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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999年暮春

盛夏的櫻花樹 沈星妤 9619 2018-03-16
建豪在上海商城底下的超市裡漫無目的地閒晃,隔一分鐘看一下表,手心裡的錦盒已經緊張兮兮地開始冒汗了。 小米正在商城的會場裡接受全國最佳短篇小說的頒獎,接著還要去參加一個電影首映會。建豪中午翹班出來,就為了到這兒來堵她,不過現在,他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挑錯了日子? 陸續有人從自動扶梯上下來,建豪衝出去,一眼就看見小米急匆匆地往下跑,他走上前,剛好逮住她。 “幹嘛?”她瞪他。 “走,去吃東西。” “又吃?你煩不煩吶……” 小米兩隻手擋在多利蘿瑪的門框上,就是不肯把腳伸進去,建豪在她後面拼命推,侍者不停地對他們鞠躬,左一句“歡迎光臨”,右一句“歡迎光臨”,建豪沒辦法,只好一腳把她踹了進去。

“有錢沒地方花是吧?到這種地方請我吃飯?” 小米坐在一塵不染的餐桌前,渾身不自在。 “都快三十了還請你吃拉麵,像話麼?你放心,我有的是錢。”建豪一副樂不可支的顛樣。 小米知道他最近剛升職,一頓大餐是逃不了的,可至少也應該叫夏吹一起來分享才對,於是,毫不留情地諷刺他: “阮菁就是因為你這副郎當樣才偷偷嫁給別人的,你怎麼那麼沒記性,真服了你!” “好好的,提她做什麼。” 自從建豪回來之後,小米就一直嘗試著想讓他和阮菁重歸於好,但是建豪很坦率地告訴她,那純粹是白費工夫,是阮菁先提出分手的,他被甩了,這就是事實。 “你看她像個吃回頭草的人麼?” 每次談到這件事,他總要說這句話。

果不其然,97之前阮菁調到香港去工作,沒想到97一到,她就嫁給了一個年輕有為的港商,建豪覺得她真是愛國。 不料,阮菁出嫁後反而和建豪重修舊好,成為了死黨,並時刻關注著他和小米的情感動向。 這幾年,小米和建豪始終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有時很親近,近到看上去和普通的情侶沒多大差別;有時很遙遠,遠到根本無法揣摩彼此的距離。 28歲的小米仍然筆耕不輟,很多人開始熟悉那個集編劇與作家於一身的夏沙,報刊雜誌常常刊登有關她的報導,但是很少有人見過她本人,因此也很難挖到她的八卦,只知道她很年輕,姿色不凡卻始終單身。 小米依舊保持著低調內斂的本性,不喜歡在公眾媒體上露臉。因此,建豪特別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時光,就像現在,滿足地看著她撕咬香嫩的肉汁,便覺得自己是這城市裡最幸運的一個人。

“恭喜得獎,小小禮物,不誠敬意。” 他悄悄把準備好的禮物推到她面前。 小米白他一眼,為了懲罰他的油腔滑調。 “給我手機幹什麼?我不需要。”她把新款的小松下又推了回去。 “夏吹說你以後會越來越忙,忙到沒辦法找到你,所以就買了一隻,以備後患。我只負責送禮,要還你還給他去。” 小米愣了愣,只好把它收起來,嘴裡不停地嘟囔著:“亂花錢,回家再跟你算帳……哎呀,慘了!”她忽然又跳起來,“和製片約好了在會場門口碰頭的,完了完了,要遲到了,我得馬上走,晚上來家裡吃飯,算是將功補過。”她習慣性地拍拍建豪的腦瓜,說走就走。 小米一離開,建豪才想起把最重要的東西給忘了。 “小米——!” “又怎麼啦?”

她剛好半個身體露出門外,不耐煩地回過頭去,不料,一樣東西小球似的迎面飛來,小米敏捷地伸手接住,是只粉紅色的小錦盒。 “什麼東西?” “我的禮物,回家再打開看吧!” 建豪眼見她放進口袋抽身而去,便長吁一口氣,安下了心。剛想迴座位去拿找零,突然,被推門而入的另一位年輕女子吸住了視線。 那位女士沒看見他,而是直接和不遠處的朋友打招呼,建豪順眼望去,坐在位子上等她的人並不認識。 “她不是在美國麼?……”建豪禁不住暗自驚訝。 夏吹趴在貨架上清點飲料,注意力卻集中在腰間的手機上。 怎麼還不響呢? 他不確定小米是否喜歡他的禮物,可至少,應該用它打通電話才對。 她越來越懶了,夏吹心裡埋怨,嘴上卻笑著。

四年,他們在一起整整四年了,直到現在,只要一想起她,哪怕是不經意的,他仍然會情不自禁地愉悅起來。 “經理,有位小姐找你!” 夏吹回過神,俯身眺望,一位衣著時尚的女子正磕磕絆絆地穿越滿地紙箱走過來。 夏吹覺得有點眼熟,一下子又似乎認不出來,女子終於停下腳步,抬起頭來。 “爬那麼高,不危險麼?” 簡影爽朗地對他笑笑。 夏吹意外極了,立刻從貨梯上爬下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一個上海朋友告訴我的,她經常到你們賣場來買東西。” “有時間敘個舊麼?”她問。 “當然。” 時至今日,突然面對她,夏吹仍然覺得尷尬。 “還是找個地方坐下聊吧。” 他直徑往賣場的自助餐廳走去。

“想吃點什麼?” “隨便,咖啡好了。” “這兒的咖啡不怎麼好喝。” “沒關係,我又不是為了喝咖啡才來找你的。” “你好麼?” 夏吹重新調整自己的情緒。 “好,也不好。” 簡影隨意攪拌著手裡的駝色液體,不讓夏吹看見自己的臉,然後,把杯子舉起來喝了一口,這才把目光投射過去。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有五年多沒見了。其實,我一直想來上海來找你,可我母親不同意,她認為女兒被拋棄一次就夠了,何必再跑去自取其辱。” “是我對不起你。痛痛快快地罵我一頓,也算給我一個懺悔的機會。” “懺悔?”簡影自嘲地笑。 “不必說得那麼可憐,事情過去那麼久,該傷的、該痛的,早已成為過眼雲煙,懺悔又有什麼用呢?”

“你還在怨恨我,是麼?” 夏吹莫可奈何地垂下眼簾。 “你知道就好,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就快變成祥林嫂了。” “後來,慢慢地,就想通了,即便沒有當初的變故,或許我們也會分開吧。” 她說話的語氣有種心如止水的荒涼。 “分開了也好。” “你走後,我變堅強了,開始體會到小米身上的那種柔韌力量。上午,我在商城的頒獎典禮上看見她了,她看上去比以前更迷人。我母親說,如果她是鑽石,即便埋在泥土裡,總有一天也會發光,果不其然。” “看來,你們過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好,一個神清氣爽不再壓抑,一個才華橫溢楚楚動人,這足以證明你當初對我的殘忍是有價值的,不是麼?” “你這麼說,是存心要讓我難受了。”

夏吹的眉尖又習慣性地鎖到一起。 簡影突然感到眼眶一陣燠熱。 有多久?已經有多久不曾看見這熟悉的表情? 他仍然在那段感情裡無怨無悔地忍受折磨,而且比以往更坦然更豁達。 簡影很想無視此時此刻內心所產生的衝擊與動容,但是,好像很難。 她的眼光逐漸恢復溫柔,那個她所熟悉的抑鬱少年已經不在了,可是,那張令她在無數個夜晚默默冥想的臉,卻依然能勾起心臟最強烈的顫音。 夏吹也在凝視她,內疚的暗潮漸漸恢復成平靜的流波。 他眼底那片湖水如此寧靜如此遙遠,為何自己以前從來不曾將它看清楚呢? 不一會兒,簡影微笑了,接著,夏吹也笑了,氣氛忽然就轉回久別重逢的親切與祥和上來。 “這次南下,是旅行還是出差?”

“我不是從北京來的,而是從舊金山。” “在美國一起唸書的朋友幾年前就回國了,這次剛好可以見到他們,當然,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你。” “我?”夏吹不明白。 “有件東西我必須還給你。” 簡影拿出保存得完好無損的小米的日記本,攤開夏吹的掌心,輕輕放進他手裡:“這麼珍貴的東西,你怎麼可以隨便丟棄呢?” 夏吹異常震動,內心頃刻間湧動起千言萬語,面對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些年,小米的日記一直陪伴著我,雖然這對我來說有點諷刺,但我實在捨不得把它留在北京那個寂寞的空房子裡,畢竟,那是你留給我最後的一樣東西。” “在美國,一個人的時候,我常常打開來閱讀。沒想到,這本日記的語言比她的小說更精緻,我翻來覆去地讀,翻來覆去地感動,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在文字上一直無法超越她,因為她心裡比我多了一份不求回報的摯純。”

“所謂真情流露,沒有日積月累的情感,何以來如此逼真的語言?可見,她愛你的方式和我有著天壤之別,我要的始終是佔有,而她卻寧可做一個沉默的觀望者。” “我想,如果當初不是我硬要把你們之間的那層紙捅破,她一定會永遠地把自己隔離在你的生命之外,孤獨地為你守侯一輩子;換作是我,未必有這樣的勇氣。坦白說,我應該感謝小米,是她讓我從原本自以為是的狹隘私情中超脫了出來,也是她讓我了解到,那種人世間最難能可貴的愛情到底是怎樣的。” “從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怨恨你了……” 夏吹有些茫然,他沒想到簡影會用這種令他無地自容方式,來試著原諒他的不忠與背叛? “沒能好好珍惜我們之間的感情,是我這輩子所做的最不可饒恕的事情。簡影,我虧欠你太多了,你最好永遠不要原諒我,這樣或許會讓我好過些。” 簡影的淚水了無聲息地滴落到小米的日記本上,於是,夏吹的眼角也忍不住酸痛了起來,她伸出手,緊緊握住他的手。 “別說了吧,什麼都不要說了……” 夏吹放下本子,把另外一隻手也覆蓋上去。 四周人聲鼎沸,他們就這麼旁若無人地,牢牢握住了彼此。 過了很久,簡影才把手抽回來,重新找到先前的思緒。 “還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航空信交給他。 夏吹打開一看,是一封來自美國波士頓某生物工程研究所的聘書。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找到你的,總之,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還在美國讀書,是學校轉寄給我的,可能他們以為你和我在一起吧,後來,我專程去了一趟波士頓,了解了情況。” “他們說94年的暑假,你曾經發過一份資料給他們,有這回事麼?” 夏吹仔細回憶。 “難道是我寫畢業論文時,那個基因試驗的報告?當時,我只是在網上查到美國一家研究所正在尋找有關這項試驗的最新資料,我認為有些數據對他們會有幫助,就順便寄了一份給他們。” “那就對了,對方說,你的報告為他們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線索,想邀請你去那裡協助他們工作。” “他們找了你很久,如果不是我及時出現,對方已經決定放棄了。所以,我才急著趕回來告訴你這件事。” “我在上海還有三五天的時間,無論你的決定如何,一定要給我一個答复。” 夏吹沉思片刻,把信封交還到簡影手中。 “你代我向他們表達謝意,就說我在上海已經找到了滿意的工作。” “在大賣場當業務經理?” 簡影簡直不敢相信。 夏吹拒絕回答。 “一點考慮的餘地也沒有?” 他搖頭。 簡影臉色陰沉下來。 “夏吹,你對不起我沒關係,為什麼連這麼好的機會也要放棄?現在,我是以朋友的立場奉勸你,不要在一大堆罐頭飲料裡浪費你的聰明才智,你當初的理想呢?抱負呢?全都到哪兒去了?你真的決定為小米,把自己一輩子的前途全賠進去?難道你就不能把她帶在身邊?現在沒有人會來拆散你們,你怎麼就不能為自己想想?” 夏吹知道簡影說得有道理,可是,他不能這麼做。小米的成就才剛剛開始,如果突然將她放到一個沒有母語的環境裡,即便從頭開始,也很難達到現在的目標。到時候,沒有人會記得夏沙是誰,所有的一切,將統統不復存在。 “我拜託你幫我解決這件事。” 突然,有股怒氣湧上簡影的胸口。 她別過頭,逃開夏吹堅毅的表情。 “我真不明白,離開她,你會死麼?” “會。”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簡影有點被嚇到,怔怔地呆在那裡。 “簡影,我愛她。”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能佔據她的位置。我知道我不正常,所以才決定放棄自己的人生,那是注定的懲罰,否則當初,我也不會離開你。說實話,對這樣的愛情,我並沒有抱太大的奢望,因為我知道,有些事情在我和她之間是一輩子都不能做的,我們永遠只能隔著距離長相廝守,可是,我只能這樣。” “我不在乎生兒育女或是創造所謂驚人的成就,我只要永遠守在她身邊,看著白頭髮一根根地長滿她的頭頂。但是,無論她臉上的皺紋如何堆積如山,也會在看到我的時候像現在這樣幸福地微笑,我就心滿意足了。” 夏吹的執迷不悟讓簡影遭遇到一種驚心動魄的碰撞,她無法接受,卻又不得不被如此強烈的不離不棄抨擊到世俗之外。 “這些話我只對你一個人說,因為,我知道你懂。” “不,我不懂!” 簡影站起來,轉身離去,可沒走幾步就停了下來。 她站在原地,泣不成聲:“我不懂,為什麼這樣的愛情,要扼殺一個人的前途?” “簡影……” 夏吹走到她面前,為難地遞上紙巾。 簡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撲上去勾住夏吹的脖子,將他牢牢擁緊。 “夏吹,教我,怎樣才能忘記你,怎樣才能忘記你?” “……” 夏吹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悲哀正徐徐地浮出海面,他不由自主,慢慢地把手耷拉在簡影劇烈抖動的身體上…… 建豪從夏吹家回去的路上,發現了小米偷偷塞還給他的戒指。 “五年了,她還是不要我。”他垂頭喪氣地對阮菁說。 “誰叫你拿個訂婚戒去嚇唬人?你就不能有點耐性?” “她為什麼總是不明白我的心呢?還是你比較了解我。” “怎麼,後悔啦?那就放棄咯。” 阮菁故意唱反調。 “不到最後關頭決不輕言放棄,這可是你教我的。” 阮菁沒回話,建豪知道她已經在電話那頭微笑了。 “有空到上海來看我吧,我有點想你。” “現在才知道我的好,晚啦!” 建豪被阮菁逗樂,心情舒暢了許多。 畢竟是有緣人,建豪由衷地感嘆,這麼多年過去,她始終還是成為了自己最忠誠的那個知己。 現在,建豪仍然時常回味他們分手時所說的那些話,如果阮菁沒有離開,他對小米的癡情也就永遠不會塵埃落定。幸好現在阮菁很幸福,只是偶爾還會為了他和小米尚未結束的故事心急如焚。 不過,阮菁明顯地感到建豪對小米的愛已經和過去完全不同了,她無法描述那種感覺,就好像昇華到一種無法測量的深度似的。 建豪的確很想念阮菁,想再和她聊聊,不料,手機打斷了他們。 “等一下,我接個電話。” 半分鐘後,建豪重新拿起話筒。 “是尤叔,他說有事要和我談。” “他找你會有什麼事?” 阮菁覺得奇怪,事實上,建豪也很納悶。 “我剛剛說到哪兒了?” “我怎麼知道?” 尤子的電話岔了建豪的思路,想好要對阮菁說的話,一下全忘了。 第二天傍晚,建豪提早來到尤子的音像店裡,意外地發現門口掛著“今日休業”的招牌,心里便有了壓力。到底什麼重要的事,必須關起門來商量呢? 尤子果然沏了一壺好茶在辦公室裡等他。 “謝謝你免費替我設計海報。” “哦,那沒什麼,小事一樁。” 建豪看看牆上的海報,覺得印刷還不錯。 “什麼事急著找我?” “聽說,你向小米求婚了?” 建豪很詫異他怎麼會知道戒指的事。 “算是吧,不過還沒成功。” 尤子默默斟茶,烏龍的香味逐漸蔓延開來。 “我想給你看樣東西。” 他從內側口袋掏出一張發黃的舊照片遞給建豪。 建豪接過照片,好奇地審視,上面有對穿中裝的青年男女拘謹地站在一起。 “不認識,又有點眼熟,他們是誰?” “左邊那個是小米的母親,這張照片是她二十歲時照的,看上去和小米很像,對不對?” “唔,真的很像。” 尤子不經意的提醒讓建豪一下就辨認出來了,但仍不明白這照片和他有什麼關係? “有沒有讓你聯想起什麼?” 建豪細心揣摩,努力回憶,當他將目光匯聚到右邊,那個男人的身上時,突然眼前一亮。 “我覺得這照片,跟小米和夏吹小時侯的那張合影很相似,尤其是兩個人的神態,簡直一模一樣。” 尤子立刻沉默下來。 他預料到建豪會洞察出這照片和夏吹兄妹之間所存在微妙的關聯,希望這樣的提示會讓他比較容易抵擋接下來的事實。 “為什麼要給我看照片?難道照片裡……站在伯母身邊的男人是……” “你誤會了。”尤子打斷他。 “那個人不是我。” “是小米的舅舅。” “舅舅?” 尤子點點頭,燃起一支煙。 建豪看著他的臉,若有所思。 他吐出一團濃重的煙霧,一種莫名的悲切從煙霧中顯露出來,悄悄地爬上他的額頭。 “小米回到上海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把這張照片拿出來,她母親臨死前交代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把這個秘密告訴她。” “為了阻止悲劇再度發生,我只好把真相告訴小米,沒想到最後,她還是選擇了錯誤,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命。”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尤子繼續吞雲吐霧,過了很久,才重新開口。 “小米的母親年輕的時候和小米一樣,漂亮、慧黠,終日散發著梔子花似的香味。剛和她哥哥一起搬到老房子的時候,我們都以為他們是新婚夫婦,後來才聽說,小米的祖父在她母親很小的時候就把她哥哥帶到鄉下去撫養,直到父母去世,他們才重新相認。” “當時,我和小米的舅舅年紀差不多,又是鄰居,就成了朋友,常到他們家去玩,小米的舅舅在大學裡教書,小米的母親在紡織廠工作,兩人雖然生活拮据,卻也過得平靜安逸。” “他們兄妹的感情非常好,剛開始,我也沒覺得怎樣,但是後來,不知不覺,流言就多了起來。背地裡,人們開始懷疑,他們的關係是否正常?雖說是兄妹,可言行舉止卻像極了夫妻,長此以往生活在一起實在有違倫理,於是,便有人開始給他們說媒,不料,屢試屢敗。” “太多次的不歡而散讓人們隱約意識到,他們似乎誰也沒有結婚的念頭,從此,流言就變成了事實,他們成為了大家眼中的怪物,被徹底孤立起來,連我也不得不近而遠之了。” “最後,小米的舅舅無法忍受她母親終日生活在鄙視的陰影……” “後來呢?” 尤子忽然語斷,讓建豪的心懸在半空,晃晃悠悠很難受。 “後來,'文革'開始了,由於父親病逝的緣故,我不得不回老家住一段時間。走的時候,小米的母親親自把我送到火車站,當時,我望著那張黯淡蒼白的面孔,真想一把抓住她的手,和她一起離開這個動亂傷心的城市,可我知道,那不現實。” “於是,我終於鼓起勇氣對她說,等我回來我們就結婚吧,她哭了,一個勁地對我搖頭,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形……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醒悟到,小米的母親這輩子最愛的男人始終只有一個,那就是小米的舅舅,她的親哥哥……” 尤子額上的悲切此時已完全轉變成痛苦,密密麻麻地遍布臉孔的每一個角落。他似乎再也說不下去了,又或者是刻意保留,為了獨自佔有小米的母親僅剩的那些記憶。 “……借我支煙。” 建豪拿起桌上的打火機。 從一開始,他就隱約猜到了故事的結局,只是沒料到真正面對的時候,情緒還是忍不住有些失控。 “現在你應該明白,小米的母親為什麼從小讓小米和夏吹保持距離。” 尤子把話題轉回小米身上。 “她知道小米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只要她活著,就絕不允許這樣的悲劇再發生在小米的身上。” “照片上的男人,我是說,小米的舅舅,他現在在哪裡?” “死了。” “文革的時候猝死在牛棚裡,之後,小米的母親就嫁給了夏吹的爸爸,當然,也是小米的爸爸。” “是小米要你告訴我這些的?” 建豪忽然意識到這點,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給他一個無可挽回的,拒絕的理由。 “不是。” “她連夏吹都沒說,怎麼會讓我告訴你?” “那你為什麼還要對我講這些?” “建豪。” 尤子終於掐滅煙蒂,將身體前傾,以便正視建豪的眼睛。 “我請求你,不要放棄小米,因為,你是唯一可以拯救她的人。” 這時,建豪手中的煙也滅了,迷霧漸漸散去,他終於從尤子堅定的神色中確認,那故事不是夢,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建豪第一次在這樣的現實裡親眼目睹,他所深愛的女人正行走在一條無望的絕路上。 但是,建豪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掙扎於虛妄與現實的同一時刻,小米已經悄悄地將那根維繫她和夏吹,僅有的一條鋼絲繩攔腰截了兩段。 五年來,夏吹從未對小米呵斥過一個字,可是現在,他恐懼地意識到這是一件任何嚴厲的呵斥都無法挽回的事情。 “哥,我想和豬豆結婚。” 那是半個小時前,夏吹一踏進家門,小米迎面而來的第一句話。 夏吹髮現,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提著拖鞋斜靠在玄關,而是雙膝閉緊,端端正正地坐在台階上。 小米的腳邊整齊地擺放著夏吹的拖鞋,彷彿一整天都和它在一起,就這麼呆呆地坐著,冥想著,最後,等夏吹回來,把決定性的答案親口說給他聽。 “你說什麼?” “豬豆向我求婚了,我覺得沒什麼不好。” “……” 夏吹突然就變成了一根直立在鞋櫃邊上的愚木。 “我不同意。” “為什麼?” 她望著他。 她竟然就這樣坦然地望著他,帶著那種夏吹完全不熟悉的天真。 “你問我為什麼?” “你居然問我為什麼?……” “你不喜歡豬豆麼?他對我一直很好,我和他之間也該有個了斷了,你說我們是不是應該……” “你不是在跟他了斷!而是在跟我了斷!” 夏吹大聲怒呵,隨手就把皮包扔了出去。 小米看見他的手機蹦上牆壁,彈回地上時已經完全散了架,那股力量好像把屋頂也震歪了。 “這是乾什麼?” 小米盡可能將鬱悶的呼吸平息。 “我不想和你吵架,你就不能坐下來冷靜地聽我把話說完?” “我不冷靜,也不想听任何關於這事的理由,你最好老老實實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 她避開夏吹咄咄逼人的眼睛,蹲下來收拾地上的殘骸,然後,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 “我只是累了,不想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小米平緩的語調讓夏吹禁不住一陣一陣地打起冷戰。 “你和簡影見過面了,對不對?” 夏吹並沒預料到這件事。 “我的確和她見過面,不過,那純屬偶然,和豬豆結婚是我自己決定的,跟簡影沒關係。” “她明天就要回美國了,希望我多多珍重,就這些。” “你撒謊,她絕不止對你說這些。” “那你又對她說了什麼?” 小米的臉色非常難看,夏吹理不出頭緒。 “簡影說你很愛我,要我不要辜負你,我呆坐了整個下午回想她的話,卻怎麼也想不通,你的愛到底能給我什麼呢?” “夏吹,我已經二十八歲了,我也是個女人,有女人的需要。” 夏吹一把將她拖過來,劈頭蓋腦就要吻下去。 “你別這樣,別再碰我!” 小米用盡全力從他粗暴的臂膀下掙脫。 “我已經對這種行為厭煩透了!煩到讓人噁心!” 夏吹掄起胳膊,怒不可遏地揮過去,五條深紫色的印記即刻深深地嵌入小米白皙的顴骨。 鮮血從她的嘴角沁出。 小米冷冰冰地註視著夏吹無所適從的,受傷的臉,飛快地用袖子抹去血漬。 “好,既然你那麼愛我,就娶我啊?跪下來跟我求婚吶!” “怎麼?不敢了?哈,你也覺得挺噁心的是吧?” 他抽搐起來,像四分五裂的枯葉似的瘋狂抖動。 “假的,這全都是假的,你騙我……騙我……” 她不理他,直接走進臥室,把準備好的行李搬到客廳裡。 “你要去哪?”夏吹衝上去奪箱子,“我不會讓你就這麼離開,絕不!” 小米用整個身體擋在前面,漠然地瞪視他的臉。 “夏吹,你根本要不起我,所以,我們之間完了。” 兩人面面相覷,僵持片刻,夏吹突然鬆了手。 “好,我放你走,不過,你應該知道,這對我沒用,我不會相信你現在所說的每一句話。” “我們遲早還會在一起的,我知道你愛我,根本離不開我。” 小米果然回過頭來。 可是,她臉上木無表情的神態就像是看著一個無恥的,裝瘋賣傻的小丑。 “你好像忘了,我可從來沒說過我愛你。” “現在,你最好把耳朵豎起來聽清楚!我從來就沒愛過你。至少,沒有你想像中的那種愛,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更不會。” 夏吹還未從她的話中清醒過來,小米就消失在門縫裡了。 “你給我回來!聽見沒有!”他立即衝出去。 小米的背影迅速地變成黑暗中的一個點。 夏吹整個人跪倒在冰冷的門檻上,崩潰地將身體蜷成一團。 小米一路狂奔,終於在十幾米外的一條小巷深處,不小心跌倒。 她一發不可收拾地嘔吐起來,胃酸一股一股往外湧,說不出的難受,於是,眼淚跟著輪番掉落。 小米的哭聲像鴿哨似的迴盪在城市上空,讓小巷周圍的燈泡,不知所措,一盞一盞地亮起來。 小米是在淮海路的地鐵裡碰到簡影的,因為知道夏吹決心已定,簡影就沒把聘書拿給小米看,雖然她真的很希望小米能說服夏吹,然後和他一起去美國。 分手時,簡影對小米說:“你要對夏吹好一點,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但願,你也能像他愛你一樣地愛他。” 可是,這樣的愛會毀了他的一生。 小米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確定,這就是違背人性佔有彼此的代價。 這時,有人從窗戶裡探出腦袋,好奇地對她張望。 小米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無家可歸了,於是,她站起來,擦乾眼淚,撣撣身上的灰塵,往大街上走去。 建豪發現小米的時候,她已經一個人在鐵門口縮了很久。 建豪聯想起89年的夏天,學校的天台上面,那天,小米比現在更落魄更狼狽,但那時,她蹲著,只為了不讓夏吹看見。 “小米,你怎麼了?” 他把她抱起來。 “夏吹打了我一個耳光。”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像嬰兒般無辜地抽泣。 “我恨他,不想再理他了。” “明天我幫你揍他幾拳,怎麼樣?” 建豪發現自己也在哭,淚水不知什麼時候就流到了腮邊,他騰不出手來擦,只好用舌頭舔,真是鹹。 他不曉得夏吹和小米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隱約地察覺到,阮菁所預感的一切,終究還是變成了事實。 “豬豆。”小米抽著鼻涕抬起頭來。 “我知道這麼做有點無恥,可我有點不甘心。” “我的意思是……可不可以把你的戒指還給我?” “傻瓜,什麼還不還的,那本來就是你的。” 建豪同樣灑脫地對她吸鼻涕。 她終於破涕為笑,重重地倒進他懷裡,生怕他溜走似的緊纏著他的腰。 可是,建豪卻聽見她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轟然爆裂,發出響亮的、根本無法癒合的破碎聲。 這時,他清楚地回想起阮菁分手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說:“倘若有一天,小米突然投奔你的懷抱,哪怕你覺得,她並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愛你,你也一定要接受她,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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