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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八章思為雙飛燕

宮鎖連城 于正 26257 2018-03-16
白綾纏繞,風捲起長幡,遮映了藕香水榭的院子。 醒黛怔怔地想起兒時的那些場景,慧妃給她梳頭,餵她吃點心。雖然那段母女依偎的時光非常短暫,可醒黛能清晰地記住每一個細節,想著她的額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有一雙最溫柔的眸眼,還有最靈巧的手。無論身上怎樣的病痛,只要由她撫摩過,醒黛便再也不痛了。 而就在昨夜子時,慧妃仙逝。宮人們都說,慧妃去的時候,臉上掛著寧靜安祥的微笑,並沒有多麼痛苦。慧妃患的是絕症,已非藥石能救,幸而最後一段日子裡,有醒黛和皇上一起陪伴她,慧妃走得全無遺憾。 醒黛呆呆地坐在大殿上,望著一片白色的寢宮,望著大殿中央慧妃的棺槨,淚,已乾涸。 “額娘,你怎麼就這麼走了!你把醒黛留在這個世上,醒黛以後該怎麼辦啊!”

長殿的門被輕輕推開,長長的影子灑落下來,皇上一步步走上前,身影亦是憔悴,不無愛憐地一同望著慧妃的靈位落淚:“很多很多東西,錯過了就不會再回來。你額娘雖然沒了,但你還有你皇額娘,還有皇阿瑪,我們都會照顧你的。不要哭了,大哭傷身啊!” 醒黛正欲投入皇上懷中,卻聽自殿外飄來一陣陣低沉而縹緲的歌聲——“伴客消愁長日飲,偶然乘興便醺醺。怪來醒後旁人泣,醉裡時時錯問君。” 醒黛和皇上皆是一愣,喪事之下,竟還有歌舞之聲,皇帝不由得朝著窗外怒喝出聲:“是誰?是誰敢在外面吟唱?!” 一言落下,外面的歌聲霎時頓住。 皇上覺得又好奇又生氣,便攜著醒黛,抹了抹眼淚,走去殿外。空蕩蕩的大殿之外,白幡飄搖如海,遠遠有一個宮裝女子的身影自那白幡中款步而出。她長影玉立,眉骨清然,遙遙的,便似是仙子踏雲而來,身輕如燕。

待那身影再一走到眼前,醒黛瞬時一驚,原來是步青雲。她如今已然身穿一身優雅的宮服,做了女妝容,正緩步而來。 “大膽!你是何人?為什麼穿著慧妃的衣服!”皇上落下一聲。 “小女子步青雲,叩見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步青雲低低一言,便向皇上行三跪九叩之禮。 “這是哪裡來的女子,看上去不似宮人,卻也知禮。”皇上微微挑了眉,一臉奇特地看向她,不無驚嘆,她的身形,似有幾分像慧妃。 醒黛見狀,忙接過話頭:“皇阿瑪,這是醒黛的朋友,名伶步青雲。她平素與醒黛極為要好,又教醒黛唱戲學步,所以此次也隨醒黛一起入宮了。步青雲,你怎能在此吟唱!你不知道這是慧妃娘娘的守靈之夜嗎?這是犯大忌諱之事,你怎敢?!”

步青雲一時間花容失色,慌忙道:“青雲蒙醒黛公主恩典,無以為報,今夜見皇上和公主哭得傷心,肝腸寸斷,青雲心中擔心,擔心皇上和公主哭傷了身子,對國家無益,所以就斗膽吟唱了唐朝元稹的《遣懷詩》,也希望能夠排遣悲懷,不要那麼難過。又效仿漢武帝招魂李夫人的典故,所以我穿著和慧妃娘娘生前類似的宮服,希望能讓皇上好受些。哪知驚擾了皇上,青雲該死,青雲該死……” 皇帝聞言,只上前一步,瞧著她,幽幽道了一聲:“恕你無罪,你……先抬起頭來!” 步青雲緩緩地抬起頭,迎上皇帝的目光。霎時,抖出一抹清麗的笑顏。 醒黛如何也想不到,只那一夜之後,皇上便寵幸了步青雲,且將她封為靜貴人。長春池畔的香蘭亭,連著三天三夜,皇帝享受著步青雲的歌聲和溫柔,后宮三千粉黛頓時失了顏色。

這日,醒黛便等候在長春池畔。幾日來,她總是不停地想,想當日她和步青雲的初識,而後的一切,步青雲帶著她走出了幼女夭折的陰影,在恆泰面前為她辯解,隨她入宮,如今,榮陞貴人。 紛紛落下的花葉,將一池江水染紅。步青雲便由那江水的一端踩著石橋而來,她走來醒黛身前,已失了往日的謙卑,如今,微微洋溢的驕傲之色,只待醒黛率先開口。 “青雲,你這是怎麼回事?怎麼你和我皇阿瑪……” 步青雲聞聲一笑,轉過身去,撒下魚餌,餵著池裡游弋的金魚,幽幽出聲:“其實,非常感謝公主能給我這樣一個接近皇上的機會。青雲從小到大,從早到晚,都在等待著這樣一個機會,一個一步登天的機會。今天,是公主幫我實現了這個願望,我又怎能不感謝你呢?”

醒黛竟有幾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著她,不可置信道:“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你原來,可不是這樣子的啊!” “公主,你錯了!”步青雲斷然截住她的話,冷冷開口,“其實我一直是這樣的,只是公主從來都沒有看清楚過而已。公主可能永遠也想不到,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就想進宮,想得要命!” 醒黛一時愣住,眸中顫抖,步青雲的每個字,都讓她覺得可怕。 “從小我爹就告訴我,皇宮是最大的,皇宮是最好的,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所以,我從小就知道,我不要吃糙米,我要吃白白的大米飯。為了給我吃白米飯,為了讓我穿得起綾羅綢緞,我爹他入了宮門,他和我一樣,都是寧可高傲地唱戲,死在皇宮中,也不要這樣憋在一畝三分地間,一輩子庸庸碌碌地活著。”但憶起舊事,步青雲眸中似深潭般寂靜。

“我爹,也確實如他所願,死在了皇宮中。他的屍身被送回家的那一天,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塊金子。”步青雲甫一笑,眸中冷下去,“我爹的死讓我感受到了皇宮的可怕,可是他帶來的金子讓我和我娘吃上了飽飯,並且不再挨凍受餓。於是我想,與其痛苦地活著,不如鋌而走險,為自己混個前程。” 醒黛閉上眼睛,壓抑著怒火。 然而步青雲便似不想讓她再壓抑,她望著醒黛,說得更為挑釁激烈:“從此以後,我就立志讓自己成為一個享有榮華富貴的人,一個可以進駐皇宮的人,一個可以一步登天的人——直到,就好像現在這樣。” 醒黛冷冷一笑,悲哀地睜開眼,痛心地看著她:“所以你就投我所好,接近我?難道你一直都是在偽裝?而且一直都在利用我?”

步青雲眨了眨眼,揚眉道:“對啊!要不是這樣,我好歹也是一名伶,又怎麼會寄身於一家小小的酒樓裡?我想藉助額駙或是公主你的關係……我想,總有一個人可以讓我走進這個皇宮吧!果然,最後還是你——是你把我帶到了皇上的面前,讓他見到我,愛上我,讓我可以成功!” “你……你這簡直就是卑鄙無恥!我告訴你,倘若你敢在宮裡興風作浪,我第一個不放過你!”醒黛無法自抑,揚手作勢要打步青雲。 “住手,醒黛!你怎麼越來越無理了?!” 一聲冷喚,自池畔而來,醒黛愣住,回頭瞧見皇上正由石橋匆匆步來,臉上怒火正盛。 醒黛一時委屈,張口問:“皇阿瑪,您怎麼……” 皇上一把拉下醒黛的手,不悅地看向她:“我怎麼了?如今步青雲已經升為靜貴人,算起來也算是你的長輩,你剛才指手畫腳的,難道是要打人嗎?你怎能如此不知禮數?還不快給靜貴人道歉?”

“皇阿瑪!您怎麼能讓我給她道歉?我……”醒黛一時氣不過,便要爭執。 步青雲忙就勢火上澆油道:“皇上,公主是您的女兒,高貴顯赫,自然不會跪我這樣一個小小的貴人。哪怕是——您命令她。” 皇上儼然被步青雲的一席話激怒,冷聲命令醒黛:“你好大的膽子,朕要你給靜貴人道歉,竟敢違抗皇命?!跪下!” “皇阿瑪,您是最疼我的!如今您為了她,竟然逼我下跪。我額娘剛死,您也不疼我了是嗎?好!您要我跪!我就跪!您要我道歉,我就道歉!宮裡的規矩,醒黛明白!”皇上依然沉默著,目光靜靜地看向醒黛。 “醒黛無理,請靜貴人原諒……”醒黛一咬牙,極屈辱地給步青雲跪下,淚,無聲而落。 步青雲得意揚揚地自醒黛身前而過,手中一揚,笑道:“好了!起來吧!”

醒黛緩緩起身,走到步青雲身邊,須臾不動地盯著她的臉,將聲音一低,冷道:“步青雲,你是什麼身份、什麼命?竟要當今公主跪你?皇命難違,我倒是跪了,只怕你受不起,折損自己的福壽!” 言罷,醒黛怒氣沖沖地轉身離開。一路之上,她恨得將十指緊握,只覺得兩脊兩涼。受人背叛竟然會這麼恨。她直直地走去坤寧宮,欲向皇后訴苦,才一推開內殿的殿門,卻見皇后正在窗前悠然自得地裁剪盆栽,陽光落在她髮鬢間,籠罩著她一臉的沉靜。 不待醒黛開口哭訴,便見皇后抬了眸子,朝醒黛笑了笑,語氣柔緩:“醒黛啊!你的脾氣未免也太火暴了一些。” “皇額娘,這個靜貴人,簡直就是一個無恥的小人!是醒黛糊塗,引狼入室!”醒黛幾步走過去,一手扶上皇后的腕子,心中滿是鬱悶憋屈。

皇后搖了搖頭,笑容依舊:“我在宮裡這麼多年,看了多少風風雨雨,似她這種雨天浮起來的蛤蟆,剛剛吹起來的皮球,到底是長久不了的。只是她正在得寵的風頭上,咱們忍她看她,任她由她。清風拂山岡,明月照大江,且看她能有多久猖狂。” “是我……我瞎了眼睛!”醒黛恨恨地咬牙念了一句。 “氣大傷身。我是皇后,尚且能忍她,你是公主,難道就忍不得了?”皇后見狀,將手中的剪子遞給宮人,抓著醒黛的腕子,一步步走回茶案前,口中微微嘆著,“醒黛啊!你這個脾氣,到底不好待在宮裡,省得受氣。你啊,還是出宮去吧,我想恆泰此時可能正需要你。” 好久,不曾見恆泰了,自出府回宮來,也是有整整半個月,她刻意不去過問有關他的一點一滴亦是好久了。 如今猛聽皇后提及那個名字,醒黛下意識怔了怔,卻又故意擺出一臉冷漠,半天才支吾了一聲:“皇額娘你說笑話,他那樣對我,我又怎能回去?” 皇后想了想,終究是忍不住,便道:“其實有一件事情,一直想要告訴你。在不久之前,也就是你家小格格剛剛過去不久,恆泰曾經獨自進宮過一次,專門求見了我,還留下一封信,裡面寫的事情,和你有關。” 醒黛聞言,猛地抬起頭,急切地凝著皇后。只見皇后起身,由櫃子裡取出了一隻描金箱,以鑰匙打開,箱子中便只有一封書信。那書信至今尚未啟封,皇后便將信遞給了醒黛,嘆氣道:“來,還是你自己看看好,看過了,一切就都明白了。” 醒黛接過那信箋,微微猶豫了一下,終是打開了,赫然發現那紙上竟然滿是淚痕,字字泣血—— “恆泰身心俱病,又兼喪女之痛,自知不久於人世,唯願公主能夠好好生活,勿以恆泰為念。公主賢良淑德,原是恆泰對不起公主。恆泰死後,公主或忘了恆泰,或記恨恆泰,怎樣都好過牽掛於我。恆泰也有小小的私心——倘若公主在恆泰死後可以改嫁,嫁一個對她很好的男人,那麼這封信希望公主永遠也不要看到,就這樣消失了也罷。但若是公主獨身一人,那麼看了此信,恆泰要對公主說——其實,在恆泰的心中,公主佔據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位置,恆泰始終知道公主的好……” 醒黛看罷,緩緩將信合上,一步走至窗前,被柔風一吹,竟是滿臉淚水。 “皇額娘,醒黛想回家,想回去恆泰身邊。” 方落下一聲,卻見殿外有富察府的家奴持著入宮的牌子亟亟跑來,迎著她,便哭喪著臉猛地跪在地上,那一聲如萬箭穿心—— “公主,額駙不行了,請您回去府中料理後事。” 握著信箋的手哆哆嗦嗦的,醒黛身子一踉蹌,便要跌倒下去。雲兒一步而來,顫抖著將她扶住。醒黛怔怔地看著傳話的家奴,面如死灰。 “你……你說什麼?”身後寒風一凜,箋紙順著指尖飄了出去,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音。 “回公主的話,額駙服用了過多的五石散,以至於體內早已上癮中毒,這次所服用的劑量是平日的數倍,所以……所以……” 一口腥甜滾在喉中,醒黛身子甫一震,鮮紅的血自口中生生嘔出,一滴滴濺落在潔白的漢白玉地磚間。她便目光呆滯地凝著那地面的鮮血,淚簌簌落下,天旋地轉間,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身子軟綿綿地向後倒去。 “公主——”聲音傳來,雲兒的臉越來越模糊。 醒黛眨了眨眼,聲音失去了生機,就那麼幽幽地自喉中滾出來:“叫順天府尹過來見我,一定要讓他給我徹查此事。連城……連城……恆泰的藥全是這個連城餵給恆泰吃的,若是她與這事有關,定斬不饒。” 江宅。 冷夜寂寥,江逸塵孤身一人,落座於冷亭空對冷湖,淡淡地酌著一杯冷酒。周遭的一切皆是那麼寒涼徹骨。他笑了笑,對著自己的孤影舉杯。卻自水中倒影見到花園一側奔上來的人影,江逸塵將眸眼虛了虛,手中的酒杯抖了出去,只待那人一步而來。 “逸塵,這回你得聽我的,趕緊跟我走!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人未至,聲音先飄至。 江逸塵一笑,但也不回身看她,只是幽幽道:“佟毓秀,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我為什麼要跟你走?真是可笑。” 毓秀一步走上來,直直地盯著他,目中有喜亦有急:“江逸塵我告訴你,我得到消息,富察恆泰已經毒發身亡,公主正在徹查此事,宋連城直接下毒,已經被抓了。江逸塵,恆泰既然死於五石散,而此時此刻,你屋子裡囤積了大量的五石散,一會兒順天府的人前來搜查,你定難逃干係。留在此處,還不是坐以待斃?趕緊跟我走吧!再晚可就來不及了!” 江逸塵不由得咬牙,頓時明白過來,只緊緊瞪著她:“好狠的計謀,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劃的?” 毓秀退了一小步,心虛地道:“不完全是,只是在你和連城的計劃之上做了些小小的修改,結果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江逸塵恍然笑了笑,瞥了她一眼,冷聲道:“你的本意既然也是想將我一網打盡,那麼又何必要帶上我一起跑?讓我被順天府抓去不好嗎?我一死,你的計劃才算圓滿成功啊!” “我——”毓秀心中一急,忙抓住江逸塵的一隻腕子,“我從來都沒有想要你的命,我是想逼著你跟我走。因為……” 江逸塵聞言一抖,靜靜看著她,一時沉默著。 毓秀似下了好大的決心,終於脫口而出:“因為,我依舊是那麼喜歡你!” 江逸塵看著毓秀,緩緩挑起一笑,不可捉摸:“事到如今,我看我就算是不想跟你走,也是不成的了——只是,還有一個人沒有答應,咱們也許還走不了。” 毓秀亦是驚訝,忙問道:“誰?誰不答應!” “我!我第一個就不答應!” 這一聲,猛地飄來,聽來卻是恆泰的聲音。毓秀猛地怔住,忙轉頭,驚見恆泰一行人正穿過身後的迴廊大步而來。 恆泰、連城、醒黛,還有順天府的差人們…… 毓秀看著他們一個個魚貫而出,似不可相信一般,驚呼道:“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若是一切都按照你的計劃,我此時的確已經死了。可是,有很多不可控制的時機和事件,將整個結果改變了。”恆泰一步走至她面前,冷笑著。 “好!好!”毓秀瞬間明白了,旋身看向江逸塵,又看了看此時一臉平靜的連城,似乎明白瞭如今的狀況,“好一招將計就計,我萬萬沒有想到你們四個會湊到一起來對付我!” 連城走出來,只看著毓秀,緩緩道:“就在那日你騙我去雲芝沼澤,我和恆泰大難不死,甚至還遇到了意欲來救我們的孫合禮。” 身側的恆泰隨之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身上的五石散之毒,便是孫合禮孫太醫所解!早在半個月之前,我就已經恢復正常了。” 毓秀聞言一怔,苦笑著搖頭:“好!的確出人意料,我認栽了!” 連城又道:“孫太醫不僅為恆泰解了毒,也告訴了我可以用做夢這個方法找回記憶。而我,也在最緊要的關頭,借助夢境回憶起了全部的事情。” 再之後,一旦放出恆泰毒發身亡的消息,醒黛公主便會介入此事調查。而連城,更是在醒黛驚知消息那日,悄悄入宮,在醒黛的病榻前將全部計劃告之。而這之後,便是串通江逸塵,只待最後這一出甕中捉鱉了。 毓秀頓時全明白了,她的臉上一陣失落,卻始終不肯低頭,桀驁地迎向恆泰:“來吧!不用客氣,將我綁起來吧!恆泰,你可真是命不該絕啊!那麼多的五石散都沒有毒死你。可惜可惜,可惜我大仇不得報!遺憾啊!” 夜,終於靜下來。 鵝黃色的簾幕擋在二人中間,連城靜靜地轉過頭,隔著簾子看著恆泰。一時間,百轉千迴。三年多來,直到此刻,才是真正的重逢。她終於將全部事情都記起來了。心酸、尷尬、思念,當所有的情緒摻雜在一起,便只有相望無言。 許久,連城終於輕輕撩起了那扇簾子,幽幽地看著恆泰:“恆泰,我全想起來了,我的記憶已經全部都恢復了。” 恆泰點了點頭,目中似有水霧在抖:“好,全都想起來就好!終於,你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了。” 連城一笑,隨即皺緊眉頭,不無自責地道:“都想起來了,什麼都想起來了。我任性衝動,自作聰明,之前都是我不好,我做了那麼多的錯事。恆泰,你要原諒我。” 恆泰握住她的手,亦難忍心中情愫:“我也有話想對你說——其實那一夜,冰湖之上,不是我不跟你走,而是公主將我攔下了。” 三年來,這是他最深的痛,便是當年錯別了連城。而這三年的時光,卻終究無法彌補。 連城慌忙摀住恆泰的嘴,予他一笑,柔聲道:“事情都過去了,之前錯過是因為我們都沒有堅持自己的情感,以後,我們再不會分開了!” “不管怎麼樣,我們終於還是重逢了。重逢了,這才是上天真正的眷顧!” “是!能在一起,就不要再輕言分開了!” 兩人熱淚盈眶,頭碰著頭。恆泰笑著閉上眼,輕鬆而舒坦:“連城,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可真沒想到咱們倆會在一起,還經歷了這麼多事情。” 連城亦是笑著,幽幽道:“這就是造化,你跟我的造化。我本來也是一個平凡女子,誰曾想跟著你,過得這樣驚心動魄!” 恆泰一笑,手穿過連城的頭髮,正要摟住她,卻忍不住低聲咳了咳。連城緊張地扶住他,關切地問道:“怎麼了,恆泰,你的身子還沒有好完全嗎?” “不打緊,只是還有一點點難受,公主已經請了太醫院最好的大夫來給我瞧了,很快就不會有事了。”恆泰壓住她的手,只一笑,淡淡的,“唉,其實若論醫術,孫太醫才是太醫院中最厲害的高手,我的病若不是有他治療,只怕也是難以痊癒,如今就算有點餘毒,其實這條命也是賺來的。” 至今,毓秀雖然被關入大牢,只是孫合禮仍逃脫在外。 方一念起孫合禮,連城便皺緊了眉,為他求著情:“恆泰,你可要對他從輕發落啊!倘若要是能抓到他,我們一定要想方設法保住孫太醫,畢竟他救了不少人,包括你和我。如果沒有他,只怕如今我們已經生離死別,我也早就死在了冰河之中,又哪裡能有此刻的溫暖。” 恆泰看著如此善良的連城,不免一笑,安慰她道:“這不是還沒抓到嗎?若是抓到了,自有法度,會按他的罪過輕重定罪的,不過他其中也做了不少好事,可以抵消一些罪過。但若要我徇私枉法,卻是不能。但說起來,這個孫太醫,的確是一個亦正亦邪的人物,我們還是要提防些好。” 連城點了點頭,柔暖一笑,便依偎在恆泰懷中。 窗外,暖月的依稀光芒掃落在樹梢間,樹下的那對人影,此時微微一移。 醒黛將窗戶漸漸合上,含著笑欲轉身離開。雲兒回頭望了一眼恆泰和連城的柔情蜜意,剛想說話,卻被醒黛示意噤聲。 醒黛在嘴邊噓了一聲,對她一笑,低聲道:“好了,就這樣吧!劫後餘生,後面的日子還很長,今天就不要打攪他們了。” 長長的裙擺滑曳地間,主僕二人的身影亦被月光漸漸拉長,高高掛在夜空之上的一輪滿月,正照得人間團圓和美。 清晨,天方亮,連城一早就醒來了,見恆泰還在床上睡著,便躡手躡腳穿衣洗漱,輕輕出門,徑直去到後院的廚房之中。方邁入廚房的柴門,便見醒黛彎身在菜板前切著菜,她的手法笨拙,只不過是一根水蘿蔔,才切了沒幾下,便將手劃破。 連城正巧見了這情形,忙一步走過去,關切道:“公主,這做飯下廚的事情,自有府裡的廚子來打理,又怎好勞動公主您親自來做,還受了傷。來,公主,讓我瞧瞧。” 醒黛搖了搖頭,忙將傷口掩住,含笑道:“沒事!一點小傷口,不打緊的。下廚做菜的事情,我從前不屑,現在看來,也有道理在裡面。油鹽醬醋,誰先下鍋總要有個順序,像我們過日子一樣,你先來的,恆泰就是你的,我後到的,就總是個外人。” 一番話,說得連城心裡好不是味道。她將公主的手握住,嘆口氣道:“公主這樣說,簡直讓連城無地自容!我還記得公主你給我找藥,救我回來。你是一個大氣又敢愛敢恨的女子,你為恆泰做的一直比我做的多,你若可以原諒連城,那我們就是親人了,永遠都是親人,好嗎?” “好,你我是親人。”醒黛笑著應了,忙又信誓旦旦道,“今天,就讓我們為恆泰做一次飯吧!” “那……”連城一點頭,便道,“我們一起!”說著,便擼起袖子,手法嫻熟地搶過案板上那條切得七扭八歪的水蘿蔔。刀起刀落幾下,忽然一個家奴從廚房外跑進來,通傳了聲—— “連姨娘,有人在府外的馬車上,求見您一面。” 連城聞言,放下刀子,擦了擦手,一路好奇地走出去。才邁出府門,便見門外停著一輛馬車,連城對著裡面喊了一聲,見沒有人應,便向前走了一步。只見車簾輕輕揚起,連城探了探頭,卻見孫合禮正坐在馬車中。 “孫太醫?你怎麼會在這裡?!” “連城,我要見毓秀一面,你可得幫幫我啊!” 連城咬牙拒絕:“不成,這事我做不了主。毓秀已經被順天府給關押了,莫說是她,就是你也還在懸賞通緝之中啊!孫太醫,我勸你還是趕緊去順天府自首要好,我和恆泰一定會幫你減輕罪責的。” 孫合禮搖了搖頭,長嘆一聲:“我的性命又有什麼要緊的?我只想見毓秀一面。恆大爺曾經答應過我,我可以要求一件事情。只是如今事情鬧得太大,官府漫天都是海捕文書,我也不知道恆大爺說的這話還算不算數,不敢貿然找他。如今只敢來見你,還請連城姑娘幫幫我。” 連城實在拿不定主意,便道:“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大了,恆泰又要秉公執法,只怕相當不容易。你等著我,我進去和恆泰商議一下。”說著便欲轉身。 孫合禮一急,忙拉住連城的一隻袖子,低聲道:“連城,你這一去合計,我還能有命嗎?”說著,便將手中的迷魂藥餅按在了連城的頭頂上,只一霎時,連城便已失去全部意識。 “對不起,為了救毓秀,也只有委屈你了。”孫合禮在連城耳邊輕念了一聲,隨即將她抱上了馬車。手中馬鞭一甩,駕著馬車絕塵而去。 順天府。 孫合禮攙著神色木然的連城,一步走入大牢之中。順天府尹見到連城的身影,便忙賠著笑走出來,對著連城便是一禮:“連姨娘啊!咱們也是老交情了,這回又有什麼事情要幫忙啊?” 孫合禮在連城耳邊只輕聲念了念,便聽連城生硬地說:“去見佟毓秀。” 順天府尹忙點頭,將路讓了出來:“好說!好說!她就在那邊呢!” 孫合禮扶著連城一步走過,目光掃了眼順天府尹,只道:“你下去吧!我們要單獨審問她。” 待支走了那順天府尹,孫合禮撇下連城,幾步急忙跑到毓秀的牢門前,一手牢牢抓住毓秀探出來的腕子,連連說著:“毓秀!毓秀!我來了!” 毓秀瞧見是孫合禮,心中更急:“你怎麼才來!還不救我出去?” 孫合禮一頓,只凝著她,緩緩問:“你……你可知錯?” 毓秀一怔,看著孫合禮半晌,仍是搖頭,說得斬釘截鐵:“我……我要報仇!” 孫合禮實在無可奈何,嘆了口氣:“毓秀,你這又是何苦呢?” 毓秀卻也不聽他的勸說,目光飄向他身後,眼見是連城,忙驚訝地問:“這不是連城嗎?你把她帶來做什麼?” 孫合禮一急,連忙摀住她的嘴,壓低聲音,湊在她耳邊道:“噓!別這樣大聲,她已經沒有了知覺,全憑我操縱。我若是不把連城抓來,用迷魂術控制了她的言語動作,如何能夠救你出去?你少安毋躁,我這就叫連城放你出去。” “竟這樣神奇?你難道還留了這一手?”毓秀看著孫合禮,兀自抖出一笑。 孫合禮一搖頭:“現在不是說這些事情的時候,迷魂術的有效時間短暫,只怕久了便無法控制了。”說罷,他將連城拉到身邊,湊到連城耳邊又做了一番暗示,待鬆開連城,連城目中一轉,轉向牢門外的方向,大呼了一聲:“來人!來人啊!” 方才退避而出的順天府尹此時急急忙忙跑過來,看著連城道:“有什麼事啊?” 連城一指毓秀,言語生硬道:“剛剛佟毓秀招出一些重要情況,現在,我要帶她回軍營,將軍要對她進行夜審!” “這……這可是重要的犯人,就這樣放出去,未免不合章程吧!” 連城又道:“我的話,就是恆泰的話,你既然不聽,那也就由你。” “哎呀!不敢不敢!誰不知道連姨娘才是恆大爺貼心靠肉的人。”順天府尹一時亂了陣腳,忙揮手喚著,“來來來!放人!趕緊把毓秀給我提出來。” 牢門一開,毓秀一步走出來,一路上鎮定地和孫合禮出了順天府。方進入馬車,毓秀便將目光轉向連城,耳邊聽著孫合禮的勸慰聲—— “毓秀,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你能活著出來就是佛祖開恩了!跟我走吧,咱們逃離京城,隱姓埋名,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你放心,有我陪伴,他們找不到你的。” 毓秀的目光一沉,不肯服輸道:“說得輕巧,我的事情還沒有完呢——我還要復仇!” 孫合禮一聽,臉色大變:“復仇!復仇!你還要復仇?都被你搞成這個樣子了,還復什麼仇?” 毓秀狠狠一瞥他,咬牙急言:“你既然救我出來就要設法成全我!不然就把我扔回去送死好了!” “你太固執了,你簡直瘋魔了!” 毓秀不再出聲,目光掃向連城。只盯著連城半晌,她眸中突然一亮,似在琢磨著什麼,緩緩地,她轉過頭,一動不動地盯著孫合禮:“合禮,我問你,你說這世上有沒有最完美的易容術?” 孫合禮想不透她的算計,便只得道:“最完美不敢說,但據我所知,一共有三種易容術是最厲害的。” “哪三種?” “第一種你已經學會了,就是我調製的易容凝膠,只要加熱,就可以在人臉上形成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只是這種凝膠有奇異的香氣,若是仔細分辨,倒也會讓人產生懷疑。” 毓秀點點頭,恍然明白了為什麼江逸塵總能三番五次識破自己的易容術,原來是味道。她捋了捋鬢角的頭髮,忙問:“那第二種呢?” “第二種,就是換臉之法。將兩個身材臉形都很相似的人,用尖刀將面皮細細地剝下,然後縫合在另一個人的臉上,創口都在髮髻之中,所以任你眼睛如何尖細,也是分辨不出——這也是最有效的易容術。” “那麼,第三種呢?” 孫合禮皺了皺眉頭,似有些拿不准道:“第三種我只是聽聞過,說是把人按照體形、面形進行分類,然後用削骨填肉等手段,將一個人改容成另一個人,甚至可以創造出幾個一模一樣的人。這已經超出易容術的範疇了,如此神技,當今世上不知道還有誰能夠做到。毓秀,你問這些做什麼?” 毓秀一仰頭,笑著道:“很簡單,我要你給我換臉。把連城的臉和我的臉進行互換!” 孫合禮聽罷一驚,連忙搖頭:“這怎麼可以!你做的事情越來越不可理喻了!連城從沒害過你,你反而這樣對她,簡直是傷天害理!” 毓秀見他如此迂腐,不由得罵道:“呆子!傷天害理?你救了富察恆泰,你救了連城,可現在呢?他們都在抓你、通緝你——他們不是傷天害理嗎?你好慈悲心腸,可是沒人買賬。你的慈悲會讓別人笑,讓自己哭,讓你成為犧牲品!廢話少說,幫我換臉!” 孫合禮死也不能答應,不住地搖頭:“不成!不成!這件事情絕對不成!” “也罷!既然是這樣的話,那我就不活了!等於是你殺了我!”毓秀仰頭一笑,便欲由飛馳的馬車上跳下去。孫合禮慌忙拉住了她,眼見她便要掉下去,孫合禮急得滿頭大汗。 “你不幫我,為什麼還不讓我死?讓我去死!” 毓秀一聲淒厲,震得孫合禮心口似要碎掉,孫合禮死死地拉住毓秀,連連答應著:“好好好!我答應你就是!換臉!但若要換臉,咱們必須先潛入我的密室之中,否則無法實現。” 是夜,遲遲不見連城歸府,恆泰和醒黛再等不下去,率領人馬闖入了順天府大牢,卻得知連城親自到了大牢,並提走佟毓秀的消息。恆泰第一反應便是有人挾持了連城,救出了佟毓秀,立時下令調集人馬,全城搜捕佟毓秀,救出連城! 正要離開順天府,卻見遠處走來的身影像極了連城,恆泰一步走過去,立在她面前,緊張地上上下下打量她,連連問著:“連城,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此時,立在恆泰面前的毓秀,幽幽揚起那張與連城一模一樣的臉,故作緊張道:“是孫太醫挾持了我,還控制了我的言行,從牢裡救走了佟毓秀。之後他們兩人帶著我往外逃亡,後來佟毓秀想要加害我,是孫太醫阻止了佟毓秀,結果兩人在爭鬥的過程中,雙雙墜入懸崖,現在只怕是屍骨無存了。” “好了好了!他們死了也就死了吧!只要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驚魂未定的恆泰一把將毓秀抱住,安慰道。 毓秀溢在嘴邊的笑漸漸一冷,牽上恆泰,便一同出了順天府。一路上,毓秀能感覺到恆泰緊張地握住自己的腕子,不願分開一刻。有那麼一瞬間,毓秀竟有些羨慕連城,羨慕此生能有這樣一個人拼了命地緊張她。 然而,就算她有了連城的臉,卻也始終不是她。所以,她的心中依然充滿了恨,對恆泰的恨,對連城的恨,對所有人,何嘗又不是對自己。 富察府門。 毓秀在邁入那熟悉的府門時,隱隱一頓。當年被趕出府門,流離失所的場景湧入腦海中,毓秀只覺一絲冷痛刺心。在夢中,她也有想過自己終有一日回來這裡,屆時便要將他們所有人都踩在腳下。卻沒有想到,實際上,她仍是要藉助另一張臉,才能光明正大地踏入富察家的府門。 夜風抖入,恆泰已將一身長袍自她身後披上,扶著她坐回房裡,一臉深情地望著她。 毓秀胸中微緊,有些心虛,輕輕避開了他的目光:“怎麼這麼看著人家?” “我很內疚,沒有保護好你。”恆泰認真地點了點頭,看著她。 毓秀一笑,手中抓來一個杯子,便給他倒了杯茶遞過去:“誰說的,我這不是沒事嗎?” “可是萬一有事呢?”恆泰心中難安,一時擔心著,“萬一……我這一生都不會安心的……” 毓秀忙以手掩住他的口,效仿連城的語氣輕聲道:“你別這麼說,一切都結束了!你是我的福星,我心裡有你,自然能逢凶化吉。看,天色不早了,讓我伺候你休息吧!”說著,便伸手給恆泰寬衣,手方觸及他的腰帶,便被恆泰猛地拉入懷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恆泰將頭埋在她的脖頸間,深深地埋著,連連說著抱歉的話。毓秀本欲推開他,卻見他此刻實在脆弱,心中一動,目光閃爍著,她抬起一隻腕子,慢慢地去摸髮髻上的簪子。倘若此時趁他不備,且全無防範,她立時就可以殺了他,將所有的仇都報了。 手,正要拔下簪子,卻又見恆泰忽然鬆開她,以一種近乎陌生的目光望著她,頓了半晌,又用力地搖了搖頭。 毓秀緩緩將手移下,只扶了扶鬢鬟,幽幽問道:“不舒服嗎?” “我……”恆泰靜靜地凝著她,猶豫著,終是一步退開,“忽然記起來,好像有些事還沒處理完。你先睡吧,我回頭再來看你。”轉而飛快地移動步子,走出了連城的房間,甚而不顧身後那挽留的聲音。忙走出幾步,又實在覺得不忍心,不忍心這樣對待連城。確是連城的臉沒有錯,可剛剛他抱著她,又覺得連城的身體是這樣陌生,陌生到似有些不像她了。可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她。恆泰愣在迴廊中,靜靜地站了半晌,想來可能是二人分開得太久了,又或者是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對,一定是感覺出了問題…… 毓秀靜靜望著恆泰逃開的背影,一抹凝重浮在面上。今日不成功,總還有以後的許多時日,她深信,恆泰終有一日會死在自己手上。正要關門,卻見迴廊上轉來的身影,似有幾分熟悉,再定睛一看,毓秀微微咬了咬牙,是江逸塵。 “江逸塵,你怎麼來了?”毓秀揚了一聲,問他。 江逸塵定在她身前,笑道:“連城,我要走了。” 聞言,毓秀只將頭垂得更低,聲音輕飄飄的:“你,就這麼走了?” 江逸塵爽朗地笑了笑,點點頭,釋然道:“我把你留給富察恆泰了。雖然我不甘心,可我要你幸福,要你過得好。只是你記住,無論我在天涯海角,只要你受了委屈,我就會第一時間回來找你,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你聽懂了嗎?” 毓秀不自覺地捋了捋鬢角的頭髮,隨即點頭:“既然如此,那就一路平安吧!” 眼見她的手落在鬢角的樣子,江逸塵不由得一怔。只記得毓秀也曾這般梳理鬢角。他恍惚了,疑惑地看向她,復又搖搖頭,確實是連城的臉,沒有錯。 山神廟,連城正睡在廟中的一座神像之下。 刺鼻的煙氣緩入呼吸間,連城悠悠地醒轉。目光矇矓間,游離地看向漆黑之中的那一束火光,篝火燃起的光芒中映出孫合禮的背影。 連城掙扎著坐了起來,只覺得周身酸軟,全然無力。 “我怎麼會在這裡?孫太醫,是你把我抓過來的嗎?”連城看著孫合禮的身影,一出聲,聲音卻是沙啞的。 “別動,連城,你現在最好還是坐著。”見到連城醒轉,孫合禮忙從篝火架子上取下水壺,倒了一碗熱水,轉身走向連城,“來,先喝點水。” 連城點了點頭,一手撫著額頭,皺眉道:“不知道怎麼了,臉上火辣辣的,口也渴得厲害。” 孫合禮未做解釋,只將水遞給連城:“快喝了吧!” 連城接過水碗剛要喝,卻盯著碗裡的水,睜大了眼睛,似乎發現了一件極其恐怖的事情,不由得惶恐地叫道:“啊——是毓秀!毓秀在水里面!” 水碗一下落地,連城忙推開孫合禮,跑去廟殿門口的一個水桶前,以水照著自己的臉。她的眼睛越睜越大,一雙手顫抖著摸向自己的臉,似不能相信一般搖著頭,驚叫道:“啊!我怎麼變成毓秀了!我怎麼變成了毓秀了!”說著,便要瘋狂地向外跑去。 孫合禮挺身擋在了連城身前,揚聲道:“連城,你不能走!” 連城仍處於慌亂之中,她止不住地搖頭,揉著自己的臉,口中不斷說道:“不!這都不是真的,這是幻象!我是連城,我不是毓秀!” 猛然間,她怔住了,似是明白了什麼,頭一點點地仰起來,直直地盯著孫合禮,摸著自己的臉,顫抖著喊出了他的名字:“孫合禮,你,不是把我的臉換給毓秀了吧?” 孫合禮瞬間低下了頭,沉默不語,輕輕一點。 “不——”連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一串淚落下,她發瘋似的打向孫合禮,“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你把我的臉還給我!” 孫合禮制伏了連城,將連城捆了個結實,又塞了她滿嘴的布條。他愧疚地低下頭,猛地落了雙膝,跪在連城面前:“對不起,連城!毓秀是個苦命的女子——你也知道,毓秀的要求,我從來都不會拒絕。那麼,就只有委屈你了。也請你能夠原諒我!” 連城不能語,目光哀涼地迎上孫合禮,一行冷淚墜落。 孫合禮嘆了一口氣,亦望著連城的臉。然而此刻眼中卻是屬於毓秀的面孔,他便看著他的“毓秀”,呆呆地出神…… 時不至開花時節,禦花園裡卻是花開千日紅。 皇后自禦花園的水榭長廊上走過,遠遠望著園中千樹皆掛滿了綢緞紮製的假花,不由得驚訝。問身後的小太監,才知道是那靜貴人吩咐安排的,說是靜貴人喜歡看花,而這禦花園因不到時節沒有什麼美麗的花,便叫宮人們打開府庫,取出了絲綢宮紗,連夜製作了大量的綢緞花掛在樹枝上,說是增添皇家的貴氣。 皇后聽完,隨即皺緊眉頭,隱忍著怒氣:“禍國殃民之舉!昔日隋煬帝也在京中扎絲綢宮花,顯示富貴,結果又如何?這個靜貴人舉止輕佻,其心更是可誅!” 說話間,已見步青雲由廊子盡頭款款而來。長裙拖曳間,雲步輕搖,身形嫵媚而嬌柔。她一路走,一路瞧著禦花園的綢緞花,笑意蕩漾在嘴邊:“喲!現在有那麼一點意思了,只是花還是太少。”說著,又再打發了身後的宮人快去府庫裡取綢緞來,再掛得豐饒些。 身后宮人猶豫著,步青雲即不大情願地回身對她們道:“反正是皇上恩准的,你們又何必為皇上省錢?自古唯獨富貴的天子,是不用吝嗇這些小錢的,你們……” “大膽!”皇后揚了一聲,便將她的話斷然截住,幾步走上前去,看著她道,“你小小的一個貴人,仗著皇上寵愛,竟然狐媚主上,還將這些敗家之物、禍國之言四處散播,你當本宮不能管你嗎?” “喲,是皇后娘娘啊。”步青雲轉眸一笑,聞言倒也不怕不驚,挺自在地撫了撫鬢角,“臣妾不過掛些綢緞而已,皇后娘娘何來這樣大的怒火啊?” “靜貴人,請自重。”皇后虛了虛眸子,威嚴道,“本宮才是真正的后宮之主,之前不與你計較,總覺得你是初入宮中,不懂規矩。哪知你竟變本加厲,越發猖狂起來!今日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是不知道本宮的厲害!來人啊!拖下去家法伺候!” 話音方落,便聽水榭一端傳來一聲阻攔—— “慢!” 由聲音辨得是皇上。皇后向後旋身,便見皇帝正由水榭盡頭的月門快步走過來,似是生怕皇后問罪靜貴人。才走近幾步,便忙拉過步青雲,將她護在身後。 “皇后,這靜貴人自然有不是的地方,但畢竟也是一番好意,這大冬天的,有些點綴不好嗎?” 皇后向皇上行了一禮,隨即冷冷地開口:“皇上聖明,您文韜武略,光耀汗青,難道也想像當年隋煬帝一樣在史書上記載下宮紗做花這一敗筆嗎?皇上是千載的有道明君,古今第一天子,怎能做如此荒唐之事?我要責罰靜貴人,只是恨她給皇上抹了黑。” 皇后以史為鑑,話說得全然在理,皇上一時無言以對,嘆了口氣,再看了眼步青雲。 步青雲此時一臉委屈,似要辯駁,卻被皇上擺了擺手,朝著她“噓”了一聲。 “好了。”皇上放緩語氣,迎著皇后討好地一笑,“皇后,是朕錯了,朕這就命人將這些宮花全部都摘下來。” 皇后點了點頭,予皇上一禮,欣然道:“皇上聖明。” 步青雲見狀,臉上似有難堪。只半晌,又挑了笑輕佻言道:“唉!摘了就摘了吧!都是些假花,也沒什麼好看的。皇上,若要看真花,咱們這就下江南吧!” “哦?”皇上聞言,似也來了興致,笑睨著步青雲。 “若待上林花似錦,滿城俱是看花人。”步青雲一臉興奮,說著,便踮起腳,在皇上耳邊輕輕念道,“皇上,要及時行樂啊!” 皇上笑了笑,點了點頭,一手牢牢箍住步青雲,使勁握了握,便接道:“好!好!就下江南!” 這滿禦花園的綢緞花,還不夠奢侈,如今竟還想到下江南。皇后一驚,忙出言阻攔:“皇上,如今雖是乾隆盛世,但南巡所需費用實在太大,而江南一地接駕一次,銀子淌得猶如海水一般。之前皇上南巡,常有事由,此次只是聽得靜貴人的一番蠱惑,就要勞民傷財,未免有些不妥啊!不光會給皇上留下一個耽於享樂的壞名聲,連之前幾此下江南的目的,也會被人傳得含混不清。這樣,好事也做成了壞事,得不償失啊!” 皇上聞言,皺了皺眉,似不能認同,仍堅持道:“朕其實早有南巡之意,今日只是藉靜貴人之口說了出來。這其中有很大的含義,現今天下太平,國家重文治而多於武功,江南自古多才子,人才薈萃,讀書應試的人很多。此次下江南,我想在江蘇、安徽、浙江三省的官辦學府走一走,一來親近士人,二來也是籠絡人心,使我大清更加鼎盛。皇后,難道這樣不好嗎?” 皇后聞言,雖仍有堅持,但礙於帝王龍威,又實在不能再進言,卻始終有一絲隱隱的憂慮,便退了一步,予皇上行了一禮,緩緩道:“既然皇上早就有了打算,臣妾自當全力支持。但皇上南巡,不如帶上富察恆泰,以為護駕之用。” 皇上一點頭,只道自慧妃去世後,醒黛一直不太振作,這次跟著一起南巡,也正好讓她散散心。 “好!不光是恆泰,醒黛也要去。那個小連城也很好,都帶上。” “富察恆泰接旨,奉皇上口諭——朕將前往江南巡視,崇文督學,施江南學子以大利,欽命額駙富察恆泰隨行護駕,可隨行家眷,力保江南之行平安,欽此。” 這日清晨,聖旨傳來,恆泰攜全家人於院前接旨。待宣旨太監念罷聖旨,恆泰行叩拜之禮,即掏出一張銀票,塞到宣旨太監的手中,特意問道:“皇上這次去江南,有什麼特別用意沒有?” 宣旨太監接過銀票,笑得眼睛直瞇:“哪會有什麼特別用意。額駙,這趟江南是極好走的,雜家瞧皇上的意思,倒並不是真要大張旗鼓地做些學府學政,而是為了宮中新來的靜貴人,想這一路,只是遊戲玩樂而已,額駙不用擔心什麼的。” 恆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一路將宣旨太監送至府門外,轉身時已見醒黛在身後一臉愁容地鎖緊眉頭。待宣旨太監走遠,醒黛在他耳邊輕聲道:“皇阿瑪可算是被步青雲那個妖孽給迷住了,此番出行又是為了她,皇阿瑪老糊塗了……” 恆泰忙搖頭,糾正道:“皇上是有道明君,公主不可妄加揣度。” “好吧!女不言父過,先不去管他。”醒黛嘆了口氣,皺著眉頭問,“話說恆泰,有件事倒是真的很奇怪!你不覺得如今的連城,儼然有些不對勁嗎?” 恆泰心中一顫,方也想說只覺得連城回來後確實有些古怪,只是當著醒黛的面,卻仍是將心中的話壓了。一臉自在地問醒黛:“公主又覺得怎麼了?” “昨日我叫連城教我燒糖醋魚,結果你猜怎麼著?她好像一點也不會做菜的樣子,把好好的一條魚都燒煳了,手法混亂得很……連城原本可是燒得一手好菜的,這是怎麼回事?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恆泰由著醒黛的話也是一愣,可心中也擔心醒黛本就對連城有戒心,若自己也將疑惑道出,恐怕會置連城於危難的境地。轉念間,恆泰只得一手壓住醒黛的腕子,安勸她道:“哦,公主想多了,我看她是勞累了吧,歇一下就沒事了。” “可是……”醒黛輕輕蹙眉,仍欲再言,目光移轉間,卻見遠處走來的身影極似連城,便將話吞下。 毓秀由廳中走來,才轉入廊子裡,便迎著醒黛和恆泰一笑,道:“大爺和公主皆有喜色,可是皇上下旨,又給了府裡什麼賞賜?” “連城你來得正好,聖上剛剛下旨,要下江南,命我們一家隨行。也好,可以去江南走一走,倒也舒暢得很。你也去準備準備吧!”恆泰說著便一步上來,欲牽起她的手,才剛握上,卻見她極其痛苦地喚了一聲,眉眼皺緊。 “哎呀,痛!” 恆泰一驚,忙鬆開她的手:“咦?你怎麼了?” 毓秀緩緩拉起袖子,只見手臂上有一道傷口,上面還纏著紗布,隱隱滲出血來。她將頭稍稍垂了下來,楚楚可憐道:“昨兒不小心,手臂被帳鉤刮了一下,受了點小傷包紮了一下,而後又去廚房端了端鍋,鍋有點沉,所以傷口又裂開了。” 恆泰端看著她的手,又見她眸中無辜的目光,頓時疑惑全解,啞然失笑,只道是自己和公主想得太多了,又險些錯怪了連城。 “手上有傷還端什麼鍋子?家中有的是廚子,又不用你來做飯,趕緊去歇著吧,讓傷口好好癒合。”恆泰輕輕拉下她的袖子,柔聲關切道。 毓秀點了點頭,身子一轉,看向醒黛,施禮言道:“公主,昨日沒做好魚,我們改天再切磋……” 醒黛見狀忙搖頭,寬慰道:“這不打緊,是我忽略了,不知道你手上有傷,你趕緊回去休息吧!”說罷,便讓恆泰陪著她一併回去房中。 迴廊中,一陣冷風簌簌而來,醒黛抖了抖肩膀,只看著她的背影,隱隱揪起心來。莫不是自己太敏感,還是這個連城真的有問題? ! 山神廟,連城口乾舌燥地轉醒過來,眼睛疲憊地轉向四周。一室漏光,火苗已熄滅,似已天明。孫合禮正靠在門口睡覺,廟中唯一一束火光來自於神像前的那支蠟燭。連城輕輕挪動了身子,一步一步蹭去那支蠟燭旁,再悄然轉過身,將被繩子捆住的手腕往燭火上燒。 火,燒到了連城的手,她痛得直咬住牙,憋住了悶哼聲,再又換了換手臂的位置,終於,火苗蔓延而上,燒斷了捆著她雙手的繩索。掙脫開雙手,連城一喜,便端起蠟燭,開始燒腳上的繩索。腳上的繩索也很快被燒斷,她忙解下腳上的繩索,正準備逃跑。卻在抬腳間,無意絆到了繩子,聲響發出,驚醒了夢中的孫合禮。只見孫合禮頭猛地一抬,連城見狀便要跑,卻被孫合禮一手揮來,將她的腳踝死死抓住。 “你放開我!我要去救恆泰!快放手!” 孫合禮幾下就制住了連城,搖頭道:“不成!你若是走了,毓秀就危險了!” 連城猛推了一把孫合禮:“你瘋了嗎?要是毓秀對恆泰下了手,公主豈會善罷幹休!公主是怎樣的人,她怎麼可能讓毓秀得逞?本來以孫太醫對我和恆泰的救命之恩,原也可以放你一馬,毓秀也未必會怎樣。可是你現在助紂為虐,你讓毓秀越陷越深——告訴你,是你將她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現在,你連救她的機會也沒有了!” 孫合禮望著連城的臉,不由得一呆,手下略略放鬆了些。連城便找准這個機會,朝著孫合禮的手就是一咬,孫合禮吃痛,手上略松,連城順勢掙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秋末的天氣,風已是極大,連城穿著單薄,赤腳在街上奔跑著,頭髮散了雙肩,容顏混亂。待跑到富察府門口,遠遠看見恆泰一家遠行的隊伍正要出發。連城忙衝過去,迎著恆泰揚手呼喚著—— “恆泰,恆泰!你千萬別上當!” 恆泰正要上車,聽聲音轉身,見是佟毓秀瘋瘋癲癲地跑來,不無驚訝,立時怒道:“佟毓秀,你果真還沒死!自投羅網啊!來人啊!把她給我拿下!” 身後下人忙魚貫而出,將連城一把拿下。連城被這些人壓制住跪在地上,卻仍是掙扎著抬起頭,急促地喊他:“恆泰!我不是佟毓秀!我是連城啊!我是連城!” “你說什麼?你是連城?”恆泰俯下身子,似認真瞧看了她兩眼。 連城慌忙點頭:“對!我是!我就是連城!佟毓秀把我和她的臉交換了!現在在你身邊的那個是佟毓秀,我才是真正的連城啊!恆泰,佟毓秀要害你!她要報仇!你要小心啊!” 話音剛落,只見馬車簾子緩緩撩起,映出了一張屬於連城的面容。 是毓秀挑起了簾子,冷冷看向被自己換了臉的連城,笑道:“佟毓秀,你又在耍什麼花樣?你害我害得還不夠嗎?本來你跑了也就跑了,結果你現在還跑回來了,還敢在恆泰面前胡說八道。” “你——”連城看著她,想要撲上去,卻被一個下人狠狠壓住了雙肩,不能動彈。 毓秀已轉了目光,看向恆泰,堅定道:“恆泰,這女人又瘋又壞,你還不把她抓起來趕走!” “恆泰,我說的句句屬實!你要相信我!佟毓秀要害你啊!” 恆泰看了看車上的“連城”,再看向地上的“連城”,搖了搖頭:“這樣的謊話你都能編造出來,還說換臉——這世上難道真有這樣的奇術嗎?我且給你個機會,你有什麼辦法證明你是連城?” 連城忙道:“我記得你和我在一起的事情,我給你唱歌,我會動耳朵,我和你一起去救助小孩子,我們一起在蘆葦蕩,洞房花燭之夜,我們在螢火森林,還有好多好多事情,包括你寫給我的信,我全都記在心裡。恆泰,你的眼睛騙了你!我真的是連城!” 恆泰聞言一愣,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張似極了毓秀的臉。一時間,便連醒黛也撩起了另一面簾子,觀望著眼前的事態,再看了一眼身側坐著的“連城”,輕輕問了句:“這是怎麼回事?” 毓秀一急,盯著連城狠狠道:“佟毓秀!你果然好狡猾,你在我被你控制的時候,強迫我說出了我和恆泰的所有細節,如今不過是轉述出來,又算得上是什麼證據?”說著,便一臉急切地盯著恆泰,喚道,“恆泰,別讓這個女人再妖言惑眾了,趕緊把她交給順天府,量刑定罪,讓她嚐嚐自己釀的苦果!” 連城看也不看毓秀,只牢牢地盯住恆泰,一臉期待地問:“還有我身上的胎記,你還記得那塊胎記嗎?” 恆泰霎時愣住,似有些動搖。 毓秀見狀,忙出言道:“那塊胎記我也有,佟毓秀,你別以為叫孫合禮弄個假胎記就能蒙混過關,你妄想……來人,把她趕走——” 下人聽令,忙欲上前,卻被恆泰伸手一擋,一個個便將連城鬆開。 連城雙目盈淚,期待地看著朝自己而來的恆泰,卻見恆泰神色嚴肅,只一手摸上自己的臉。 “我知道,人若要變成另一個人,必須用到人皮面具,但無論是多麼精巧的面具,總會有痕跡,總會有可以撕下來的破綻——你是真是假,一試便知。”恆泰慢慢走到連城面前,一手撫過連城的臉,似在尋找著什麼,輕輕地扯、抓、撓、拽,卻始終什麼也沒有發現。 “恆泰,怎麼樣?”醒黛的一聲詢問飄自身後。 恆泰皺起眉頭,搖了搖頭:“沒有人皮面具,再高明的易容術,也不可能這樣天衣無縫。” “恆泰!恆泰!我真的是連城——你可以不信我,但你要小心你身邊的女人!她是佟毓秀,她要害你!”連城無助地喚著他,一時間,嗓音中哭腔纏繞。 “我原以為你掉下了懸崖,沒想到你不但沒死,還跑來興風作浪,誣衊連城,真是死不悔改。你這一招以假亂真並不高明,實在荒唐。來人!送她去順天府!”恆泰面上更冷,此時已不再看連城,只抬手招呼來人。 下人們一擁而上,將連城捆住,押送到了馬背上。連城趴在馬背上,四肢皆不能動彈,只見恆泰一行人已啟程,馬車漸漸遠離了視線,載著恆泰的身影。 “恆泰!小心你身邊的佟毓秀!小心啊!”一聲絕望而淒厲的呼聲喊出,連城痛苦地閉上了眼,一行淚兀自垂落。 才是秋末,如若是京城,正是秋菊盛開的好時節,然而這西北邊塞,卻已是白雪漫天,淒冷孤清。連城戴著枷鎖,上了手銬腳鐐,叮叮噹當地一步一步在雪地上走著。她的身後,是兩個身穿棉衣的押解差役,手持水火大棍,身背包袱。 好冷,連城縮了縮身子,一身殘破的衣衫已不足以抵擋這大雪皚皚的寒冷。腳下一軟,她跌坐在雪地上,身後頓時響起那兩個差役的咒罵聲,他們揚起鞭子,抽在了她的雙肩上。而此時,連城卻已冷得麻木,痛得失去了知覺。 她抬頭,任雪花飛落眸眼之中,喃喃自語道:“天哪!我怎麼落到了這步田地?天哪!你不公平!你讓壞人得勢,好人遭殃——現如今你變成我,我變成你,這份冤屈,難道我此生再也不能洗刷了嗎?” 遠處傳來馬蹄聲,聲音越來越近,直到有人聲飄來—— “喲!這不是毓秀嗎?怎麼?遭報應了?” 這一聲,讓連城猛地愣住,是江逸塵。 她忙從雪地里站起來,不顧身後不斷抽來的鞭笞,赤腳奔跑在雪地上,迎著江逸塵便喊:“江逸塵,救救我,救我!” 江逸塵將馬一勒,俯身在馬背上看著她笑道:“之前聽說你逃獄了,然後又聽說你墜崖死了,現在看到你,可真是令人安心啊!發配了?是去伊犁還是寧古塔啊?” 連成亟亟抓住了他的馬頭,連連道:“江逸塵!我不是佟毓秀,我是連城啊!你看看我,我是連城……” 江逸塵哈哈大笑:“你是連城?你會是連城?佟毓秀!你可真是會睜著眼睛說瞎話啊!” 連城亦隨著倉皇一笑,已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這招多蠢,是不是?所以我為什麼要騙你?我被佟毓秀暗算了,她將她的臉換給了我,又把我的臉換到了她的臉上!現在的我變成了毓秀,而她則變成了連城。不知道她還會想出什麼法子來害恆泰……你快設法幫幫我……” 江逸塵將身子探到連城面前,一隻手輕輕掃過她的臉,仔細打量著,緩緩勾出一抹冷笑:“換臉?虧你想得出來,你怎麼不說魂靈出竅啊?你怎麼不說借屍還魂呢?真是拙劣的騙術!我早就說過了,你替代不了連城,差得太遠了!跟你說,我變臉騙人的時候,你才剛剛會擦胭脂呢。想騙我?沒那麼容易!不過我還是要誇讚你一下,雖然你這回沒戴面具,但舉手投足之間,還真有那麼些連城的味道——行!可以啊!毓秀,你還真下了點工夫!” 江逸塵說著,便從懷中掏出酒壺,就勢要灌入一口熱酒。 連城見狀,臉已變色,直接道:“江逸塵,你不能喝酒。” “哦?為什麼?”江逸塵持著酒壺,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 “之前你在染坊的河邊中過蛇毒,你忘了嗎?是我給你吸出來的。現在天這樣寒,你若是喝酒,酒是發散之物,最容易勾起體內殘留的蛇毒,到時候血氣逆行,可是不得了的!” 江逸塵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行啊,毓秀,你這工夫算是做到家了,把我和連城之前的大小事情都摸清了,夠下本錢的——可惜啊!任你花言巧語,爺是不會信的!” 掉轉馬頭間,那兩個差役已然追了上來,皮鞭如雨,一陣陣落了連城的背上、肩上、臉上。江逸塵已縱馬奔出百米之外,卻聽身後那一聲聲淒慘的痛呼,不由得減慢速度,目光又移到了手中的酒壺上。他嘆了口氣,忙一把甩落酒壺,再次掉轉了馬頭,朝著連城的方向奔去。 江逸塵縱馬飛奔而出,手中皮鞭一揚,將那兩個差役的鞭子狠狠地打落打散。趁著那兩個差役退了幾步,江逸塵一個飛刀切開了連城的手銬腳鐐,順勢將連城拉上了自己的馬,待連城坐穩,江逸塵狠狠一夾馬肚子,縱馬飛去。 “幸虧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不然你佟毓秀只怕終生都要帶著這兩串銅鐵了。” 風中飄來了江逸塵的聲音,顛簸中,連城牢牢地將他抱住,揚聲道:“謝謝你的搭救,可我要再說一遍,我是連城,不是佟毓秀!” 江逸塵一笑,搖頭道:“算了毓秀,救連城我會出手,你,我也不能見死不救。咱們將心比心,之前我心中只是為了復仇,所以利用了你,害得你家破人亡,我也對不住你。今天我救了你,也算是恩怨相抵,大家扯平了。” 連城一時陷入深深的絕望中,只嘆氣道:“你跟恆泰一樣,只相信自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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