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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云淚

擁抱太陽的月亮 廷银阙 51624 2018-03-16
天還未明,空中已陰雲密布,不知從何時開始,雪花漸漸飄落下來。王離開寢殿的時候,地上已經堆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內官們不得不用笤帚清掃。暄眉頭一皺,走下台階問道: “雪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 “在殿下咳嗽之後。” 聽到內官這樣回答,暄才放心。看到地上厚厚的雪,他先想到的是月,清晨回星宿廳的時候,月需要穿著布襪一直走到月台下面,他生怕她凍著。不過,此時也並不能完全放心,如果雪像這樣一直下個不停,今晚月仍要踩著雪回宮,草鞋是起不到任何保暖作用的,一想到此,暄又感覺到心微微的痛了。 “為了行走方便起見,宮裡的雪要時刻清掃乾淨。不僅是御道,臣民行走的地方也要清掃,以免有人凍傷腳。” “遵命,馬上照辦。”

緊跟在王身後的題云彷彿沒有看到雪,也沒有感到絲毫的寒冷。因為他滿腦子都被月和煙雨佔據了。 暄沒有像平時那樣直接去往便殿,而是去了大妃殿。暄的生母大妃韓氏是個可憐的女人,想要壟斷外戚勢力的尹氏家族害她失去了大部分娘家人。所以,雖然同住在一個宮裡,而且中間只隔著一條道,她幾乎沒有與大王大妃碰面的時候,儘管如此,韓氏也不是對宮裡的事情毫不知情,她像普通的內命婦一樣,偶爾會與星宿廳一起舉辦巫術儀式,最重要的是她有過一段離宮生活的經歷,而且舉行過嘉禮。因而到目前為止,是沒有誰比韓氏更了解豫探巫術的。 暄坐在了韓氏面前,不斷地思考著要怎樣自然地引出這一話題的方法。不過顯然他大可不必為此絞盡腦汁。因為就在暄坐下來之前,韓氏就彷佛讀懂了暄的心思似的,主動打開了話題。

“殿下,您召見了張氏都巫女?” 雖然十分高興韓氏會這麼問,暄還是故意轉移了話題。 “母后,您不要為那些事情操心了。最近天氣這麼冷,炕燒得熱乎嗎?” 韓氏有點氣餒,敷衍地回答了一下,沒有多說什麼。沒說幾句,兩人又說到了關於星宿廳的話題。 “我沒有什麼心願,只要殿下的病能痊癒的話,也就死而無憾了。您可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理由啊!” “兒臣很健康。” “您不是經常生病嘛。只要拜託一下張氏的話……” “母后,這話你別再……” 韓氏坐到暄跟前,緊緊地握住他的雙手,開始說服暄。 “聽說那個巫女是殿下親自召進宮的,藉此機會,讓她徹底剷除您的病根吧!誰知道她會不會突然改變想法,哪一天又突然消失!她習慣了閒雲野鶴的生活,因此即使明天離開星宿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聽說這八年以來,她只是專心祈禱,所以神力非常強大。如果她施巫術的話,一定能馬上見效,不就是因為這樣,人人才都搶著讓她先給自己施術嘛。”

暄裝出一副十分心動的樣子,問道:“她真的有那麼厲害?” “當然是十分厲害的,可惜她不是大王大妃殿的人就好了……” 暄覺得現在正是切入主題的好時候。 “母后可曾親眼看過張氏施展巫術嗎?” “當然沒有,想要看她施術,比摘天上的星星還難。就算是跟她來往密切的大王大妃親自拜託,也十有八九都會被拒絕呢。” “那麼,在此之前,張氏在離開星宿廳之前做過的豫探巫術是她最後一次施術了。” “什麼?豫探巫術?像張氏那樣的人還做過那種不起眼的巫術嗎?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韓氏的話令暄大吃了一驚。因為聽了趙基浩的匯報之後,他一直認為豫探巫術是極少數人才了解的秘密巫術。然而,韓氏的話與月的回答明顯十分衝突,這令他開始混亂起來。

“不起眼的巫術?” “這是閨房裡常用的巫術,是女人在結婚之前祭告祖先的巫術。原本是民間的人訂好結婚日期之後,在家裡舉行的巫術儀式,不過被王室選為正妃的母后是在別宮舉行的。這種巫術甚至可以不請巫師,只盛上一碗水,在前面跪拜祈求即可。張氏竟然還做過這種巫術,真是太奇怪了。” “那麼,您在別宮生活的時候,除了豫探巫術之外,沒有做過其他的巫術嗎?” 韓氏茫然地搖了搖頭。 “沒有啊,豫探巫術稱作巫術都勉強呢……” 暄不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這一番話,反而讓他腦子變得更混亂了。之後,韓氏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試圖說服暄舉行一次巫術,暄最終難以忍受,便起身離開了。 暄來到千秋殿,令周圍的人都退下,讓等候中的臣子們再稍等片刻。然後,他向雲簡單地說了從韓氏那裡聽到的關於豫探巫術的事,同時整理了一下混亂的思緒。

趙基浩、月、韓氏對豫探巫術的說法各不相同。按常理來言,巫女月說的話自然該是正確答案。不過,月可是就連那麼普通的祈思祭都不知道的非正常的巫女。所以,難道是有過親身經歷的韓氏的說法是最正確的嗎?不過,趙基浩口中所言的跟月所說的豫探巫術又很相似。要是兩人的答案完全不同的話,就沒什麼可說的了,不過兩人同時說出同一種錯誤的答案並不多見。這麼想來,韓氏所言又很可能是錯誤的。 暄把車內官喚來,耳語命他今天回一趟私家,詳細打聽豫探巫術的事情並火速回報。倘或豫探巫術是像韓氏所說的那麼常見的話,就不難得到相關的消息,也可以證明月和趙基浩所言不實。 題云卻認定韓氏所言是正確的,因為他早已懷疑月和煙雨是同一人,月和趙基浩同樣的錯誤答案證實了他的懷疑。此時他心情十分複雜,沒說什麼便退下了。他回到宜傳官廳,打算小憩片刻,但怎麼也無法入睡,月和煙雨在他腦海中縈繞不去,宛如破夢一般。他突然雙眼大睜,坐了起來。

題云起身去往劍術訓練場。在紛飛的大雪中他揮起了刀劍,不過即使這樣也不能讓他的心情平和起來。他倒希望這時候能有人像上次那樣出來找自己的麻煩,好發洩出心底的抑鬱之氣。但是因為下雪的關係,所有的軍事訓練都已經停止,四周一片死寂。 若不想這麼繼續混亂下去,去找炎問清楚是直接又徹底的方法。不過,煙雨的死始終是炎的心病,這讓他難以啟齒。對始終因為妹妹的死而耿耿於懷的炎而言,無論是煙雨以月的身份活下來,還是煙雨真的已經離開人世,對他來講都是悲劇。如果想搞明白,只能旁敲側擊了。 距離需要回到王身邊去的時間還有一會兒,題云飛快地跑向馬棚牽出王賜予的黑雲馬,直奔北村。伏在顛簸的馬背上,激烈的馬蹄彷彿一下下踏在他焦慮的心上。

正好炎家有僕人披著蓑衣手握笤帚打算在雪積起來之前把雪掃好,不料一開門卻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被嚇得啞然無聲,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待他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卻是題云高高地騎在馬上,冷眼看著他。 題云停在炎家門前,並不下馬,只是望著大門。大雪飄落,擦過他的黑衣和紅色的雲劍,黑雲馬的馬鬃也掛上了雪珠。他眼神森然,巋然不動,如果不是馬鼻冒出的熱氣,真叫人疑心他是否己化為一座冰冷的騎士雕像。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彷彿要把所有的疑問和不可說的心事深深埋入心底。如果不是僕人開門掃雪發現他,真不知道他要這樣待到什麼時候。 僕人連滾帶爬地起身,連拍掉屁股上雪的工夫都沒有,趕忙跑到題云的前面。 “哎喲!是您叫門我沒有聽見嗎?都是下雪的緣故!讓您在大雪裡待這麼久真是太冒犯了!”

題云冷冷地說: “我不曾叫門。” 他跳下了馬背,僕人馬上殷勤地去抓韁繩的時候,黑雲馬卻冷酷地避開他的手,向主人靠過去。題云親自把韁繩遞給僕人,安撫了一下馬臉,才讓倔犟的黑雲馬由著僕人的牽引前行。 “把它身上的雪都撣掉,讓它暖暖身子。” 下人以敬畏的眼神看著黑雲馬回答道:“是的,當然了。” 看到題云和馬一起走進大門的小僕人飛快地跑向廂房,氣喘吁籲地向炎匯報導: “主人,題云騎著黑雲馬來了!” 正在埋頭看書的炎聽到下人的禀報之後驚訝無比,馬上敞開了廂房的門。如果不是有十萬火急的事兒,題云可從來都不會騎著黑雲馬過來的。況且在這種下雪天來訪,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重大事情。炎走進廂房,一眼就看到了題云的身影。下人為了去看黑雲馬早已跑得不見人影了。題云看到炎,低頭打了聲招呼,來到炎面前。

“這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題云看到一臉驚疑的炎之後,才省悟到自己的訪問過於突然。 “我剛好路過,所以順便……” 他過於慌亂,隨便找了個藉口,可惜這藉口太過拙劣,炎也只能先讓他進屋。 “先進屋吧!” 題云走上台階脫下靴,炎順勢撣掉了落在他頭和肩上的雪。兩人進屋面對面地坐下,炎眼中的不安眼神依然沒有消失。所以,題云需要一個合適的藉口來解釋他在這種大雪紛飛的天氣騎黑雲馬到訪的不尋常行為。題云斟酌許久,突然想起了要在圜丘壇舉行祭天儀式的御令。 “殿下吩咐昭格署主管這次的圜丘壇祭天儀式。” 果然不出所料,炎的神情立刻擔憂起來了。他在成為儀賓之前屬於士林派,照從前的立場,他一定會反對此舉。不過現在他這次還是以儀賓的身份進行了回答。

“我也聽到了這一消息。不過,跟往常一樣,我是不會表什麼態的。” 這時,女僕端來了熱茶。於是,兩人暫時中斷對話,等待女僕退下。兩人喝著茶,各自不語。炎默默斟酌著殿下的心思,而題云卻是在思考到底如何開口詢問煙雨的事情。題云知道炎既然已經說過不會表態,就真的不會再說什麼了,只能由自己打破沉默。說話不會繞彎的題云終於還是開門見山地說道: “我突然想起來,以前我們練劍的時候,總是有一個丫鬟在偷看。” “你說的以前是指什麼時候?哦!你說的是我們家煙雨的丫鬟……” 炎不知不覺間就說出了煙雨的名字,表情立刻變得十分傷心。他迅速拿起茶杯飲茶,試圖遮掩自己的表情。題云有些不忍再繼續問下去,卻又不得不如此,因此他心中亦是五味雜陳。 “那個丫鬟,現在在做什麼呢?” “她啊,可能是被賣到其他的地方去了。因為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不知道被賣到哪裡了嗎?” “那個倒不清楚。你怎麼會突然問起她來?” “沒什麼……你還記得她叫什麼嗎?” 炎回想片刻,窗外簌簌的下雪聲喚醒了他的回憶,他恍然道: “雪!她叫雪。你不問我還真的把她忘記了,對了,這名字還是我給取的。” 題云回以詢問的眼神,炎笑著說道: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剛來我家的時候,好像叫'這丫頭'。應該是人們隨便叫喚她的,日子久了就真成了她的名字。由於原名不堪入耳,所以我讓她改名為雪,把賣身文書上的名字也給改了。” 可能因為她而勾起了久遠的有關煙雨的回憶,說著說著,炎的表情變得更加悲傷,不斷地端起茶杯掩飾。題云也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痛楚,但對於這個與煙雨的死有著密切關係的丫鬟,他必須問清楚,此時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 “我突然想起大提學曾經說過,即使是下人,也不要隨便買賣,故此問一下。” “嗯?我家遵照先父教誨,除非下人獲得良民身份自行離開,否則我們家的下人從來都不會賣出。不過,你怎麼會想起那個孩子……” 兩人稍微沉默了一會兒,不過題云沒有再猶豫,繼續問了下去。 “令妹與您很相像嗎?” 炎眼神迷茫,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眼淚卻也立刻掉了下來。題云轉開視線,望向茶杯,聽著炎以頗抖的聲音回答。 “是的,每個人都那麼說。親戚們聚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開玩笑地說,我們家煙雨和我天生就是兄妹。小時候我們總是在一起玩兒,她連說話的語氣和表情都像我,先父對此還很擔心來著……” 炎無法再繼續下去,像是想把悲傷吞嚥下去一樣急促地喝著茶水。他強忍悲傷的眼神同小窗外的月如此地相像,細看來,端茶杯的美麗手形、白皙的皮膚、端正的耳形也十分相似。他們身上甚至都隱隱散發著同樣高雅的蘭香。 “大人身上總是散發著蘭花的馨香,難道連這點也相像嗎?” “是的。我們家煙雨不用母親親手磨的桃花粉,而是使用先父為我準備的蘭草粉。雖然一再阻止她用那種儒生的香……” 所以,炎一直在使用蘭香是為了不忘記妹妹的氣息,而煙雨也牽掛著哥哥,一直保存著自己身上的蘭花香氣,題云如此推測。 “記得你們都讀過很多書吧。” 炎靜靜地點頭。題云更小心翼翼地問道: “作為一個女子,在那個年紀讀過那麼多書的實屬罕見。也許……若是她現在還在,一定很不得了。”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依舊會眼紅我的書吧……” “她的墳塚……不在祖墳?” “因為她是以女兒家的身份去世的,所以不能埋在那裡。說真的,連有墳塚都是件奢侈的事。” “那麼您知道她的墳塚所在?” “肅靖門外旁邊的野山。” “您經常去那裡嗎?” 炎遲緩地搖了搖頭,每次說要去掃墓,他總是會有意無意間錯過,偶爾想去看看,卻始終無法動身。直到現在,他的耳邊也總是迴響起煙雨活潑的呼喚聲,彷彿自己轉過頭去就能看到她大笑著跑過來似的。不想讓墳塋提醒起煙雨已經不在了的殘忍事實,所以他並不常去。 “聽說煙雨小姐離世後,是倉促下葬的。” “這真是我永世的遺憾啊……把我們家煙雨就那樣送走,我真是個罪不可恕的哥哥……” 炎的聲音慢慢地低下去,題云覺得自己太過殘忍,幾乎就想這樣中止,不要再給這個可憐的兄長更多的煎熬。他緘口不言,良久,還是慢慢地問出一個更加沉重的問題: “您……有親眼看到煙雨小姐入殮嗎?” 炎的聲音模糊不清,像是在長長地嘆息,幾乎難以辨認。 “……是啊,沒有裝裹,沒有隨葬。只有她生前的那套衣裳……我們家煙雨,走得實在太可憐了……” 聽到這樣心痛的答复,題云的心裡充滿了罪惡感,卻又微妙地放下心來,照這麼說,月和煙雨確實並非同一人。煙雨是被擇選為世子妃的女人,那意味著她將來要成為中殿,那是題云即使連仰望都不敢的身份。對庶子出身的題云來說,身為中殿的煙雨實在是遠在雲端之上,他寧肯月只是一個巫女,這樣他還可以有所期待。他實在是太不想承認自己對月和煙雨是同一個人的推測,這樣糾結的思慮重重地折磨著他的心,讓他在門外三流連不敢入內去直面答案。既然炎這麼說了,那看來之前的推測只是多慮吧。他的心情還沒有放鬆多久,炎接下來的話又猛地將他的心提了起來。 “……奇怪的是,人死之後身體應該會變硬,先父離世時便是如此,但我們煙雨卻只是身體變涼,連管家都說,或許她還會醒過來……這麼美麗的孩子被留在地裡多麼可憐,我還一再向先父懇求不要將她下葬……” “身體居然沒有變硬?” 雖然說話的聲音沒有發生變化,但炎也聽出了題云口氣中難以掩飾的訝異。 “先父推測是那孩子在病時服用的湯藥的作用。” 炎說著也覺得似乎哪裡有些不對。在沒有經歷父親的去世之前的他,確實覺察不到奇怪之處。但現在想來,二人的遺體狀態相差很大。煙雨只是沒有呼吸脈搏、渾身冰涼,連僵硬都不曾有,彷彿只是睡著了一樣。但即使覺得奇怪,他也沒有敢去想她可能尚存於世。 “您可曾親眼看到棺槨入土?” 炎搖了搖頭。 “那時你不是擔心我有異常的舉動,跟在我的身後嗎?” 是的,那天炎沒有跟在葬禮的隊伍中,而是留在家中跟題云在一起。此後題云還怕炎對於妹妹的死過度自責而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所以一直看護著他。 “那麼從落土到封墓一直都有人在旁嗎?” “聽說包括先父和管家許多人全程都在旁觀守。” 蓋棺封墓,裡面的人沒有還活著的道理,就算是當時還活著,不久也會窒息而死,難道是有人使用了妖術?題云不安起來,將手中緊握的茶杯放回茶桌上。即使不是妖術,擁有朝鮮最高神力的張氏都巫女也在月的身邊!如果這位聲名顯赫的都巫女參與了此事,一切都不是沒有可能了。 聽說巫女中也有一類奸惡之徒,使用一種可以假死的藥,造成自己擁有起死回生之術的假象來欺騙百姓。如果會使用這種方法,煙雨的死就能充分瞞過他人。而且張氏都巫女也剛好是於八年前自星宿廳消失,實在是太過巧合。而且月與煙雨如此相像,事情簡直可以確信如此。炎平靜了一下情緒,又含笑問道: “真是奇怪。竟是題云問起我們家煙雨的事情,而不是陽明君……” 煙雨在世時,陽明君一直很關心她,題云卻從來不聞不問。 題云並未正面回應。 “我該走了,出來很久了。” 炎也跟著站起來走到外面。雪花還在紛亂地飛舞著。遠處站在中門走廊的管家看到客人要離開,連忙迎上前來。題云鄭重拜別炎後就離開了。僕人把黑雲的韁繩遞給題云,也隨後退回院內。門外只剩前來送客的管家,題云沉聲說道: “今天我和儀賓大人談了一些先小姐的事情。” 平時總是惜字如金的題云這次竟然主動開口說話,這令管家驚奇得瞪大了眼睛。題云沒有理會管家的反應,自顧自地說下去。 “聽說她下葬時,你全程在側?” “是、是的。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心酸。太太久臥病榻難以起身,所以只有先主人老爺前往,他實在是悲痛欲絕,連旁人都為之惻隱啊。” “封墓後大家就馬上回來了嗎?” “是的。啊!不過在侍奉主人老爺回來的路上,說石供桌晚些要到,小人便又回去了。” “石供桌?” “不能立石碑,但起碼要放個石供桌啊。主人老爺雖然反對,但小人還是執意自作主張了……不管怎樣小姐都是被冊封為世子妃的人,怎麼就只有一個光禿禿的墳塚呢……” 管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是否是回憶起了那時的情形,難過地說道。 “因為怕主人們心疼,所以不曾告訴他們。就走開一會兒的工夫,成群的烏鴉和野狗已經撲到墓上,把土都刨亂了,幸好我又回去看一下。想想那個,心都要碎了……” 題云一驚,看向管家。誤以為他是出於關懷之情的管家馬上出言撫慰道: “不過後來我們就在周圍種了欒樹,以後就沒發生過那種事。” 如果不是正在挖,而是挖開後往回填埋呢?如果並非走獸所為,而是有人故意為之呢?月的前生,只給月注入神靈的靈魂,就是煙雨。現在坐在中殿位置上的應該是許煙雨。 題云翻身上馬,向皇宮馳去。黑雲好似感受到了主人煎熬的內心,小心地前進著。題云抬頭,極目遠望,天邊雲霧翻騰,大雪紛飛,太陽被牢牢地遮掩住了。他長出一口氣,迷茫地看著眼前的白霧出現又消失、天更冷了,他的身體開始覺得微微有些僵硬,但是他的心卻愈發地躁動,令他越發地惱怒。 “我的生命是注定屬於殿下的,可是我的心,為何在另一處呢……” 炎也被題云擾亂了心緒,久久難以平靜,也只能站在廳前呆呆地看雪花飄落。雖然煙雨已經去了八年了,但是悲傷的感覺依然那麼的深刻。一陣寒風吹過,樹枝上的積雪噗噗地落下來,在那一瞬間他又覺得是煙雨在惡作劇了。 煙雨小的時候最喜歡在下過雪的院子裡玩耍,把雪球砸到炎的身上。還年幼的炎也馬上用雪球還擊,卻又擔心她受傷,所以總是把雪球團得鬆鬆的,那樣鬆散的雪球還沒到妹妹眼前,就散落在空中了。那時候的雪地裡,灑遍了煙雨和炎小小的腳印。 炎走出大廳,慢慢地走進院子,將自己的腳印深深地刻在雪地上。現在他的腳印已經比記憶中的大了很多。 “煙雨啊,你的腳長在我的腳上了嗎?現在我的腳有那時我們兩個人的加起來一樣大了呀。” 炎開始沿著記憶中兩人的腳印的軌跡繞著院子慢慢地踱著步,伴著咯吱咯吱的踏雪聲尋覓著舊時煙雨的聲音。他輕輕地微笑,眼中卻不斷滾落大顆大顆的淚珠。背後突然傳來一串腳步聲,他如驚醒一般猛地轉過頭去,進入視線的卻不是煙雨,而是旼花。炎覺得有些慚愧,迅速地轉過頭偷偷擦拭淚水。 炎背對著自己,這讓旼花的腳口覺得十分煩悶。她不知道他是轉過頭拭淚,只感到他的後背如冰山一般冷酷孤寂。她難過地低下頭,無意識地蹂躪著衣服上的飄帶。炎匆匆地擦乾眼淚,竭力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天怪冷的,你出來做什麼呢?” 他依然背對著旼花,即便這樣溫柔的聲音也沒有讓她覺得好過一些。旼花只是想來看看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因此無從答起,只能把頭更深地埋下去。今天晚上是規定的夫婦同房的日子,可是雪再這樣不停地下下去,該怎麼辦呢?她本來就沒什麼機會能跟炎廝守,難得可以同房的日子,卻又要因為天氣泡湯,旼花覺得這真是一場令人苦惱的天災。 “夫君,你不冷嗎?” 炎這才轉過身面對旼花,因為流淚的關係,他的眼角和鼻頭變得通紅,幸虧在這樣的天氣裡,旁人會以為是受凍所致。 “公主的衣物這麼單薄,您該冷了吧?” 旼花受到他溫柔嗓音的鼓勵,鼓起勇氣抬起頭來,但視線一觸及他平和的面容,她的心跳又不爭氣地加快起來。雪不斷地落下,溫柔地掩住了她劇烈的心跳聲。 “我冷。” 旼花希望這麼回答會獲得他的擁抱,但炎實在是過於不解風情。 “是吧,瞧您的鼻子都紅了。不要待在外面了,快進屋吧。” “嗯?不,不是的……剛才是有點冷,但現在跟夫君在一起,我已經不冷了。” “這怎麼行,您看起來很冷的樣子。閔尚宮到哪裡去了?” 炎發自真心地關心她的身體,旼花卻覺得他只是想打發她離開。她又沮喪又不甘心。 “夫君不進去嗎?一起吧……” “啊,那麼先到廂房暖暖身吧。” 聽炎這麼一說,旼花馬上生怕他反悔似的向廂房走去。進門後卻發現房間裡早已經坐了一個人,把她嚇了一大跳,後面跟來的炎也吃了一驚。竟是陽明君來了,但奇怪的是並沒有聽到人通報。 “您怎麼進來的?” “翻牆過來的嘛,我可是翻牆的行家。” 他嘴裡雖然開著玩笑,但神情卻有些沉重。他望向旼花,又以戲謔的口氣說道: “你們夫妻兩人感情不錯嘛,下雪天氣是有點陰沉,但依然還是大白天啊,就這樣貓在一起,哈哈!” 旼花正想反駁他這沒頭沒腦的話,想到炎在身邊,就把言辭又吞了回去。陽明君端正了神色,問炎道: “有幾個鼠輩到我家裡去了,今晚我可以在這裡暫避嗎?” 炎想起了題云剛才來提到的事情,點了點頭,也一臉沉重地坐了下來。旼花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卻知道他留宿下來,她今晚就完全無法跟炎同房了。原來還擔心天災什麼的,現在看來人禍更可怕!旼花以憤怒的眼神投視過去,恨不能把陽明君燒穿,可還沒等她張口說點什麼,炎卻已經壓低了嗓音對她開口了。 “陽明君到這來的事情,務必保守秘密,即使對閔尚宮也不要說。” 旼花作為公主,幾乎是在宮廷爾虞我詐的環境中長大的,對這種緊張的氣氛有非常敏銳的感覺。她馬上意識到一定是朝廷裡發生了嚴重的問題,甚至可能跟王有關。一旦察覺到此,她更加埋怨陽明君了,已經出了事情,為什麼還要跑來儀賓這裡?一想到炎可能會受到牽連,她就分外不安起來。陽明君可察覺不到她的那些小心思,看著還沒撤下的茶桌問道: “你們夫妻兩人剛才一同用茶了?” “不,是題云剛剛來過。你在路上沒碰到他嗎?” “那可真是可惜。再早來一點的話,或許就能見到他了。” 炎以目示意旼花回里屋去。旼花無法抗拒,只能洩氣地走出了廂房。她一離開,陽明君就小聲說道: “我覺得徐內官自殺比圜丘壇的祭天儀式問題還嚴重。” “您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那些奸臣跟昭格署早就沆瀣一氣,這次徐內官自儘後,他們時常來我這裡,態度十分阿諛。” 雖然是庶子,但陽明君卻是王唯一的兄長,王至今無嗣,萬一有什麼這樣那樣的差錯,陽明君就是再理所應當不過的繼位人。越多的人試圖向陽明君靠攏,就證明危機距離王越近。炎的眉頭緊緊地貶了起採,陽明君卻像是無所謂地笑著說: “聖上再英明不過不是嗎?不會有事的。雖然他現在抓著昭格署不放,但他的刀口早晚會從士林派移向坡平府院君,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今晚我先住在這裡,明天上午就到市集上去,敞著懷喝酒睡覺。來往的百姓看到我這個樣子肯定會覺得荒唐吧!一定會非常有意思的。在我凍死之前可要找人來把我弄回去啊,哈哈!” 看他強作歡顏的樣子,炎也附和著笑了。他看到陽明君又開始無意識地撫摸耳環,這是他不安時的習慣。陽明君是個再聰慧不過的人,看他這樣極力藏愚守拙就知道。但即使是如此聰慧的人,現在也開始擔憂了嗎?一切到底會走向何方呢? 題云出現在王面前時,暄看完地方官的提議,正要確認值夜官員的名單。暄看了一眼回歸職守的題云,一言未發,卻在官員名單下方蓋上簽字印後,寫下了今晚的口令“雲淚”,即云的眼淚。題云知道這個口令後又羞慚又慌亂。雖然知道應該不可能,但還是擔心敏銳的王發現他糾結在月和煙雨的身份之謎中無法自拔。暄審核著公文,對更內官開口說道: “準備沐浴,我覺得有些冷,需要驅寒。” 對於這突然的指示所有人都很詫異。公文和奏章還滿滿地堆積在王和六個承旨的書桌上,向來事必躬親、最是勤政的暄,卻要在這個繁忙的時間沐浴,不由得人不感到奇怪,或許是天太冷受涼的關係吧。尚更內官奉命急匆匆地朝寢宮趕去。 待一切準備就緒後,暄進入寢宮的浴室。人參的馨香從巨大的澡盆中散發出來,充滿整個房間。題云佇立在門口,內官們走到暄的跟前,要給他除去衣物,暄卻將他們揮開,對雲說道: “雲啊,把雲劍解下來給我。” 題云馬上飛快地解下云劍獻上,暄接過雲劍又再次說道: “還有別雲劍。” 所有人都露出驚訝的眼神,題云卻依然順從地將別雲劍獻上去。王喚來身邊的尚更內官,讓他保管別雲劍。 “所有人都退下。” 浴室內只剩下暄、題云還有尚更內官三人。暄從鞘中抽出雲劍,刀刃從刀鞘裡露出,其上陰刻著騰雲駕霧的龍圖案。暄打量劍身許久,突然揮劍砍向題云的脖子,這令人難以預料的一幕讓尚更內官幾乎驚叫出聲。劍及時停下,落在題云頸間,隨時可以要了他的性命,題云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暄用劍身拍了拍他的脖子,冷冷地說: “脫衣服。” 題云慢慢解開腰帶,又脫下戰笠和夾袖。接粉除去了上衣,露出白色的內袍。暄的表情突然一轉,笑瞇瞇地說道: “雲,你還真是無趣啊!被劍比著的話,至少裝得害怕一點,這樣才有趣不是嗎?” 尚更內官高高懸起的心這才放下,但題云仍是冷冷淡淡的,沒什麼回應。暄收劍回鞘,問道: “大雪天穿這麼薄的衣服,你去哪兒了?” 題云無言以對。雖然是去了炎家,但他肯定不能如實回答。以前他偶爾也去,沒什麼特別的。但在這樣的雪天,暄肯定會好奇是什麼理由讓他連通報都沒有,一定要去見炎。如果沒有好的理由,他會固執地追問下去。王的敏銳讓他實在難以開口。 月和煙雨是同一人這完全是推測,沒有什麼有力的證據,而且自己對老師的殺死女兒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也還存有疑問。萬一被王知道並坐實,那這世界上就沒有月,只有他不能企及的、曾經的世子妃煙雨。他實在是還想再見到她,所以他什麼都不能說。 暄望著閉口不言的題云,察覺到這個嚴肅男人的心正經受著不同尋常的煎熬。 “我只倚重你一個人,看來是讓你太累了。但是現在想要壯大雲劍還是有困難,世祖的時候也曾發生過雲劍行刺的事,這是距離王最近的位置,也是最好的暗殺位置,所以不能貿然補充人進來啊。” “我不累。” 暄繼續用調笑的口氣說: “雲,去水里泡泡吧,既然都脫了那就脫乾淨好了。” “不。” “進去,這是聖旨!這可是我特意讓人為你準備的水!” “無法從命。” “你竟敢抗旨不遵?就這麼一身冷冰冰地站在我旁邊,是想把寒氣過到我身上嗎?現在我身邊的護衛只有你一人而已,萬一你病倒了,我該怎麼辦?你不知道這也是一種不忠嗎?如果你再不進去,那我可就親自把你弄進去了。” 尚更內官也跟著催促題云,題云迫於無奈終於決定去熱水里待一會兒。他脫下白色的中衣和黑色的下衣,將它們整齊又疊好,穿著貼身的褻褲,步入熱氣氤氳的水中。看他老實進去,暄才把雲劍壓在了他的衣服上,對拿著別雲劍的內官吩咐道: “如果他不在水里待夠兩刻鐘就要從水里出來的話,你就用這把劍把他的頭砍下來。” “啊?!這怎麼敢呢!就算是雲劍赤手空拳,小人也沒法傷到他一根頭髮啊!” “你這麼說也對……那你就用這把劍自盡吧!哈哈!” 暄把嚇呆了的尚更內官丟到一邊置之不理,拍拍題云的肩膀道: “雲啊,我雖然沒有賜你高官厚祿,但是你是我最珍惜的人。所以不要出問題啊,心裡也是。” 暄留下那二人,自顧自地離去了。離開前,他對留守在外的三名內官交代道: “今天不要讓雲出寢殿,讓他好好休息。” “是。” 王的身影剛從門口消失,題云就默歌地看向尚更內官,他緊張兮兮地攥著別雲劍,好像十分害怕題云突然從水里跳出來似的。 “您可絕對不能出來!” “但是兩刻鐘時間太長了。” “這可是聖旨!別說是兩刻,就算是一天,也不能違抗啊!” 題云無奈地搖搖頭嘆了口氣,然後把頭也埋入水中,在水中待了好長時間。 隔日一早,旼花遲遲不起身,感覺自己的眼睛都睜不開了。昨晚陽明君寄宿,她因為沒能跟炎在一起而獨自傷心,哭到很晚才昏昏沉沉地睡著,所以現在臉整個都腫了起來。如果以這副醜樣子去用早飯的話,婆婆肯定會察覺,無辜的炎又該挨說了。為這個,閔尚宮一大早就忙個不停,正巧下了厚厚的雪,於是就弄了一個雪球來給她冷敷。還沒等浮腫消下去,就到了飯點,所以旼花只好硬著頭皮,頂著腫臉去內廳。 她極力避免婆婆看見自己的臉,低著頭走進去,背對著她縮成一團。即便這樣,還是被申氏發現了。 “公主慈駕,您的臉怎麼回事?難道又是炎……” 聽到婆婆驚奇的聲音,旼花摸了摸臉,心虛地掩飾道: “不,不是的。只是昨晚睡得太多而已。” 申氏長長地嘆了口氣。她何嘗不知道公主的困惑,炎的個性像極了她死去的丈夫,因此沒有人比她更懂公主的心思了。其實相對於申氏而言,旼花的處境還算好一些。丈夫也就算了,申氏可是連兩個孩子都整日沈浸在書海之中的。兒子還說得過去,連身為女兒家的煙雨也是那個樣子,不喜歡自己親手做的玩偶,只要看到書就會笑逐顏開;總是抓著哥哥的衣角,反而對自己這個做母親的不親近。一想起煙雨,申氏就覺得食難下嚥。旼花也沒有胃口,胡亂吃了幾口就不吃了。現在炎和陽明君一定在廂房開始用飯了,自己卻只能在這裡想像他的樣子,真是氣死人了。 旼花匆忙吃完,就趕著回房間想著要把臉上的浮腫消下去,好去見炎。她不停地用冰敷臉。閔尚宮看到了,馬上一把奪過冰袋。 “再這樣下去臉會受傷的!哎呀,血絲都凍出來了!” “快還給我!我想快點去見夫君,現在這副難看的臉太討厭了!” “您這樣下去,不僅浮腫消不掉,反而被凍得更難看了。耐心等一會兒吧,很快就重新變漂亮啦。” 旼花又悶悶不樂起來。難得昨天可以跟炎同房卻錯過了,再往後新年就要到了,和炎再次同房的日子可能要推遲到一個月之後,要是身體再有不方便,就更加遙遙無期了。沒有人能理解她的急切,她只是想和炎待在一起而已,哪怕什麼都不做,只看著他的臉也好。只要能感受到炎的氣息,她也不敢再多奢望什麼。但人們只是對她說再忍一忍,等一等。旼花實在不知道還要怎麼忍,怎麼等。 她反复地照鏡子確認鼓起的臉已經消腫後才敢出門。雪雖然停了,但凜冽的寒風席捲著雪屑,讓她的鼻子和臉頰變得通紅。她一邊跺腳,一邊呼出白色的哈氣,在進入廂房的小門旁兜兜轉轉。她非常想去見炎,卻又擔心炎會覺得自己腫起的臉難看,只能茫然地踱來踱去。她進又不敢,退又不甘,就這樣踟躕了一整天。里屋和小門之間的狹窄小路,原本舖滿了蓬鬆白雪,剛開始只印下旼花的一串小腳印,之後腳印層層疊加,雪層被踩實,最後竟變成了堅固的冰面。 一整天都只是踱來踱去的旼花最終還是連炎的髮絲都沒看到,就被閔尚宮抓回去關在房間裡。旼花完全不能理解到底為什麼年輕的夫妻要在外屋和里屋各自分開住。明明夫君就近在眼前的廂房,但因為禮法,身為女人的自己卻不能接近,真是惱人,她嘟嘟囔囔地坐在書桌前,百無聊賴地把書本翻來翻去,最後撲通一聲趴在了書上。 旼花在十四歲的時候就和十八歲的炎成婚了。還懵懂的她覺得只要能和炎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就很好了,成婚離宮的那天也沒有什麼不捨之情,只覺得自己幸福得不得了。誰想到一切並不是她想像的那樣,雖然成了婚,但根據《朱子家禮》,未滿十六歲二人不能同房共住。所以從婚後的第一天開始,兩個人就一個在里屋,一個在廂房,彼此分開生活。更讓旼花沮喪的是,在她面前炎仍要保持臣下對公主的禮節。 剛成婚時的旼花為了在幾天才可能見一次的炎面前保持自己最美麗的狀態,每天從早上就開始梳妝打扮,頭上戴著華麗的加髢度過一整天。比旼花的臉還大好幾倍的加髢的重量讓她的脖子痛到不行,只能用讓炎看到自己的美麗作為信念苦苦支撐,讓自己堅持。但是她的努力成果炎很少能看到,更多的時候她只能悵然望著廂房,形單影只。因此她經常躲在廂房後面的小路上暗自流淚。但偏偏是委屈哭泣的她,卻被炎發現了。 不知是因為憐憫公主的淚水,還是因為她旁邊無人陪同,炎沒有像平時那樣,依禮問候然後馬上離開,而是詢問道: “公主為何獨自一人在這裡哭泣?是想回宮了嗎?” 旼花被加髢的重量壓得無法搖頭。雖然她想念並讓她流淚的不是皇官,而是炎,但這怎麼說得出口。他親切的詢問讓旼花的淚水流得更洶湧了,這讓炎束手無策,試著哄她道: “如果想回宮的話,明天就和我一起……” “不是的,只是……只是因為加髢太重……” 不能說是因為太想見他,只能拿加髢做藉口。但炎卻聽信了她的話,插在頭上的加髢確實看起來十分複雜繁重,很容易讓人相信小小年紀的她承受不住。炎親切地牽起仍抽泣不止的她,這是旼花第一次握到炎的手,那一刻一切都被她拋在腦後,彷彿時間上只剩下那隻溫暖的大掌。她生怕被放開,馬上用兩隻小手緊緊地抓著他。 炎就這麼任她拉著,帶她回到她的房間。讓旼花坐下,炎用生疏的手法拔掉裝飾加髢的髮簪,卸下加髢,只在髮髻上以簪子固定,又簡單地添加了幾個小髮飾。望向鏡中的旼花,他露出幾乎要把她溺斃的笑容。 “公主的頭型非常圓潤漂亮,所以不要用加髢遮蓋住。我看到加髢就覺得不自在。” “但是……” “想在外人面前保持威儀嗎?那麼在家的時候就打扮成這樣,外出的時候再戴上加髢,這樣好不好?” 旼花用力地搖了搖頭,沉重的加髢卸去,搖頭也輕鬆多了。 “從現在起,外出的時候我也不戴了。” 反正除了炎以外,她根本不在乎別人覺得好看不好看,所以再也不能讓它繼續待在頭上讓炎覺得不自在。此時旼花依然害怕炎會突然走掉,所以一直緊緊抓著他的衣角。炎只是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看著她緊握的小拳頭,就一直坐在那裡沒有離開。兩人相對無言,炎望著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但旼花已經覺得幸福得不得了了,視線貼在他的臉上無法移開。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沖昏了頭的她,鬼使神差間居然親上了炎的臉頰。那時恰好是一個美麗的傍晚,窗外火紅的霞光給這一對新人年輕的臉龐塗上一層嬌豔的胭脂色,因此誰都不知道在那個瞬間,這兩個人有沒有臉紅。 從那以後,旼花就掐著手指頭期待初夜的日子。雖然她不知道初夜是什麼,但聽說只要經歷過就能成為真正的夫妻了,所以只要自己到了十六歲,就不用再這樣每日苦等炎了。旼花長久地沉浸於這樣交織著迷茫與期待的遐思之中。但不想沒過多久許閔奎就去世了,炎要在祖墳為父親守孝三年,於是這三年裡兩人只能分隔兩地。那三年並不是無意義地流走,伴著思念和淚水,十七歲的旼花像花一般美麗地綻放開來,也讓炎變成了二十一歲的成年男子。他們再也不是那一對少不更事的小兒女了。 炎從山中祖墳回來的那天,旼花拜託閔尚官給她化了最為精緻嬌豔的妝容。她的心不住地悸動,牽連著全身,手抖得什麼都做不了。炎回家以後,接連幾日都沒去她的房間。旼花等不及,終於在四天后踩上了廂房小門外的那條路,那裡已經落滿了火紅的楓葉。她不顧儀態,趴在門縫上窺視裡面,尋覓著炎的踪跡,背後卻突然傳來了她已思念了好久的聲音。 “公主,您要在廂房找什麼東西嗎?” 即使不用回過頭,旼花也知道是誰在說話。雖然記憶中的聲線已經變得更為成熟穩重,但熟悉的蘭香已經隱隱約約地隨風而至。她不敢回頭,羞臊地站在原地,用手指摩挲著小門。感覺炎沒有要再說什麼的意思,她有些灰心地,先開口輕聲問道: “聽說您四天前就回來了,為何不來妾身這裡呢?” “從祖墳回來的四天之內是不能到里屋的,所以我直到今天才去看您。但您卻不在,所以我就來這裡看看。” 只是確認了炎沒有忘記自己,旼花原本受傷的心卻立刻雀躍起來了。 “您要背對著我到什麼時候呢?” 即使不用轉過身去,旼花也能感覺到炎在微笑,那是她始終無法抗拒的溫柔陷阱。旼花微微轉身,低頭用余光偷瞄炎的臉。三年前那個站在自己眼前的美麗少年,如今平添了幾分男子氣息,更讓她的心臟窒息般地跳動。以前看著有些不合適的紗帽和長衫,此刻穿在他的身上無比的妥帖與自然。 “您變……變了很多呢。” “公主也是一樣啊。剛剛差點沒認出您來。” 楓葉在這對拘謹的夫妻之間不斷地滑落下來,其中一片盤旋地飛上了旼花的肩膀。炎向她的肩膀伸出手去,輕輕地拿走它,動作極盡溫柔,好像生怕把什麼碰碎一樣。旼花的目光盯著他用白玉般的指尖拈起楓葉,又像誘惑什麼似的用嘴唇碰了碰它,她的視線自然地隨著那葉子留在了他美麗的面容上。炎滿眼都是溫柔的笑意,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旼花這次卻沒法用微笑回應,而是把無名的醋意與怒火發洩在那片楓葉身上。她仰視著炎,或許是淚水的關係,她大大的眼睛明亮得驚人。 “如果您想親吻紅色的東西,又不是只有楓葉!” 炎似乎有些吃驚,微微瞪大了眼睛。此時恰好又有一片楓葉悄然停靠在了他的紗帽上,被炎以指尖取下,惡作劇似的送到了她的嘴唇上。旼花又迷惘又羞惱,下意識地抬手想去拂開,不料卻被他有力的手緊緊鉗住,原本楓葉所在的位置,突然被炎溫熱的唇佔領了。仍然是那樣輕柔到幾乎不存在力道的動作,卻好像一場巨大的風暴在旼花的世界呼嘯而過,讓她瞬間陷入萬劫不復。徹底被嚇呆了的她還未來得及感受這甜美到疼痛的觸碰,炎的嘴唇便已迅速離開了,他低頭輕笑著,在她的耳邊細語: “您又怎麼會知道,我有多麼渴求另外一件紅色的東西,思之欲狂,才只能暫時以楓葉聊以慰藉呢?” 炎又露出了讓她心醉神迷的璀璨笑容,打開小門準備離開。旼花如夢初醒,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衫。 “我……我……” “您請說吧。” “我,現在十七歲了。所以可以……” 炎眉頭微動,嘴角輕揚,什麼也沒說,跨過小門飄然遠去。旼花回不過神,木然地望著他優雅的背影,直到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裡。火辣辣的感覺突然在那一瞬間湧上她的唇,她的心也呼應著那遲來的親熱,瘋狂地躁動起來。 旼花伏在書案上睡著了。一整天都在寒冷的室外打轉,她實在是太累了。閔尚宮鋪上褥子,小心翼翼地把公主放在上面。就算她熬夜等,炎也不一定會來吧,旼花這麼想著。隨著凍僵的身體在溫暖的被子下一點點化開,她放棄了繼續等待的念頭,沉沉地睡了過去。但冷掉的心,又怎麼可能這麼快回暖呢? 炎練完劍就去沐浴了,之後坐在房裡,才想起似乎一整天都沒見到公主了。自己雖然可以去接她過來,但這麼做好像又於禮不合,想起昨天淋著雪跟在自己身後欲言又止的公主,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馬上跳起來在抽屜中翻找出寫著該和旼花同房日子的紙。 “原來是昨天啊!光想著陽明君在,不想竟然錯過了……” 炎不知道是不是剛剛泡過熱水的原因,一想起旼花,身體就感到一絲動心。沒見到旼花,今天一整天都覺得空落落的。天還不算晚,這會兒走去內堂的話也不會顯得失禮。他穿戴好衣冠穿過中門朝里屋走去,不料旼花房間的燈卻已經熄滅了。炎望著漆黑的窗口,失望地想要迴轉,又想到也許她只是剛剛睡下,於是低低地咳了幾聲。 “咳咳!咳咳!” 先聽到咳聲的是閔尚宮。值守在外屋的她馬上從淺眠中醒來,趴著身子打開偏門去喚旼花,她比誰都了解公主,所以知道這時候一定要叫醒公主。偏偏這次旼花睡得很沉,怎麼晃動都不醒。不一會兒外面沒了什麼動靜,炎似平要走了。閔尚宮心裡一急,直接打開門衝了出來。炎已經走下內堂的台階了。 “儀賓大人,您請稍等一下。” 炎停下腳步,身子半轉向她。 “公主馬上就會起來了。所以……” “不必了,我只是順便路過看看。輕點聲,不要吵醒公主。” 炎轉過身去,迅速離開內堂。閔尚宮很想代替公主抓住他飛揚的白色袍角,求他等一等。如果明天公主知道炎來過卻又走了,不知道會有多難過,這麼一想,連她的心裡也悲涼了起來。 炎沒有照原路返回,而是沿內堂後面的小路走去。但沒等走到小門跟前,就滑了一大跤。炎撫著屁股起身,低頭看到了雪地中佈滿旼花的小腳印,被踩得結結實實的一大塊光亮冰面,彷彿看到了她一整日的躊躇與等待。想到旼花,他的嘴角又不知不覺地揚了上去,但想想她明日可能還會過來,就不免又有些擔憂,怕她不小心像自己一樣跌倒。 炎找來鐵鍬,開始鏟起變結實的雪。他素來養尊處優,並不怎麼會使用鐵鍬,再加上堅硬的雪凍得硬邦邦的,所以進度十分緩慢,但在他堅持不懈地敲擊剷除之下,路面還是慢慢地顯現出來。他把路剷出來後,又用掃帚把冰面掃走。雖然這裡掃了,但是旼花萬一進去小門怎麼辦呢?他想了想,乾脆連同小門到廂房路上的雪也掃乾淨了。 打掃完的炎獨自站在清冷的後院,能和他探討學問的人不能來這裡,可以來的人又不學無術只思玩樂,炎成為融不進任何群休的孤家寡人,此處再也沒有什麼人往來。或許是因為雪景更生淒涼,他此時感到分外孤獨。為了排解這種感覺,炎努力地把視線集中在後院的梅花樹上,它每根枝條雖然都壓滿了雪,卻仍能感受到雪下花芽熾熱的生命熱情。 “難道現在我還能有什麼期待不成……” 炎低沉地自言自語,隨後又自嘲地苦笑起來,突然間,他半抬的眼簾猛地張大,投向梅花影中隱隱約約的人形。知道炎凝視著這裡,陰影后的人也受到驚嚇一樣一動不動。 “是什麼人在那裡?窺視之事非君子所為,如果不是女神霜到訪的話,還請現身吧!” 黑暗中看不出什麼,只能聽到積雪被腳踩得咯吱作響。一個面孔漸漸地從暗夜的陰影中浮現出來。 “小人卑微,怎敢以女神霜作比。” 是一個看上去非常陌生的女人。藉著月亮和微弱的雪光,炎瞇著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許久,驀然開口說: “……雪?是雪嗎?” “做下犯禁的事情,終有業報!” 張氏都巫女的嚴詞告誡迴盪在雪的腦海中。但竟然炎還能認出自己,還記得自己的名字,這樣的歡欣讓她不顧一切,把所有的禁忌都拋在了腦後。 “少爺,您竟然還記得小人?” 炎有些尷尬,微笑不語。如果不是題云昨天剛好問過,哪能這麼容易想起來,要說記得她實在是太虛偽了。他避而不答,含糊地轉開了話題。 “我現在已經不是少爺了。” “是啊。現在您……” 炎猜想著雪此時前來的原因,並沒有感受到她話語中的悲涼之意。 “你來這裡做什麼?怎麼進來的?翻牆?” 雪沒有回答。她放縱自己對炎的思念來到這裡,違背了不入儀賓宅院的戒條,忘情地看著他,以至於暴露了自己,被當賊一樣地盤查。心中千頭萬緒,五味雜陳,讓她無力開口。炎笑笑說道: “看你站在那兒,倒讓我想起來了。以前你也是這樣,不管問你什麼,都是冷冰冰的,站著一言不發。” 聽他這麼說,雪淒苦地笑了。炎可以輕易地影響她的情緒,她尖刻地回應道: “您只記得小人冷冰冰的臉嗎?那您知道一個身份低賤的丫頭,要用盡多少力氣才能在少爺面前忍住她情不自禁的微笑嗎?” 從前有個叫“這丫頭”的丫頭,父母都是奴婢,所以自打出生,她就被烙下了最卑賤的烙印。聽說“這丫頭”還在娘胎中的時候,父親就被賣掉了,母親在她三歲的時候也被賣掉。沒有人去記得她的原名,別的奴婢們對著孤苦的她“這丫頭,那丫頭”的呼來喚去,漸漸“這丫頭”便成了她的名字。她渾渾噩噩地活著,除了這個玩笑一樣的名字,她對什麼都無所知覺、無所反應,即使是對自己的存在,也沒有多了解的必要,隻機械地照著吩咐做事情。被別人欺負也無所謂,任他們踢踢打打,她都已經習慣了,甚至被別的奴婢罵“傻瓜,廢物”,也不知道那是不好的話。 “這丫頭”也像自己的爸爸和媽媽一樣被賣掉,來到這所大宅。那是她七歲時候的事情,她連自己被賣了多少錢都不知道。新到的地方除了比之前其他待過的大一些以外,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所以她一點也不感到陌生。第一次在樓閣上見到讀書的炎,她就丟了魂。 她曾經見過無數穿戰服戴幅巾的大家少爺,他們總是家常便飯一樣用樹枝戳自己、對她拳打腳踢。這個人穿著同樣的衣服,應該盡快逃走才是,但她的眼神和腳步都如同被鎖死了一般,只盯著他無法移步,連口水不知不覺從大張的口中流出來都不知道。公子從書本上抬起頭,望著滴著口水的骯髒丫頭,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她都覺得美得像畫一樣。 看這孩子望向這邊一動不動,炎有些奇怪,他尋覓著她的視線落處,看到了書桌上的柿餅碟子,他自以為明白了,笑了笑,拿起一塊柿餅向她走去。這丫頭陶醉在走過來的美麗公子春風般的微笑裡,完全忘記了要逃走的事情,等他近在眼前她才如大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可想像中的踢打沒有到來,一隻握著柿餅的修長玉手卻停在了眼前。 “你在看什麼?是想吃這個嗎?” 連聲音都這麼溫和。本以為他會賞她一通拳腳,他卻將柿餅遞過來,這令這丫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神奇。不知道是他溫和嗓音的說服力,還是她盯了太長時間的關係,現在她突然很想吃掉那個柿餅。她彷彿著了魔一樣移不開視線,不知是為那柿餅,還是為那雪白美麗的手。 這丫頭剛欲伸手接過柿餅,卻又迅速把手收回了身後,用手背用力地擦著後背的衣物。她的手烏黑粗糙,手背皴得四分五裂都是血痂,指甲裡還藏著烏黑的泥,真是醜陋極了。與這雙白皙的手的刺眼對比讓這丫頭徹底懂得了高低貴踐、善惡妍媸的雲泥之別,也讓她徹底知曉了自己的卑踐與醜陋。 “你難道是新來的?你叫什麼名字?” 她想說出自己的名字,卻說不出口。至今為止無論誰問都回答得很順暢的問題,這次卻奇怪地難以啟齒。在討厭說出“這丫頭”這名字的那個瞬間,她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羞恥心。這丫頭抬起眼睛,順著遞過柿餅的手望著主人家的公子。看到他因微笑而露出的像夕顏花一樣潔白的牙齒,她想回應那笑意卻笑不起來,只是撅著嘴低下頭去。 她羞惱莫名,一把奪下公子手中的柿餅,遠遠地逃開了。奔跑中她的眼中不知為何流下了淚水。如果被打的話,會因為身體疼痛而哭,但這次沒有誰打自己,而是心裡某個角落隱隱作痛,痛到流下淚水又是為什麼呢?她把身體和心都隱藏在又冷又暗的地方,窩成一團啃著柿餅,可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她邊用袖子擦著淚水和鼻涕,邊茫然地啃食著。她忽略了柿餅的美味,因為所有的感官都被心痛的滋味佔據了。只有七歲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為何會有這種莫名的悲傷。 偷偷抹乾眼淚,她又回到了下房,下房女僕邊敲打著她的腦袋邊說: “這丫頭啊,剛才跑哪兒去了?” 這丫頭不回答,只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女僕一把扯過她,按在地板上,解開她的頭繩,在她頭髮裡噴灑去蝨的藥劑。 “你可聽好,從今往後,你的名字就是'雪'了。” “嗯?為什麼?” “你本來就是來為我們家小姐當丫鬟使的。但小姐不喜歡你原來的名字,於是讓少爺給起了這個名字。竟然叫雪,你可真配不上這個名字呢。” “少爺?這個府邸有幾位少爺?” “就只有一個。你可不知道他有多出眾,才十二歲就開始為應付成群的媒婆頭疼了。總之可不是你有福氣見到的人!” “其實我已經見過了呢……雪?雪……” 默默地念著自己的新名字,不斷地品味著這美麗的字眼從口中流淌而出的感覺。雖然覺得潔白無瑕的雪確實不適合成為自己的名字,但她的嘴角還是不知不覺地翹了起來。費了好大力氣她才搓盡身上的泥灰,現出膚底,並且自出生以來頭回穿上乾淨的衣服,穿過內宅重重疊疊的房間,進入小姐的閨房,她第一次見到了煙雨。對著呆站在外的她露出美麗微笑的小姐,不僅有像少爺一樣美麗的面容,也有像他一樣溫和的嗓音。 “那邊怪冷的,到這邊來坐吧?” 雪遲疑地走過去坐下,煙雨馬上抓過她的手放在火爐上取暖。雪看著自己枯黑的手被和少爺相像的美麗小手握著,感到自卑萬分,馬上試圖將手抽回,可煙雨反而將她攥得更緊了。 “你的手好涼啊,這樣就能暖和些了。聽說你叫雪,今年幾歲?” “七,七歲……” “七歲?比我小一歲呢。” 雪抬頭看向煙雨,雖說她比自己年長一歲,但看起來比自己小多了。她無法形容的美貌再一次讓自己羞慚不已。雖說這是頭一次見到煙雨,但對雪來說,她已經不是“自己要服侍的小姐”,而是賦予自己美麗的新名字的“少爺的妹妹”。 能給煙雨當丫鬟,雪覺得自己很幸運,不僅是因為她還小,煙雨並不十分令她做活,還因為這樣她就能經常見到少爺了。炎因為非常疼愛妹妹,常到廂房來和煙雨一起讀書,雖然只能偷偷地看著少爺,雪已經覺得很滿足了。偶然有視線相碰的時候,少爺總是首先對她遞上微笑,但雪卻不能回應什麼,只保持平靜冷淡的樣子,這讓她心中更為糾結。 雪在被使喚跑腿的過程中路過廂房,看見少爺的木劍放在花壇上。她環顧四周,走過去將劍拿起來。劍柄上沾著炎的氣息,在雪的眼中,木劍什麼的倒絲毫不重要,只是那上面殘存的氣息讓她激動萬分。四周無人,她不能自已地將那把劍佔為己有,卻不知道禍根自此埋下。劍身太長,實在難以收藏。她左思右想,終於決定將它藏在里屋後院的牆壁下,並覆蓋以石頭和落葉。這柄木劍在之後也頗引起了一陣尋覓風波,不過終究還是平息了。 少爺用過的東西被自己擁有,這讓雪感受到了無比的幸福與滿足。她時常取出木劍,摩挲不已,愛若珍寶。傾慕之情讓她的心不斷膨脹,她開始躲到炎練劍之所,悄悄地窺視他。看著相比其他二人顯得錯誤百出的炎,她忍不住偷偷地笑。每次窺視回來,她都會尋出木劍,回憶著炎的動作照做。 “練得很好啊!” 是炎的聲音!她揮舞木劍的身姿在炎的注視中瞬間凝固。她生怕自己得來不易的少爺的物品被奪走,雖然已經嚇得渾身頗抖,但她仍緊緊抓著木劍不肯放手。炎走過來仔細看了看雪手中的劍,雖然察覺到這正是自己丟失之物,但並未動聲色,只是莞爾一笑。雪慌亂中結結巴巴地尋覓藉口: “小人喜歡劍術……想要學習……” 炎摸摸她的頭,溫柔地說道: “你叫雪?女子握劍的話,命運會變得淒慘。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要握劍。” 雪實在不能承受這樣與少爺對視給她帶來的衝擊,飛快地逃了。被摸過的地方像被什麼灼燒過一般,熱辣的感覺久久不散。 “女子……” 炎的話語彷彿醍醐灌頂,讓她原本混沌的世界清朗起來,也帶給她分外的喜悅與興奮。她知道自己是女子,少爺是男子,他們不同,卻可依照天道互補。這樣的領悟讓九歲的她怦然心動,然而感知帶來心動的同時,也帶來對現實冷暖的深刻觸覺,世情的嚴寒在她的心裡一點點累積,令她過早地明白相見不如不見的意義。 十歲,十一歲,十二歲,雪就那樣慢慢地長大,總是在暗中偷偷地看著少爺,但從沒有在少爺的面前露過一次微笑。雖然她還小,但是她很明白自己必須隱藏自己的心,不可以對他笑,不可以對他好,一切都因為她卑賤如泥土的出身。熾熱的感情不斷地被壓抑著,執念卻越發地深,越是絕望地愛慕,就越是要在炎面前做出拒他千里之外的模樣。不能宣洩出的情焰,在她的心裡熊熊燃燒,幾乎要將她烤炙成一堆灰燼…… 煙雨被擇選為世子妃半月以後,命運又對雪開了一次殘忍的玩笑——她被賣掉了。那時煙雨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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