住,並抬手向她指來—— “佟毓秀!你怎麼會在這兒?來人,把她給我抓起來!” 兩個軍士迎面而來,將連城牢牢捆縛住。連城掙脫不開,卻仍奮力揚聲迎著恆泰喊去:“恆泰,不是這樣的!我不是佟毓秀,我是連城,我是來救你的!” 恆泰冷冷地哼了一聲:“胡說八道!你們幾個看緊她,這個女人詭計多端,別讓她又跑了!一會兒將那些亂黨連同她,一齊押到前院去聽候皇上發落!”說罷,便押著步青雲快步走向皇上的書房。 連城一路凝著恆泰的背影,滿心失望。垂首間,一滴淚落了下來,她喃喃道:“我把江逸塵拋在那麼冷那麼荒涼的地方,甚至都來不及安葬他,便想來解救你於危難。可是,你卻再也認不出我了……” 書房之中,燃起了冷香。皇上還記得,這是步青雲最喜歡的一味香,名叫斷魂香。聽說此香源自西域,嗅之斷魂,不嗅反會思念至斷魂。而他自己也曾笑說,步青雲便也是這樣的女子,明明知道是含著毒汁的罌粟,卻忍不住靠近,忍不住不能拒絕。 如今,他望著跪在地上的她,依舊是那一臉的桀驁清冷,便如他初見她的那日,她幽幽抬起臉,面上雖是笑著,卻從她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絲冰冷。一直以來,他都想知道,那絲冰冷,那樣的恨,到底是來源於何處。 “你,為什麼一定要置朕於死地?”皇上俯身看著她,目光淡淡的。 步青雲一仰起頭,看著皇上,冷冷地笑:“報仇!為父報仇,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為成百上千死在你手上的人報仇!” 皇上搖了搖頭,似不能相信她的話:“自朕二十五歲登基以來,重農開荒,興修水利,憐農卹商,三次普免天下錢糧,兩次免去八省漕糧。朕這一朝,古往今來稱盛世,百姓臣工皆稱聖君。我問你,朕又哪裡去結什麼成百上千的仇恨?” “好一個盛世,好一個明君!”步青雲颺聲一笑,緩緩抬起手,翻出手腕,露出腕中那魚形的刺青,目光飄向他,“你可知道,這個刺青是什麼意思?” 皇上略略皺了眉頭,只一搖頭:“我雖然見過多次,但始終不知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 “我告訴你,這不是什麼組織,而是我們江南河工的刺青!”一聲冷言落地,步青雲咬牙道,“你還記得嗎?在清口及江南運河的疏浚過程中,由於貪吏的盤剝,江南河工死了多少人?” 皇上吸了一口冷氣,沉默著。 步青雲握緊拳頭,恨恨道:“有一個河工被逼得走投無路,抓住微服私訪的你,以命脅迫,不為別的,只為讓你聽一聽廣大河工的哀號和他們的悲哀。而你呢?竟然下令將這個河工給殺死!你的這一舉動,徹底激怒了我們江南的河工,眾河工在我爹爹的帶領之下,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我們要刺殺你!可惜我父親的一念之仁,竟然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 皇上一時疑惑,問她:“你爹爹是?” 步青雲溢出一絲冷笑,蔑視他:“你還裝什麼糊塗!我爹爹就是混入宮中唱戲的戲子,化名良工的那個人!” 皇上心頭一震,猛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有一天,我爹爹要放棄已經策劃好的行刺計劃!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麼……”步青雲說至此,已不能遏制地顫抖。只記得那一日他在眾河工面前宣布他放棄了計劃,不再刺殺皇帝。他宣告所有人說,當今這個皇帝未必是傳聞中那麼荒淫無道,他也在努力整頓吏治,懲罰貪官。而就算是把皇上殺了,也未必就能改變現在的局面,反而會攪得天下大亂,將有更多百姓受苦。 “可是,我爹爹沒過多久,就被你給害死了!屍首從宮中運了出來——那時候,我就下定決心,要為他報仇!”猶記得父親的屍首被運回來的時候母親的哭喊,母親哭著說這世上皇上是最不可信的,而父親又怎麼能相信皇上,終是因為錯信,招來殺身之禍。那一日,她便看著父親的屍身,咬緊了嘴唇,自此立誓,要將父親身上的重任擔負在己身,她要替代父親,替代千萬河工,完成刺殺大業,讓父親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冷發垂落,終於,還是在一夕之間,盡敗。 步青雲頹然一笑,眼神流離地看向皇上,聲音已是嘶啞:“你說!我爹爹都已經如此深明大義,饒過了你!可你為什麼還要置他於死地?而且連他是怎麼死的,都沒有透露半句!我爹爹死於你手,昏君,我身負深仇大恨,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皇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說怎麼每次看你,總會想起一個人來,原來,你是他的女兒。可你知道嗎?你的爹爹,你心目中的大英雄,其實他是騙你的,他騙了你們所有人,他不是為了大義,而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我的一個女人……” “你說什麼?” 皇上將雙眼閉上,無奈地嘆道:“你的爹爹愛上了我的女人,慧妃,他想帶慧妃私奔——而後,他們的私情暴露,你爹爹為了保護慧妃,情願自盡身死。而這,就是全部的真相。” 步青雲驚住,一時無言以對。 “此時此刻,你還想再報仇嗎?是我對不起你爹爹,還是他對不起我?”皇上一言問向她,話中亦是痛苦不堪。 步青雲慘笑一聲,不住地搖頭:“笑話,笑話!我的複仇竟然只是一場笑話……太可笑了!” “你還是放下仇恨吧,仇恨不光會燒死別人,更會焚燒自己!” 步青雲緩緩站了起來,望著皇上,面容一顫:“沒有機會了,我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還有什麼好放下的?” 突然之間,她咬碎了口中的一粒毒藥,毒汁四濺,她連連將黑色的毒汁盡數吞入腹中。 “你要做什麼?”皇上一手扶住她,急問。 步青雲笑笑,目中閃爍道:“這本來是給你準備的毒藥,看來用不上了,還是我自己吃了吧!”她不無悔恨地最後看了一眼窗外,似是覺得陽光極好,那遙遠之外,她似乎又看到了高高的戲台,她便立在台上,嬉笑哀怒,書寫著別人的故事,唱演著自己的人生。如是那樣,該有多好,如是沒有仇恨,她或許會做一個真正的戲子,敢愛敢恨,敢哭敢笑。 血,自嘴邊緩緩溢出。 她最後笑了笑,終是睜大了一雙眼,漸漸失去氣息。 “何必呢,這又是何必呢?”皇上俯身,將她環住,不無哀憐地看著她此刻已蒼白的臉,輕輕地,為她合上了雙眸。他嘆了口氣,目中亦有一絲淚,無聲而落。 院中雪落了厚厚的一地,恆泰便佇立在窗簷之下,凝望著園中的落雪,一時靜寂無聲。他身後,毓秀端著一盞茶緩緩而來,如今這茶中的毒藥,是她最後的機會了。能否大仇得報,便在今日。 毓秀將茶輕輕送了過去,聲音亦落在他的耳邊:“恆泰,天氣這樣冷,喝點熱茶吧。” 恆泰沒有回應,只出神地望著漫天雪,似是極擔心,嘆了一口氣:“今日走脫了一個亂黨死囚,這可如何是好?” 毓秀奇道:“大牢裡戒備森嚴,他是怎麼逃出去的?” 恆泰亦皺起了眉,苦惱道:“這就是疑點所在。我已經查過了,他所戴的手銬腳鐐全都被精鋼線鋸給鋸開了,這說明這股亂黨還有漏網之魚,他們可都是亡命之徒。連城,這幾日你可要小心,屋里屋外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步青雲已死,他們會將所有的仇恨都對准我的,同樣,你也會被置於危險之中。連城,千萬不要離開我的左右。” 毓秀點了點頭:“好的!這可真嚇人!” 恆泰一笑,輕輕撫了撫她的鬢角:“放心,我遲早會將他們一個個都拿下的。” 話音剛落,門突然由外間劈開,一個劈頭散發的亂黨從天而降,一刀劈向恆泰和毓秀。滾燙的茶盞跌落在地,毓秀駭得一躲。恆泰忙將她護在身後,抽劍擋住亂黨的進攻。突然之間,那亂黨自腰間抽出一顆藥丸,放出一陣粉紅色的煙霧,恆泰吸入鼻間,腳下忽然不能控制地顫了顫,立時已站不穩,昏迷倒地。 “哈哈哈——銷魂蝕骨散,果然厲害!富察恆泰啊,富察恆泰!今日你死在我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你害死了步青雲,我馬上就要你抵命!”亂黨將恆泰踩在腳下,一時間仰頭大笑。轉眸中,一眼瞥到毓秀,鎖緊瞳眸道,“你就是他的女人宋連城?好!我索性送佛送到西,將你們倆一起送上黃泉路!” “慢!”毓秀退了一步,正踩在碎裂的茶盞上,“你是步青雲的人?”她看著躺在地上的恆泰,又看了看腳下的碎片,只道自己的毒茶雖沒有派上用場,得天人來助,總算讓恆泰喪命於此,不枉她這些時日來忍辱求全,費盡心機。 “我們都是河工組織,你是誰?”亂黨只道了一聲,冷冷地看著毓秀。 毓秀將頭一仰,聲音寂靜:“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別不認一家人啊!我可不是什麼宋連城,我是佟毓秀,步青雲和我認識的,皇后也是我給她送上西天的,她還叫我在皇后的棺槨中放了炸藥!再怎麼說,咱們也是站在一條船上的人。” “你說的是真的?” 毓秀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子:“當然是真的。步青雲還給我服下了七蟲七草七花毒,如今她死了,一直沒有人給我解藥,我這還吐著血呢!你有沒有解藥?有沒有解藥啊?” “用解藥來救你的命?” “對啊!” 亂黨搖了搖頭:“不,你才是我的解藥,是來救我的命的。” 毓秀立時愣住,全然聽不懂他的話!怔怔間,卻見躺在地上的恆泰緩緩坐了起來。 “佟毓秀,你死到臨頭,還是這麼糊塗嗎?”恆泰轉首,盯著她,言語冷峻。 毓秀大驚,面如死灰地退了一步,連連搖著頭:“你?原來你沒有昏迷!” 根本就沒有什麼銷魂蝕骨散,他只是給她演了一場戲,收買了亂黨,要這亂黨試探出眼前人的真實身份,待事成之後,自放那亂黨一條活路。 “恆泰,你誤會我了!剛才我是騙他的,你可不能信啊!”毓秀亟亟為自己辯解著,已退至牆頭,再不能退一分。 恆泰皺起眉,一臉哀傷地看著她:“你又何必再狡辯呢?雖然你換了連城的臉,但假的畢竟還是假的,最根本的東西,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同呼吸,共生活,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個微笑,一句話,一個字,都透露出無窮的信息。而在你的身上,我絲毫沒有感覺到你是連城的信息。” “你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懷疑起我的?”毓秀顫抖著問他。 “皇后之死。”恆泰定定地開口,“那日駐紮在郊外的營帳中,只有我和醒黛猜測到了皇上的深意。而我猜想,那時的你便已聽到我們的話,並且能輕易進入皇后營帳的人,除了醒黛和我,也只有你了。” “對!是我!”毓秀哈哈笑起來,“我不過是說了有人要害皇上,皇后當真護夫心切,急匆匆地趕了回去。我知道,那個時候是皇上設下的陷阱,可我,我不能看著步青雲陷入其中。我要讓她活,她活著才能給我解藥。而今,她死了,我大仇不能報,活著也沒有意義了!” 恆泰閉上眼睛,一聲長嘆:“我只當易容術是個江湖傳說,寧可相信你是連城,讓自己非常努力地去適應你,告訴自己你就是連城。但始終不行,假的就是假的——所以我才會布這個局,讓你自己露出了狐狸尾巴。” “你,竟敢誑我!”毓秀無奈地搖頭,一行淚落下。 “彼此彼此。”恆泰目光已冷,看著她,厲聲下令道,“來人!把她給我捆上,嚴加看管!” 窗外的雪,仍在下。 恆泰看著毓秀的身影漸漸遠去,那張似極了連城的臉,終於消失在了眼前。恆泰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終於,一切都結束了。 “恆泰,既然一切都已水落石出,那麼,我們趕緊去把連城接出來吧!” 一聲由身後飄來,醒黛此時從書房的屏風後緩緩而來,方才恆泰設計的這場好戲,她全然看在眼中。如今,她一步走到他身邊,握上他的腕子,輕柔道,“她在大牢中,一定受苦了!” 恆泰點點頭:“也真是難為她了,因為我的疏忽,遭了這樣多的罪。” 恆泰帶著醒黛,一路離開驛館,直朝大牢而去。雪落了滿肩,恆泰一時竟有些遲疑,不知該如何面對連城的那張臉,那張似是毓秀的臉。待走入大牢,牢中的景象著實讓人吃了一驚。大牢之中橫七豎八地倒下了一大片人,有囚犯有侍衛,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藥味。只見一間空空的牢房,牢門已被刀劍劈開,牆上釘著一張字條。 “若要連城,用毓秀交換。孫合禮。” 又是這個孫合禮!恆泰一拳落在牆上,冷笑,這個孫合禮還真是個癡情種,只可惜錯愛了毓秀! 又是沼澤地,大片大片的紫色雲芝生長在看不見底的深淵沼澤中。連城被孫合禮一路綁到了此地。連城看著沼澤中的雲芝,恍惚想起來,自己被毓秀控制時,也曾帶著恆泰來到此處沼澤,尋覓能治百病的雲芝。而那時,便是孫合禮救了他們,他解了恆泰的毒,又將她從毓秀的控制中解脫了出來。 此時,他又來到這一片雲芝林,卻不知意欲何為。 “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麼?是要把我沉入沼澤嗎?”連城輕輕問了他一聲。 孫合禮苦苦一笑,搖了搖頭:“我只是一名醫生,只想著救人,不會害人。連城,我實在對不起你,但為了救出毓秀,我只能再脅迫你一次,請你一定要諒解我。這片沼澤中的紫色大雲芝,能配製出抑制毓秀身上所中劇毒的藥物,我必須要來採摘,但我又不放心你,怕你趁機跑掉,所以只能帶你一起來。” 連城急叫道:“你瘋了!這裡是沼澤!你一踩上去,就必死無疑啊!” “謝謝你的好意,我自有辦法。”孫合禮說著從馬車上取出一筐白色的粉末,往沼澤中倒去。 只見沼澤混合了白色的粉末,霎時冒起了白煙。 連城奇道:“這是什麼?” 孫合禮一面在腳上綁著長木片,一面回答:“這是石灰,遇水則沸,它和沼澤淤泥混在一起,可以使淤泥暫時變得堅硬些,我現在在腳上綁上長木片,也是防止我陷下去的工具。這個沼澤我研究了多時,這個方法保證萬無一失。”說著,他踏著木片走入沼澤,果然穩當了許多,雙腳沒有下陷。看中了一棵最大的雲芝,他俯身去採,哪知突然失去了平衡,孫合禮的一隻腳有些陷入了石灰淤泥中。 只聽孫合禮一聲大叫,連城猛地抬起頭,見他緊緊抱著懷裡的雲芝,亟亟奔上了草地,一邊跑一邊叫道:“完了完了,我這隻腳被燙傷了!” “燙傷?這兒又沒有火,你怎麼會被燙傷呢?” 孫合禮掙扎著站了起來,走向馬車去取藥:“這石灰入水,比沸水要燙數倍,唉——這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連城艱難地掙開捆縛,從車上跳了下來。 孫合禮見她自行鬆開了捆縛,不由得急道:“你怎麼掙開繩索的?你可別跑!” “我不跑!你走過來,我來幫你包紮!” 孫合禮一時愣住,便見連城幾步走上來,除掉孫合禮的鞋襪,端著孫合禮已經紅腫潰爛的一隻腳,仰起頭,問他:“你看看,要上什麼藥?” 孫合禮從藥箱中取出一隻瓷瓶,用嘴咬下塞子,從瓶子中倒出一些粉末撒在自己的腳上,忍著痛不哼出聲:“你……為什麼不但不跑,還要來救我?你就算是幫了我,我也不會放了你,你難道就不怕我對你不利嗎?” 連城連忙幫他將腳包紮起來,搖了搖頭道:“你怎麼對我,是你的事,但我不能看著你在我面前有事,我不會讓你倒在這裡的——何況你對我又有救命之恩。其實,孫太醫,你對佟毓秀是真的好,她犯的是她的錯,怪不到你身上。” “連城,你真是一個好姑娘。”孫合禮一嘆氣,從懷中掏出迷魂藥餅,迅速按在連城的頭上。剎那間,連城便失去了知覺。 孫合禮掙扎著跪在地上,拜了連城一拜:“連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我一定要去救毓秀,只好先委屈你了!” 孫合禮將連城抱回馬車上,一路掉轉馬頭,跑出了沼澤林。林外恆泰帶著毓秀已等候多時。孫合禮駕著馬車停在恆泰身前,他腳上有傷,便沒有落地,坐在馬車上看著恆泰,恭敬道:“恆大爺,你果然守承諾。” 恆泰冷哼了一聲:“還說這些做什麼?趕緊交出連城!” 孫合禮揭下蓋在連城頭上的迷魂藥餅,連城悠悠轉醒,孫合禮在她耳邊輕輕一喚道:“恆大爺已經在等著你了,快去吧!” 連城轉頭,望見恆泰:“恆泰!恆泰!” 孫合禮亦看著恆泰,求道:“恆大爺,請放了毓秀吧!” 一時間,恆泰將毓秀推了出去,孫合禮也將連城放了出去,兩人擦身而過。 恆泰迅速抱住連城,上下打量著連城,關切地問道:“連城,連城,你受苦了!” 突然一身響,孫合禮甩出了一枚煙火彈,瞬間煙霧瀰漫。煙霧散盡,孫合禮的馬車已行至百米之外,越行越遠,孫合禮的語聲隨風飄來—— “恆大爺,我知道你絕對不會追擊我們的,因為在這個世上,只有我可以將她們兩人的臉再換回去——後會有期!” 恆泰抱緊連城,望著那煙霧之後的馬車,久久佇立著,半晌沉默。 馬車漸漸停落在荒無人煙的郊外,孫合禮拖著仍在流血的腳艱難地下了車,一併將毓秀抱下了車。落下車來的毓秀一時間暴跳如雷,亟亟地看著他,聲聲逼問著他有沒有採到雲芝。如今她咯的血越來越多,若孫合禮再配不出藥來,她便要死了。 孫合禮哀哀地看了她一眼,緩緩道:“毓秀,我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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