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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五章藹藹花蕊亂

宮鎖連城 于正 23711 2018-03-16
午時之前,廣場上即押來十幾個叛軍,這些叛軍俱是佩戴了枷鎖,黑壓壓地跪在行刑的高台上。今日午時三刻,便是斬殺叛軍之期。恆泰端坐大案之後,展開一張叛軍名錄,將上面的名字與刑台之上的叛軍一一查驗,以求確認無誤。他望向刑台上跪著的叛軍道:“你們這些叛軍的大小頭目,犯上作亂,罪在不赦!朝廷已有明示,今夜時辰正好,本將軍就要送你們上路了!”說著,將叛軍名錄甩下大案,並命令動手,且一個不留。 叛軍頭目們面面相覷,或閉目不語,或魂飛魄散,或痛哭流涕,一時間亂成一團。 一聲令下,叛軍囚犯由兩個一組,拖到廣場中間,兩名劊子手穿紅露膀,手起刀落,只在眨眼間,兩顆人頭落地,死屍栽倒,血濺高台。殺完一對,接著來下一對,高台上,已是人頭亂滾,死屍撲倒。突然,還未行刑的叛軍隊伍間,有一人舉起雙手,掙扎著站了起來,揚聲呼喊著——

“連城!連城!我知道連城的消息!” 恆泰的眼睛唰的一下睜開,緊緊盯著那揚聲的一人,忙揮舞了兩下手臂,神情激動:“停!且慢!” 劊子手聞聲驚訝地放下了刀劍,只見恆泰急匆匆地由大案後走下,抓住了那人的前襟,刀壓在其脖子上:“若胡言亂語,我親手送你!” “我見過連城,你愛信不信!”那人緊張地盯著恆泰,顫抖著。 恆泰眸中一虛,呼出一聲:“連城?” 那人身子哆嗦著,連忙點頭:“我見過!我當然見過!” 恆泰只覺得自己的呼吸急促得不能遏止:“她還活著?” “當然還活著!活得好好的!” 一陣眩暈,恆泰張了張嘴,喉中哽咽,又激動又驚訝又不敢相信。努力鎮定了情緒,恆泰惡狠狠地瞪著眼前人,緊緊攢住他的衣襟:“你,膽敢撒謊,我誅你九族!”

說罷,便將那人朝旁邊一甩,命令軍士將其押送至自己的營帳中,並暫停行刑。恆泰一路回去營帳,已了解到這名叛軍名叫王虎,算是多隆軍中的首領。而今,他更在意的是連城沒有死的消息。他想必是蒼天護佑,護佑連城仍在人世,而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駐守在台下的郭孝眼見恆泰前去了營帳,他欲要追上去,卻被營帳外把守的士兵阻攔。士兵只道軍令如山,將軍下令任何人皆不能入內。郭孝被一時攔下,心中已生不耐。又逢身後百樂走了上來,向他添油加醋道:“他們分明是在商議事情,哪裡又是什麼審問了。如果不是心中有鬼見不得人,何必要在門口佈置守衛?” 郭孝沉吟了一番,皺眉道:“難道,真是為了連城?” 百樂故裝不識,問郭孝:“連城是誰?剛剛那個叛軍似乎喊的也是這個名字。”

郭孝道:“連城是將軍最心愛的女人,死了三年了,將軍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百樂把手一拍,興致勃勃道:“難怪!這下事情就更合理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既然是將軍心愛的女人,如果被對方所控制,那麼將軍如何能不就範?你可千萬別不相信他會背叛朝廷啊!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事情多了去了。” 郭孝疑惑著,但不得決策。 百樂藉機更是添言道:“正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在這個大營裡,你是神機營的管事,而不是他富察恆泰的小廝!你凡事都得從大局出發!先國後家,先公後私。似你這樣猶猶豫豫的,像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我都看不下去!” 郭孝被她的話燃起了心火,掙扎地看著她,似有不忍:“那應該怎麼辦才好?” “當然是親自去求見皇上!”百樂忙道,再又緩和了語氣,凝看著他,“將這一段時間所有的懷疑,都寫成折子,然後上報給皇上,讓皇上聖裁!若是將軍無事,則真金不怕火煉;若他真是有心叛國,那麼你就是大清的功臣啊!”

由軍營往西三十里的紅樹林中,蘆葦叢茂密,那名刀下留命的叛軍走在前,恆泰追在後。依那人所言,上一次見到連城就是在這紅樹林中,恆泰本也將信將疑,但卻不放過一絲希望。 “找到了嗎?”恆泰焦急地問。 那人一面觀察著地形,一面回答:“我常年在西北,這紅樹林只是偶爾來來,哪裡就能一下子找到他們精巧隱蔽的地窖。再說現在是夜裡搜索,自然困難加倍!”說著,暗中將手一擰,從枷鎖中抽出手來,指中一彈,朝著腳下發出了一個小煙彈,人直接一頭扎進了地裡。地皮突突地拱起了一線,向林外飛速逃竄。 分明是東瀛的地遁忍術! 恆泰飛身幾個起落,拔劍向地皮下的王虎用力刺去。轟一聲,破解了東瀛忍術,將那人用劍活活釘死在地下。那人背上中劍,掙扎了幾下,便斷了氣。恆泰呆呆地望著那人的屍身,失魂落魄,方才的一絲希望已然破滅。他騙了自己,連一個叛軍都能以連城之名欺騙自己,那此處就更不會有連城。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此人又是如何知道連城的事情的? !

思緒混亂間,蘆葦蕩外突然襲來馬蹄聲陣陣,遠遠地可以看見神機營的大旗隨風飄擺,士兵擒拿的火把幾乎照亮了漆黑的紅樹林。是郭孝帶領著神機營的精銳來到蘆葦蕩,將恆泰及幾個親信團團圍住。 “皇上有旨:富察恆泰勾結叛軍,意圖叛國謀反,特令神機營帶兵擒拿!欽此!”郭孝自馬上將手中聖旨宣讀出來。 恆泰一愣,不敢相信地看向郭孝手中的聖旨。郭孝此時亦偏轉過頭,不敢看他。 “哪裡有這回事?剛剛將軍還斬殺了一個叛軍!”恆泰身後的一個親信揚聲為其鳴不平。 百樂騎著馬趕到郭孝身後,故意說給眾人聽:“這叫什麼斬殺叛軍?這叫殺人滅口!否則夜黑風高的,為什麼要和叛軍一起私會於此林中?再說了,這個叛軍早該在刑場行刑,怎麼現在卻在這裡出現?分明就有問題!”

“你胡說!”那親信一步而上,便要抽劍出鞘。 百樂仗著有郭孝護她,便理直氣壯地反擊道:“我胡說,難道皇上的聖旨也是胡說的嗎?” 恆泰一抬手,制止了眾人的爭執,平靜的目光掃向馬上的郭孝:“郭孝,你我在一起多年,我的為人你很清楚,難道你真的認為我會叛國?” 郭孝抿了抿嘴,將頭別開,心中起伏:“將軍,郭孝自幼在府里長大,又蒙富察老將軍照顧,才有今天在營中的位置。郭孝和將軍陣前馬上十多年,我知道將軍不是那種叛國的人。但是,你為了連城,為了一個女人……將軍,你這步真的是走錯了!” 待郭孝說出最後一句話,恆泰已是心中了然,他平靜地搖了搖頭,不再多說一句。 郭孝見狀,不無痛心,他自馬背翻下,重重跪在恆泰面前:“將軍!郭孝欠你太多太多,但郭孝畢竟是大清的軍士,吃的是大清的軍糧,事事要為大清著想。今夜聖上有令在身,情非得已,還請將軍見諒!”

恆泰閉上眼睛,寶劍滑出手掌,重重落於蘆葦叢中。他,束手就擒,無話可說。 又是天牢。恆泰記得上一次入地牢,還是秦湘姑姑去世那時,不,不是姑姑,是母親,是他的生身母親。猶記得她為他梳頭,為他編髮,她的手是那樣溫軟,那記憶中的溫度他一生都不會忘。他還記得,那時連城的眼淚,也是那樣溫暖。那段歲月,人生中起伏跌宕的時光,竟是有連城相伴,如今想來,竟是這樣奢侈。 如今,他坐在天牢之中,隔著牢門望著高高的鐵窗,他看到一絲陽光漫過窗子,連一絲灰塵都清晰可見。牢門之外,是醒黛憔悴的臉。恆泰不知道,為什麼醒黛這樣難過,而自己卻沒有一絲悲哀,心情反是釋然。 “恆泰,你明明是被人冤枉的,三司會審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明不解釋呢?”醒黛扶著牢門聲聲質問著。

恆泰聽到聲音,只無動於衷地轉了轉眸子,憔悴而木訥地盯著她,乾裂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他極是平靜地搖搖頭:“我說明解釋又有什麼意義呢?證據確鑿,苟活不如從容死去。我無非是想早些離開,公主莫要為我掛心……” 醒黛凝著消極頹敗的恆泰,苦苦冷笑著,她意欲激醒他:“好沒出息的話!武將戰死沙場,是他的宿命和光榮。你死在戰場上、叛匪的刀劍下,女兒長大了,我會告訴她,她的阿瑪是個大英雄。可你若是這樣死了,我要怎麼跟她說?說她阿瑪是個叛國賊?或者說她阿瑪被人陷害,卻毫無反擊之力,束手就擒?她會多麼恥辱!” 恆泰聞言只是笑,仰頭嘆了口氣,從那扇鐵窗中,那一抹陽光中,他看到了好多人,看到了秦湘,看到了富察福晉,看到了富察將軍,看到了多隆,看到了……連城。最終那些幻影全散,只剩醒黛一張哭顏,她還這樣年輕,便要為他成為寡婦。醒黛說小格格會以這樣的父親為恥,但又何止是她覺得恥辱呢?便是他自己也覺得恥辱。可笑他打小身負凌雲壯志,到頭來,終不過是一場空。

恆泰看著她,苦笑:“不能保護好自己的爹娘,不能把自己的好友多隆帶回朝廷,又被從小長大的兄弟陷害,照顧不了妻子,教導不了女兒……公主,你好糊塗,這樣的一個恆泰,連他自己都唾棄的一個恆泰,你不如讓他早死早託生,又何必這般挽留呢?” “胡說!”醒黛滿臉是淚地握住恆泰的腕子,緊緊不放,她哭得顫抖,哭得心疼,“胡說八道!我的恆泰是個大英雄!是我給自己千挑萬選的好男人!我做了那麼多事情,都是為了你,為了留住你,我不允許你走!我不允許你撇下我!” 恆泰伸出一隻手,輕輕拭去了醒黛的眼淚。他端起醒黛的臉,仔仔細細地看著她,無限哀傷地說出了心底最真實的話:“公主,你當真要為難我?我這過的每一天呀,都那麼煎熬,你還把這樣一個人當作是大英雄嗎?醒黛,你錯愛我了。我……我耽誤你了。”

每一日,他都恨不得去死;每一日,都好似在人世間歷經劫難。他活著,如行屍走肉,牽累他人,還不如死去。 醒黛一把抓住恆泰,亟亟道:“你騙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心尋死,是因為你要去找宋連城!恆泰,我好後悔呀,我若早知你會頹廢至此,我會跪著,跪著求她回來!恆泰,我求求你!她已走了,可我還在呀!求求你別這樣對我!” 眼淚濡濕了長發,恆泰便撫摩著她的頭髮,其實他甚少這樣安撫她,他的心,已是死了,又如何能給予他人寬慰和溫暖。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一聲哽咽在喉中。三年來,便是夢中,他也觸及不到連城,這才是最痛。恆泰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醒黛,我從沒騙過你,三年前,我答應了你,放她走,可是我也不知道,自那之後,你我又有多少緣分可以用來消耗。到今日,緣分耗盡了,你何不遂了我的心意,讓我安安心心去那個世界補償連城?” 醒黛心疼如針扎,不住地搖頭,想要求求他不要再說了,她聽不了,每個字都恨不得要鑽裂她的心,將那些傷口刺得鮮血淋漓。 “我心念已亂,不可再帶兵為皇上效命了。所以當那個叛軍說連城沒死的時候,我才會相信,才會被騙,我真該死!”恆泰自嘲了一句,轉而盯著她,給她最後一番囑託,“我死之後,死訊莫要發出,更不要告訴阿瑪和額娘,就讓我靜靜地去吧。” 再難撐持一絲氣力,醒黛扶著牢門滑了下去,淚水一顆顆砸落在地。 恆泰朝著醒黛一跪,兩膝落地間,他眸中已濕:“我們夫妻一場,我卻從來沒有好好愛你。恆泰辜負了你的愛慕和賞識,若再有來生,富察恆泰願做牛馬車橋,報答公主的恩情!” 醒黛同時對他跪下,苦苦哀求:“恆泰,不要!你不要胡思亂想!不要!不要!” 額頭磕碰寒涼的泥地,恆泰猛然落淚:“公主,來世若有緣,恆泰再報答吧。” 殘光隱去,陋室一地消敗,盡是死亡的氣息。天牢中迸發出醒黛忍不住的失聲痛哭。那一聲痛哭,哭不盡多年來積壓的委屈和無奈。終於,到了這一步,他也只能對不住她,而不能守在她身邊。 京城之北。 護城河畔,蒙古驛站。 江逸塵落寞地飲了一杯酒,攤開案上的畫卷,畫中的連城依舊笑得明媚。連日來,他四處差使人販子持著這紙畫像前去尋找與畫上一樣的女子。整整兩個月來,卻沒有一絲半點的消息,那些人販子偶爾會帶來幾個姑娘,卻不是連城。他要找的,並不是與這畫像上的人相像的女子,而是這畫像上的人,是連城! 客房的廂門由外推開,百樂得意揚揚地步進來,她一臉期待地望著江逸塵,眉眼笑著,似要瞇成一條線,聲音輕靈:“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江逸塵猛地甩落手中的杯子,站起來,搖晃起百樂的雙肩,脫口而出:“你找到連城了?” 這二字,自他口中這樣不經意地說出,聽得百樂心中一顫。方才還欣喜得意的神色,迅速暗淡了下來。百樂推開他,不服氣地抱怨道:“連城!連城!怎麼都是連城!你除了連城這個死人,難道就沒有別的事情可以關心的?” 江逸塵如洩了氣的皮球般,愣愣地坐回到椅子上,推開身側的冷窗,失望地望向樓下的車水馬龍,面無表情地吐了一聲:“那你還能有什麼好事?” “連城不是早就死了嗎?”百樂怒轉至他面前,咬著牙,“莫非你要招魂?!” 一個“死”字似觸到了江逸塵的痛處,他驚怒地捏碎了手中緊握的杯子,怒看著百樂,聲聲呵斥:“這話以後再別說!我不相信連城已經死了!我一定能找到她!” 百樂搖搖頭,只覺得眼前的他簡直不可救藥,連忙道:“公主親口說的,哪還會有假?只你一個人找宋連城嗎?富察恆泰找了這許多年,要是尚在人世,為什麼還是找不到?可見必是死了!” 江逸塵全然不信,自顧自地道:“公主說連城死了,只不過是要絕了恆泰的念頭!我告訴你,恆泰只怕和我一樣,也不相信連城已經死了。” 百樂心中頓涼,想自己為了他出生入死,卻怎麼也比不上一個死人,江逸塵到底是一個有心之人,還是個痴心人?忍下心中憋悶,百樂將頭轉向另一面,咬唇道:“我指使了一個叛軍在行刑前喊出連城的名字,富察恆泰便也信了。前天富察恆泰已經被皇上下旨擒住,如今打入天牢之內,是通敵叛國的大罪,這回他必死無疑!” 百樂越說越得意,轉頭看著江逸塵:“怎麼樣,我說了要幫你的,這回可是真幫成了!” 江逸塵只聽著,卻並不覺得如何。如今,他的心思已全然不在富察恆泰身上。一杯烈酒入喉,江逸塵笑了笑,長長地嘆了口氣:“富察恆泰死還是不死,我並不真的那麼在乎。真正重要的,是連城!我一定要找到她!” 說罷,立即丟開酒杯。他喝得有點上頭,如今只得步履踉蹌地走出客房,一路走一路喚著連城的名字。百樂一步步追著他走去庭院,只見他仰起頭,對著院中的那株桃樹一聲長嘆,落下淚來。 這算是百樂第一次見到江逸塵落淚,卻不是為了自己。 百樂再難移動半步,似僵了兩腿,她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間,同看著那一株桃樹,只見枝葉並不繁密,那花朵也不是最艷麗的,可是偏偏讓江逸塵看得淚流,看得自己心中生滿怨恨和委屈。 天色已晚。 百樂徒步回軍營,竟是走了大半日的路,一路失魂落魄的,她似乎丟了心。遠遠地,看見軍中大帳便在眼前,而郭孝已早早在帳外等候。她面色沮喪,全然不顧郭孝的身影,徑直便要進帳,卻被郭孝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郭孝湊近她,不無寵溺地看著她嘟嘴生氣的模樣,覺得可愛,疼惜地問她:“怎麼這樣鬱鬱寡歡?” 百樂無力地抬起眼,手撫上郭孝的臉,眨了眨眼睛,困惑地道:“我不開心!人都是沒有真心的嗎?為什麼再怎麼真心去付出,也都得不到回報呢?”這些年來,她為江逸塵所做的,皆是拼了命在努力,可是,為什麼江逸塵永遠都看不到呢?還是他看得到,卻從來不珍惜她的努力? 郭孝只一笑,將她攬在懷中:“你是不是抱怨我沒有陪著你?” 百樂搖了搖頭,不知該如何跟他說起,終是嘆氣道:“你說老天爺怎麼總這樣,你想要的總也得不到,再想也是一場空;你不想要的,卻總是湊過來,你躲也躲不掉。” “你這樣可不好,憂鬱得嚇人!”郭孝拉著她的腕子,便要往帳外走,“不管你發生了什麼事情,都是可以解決的!走!跟我走!” “怎麼?去哪兒?” 郭孝神秘一笑:“帶你去一個可以開心快樂的地方!” 百樂一路被郭孝用蒙面巾蒙上了眼睛,由他牽著不知去到何處,只覺得他牽著她一路跨過了小溪,繞過了田間,她聞到了花香,越來越濃的花香,還有花瓣,隨風飄落的花瓣在手臂間拂來拂去。終於,郭孝為她摘掉了蒙面巾。 展現在眼前的是這山澗中的一處百花谷,谷內四時之花齊放,鋪天蓋地,落英繽紛,芳草鮮美,谷中有溫泉,熱氣騰騰的濕氣混雜著花香,有蝴蝶飛來飛去,時而停落在百樂的衣袖間。百樂置身其中,便覺得自己要看呆了,而這百花谷分明就是仙境。 郭孝拉著她的手,含了笑:“這個谷叫百花谷,想來是地底極暖,有溫泉湧出,而這樣的溫度,就是寒冬也暖如春天,所以百花才會開放。從小我就知道有這個地方,但凡有任何不開心和煩心的事情,在這兒坐上一天,玩上一天,就都煙消雲散了!” 百樂只覺得人來到這里後,心情也開朗了許多,不再似從前那般糾結。她回頭看了眼身後的郭孝,一時牽緊了他的手:“謝謝你,今天特地帶我來這兒。” 郭孝望瞭望百樂:“其實今天,我心中也煩悶得很。皇上雖然升了我做代將軍,可我坐在這個位置上,一想到將軍是因為我的緣故,身陷天牢,你說我又怎能開心得起來?我心裡不舒服,但我又不想你不開心,所以才帶你來這裡。不開心的時候,朝著山谷深處喊上幾聲,破著喉嚨喊,就痛快了!”說著,便雙手做喇叭狀迎著山谷深處喊了幾聲,山谷四壁傳來陣陣迴響。 百樂只覺得滿山谷的回音很是通暢舒服,便學著郭孝一併喊去。 “啊——啊——啊——” 深吸了一口氣,將滿心的怨恨和郁悶通通會聚在胸膛,隨著一聲怒吼溢出。百樂喊著,笑著,胸口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轉首看到郭孝,便笑得更盛。待二人喊得全無氣力,便雙雙躺在草地上,仰頭看著山谷之外的日落霞光,那天邊似印染了一層深橘的光芒,暖紅的光芒落入山谷中,將山谷中的百花映出與方才不一樣的色彩光澤。百樂流連不已,已不捨得閉上眼睛。她呼了一口氣,覺得周身都輕鬆下來。 “謝謝你,郭孝。” 郭孝聞聲,只輕揚起嘴角,便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百樂轉而望向郭孝,靜靜地問他:“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 “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人!”郭孝忙回應她,轉而一頓,半晌,堅定道,“百樂,我決定了,我要告訴我奶奶,然後娶你過門。” 百樂聞言一怔,忙坐直了身子,連連問他:“你了解我多少?你真的要娶我?你不會後悔嗎?我有太多的過去,你不介意嗎?” 第一次,有人這樣告訴自己,他要娶她,不是玩笑,也不是做夢,便是現實裡有這樣一個人,他告訴她說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他要娶她。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也會相信,自己當真是最好的,是值得他娶的女子。那些過去,將會永遠流逝。 郭孝搖了搖頭,極為肯定道:“不介意,在我的心裡,你就是最好的女人!” “不,你真傻。”她猶豫著,終忍不住告訴他,“我是一個壞女人,一個很壞很壞很壞的女人,若是有一天,你看到了我的真面目,你一定會被嚇住,會嫌棄我,會討厭我……” 百樂說著哽咽了,再難告訴他,她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面前,對他,她又做了些什麼。這一瞬間,她竟是有些討厭自己。眼淚,濕了滿面,她轉身便欲跑開,卻被郭孝一把抱住。 他緊箍著她,不讓她離開半分,動情出聲:“百樂,你不要跑!我告訴你,不管你是怎樣的人,是天仙也好,是妖魔也好,我郭孝都要娶你!一定要娶你!我這就去告訴我奶奶,說我要娶你!” 笑,顫抖著溢出,夾雜著笑淚,一併迸發。百樂緊緊抱住他,將頭埋在他的胸前,有屬於他的氣息全然包裹著自己。那一刻,她突然便想要這樣,與身邊這個人,生生世世走下去,不分離。 寒冷的密室之中,一絲光也透不過。孫合禮看著那冰水中端坐的女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冰水色澤的變化,很快要成功了。待冰水完全變了顏色,便會大功告成。一縷燭光透入,孫合禮將手擋去那絲刺眼的光亮,恍惚看到毓秀端著女裝和飾品進來,那些精美的衣衫和配飾,似乎她已準備了多時,等待了多時,終於等到了今日。 孫合禮緩緩放下手,有一瞬間的猶豫,他嘆了口氣問她:“你真的要這樣做嗎?” 毓秀只顧欣賞著冰水中女子的神態,她不願放過女子臉上的任何一絲細節,淺淺回了孫合禮:“當然!這個計劃我已經籌劃了好幾年。放心,它非常圓滿,沒有半點紕漏!這還得多虧你的醫術啊!” 是他,使不可能變成了可能,也成了她最大的武器! “可是……她……” 毓秀笑著,搖搖頭,異常肯定:“放心吧!她是不會背叛我的。她的身體、她的心、她的意識,她一切的一切,都會和我緊緊相連,她是不會離開我、背叛我的!” 說著,毓秀慢慢將女子的正臉轉向孫合禮,那沉睡中的女子,此時微微閉著雙眼。她有一張精緻的臉龐,細長如三月細柳的月牙眉,長而濃密的睫毛此時輕輕覆著,唇色因在冰水中泡了許久而顯得有些發紫晦暗。周身上下泛著冷氣,潔白似冷玉,沒有一絲一縷的瑕疵。 毓秀微笑著撫摩著女子的臉蛋,只感覺到徹骨的寒冷,指尖輕輕滑過那微微合閉的眼眸,那雙睫羽便輕輕一顫,幽幽地,睜開了眼。 毓秀輕柔地問她,又似在用語言引導著:“說,你的身體、你的心、你的意識,你的一切一切都是我毓秀的,你不會離開我、背叛我的。對不對?連城。” 好似一個夢,一個沉睡許久的夢破碎,而自己從夢中緩緩醒來。連城從這個夢中醒來,雖然她對這個世界的意識還不清晰,雖然她沒有眼前這個人的記憶,包括屬於自己的記憶。但是,那一刻,她的意識告訴自己,毓秀是主人,是自己的主人。 嘴,幽幽張開,連城看著毓秀,目光空洞而麻木:“是的,主人。連城不會離開您、背叛您的。” 酒樓雅間陳列了許多盞酒杯,百樂將那些酒盞皆倒滿了酒,她想了很久,終於做出了決定。她要離開面前這個人了,她只想做一個平凡的女子,只想做一個配得上郭孝的善良女子。這是最後一次,她約江逸塵喝酒,亦是最後一次相見。 “從今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各做各的,彼此再無關聯。”一杯酒飲下,百樂平靜地開了口。 江逸塵只覺得她在說笑,端起一盞酒,笑了笑:“哦?怎麼回事?” 百樂幽幽地笑,搖了搖頭,坦然說:“我這一輩子到現在,一直跟著你,用十萬分的真心,想換取你對我一點點的好。” 江逸塵執杯靜靜不動,自酒杯裡打探著她的神色,只待她繼續說下去。 又是一杯酒入腹,百樂點點頭,似全然看開,仰頭對著江逸塵一笑:“到頭來,我發現什麼都不對,我要的你給不了,我也得不到。所以,我左思右想,還是各奔前程,互不相干要好。我只是想過過安穩日子了。” “好。便隨你。”江逸塵聽罷,只是端了酒盞,平靜地喝下,大有隨她而為的意思。 百樂頓住,苦笑道:“你,竟然連一絲猶豫也沒有?這就是答應了?” 江逸塵兩眉舒展,淡淡地給她夾了一筷子菜,安慰道:“你是個好女孩,是我一直對不起你,我也知道你存了什麼樣的心思,可惜我做不到。我心裡,只有連城。”一個人只能有一顆心,只能對一個人好,他心裡那個人是誰,她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不能,也不想阻止別人追求自己的幸福。 百樂靜靜地舉起最後一杯酒,看著他:“很好,爽快。” 只在那一瞬間,她不再羨慕連城能擁有江逸塵完完整整的愛,也不為自己感到悲哀。她似乎全部都放開了,放開江逸塵,放開自己。 看著她起身的背影,江逸塵不無好奇地問了聲:“你找的人是誰?” 百樂笑著頓住了步子,但也不看他,只道:“你都不管我了,我要找誰,又與你何干?” “是不關我的事,但我要告訴你,嫁人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尤其對一個女人很重要,算是我對你的忠告。” 百樂旋了半身,只一笑,聲音微冷:“謝謝。但在這個世間,只要是個人,他都會比你對我要好。” 轉身推開雅間的門,卻見迎面站著的是郭孝。四目相對間,百樂不可抑制地顫抖,剎那間,她連他的名字都喚不出來。 郭孝看著她,似極為震動,喃喃開口:“百樂,你怎麼會和他在一起?”有很多話,他不敢說,更不敢去想。百樂和江逸塵,他二人是一伙的,勾結在一起,靠近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謀害富察家。 “郭孝。”百樂怔怔地開口,緊緊鎖住了眉,“你怎麼會在這裡?” 郭孝吐了一口冷氣,緩緩撐起笑,似裝成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溫柔地開口:“我見你這幾日鬱鬱寡歡,見你一個人落寞地離開軍營,我不放心你。天色這麼晚,我怕你出事,我……” 話,突然哽住。 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為何此時她的眼中有那麼深的愧疚? 郭孝猛地閉上了眼,微微吐氣:“百樂,告訴我,你並不認識這個人。讓我帶你回去吧。” 百樂望著郭孝,嘆了口氣:“郭孝,其實我一直想要找個時間,和你好好說清楚的。” 一言落下,郭孝便覺得周身全然凍住,而後的每一個字都直穿肺腑。 “今天既是如此,也是個挑明的機會。我與江逸塵確有勾結,是我故意入軍營,接近你。還有富察恆泰叛國一事,也是我設下的圈套,是我讓那個叛軍在刑場上喊連城的名字,是我處處挑撥你和他的關係,才到了這步田地。”百樂一口氣說著,只覺得心口越來越堵,越來越怕,怕這些話,會讓他離開自己。如果從一開始,她故意接近他,是為了利用他,那後來他們的一點一滴,她對他的擔心,他們在百花谷的開心釋然……便是如今,害怕真相揭穿,害怕他陷入內疚痛苦不堪,她的心,亦是這樣緊緊揪痛。她想,她終究還是愛上他了,真情也好,假意也罷,這一場戲,做得太真,她竟將自己也陷了進去。 “你!”一拳猛握,他輕輕一笑,凝著她,眸水成冰,“利用我?” “是。”紅唇微啟,百樂輕聲回答。 他望著她這張全然陌生看不清的容顏,曾經的誓言一句也想不起來。胸口很痛,鈍鈍的痛。未料到她連一句欺騙自己的話都不肯說,騙他說不是,騙他說是有苦衷,只要她說,他便信,不管那是謊言還是真心,他絕對一字一句都相信! 他怔怔地移開步子,欲轉身而去。 殘暉落在他的長衫上,金色刺目,百樂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企圖做最後的挽留,縱然這挽留已毫無意義。 “聽我把話說完!我今天來見江逸塵,也是想和他分道揚鑣,從此我就是自由身,忘掉一切,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百樂咬著唇,怕得發抖,“我……我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是真的,好想好好和他在一起,過那些開心的日子。像在軍營裡的朝夕相處,像在山崖明月下的傾心相許,像在百花谷暮晚霞光中一生一世的許諾。如今,她想告別從前的一切,只希望他能給自己這最後的機會。 郭孝怔愣在一處,雙腳發僵,呆滯地將手腕抽出。風吹亂了他的頭髮,他似乎看不清前面的路,似乎陷入一片黑暗中掙扎著。他搖了搖頭,冷冷地笑了笑,痛得周身都凍住了,連連喚著她的名字,一聲接著一聲—— “百樂啊百樂,百樂。”陡然笑了一聲,苦苦閉眼,郭孝緩緩道,“你害得我好苦!你利用我陷害將軍,要他的命,現在又來跟我說,想要和我在一起?!不要說了,是我蠢,是我遇人不淑,我的錯誤我自己承擔。” 百樂一急,連連落淚,除了落淚,便再難開口說一個字。 “你放心。”郭孝轉了身,最後看她一眼,“這一切,我不會要你承擔。我會自己說明一切,拼死救將軍出來。” “已經太晚了,郭孝,以你的身份,哪裡能隨便見到皇上?”這一聲由雅間內傳來,江逸塵插了聲而來,“宮門深深,只怕你還沒進去,恆泰就已經一命嗚呼了。何況這件事是你自己誣陷所為,若是向皇上說明,等於是自投羅網,必死無疑。你又何必白費力氣去送死呢?” 郭孝沒有看他,只目光掃過哭得顫抖的百樂,淡然一笑:“放心。我自會有法子的。” 是夜,郭孝從桂芳齋買來了各式糕點,他將它們齊齊推到郭嬤嬤面前,陪著郭嬤嬤一樣樣地品嚐,祖孫二人像從前一樣親暱地交談。待到夜深了,郭孝還親自打來熱水,為郭嬤嬤洗腳。他將郭嬤嬤那雙瘦骨嶙峋的腳踝捧在懷中,不由得心酸,忍著不落淚。 “孝兒乖!我可算是享到了你的福了……我啊,還記得小時候帶你的時候,你曾這樣說過:等我長大了,賺了錢,要好好孝敬奶奶——這話,奶奶還記得呢!”郭嬤嬤看著郭孝,微微一嘆。 “奶奶,我錯了!是我害了恆大爺,這都是我的錯!所以我想好了,我要盡力去彌補!”這一聲,淡淡的,郭孝努力言得平靜。 郭嬤嬤心滿意足地笑了笑,讚他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奶奶以你為榮。” 郭孝的眼睛微微發紅,重重地點了點頭:“奶奶你放心,郭孝說到做到!我要親自去見皇上!” 郭嬤嬤撫著他的頭,極欣慰地點點頭:“好,好!咱們可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恆大爺你是一定要救出來的,否則咱們有什麼面目去見老爺和福晉?” 待夜更深,郭孝服侍著郭嬤嬤睡下,為她放下那湖藍色的帷帳。等到郭嬤嬤平靜的呼吸傳出來,郭孝默默跪地,給睡夢中的郭嬤嬤悄然磕了三個頭。 推門而出,郭孝已穿戴齊整。夜風襲來,吹散了目中的淚。他定定看了眼月色,徑直上馬朝著宮門飛奔而去。 至此時,宮門已是上鎖,不准出入。郭孝便跪於宮門外,將身前五尺素白長捲鋪展在面前,以匕首割腕,羊毫沾著淋漓的鮮血在白卷落字上書。一旦筆上的血墨幹掉,他便用匕首再割向左腕取血,直至雙臂傷口縱橫,鮮血如注,郭孝的意識也在風中一絲絲弱下去。 待落下最後一個字,血已蔓延滿地,沾染了白卷四角,郭孝氣力全無地緩緩倒在地上,睜大雙眼,看著左臂的傷口將最後一滴血流盡,只希望這些流出的鮮血,可以將自己身上的罪孽一併洗淨。 夜風捲起那面白卷血書,隨風搖曳中,那赫赫鮮明的血字,在夜色中格外分明,那上面字字落著郭孝的血淚泣訴—— “罪臣郭孝割血上書大清乾隆皇帝,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一朝之望,可見忠良。得芳草易而得忠良難,神機營將軍富察恆泰,即忠良耳。日前臣所訴將軍之罪之疑,皆為受奸人所離間蒙蔽,乃至於臣妄言議事,鑄成大錯,富察將軍,含冤身入天牢也!然烏雲遮日,不可長久,月虧之蝕,必有盈時,臣郭孝割血上書,祈求聖上英明,鎖郭孝於深牢,釋將軍於困頓,則真相大白,以彰法網疏而不漏!罪臣郭孝百拜上書。” 紫禁城下鎖的鐘鼓聲由遠處飄來,百千齊作。 耳邊似聽到了風聲作響,伴著鼓聲,風嘯如嗚咽的哀鳴。這一座城樓,她守望了許多日夜,清晨看著朝陽,暮晚看去霞光,她遠望著宮門的方向,已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是什麼,是那個人,還是一句道別。 風,凜冽。 百樂微微閉上眼,由著那鐘聲恍恍惚惚想起那一日,郭孝以死明志的消息傳出,她卻不敢靠近紫禁城宮門一步,只能飛奔來這一處城樓之上。他失血過多,刀刀都割在脈上,太醫雖然搶救過,但也是回天乏術。而她便等在這城樓之上,等了一整日,直至暮晚,她看到了他。遙遙看著他的屍身被蓋上白布,由紫禁城的宮門一路而出。皇帝下詔,為他的忠孝鳴鐘響鼓,那日的鐘聲伴著鼓聲,便彷如此刻。 “你放心,”這風,吹得她有些恍惚,她未轉身,只有聲音自身後傳出,“郭孝是自己求死的,他並沒有招出我和你的名字。朝廷也只能將富察恆泰放出來,對你,無法追究。” 她身後的江逸塵緩緩由翁樓中走出,一手落在城牆上,只一笑,無動於衷。連城不在人世,他便是失去了活在世間的追求。如今,牽連追究與否,對於自己而言都是苟且偷生。 “江逸塵。”百樂淡淡一笑,眼神寧靜,“我要離開了。” 江逸塵抿嘴,同看向宮門的方向:“因為郭孝?你後悔這一切了嗎?” “郭嬤嬤……”百樂斷然截住了他的話,深吸了口涼氣,幽幽出聲,“在郭孝死訊傳來的當日懸樑自盡了。” 江逸塵一愣,眉微微蹙起,嘆道:“郭孝已死,反正你還是孑然一身,難道去四處漂泊?還不如跟著我,倒也安穩。”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百樂搖了搖頭,轉而看著江逸塵,“跟在你身邊,我學會的只有恨,只有心機叵測的複仇,永遠學不怎樣去愛一個人。這並非我的本意。” 這幾日,她連日站在這城樓之上,再也等不到郭孝,卻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說,追隨在江逸塵身邊的這些年,她只學會了恨,那麼,和郭孝朝夕相處的這些時日,雖然短暫,郭孝卻用他有限的生命向自己詮釋瞭如何去愛人。 百樂仰起頭,看著日落,輕抬了一隻腕子,金色霞光似如一縷流水滑過她的腕子,她又想起了百花谷暮晚時的霞光與軟風。一切的一切,便在不遠的幾日之前,卻又好似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嘴邊染了一絲微笑,她輕輕開口:“人生短暫,都用來恨,用來害人,實在是浪費時間。我想要當個好姑娘,好好為自己活一次!” “不!不要!”江逸塵忙探出手,攔住了她離開的步伐,“為什麼現在所有人都離開了我?” 百樂對著他靜靜一笑,鬆開了他的腕子。 “百樂!你不要走!留下來吧!你原來怎麼說的?一直陪著我,不是嗎?”第一次,江逸塵心底生出了一絲恍然若失,他如今害怕極了,害怕所有人的敵對,害怕所有人的離去。 百樂走出幾步,略略頓步,晚霞落在她的臉上,光影斑駁間,她的聲音隨風傳來—— “逸塵,若是幾日前你說這話,我不知該如何感激涕零。可現在不會了。我看透了你,也看透了自己,你跟我,我們本就不是一樣的人。還是分道揚鑣吧……”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遇到那個人。那個牽著她走去百花谷,對著深谷呼喊,躺在草地上看了晚霞看月明的年輕人,將會永遠留存在記憶中。她會帶著記憶,走向新生,她要為了他,努力去做一個好姑娘。為了郭孝心中那最好的姑娘,她想要重新活一次。 靜靜的蘆葦蕩,灑著月光。出獄才僅有半日,恆泰便一人找到這紅樹林中的蘆葦蕩。那叛軍雖然是個騙子,但是他又多麼希望,那些話是真的。而這,也是記載連城和自己那段美好時光的地方。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他希望自己能夠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簫聲,淒涼的簫聲,由蘆葦蕩的一面飄來。那簫音中載滿思念,對故人的思念,對過往的執著,還有,未湮的情愫。恆泰順著那簫聲傳來的方向,漸漸看向蘆葦蕩的另一側。只見月光灑落間,是江逸塵一手持短簫的側影。 恆泰猛抓了一把蘆葦,朝江逸塵的身影走去,但想起郭孝和郭嬤嬤的死,他便不可抑制地想要了江逸塵的命。 “江逸塵!我正愁找不到你!”恆泰怒吼了一聲。 蘆葦岸邊的江逸塵聞聲只停住了簫聲,將短簫插在腰間,目光斜斜地一打量恆泰:“閒話敘舊還是把酒當歌?” 恆泰一拳而來:“是你害死了郭孝!你把他的命還給我!” “你管不好連城,是你該把她還給我!”江逸塵旋即出手還招,二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只一見面便相互接招拆招,打得難解難分。一拳落在江逸塵的左眼,一拳擊到恆泰的右肩,二人勢均力敵,卻又彼此互留了招數,不似以往性命相搏的局面。再過了幾十招,二人漸漸不再盡全力,竟似心意相通般漸漸收力。 最後一招,二人雙雙止住,盯著彼此。 江逸塵喘息著,憤憤道:“打吧,繼續打,就好像能把連城找回來一樣。” 恆泰隨之一愣,苦笑著:“就好像她從沒來過一樣……” 兩人同時洩力,雙雙躺倒在地上,天上飄著蘆花,一簌簌飛落到眉毛上、眼睛上,再又輕輕隨風飄起,吹向遠處。 恆泰忽然笑了一下,閉上眼睛,回憶起最初的場景,口中將那些回憶一點一滴說出:“那年的中元節,我第一次遇見連城,她是一個小騙子,又騙錢,又嚇唬人,但她心地善良,心裡總想著別人,我跟著她,把銀錢送給小孩子們,給一個去世的老人家送行!” 江逸塵亦隨之一笑,竟是附和他:“對啊!心地善良,傻乎乎的,跟我都不算真的認識,就親自為我吸出蛇毒。我告訴你,在她之前,這樣的人,我沒見過,也不相信。可是到了今天,我也不相信。有人會傻成這樣……” 傻。 恆泰頓時覺得江逸塵的這個字形容得太貼切不過了。他連連點頭,眼中微微濕潤了:“對!傻。真傻。傻得那麼信任我,跟了我。不過她還沒進將軍府的時候,我們就住在小屋子裡,她每天都會給我做些可口的小菜,那時候日子遠比後來開心得多。可惜不知足,不知足啊。” 江逸塵聞言搖了搖頭,只覺得恆泰當真是不惜福,論說那一飯一菜,也都是前緣修來的。他皺了眉頭,似有些不甘,又有些釋然,道:“我沒福分吃到連城做的飯菜,但她卻給我偷來過一個雞蛋吃,哈哈!她為了給染坊的工人東西來吃,還被當成偷銀子的賊給抓了起來。那次他可是為我頂了缸。唉!” 恆泰也想起來那件事,微微笑了笑:“若不是我給她解了圍,只怕她真的要被佟毓秀給活埋了,還好我速度夠快,到底還是救了下來。” 江逸塵搖頭,這才給他講了事實:“等你來,連城只怕連墓碑都立好了。告訴你吧!那會兒是我提前趕了去,殺了兩個掘墓人,這才救下連城的,你來的那會兒,我就躲了起來。” “哦?”恆泰詫異地睜開眼睛,轉頭看著江逸塵,忍不住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剎那間,二人相望彼此,哈哈大笑起來。多少年來,這一對死對頭,也只有在此時此刻生出了那幾分親近之意。 江逸塵笑罷,突然平靜了下來,緩緩嘆了口氣:“你說我們倆這樣明爭暗鬥,到底是為了什麼?是因為你是官我是賊?是因為你們是仇家,而我是複仇者?還是說——我們是為了同一個女人?” 恆泰眼圈一紅,惘然失神,緩緩流下淚來:“唉!是為了連城吧!反正已經無所謂了,我們再怎麼爭,她也回不來了。” 江逸塵聞聽這一聲,猛地坐了起來,怒道:“我不相信她已經死了,我不相信!我告訴你恆泰,倘若我們能夠找到她,我此番定是不會讓步的!” 恆泰亦坐起來,盯著他,定定地說:“若她還活著,我讓她自己選,選擇我就跟著我;選了你,就跟著你。只要她活著,只要她快樂……” 兩人皆是愣住,陷入了沉默,一時間再無聲息於彼此之間。突然,一聲呼救由野林深處傳來。江逸塵和恆泰對視一眼,急忙起身,循聲追去。只見野林子裡幾個山賊正在打劫一輛馬車。遠處,似有一個紅衣女子披散著長發赤足奔跑向野林深處,她身後還有幾個山賊在追。 恆泰和江逸塵兩人雙雙出手,先打散了馬車旁的幾個山賊,便轉去解救那紅衣女子。眼見那紅衣女子就要被山賊捉住,江逸塵和恆泰飛身而去,不及落地,恆泰便自腰間拔出匕首,對著山賊的後脊用力擲出。 嗖的一聲,匕首將那山賊釘穿,山賊身子朝前撲在地上,而脊背上的匕首餘勁未消,又繼續將山賊的屍體釘在了地上。再看那紅衣女子,已經跑到了懸崖邊緣,因山路漆黑看不清懸崖峭壁,一隻腳已經探出山崖頂。 紅衣女子“啊”了一聲,身子由山崖滑落,翩然飄落的瞬間,長發被風擊開,一瞬間,恆泰和江逸塵同時看清楚了她的臉—— “連城!” “連城!” 兩人齊齊喊出聲,腳下忙運起輕功,飛下山崖,下墜間追尋連城的紅衣身影。兩人在空中疾速下落至連城的身邊,一人抓住連城的一隻手,將連城在空中拎住,腳下再藉助山崖上的藤蔓,借力爬了上去。 “連城!你還活著!” “連城!你果然沒有死!” “連城,我找你找得好苦!” “連城,走,跟我走!” 一時間,恆泰和江逸塵同時握住連城的手,雙雙喊著幾乎一致的話。 江逸塵轉而怒瞪恆泰:“怎麼?你還要跟我搶連城?” 恆泰自是將連城的手緊緊握住,堅持道:“我不和你搶!可是她為什麼一定要跟你走?” “你拋棄了她,現在又要把她往火坑里帶?!你休想!”江逸塵不甘示弱,將連城猛地拉到自己身側。 恆泰已無法壓抑怒火,強行握住連城的另一隻手,死死不放:“你把連城還給我!” 二人雙雙運力,拳來拳往,相互爭執著。江逸塵抓住空當,猛地將連城拽到自己身邊。恆泰伸手要奪回連城,引得連城痛呼了一聲,驚得恆泰立即鬆開了手。 眼見江逸塵便要帶走自己,連城突然鎮定下來,冷冷地凝住江逸塵:“你住手!” 江逸塵一驚,咬牙切齒地看了一眼恆泰,轉而瞪著連城:“你做什麼?你還要跟他走?你好糊塗!” 連城搖頭,她不是在想跟誰走,而是,她根本不認識眼前的這兩個人。她此時,正仔細地看著江逸塵的臉,依稀分辨著,猶豫著。 “連城,跟我走吧。我還是那句話,你是我心裡的人,我會好好待你,絕不讓你受一點委屈。”江逸塵看著連城,急切出聲,再轉去看了眼恆泰,警告道,“恆泰!你剛才口口聲聲地說什麼來著?你要讓她自己選!你還要讓她跟你回到你們那個吃人的魔窟裡去嗎?” 一言說中了恆泰的痛處,他凝視連城良久,好半天才下定決心離開。離開前,他看著連城,溫聲撫慰道:“連城,今兒是個好日子,你又回來了。我只要知道你回來了,平安就好。我不要你跟我回去,我要你自在,快樂……” 連城突然仰起頭,看著恆泰,眸中似有什麼閃爍。一瞬間,她掙脫開江逸塵的手,冷著臉,看也不看江逸塵,便道:“你放手!我不認識你。” 江逸塵似不能相信地緊盯著連城,想要她再多看自己一眼:“你說什麼?我是……我是江逸塵啊。我是害過你,又被你救了好幾次的江逸塵啊。你不認識我你還認識誰?!” 連城固執地甩開江逸塵,直走向恆泰的方向,停在恆泰身前。她以一種奇特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的恆泰,似在努力從記憶深處翻找什麼。 “我呢?你認識我嗎?”恆泰沉默而悲傷地看著她,聲音很輕很柔,但也夾雜著一絲畏懼,害怕連城也同樣不認識自己了。 連城看著恆泰的臉,緩緩地搖了搖頭,卻又皺緊了眉頭:“你也是個陌生人。但是真奇怪,見到你,見到你的眼睛,我心裡,難過。” 一滴淚,毫無知覺地落下來。連城垂下頭,拭著自己莫名其妙便掉落的淚,無論如何也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她還在訝異著,卻被眼前的這個陌生人用力擁入了懷中,只聽他在自己耳邊輕輕念著—— “我不是陌生人,我們曾經那麼好。你怎麼了,連城?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沒關係,沒關係,我會幫你想起來的。連城,連城,我們重新來過……” 他的話,她努力去想,努力去回憶,卻始終覺得好縹緲,人也暈了起來。她眨了眨眼睛,只覺得額頭鑽心般疼,她痛苦地閉上眼睛,霎時天旋地轉。人,軟軟地,從他的身上滑了下來。 雨,綿延不斷的雨,覆蓋著整座富察將軍府,亦籠罩了醒黛的心。那一日,她便是在這窗口,看府門大開,恆泰抱著連城大步而入。在看清楚連城那張臉的瞬間,她竟是整個人都呆住了,分不清生與死,真與假。只見恆泰是那樣激動,聲聲喚著“連城沒有死,連城回來了”。 “雲兒,這是怎麼回事?連城當年真的死了沒有?”一聲輕喃,醒黛望著窗外發著呆。 “公主,雲兒的確是看著連城掉落冰窟,這才離開的!人落入那樣的冰水之中,絕無生還之理。這個連城……難道是還魂了?” 一陣寒風吹過,醒黛渾身哆嗦著,只覺得刺骨。待她清醒過來,侍女們已是備好了乾淨的衣衫和浴桶熱水。醒黛命侍女推著浴桶,抱著衣衫,隨她轉入後苑。 才一步入連城的別苑,便聽得內間傳來恆泰爽朗的笑聲,醒黛聽聞這笑聲,只覺得好些年不曾聽到恆泰的笑聲了。如今,只因為一個似連城的人莫名其妙回了府中,便見他這樣開心。她心底抽痛連連,酸澀和忌妒噴湧而發,卻又被她硬生生壓了下去。 推開半扇門,遠遠地,看見連城捂著腦袋,聲音飄出:“我知道我肯定認識你的,可我就是什麼都不記得。腦袋裡好像有個洞,我一用力想,就好疼好疼。” 再聽恆泰一聲極是輕柔:“別想了,別想了,沒關係,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們慢慢來。到時你再好好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事,你遭遇了什麼人。不要著急,我會幫你慢慢梳理,連城。” 醒黛方要一腳步入,卻見連城猛地抱住了恆泰,滿頭大汗地說:“你說我叫連城?” 恆泰便靜靜地擁著她,聲音溫柔:“嗯,宋連城。價值連城的美麗姑娘,在京城的迎芳閣長大,有一天,遇到了我,我就成了你的丈夫……” 醒黛閉了閉眼,再睜開,撐起一絲笑容,一步跨入,聲音亦揚起:“恆泰,連姨娘遠道回家,風塵僕僕,我帶些侍女來給她沐浴更衣!” 恆泰聞聲詫異地轉頭,看著由門端而來的醒黛,又看了看連城:“連城怕是受了很大的刺激,你讓丫鬟們小心說話,手腳仔細些。” 醒黛忙道:“你放心吧。女人和女人,總歸是好溝通些。更何況我讓人給她沐浴更衣,若是還能出事,你又豈會與我善罷甘休?你那麼喜歡她,我又能怎樣呢?總之你放心,讓我來照顧她,有什麼差池,你拿我問話。” 恆泰雖有幾分猶豫,卻仍是點了點頭:“那就勞煩公主了,你先幫她沐浴一下也好。”說罷,幾步轉出了內室。 醒黛揚了揚手,身後的幾個侍女連忙走出,前去為連城寬衣解帶。醒黛冷冷地打量著連城,待連城坐入了屏風後的浴桶中,她才緩緩走入屏風後,再一揮手,內室的侍女們便默聲退了出去。 醒黛彎了半身,細細瞧著連城的臉,灼熱的濕氣撲面而來,將連城的容色映得格外緋紅。 “連城,你真的不認識我是誰了嗎?”醒黛低聲問了一聲。 眉眼間的霧氣化作一滴水珠,從連城的睫毛上滾落下來,連城看了看醒黛,只是搖頭:“你很美。但是我不認識你。” 醒黛冷冷一笑,聲音一凜:“裝得很像嘛!藏了什麼禍心?連我你都不認識了?我告訴你我是誰——我是最想要你死的那個人!”說著,便一把抓住連城的頭,猛地按進水中。 連城不能呼吸,雙手不時地掙扎,卻無法掙脫。 “你很喜歡洗澡是不是?”醒黛按住她的頭,揚了聲音。 連城在水中不停地嗆水喝水,卻連連叫道:“不喜歡洗!不喜歡洗!”猛然間,她探手摸到了桶壁,借力猛地由水中坐了起來,露出一截紅色的兜肚。她的頭髮凌亂,還在不時地滴落水珠。眼見醒黛還要繼續將自己按入水中,連城忙抬起手扼住了醒黛的喉嚨,二人糾纏間,連城一併將醒黛拉入水中。 “我跟你無冤無仇,你要把我淹死?我死不要緊,我要你先走一步!”連城下了狠手,死死扼住醒黛的喉嚨,不肯鬆開。 醒黛掙扎著,嗚咽出聲。屏風外聽到動靜的雲兒忙幾步衝過來,見狀忙扯開了連城。連城不依不饒,還要上前襲擊醒黛,卻被侍女們連連制住。 醒黛驚魂未定,跌倒在地,直喘著粗氣,看著暴躁的連城,一時意識渙散。 連城全然不顧侍女們的製伏,仍在反抗著,還叫罵出聲:“為什麼!為什麼?!我沒害你,你卻要害我!” 雲兒驚詫地退了兩步,看著此番模樣的連城,怔怔道:“公主,這連姨娘連你都敢碰……還……還光著身子。” 醒黛尤有些後怕,她一面撫著胸口,愣愣地看著連城,溢出一聲:“她瘋了。她瘋了……” 陽光下,兩座鞦韆,一高一低,輕輕搖擺著。 醒黛轉過頭,看著另一座鞦韆上的連城。她記得,很多年前,那還是她極為年輕不懂事的時候,想著與連城交好,便來為她推鞦韆。偏偏那個時候,連城不信任自己,整座富察將軍府也不信醒黛公主會主動交好連姨娘。 如今,時光流轉,她不會再為她推鞦韆,但也能忍受與她同在一處盪鞦韆。只是,這一次,不信任的人是自己,她不信任此番回府全然失憶的宋連城。 醒黛生起一笑,幽幽言著:“你也真厲害,我琢磨著吧,裝樣子裝一天都很累,你這要是裝上一輩子,是不是更累啊?” 連城聽著醒黛的話,也笑了笑,回應她道:“這話說得好奧妙,我怎麼聽不懂啊?” 醒黛仇恨地看著她,一咬牙,忍不住道:“我是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裝成這樣!我希望你是真瘋,因為在這個家裡面,在我面前,最不聰明的就是玩花樣。這個家是我的,恆泰也是我的,這裡的一切也都是我的。如果我給你立錐之地,那麼你就踮腳站著;如果我給你一席之地,你就給我乖乖坐著。但要是我不高興了……” 她站起身來,走到連城的鞦韆後,猛力一推連城:“那麼你連立足之地也沒有了。” 連城自鞦韆上摔落在地,卻頗為自在地反坐在地上,仰起頭看著醒黛,笑了笑,舒服自在地道:“你給的錐子還是席子,我都不怎麼在乎,我只要恆泰。有了他,就夠了;有了他,就什麼都有了,是不是?” 醒黛忽然覺得這連城分明是什麼都明白,卻在裝糊塗。剛要發作,卻見恆泰的身影轉來花園這邊,跟在他身後的竟是三年多前被她親手趕出府門的如眉和明軒。 恆泰轉入花園中,遠遠看見連城坐在地上,忙疾步上前將連城扶了起來,口中雖是責怪,語氣卻實為親暱:“鞦韆不好好玩,坐在地上乾什麼?” 連城嘟著嘴,攙著恆泰爬起來,頗為委屈地道:“誰不好好玩了?公主推了一把,我就掉下來了。沒事,不疼……” 恆泰依著連城的話,不滿地看了眼醒黛。 醒黛面色正難堪,卻見如眉和明軒母子前來向自己行禮。三年未見,這母子二人確是憔悴不少,然那眉眼中透露出的心機,在醒黛眼中,仍是與三年前一般,毫無悔改。 醒黛看著恆泰,直直問道:“他們怎麼回來了?” 恆泰扶著連城坐在亭中,他率先給連城倒了杯茶,才回了醒黛,語氣平靜:“他們倆生活落魄,畢竟是一家人,還是一起過日子吧!” 醒黛一步轉入亭中,兩手撐在案前,目光緊逼恆泰:“你忘了他們是怎麼害你的了?這樣的人怎麼能往家裡帶呢?” 恆泰不為所動,抿了抿嘴,鄭重其事地對醒黛道:“明軒是我弟弟,親弟弟,他回家是情理之中的事,正大光明。還請公主包容。” 一言落下,醒黛哭笑不得。想她為了他,整頓將軍府,好不容易除去了禍患,以為可以一家人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如今,眼看這個家又要亂了。連城、明軒、如眉的接連出現,一夕間,前有狼後有虎,可笑恆泰卻從來不知道,她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夜不能寐,窗外煙花聲四起,醒黛披衣自窗前走過,看到夜空被煙花照耀得亮如白晝,層層粉疊彩金的絢爛自連城房前一束束地躥出。醒黛看著那煙花,思緒萬千。想來自己出嫁時,京城也放了三天三夜的煙火,以慶祝她的大婚。那樣顯赫的婚宴,卻換來如今哭笑不得的夫妻情誼。自婚後,他從未為自己放過一束煙花,哪怕是除夕夜都沒有。如今,卻為了喚回連城的記憶,只為了連城的一句“喜歡”,他已接連放了十夜的煙火。 從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見舊人哭?可惜啊!可惜她做新人的時候沒能笑,做舊人的時候淚也早已流乾。 “額娘,額娘——”一聲奶聲奶氣的呼喚喚回了她的思緒。 原是小格格也被這煙花聲吵醒了。醒黛俯身抱起了小格格,無奈道:“乖!放心!額娘不會叫他們好過的!我會把這幫妖魔鬼怪都對付乾淨的!” 輕輕哄睡了小格格,窗外的煙花仍是未滅,醒黛心生委屈憋悶,便只能藉酒澆愁。這滿府的煙花擾得她心神更躁,她便拎著酒壺,披衣走出府門,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在街上。一路之上,沒了那煙花,似是平靜了不少,只是她越喝越多,儼然忘記了回府的方向,一路之間,口中念叨著—— “恆泰啊,恆泰!你說你是怎麼了?我把你當寶,你把我當草。我究竟哪裡錯了?為什麼連你只言片語的溫暖我都感受不到?你說我這是為什麼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酒勁一上來,只覺得天旋地轉,她身子一軟,便要倒下。迎面卻走來一個英俊的男子,模糊中見他長身玉立,儀表堂堂,身背一把長油紙傘,正與醒黛相遇。 醒黛雙膝一軟,便要墜下,那男子見狀,忙扶住了她:“姑娘!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醒黛微醺著笑了笑,搖著頭,“我沒有不舒服啊。只是心裡難過!壓得我好痛!”說著轉身環抱住這男子,意識瞬間坍塌,醉倒在他懷中。 耳中漸漸飄來戲曲的聲音,那女旦聲音時高時低,哀哀婉婉,淒涼如泣,聽來心頭好不酸楚。醒黛悠悠地轉醒過來,盯著與往日不一樣的床榻,聽著不時飄來的戲曲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知自己躺了多久。 鑼鼓點聲越來越清晰,醒黛撫額坐起身,放眼望去,都是戲服道具和樂器。似覺得這裡像極了唱戲的後台。只見身側一面薄紗簾幕,醒黛輕輕撩了起來,迎面看到一個帶著戲妝的男子走進了後台。這身影極為熟悉,便是之前在大街上醉倒時遇到的背長油紙傘的英俊男子。 醒黛“啊”了一聲,將那鏡前卸妝的男子吸引而來:“姑娘,你醒了?” 醒黛只覺得頭仍有些痛,邊揉著額頭邊問:“我怎麼會在這兒?” 簾幕外另一個擦琴的琴師此時笑著回應她說:“姑娘在路上喝酒,沒留神就暈倒了,是我們步老闆把你扶到我們戲班來的。” 醒黛幽幽抬起頭,看著那所謂的步老闆。只見他點了點頭,便予自己施禮道:“小生步青雲!給姑娘行禮了!” 這一下,反是將醒黛逗笑了。眼見這位步老闆轉回到鏡子前,一面卸妝,一面輕輕說道:“其實啊!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全看你怎麼排解。” 醒黛緩緩問了他:“那怎麼排解呢?” 那人一笑,便答:“有人就愛想這不開心的八九,結果把自己給毀得乾乾淨淨;有人呢,就想著那還算如意的一二,也算是一種自我安慰。而我呢,都不想。我活在我的戲裡,快樂地唱戲,那是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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