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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995年除夕

盛夏的櫻花樹 沈星妤 10231 2018-03-16
建豪始終沒有找到小米。 現在,連夏吹也失去了消息,這對兄妹就好像從人間蒸發了,而且是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蒸發的。 建豪沒因任何事怨恨過夏吹,即便是知道了他和小米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這次,卻是個例外。 短短幾個月,到處奔走尋找小米不說,來自簡家接二連三的疲勞轟炸幾乎要把他撕成兩半。如今,他是真的一無所知,因此再也不用為他圓謊來拖延時間,雖然簡影已經放棄追問夏吹的下落,可是,她日漸萎靡的狀態讓建豪難以入眠。 這算什麼呢?建豪沒想到夏吹是怯懦又沒勇氣承擔責任的人。 “還是走吧,時間會讓你淡忘一切。”建豪勸簡影,於是不久,簡影就獨自一人去了美國。 其實,他也想回家了,沒有夏吹和小米的北京城沒意思透了。也許此時此刻,他們就躲在上海某個不知名的弄堂裡,靜悄悄地等著他也說不定。

建豪坐在仙踪林里胡亂思考著這些問題。 他在等阮菁,自從簡影走後,阮菁就更寂寞了,整日無精打采的。今天不曉得為什麼突然要他翹班出來約會,說是有要緊的事要和他商量。 眼看就要過年了,建豪琢磨著是不是該跟她提提回家的事。 “等很久啦?” 阮菁一屁股坐下來,把建豪嚇了一跳。 “大小姐,我還在試用階段吶,一天到晚請假,要是被老闆炒魷魚……” 本來想再囉嗦幾句,可是阮菁的雙眼紅紅腫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眼睛怎麼了?被人打啦?” “沒有啊。”她呵呵傻笑。 “哭過?”建豪忽然覺得有點不對。 “誰敢欺負我的女人?” “你少噁心!”阮菁揮手點飲料,下意識地把眼光避開。

“什麼事那麼急?前兩天CALL你也不復機,又跑去哪裡混了?” 建豪發現阮菁臉上藏著某種他從未見過的傷感,好像眼看著別人偷走了心愛的東西,而自己卻又無力挽留似的悲哀著。 她不說話,用吸管一圈一圈攪拌杯子裡的冰塊,叮叮噹當難聽得要命。 建豪這才發覺她大冬天地竟然點了一杯冷飲,這丫頭絕對有心事!於是,不再和她開玩笑,很嚴肅地握住了那隻不停旋轉的手。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呢?” 冰塊在暖氣的包圍下溶解得很快,阮菁濕漉漉的手從建豪的指間滑落,她拿起桌上的紙巾默默地擦拭。 “建豪,你回上海去吧!” “真是心有靈犀,我剛才還在思想鬥爭要不要和你商量這件事你就先講出來了,怎麼?你終於準備好啦?”

“準備什麼?” “見我父母啊。” 阮菁驀地抬起頭來。 建豪的眼睛清清亮亮,非常摯誠。 “你是說,要帶我一起回去?” “當然!” “你不上照,每次都笑得傻兮兮,還是帶真人回去比較有把握,免得我老娘以為他兒子眼光有問題。”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回去。” 建豪不明白她的語氣為什麼忽然就冷淡了下來,他開始認真回顧阮菁從進門到現在所有的言行舉止,越想越不舒服。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種氣氛怎麼讓人覺得好像已經走到了盡頭似的? “別嘴硬,你真捨得讓我一個人回去?” “有什麼捨不得,你陪了我那麼久,又讓我那麼開心。”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建豪糊塗了,有必要的話,他也想喝點冰的清醒清醒。

“建豪,我們分手吧。” 這句話,阮菁是坦坦蕩盪,直視著建豪的眉眼說出來的。本來以為並不容易說出口的緊張與忐忑,頃刻間統統化為了烏有,如同她決定放棄這段愛情時,絲毫沒有後悔那樣,清清爽爽就飄逝不見了。 “最近我沒惹過你,不要隨隨便便對我開這種玩笑。” 建豪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她在搞什麼?我哪裡又得罪她了? “你真以為我那麼笨?” “我知道,你還愛著小米。” “真是活見鬼了,是不是不找點茬和我吵架你就憋得慌?” 阮菁想著建豪一口京片子說得真溜,如果把他留在身邊,說不定很快就要變成北京人了。於是,她忽然感到好笑,只是怎樣也笑不出來。 “不要扯開話題。” 建豪的臉色立刻變難看了。

“我知道,前陣子找她找得有點瘋,可你應該明白那不是因為我還喜歡她,而是我在這裡面對的壓力實在太大。說實話,我還有些惱她,要不是她擅自逃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那不是小米的錯,”阮菁突然打斷他,“事情遲早會變成這樣的。” 建豪看看阮菁堅決的表情,胸口一悶。 “現在不是討論誰是誰非的時候,反正那和你我也沒什麼關係。” “你明知道小米她不喜歡我,到底什麼時候,你才能真正地信任我?” “如果我告訴你,將來有一天,小米會回頭來找你,你還會像現在這麼堅定不移麼?” “那是永遠不可能的事。這是小米的原話,所以你不必拿這種藉口來無理取鬧。” “建豪,我沒有無理取鬧。”

“我很認真地請求你,看著我的眼睛聽我把話說完。” 阮菁動容地捏住建豪的手腕,他只好把目光集中起來。 “小米現在就在上海,和夏吹住在一起。” 他果然受到驚嚇,瞳孔的顏色驟然加深。 “說實話,我很想把你留在身邊,可是,你說過,我是唯一一個了解你內心世界的人。如果你對小米還有那麼一點點喜歡,哪怕一點點,就趕緊回到她身邊去,好好地,再愛她一次。我保證,這次你一定會成功,別問為什麼,只要相信你自己的感覺就行。” “因為,總有一天她會需要你的。” 阮菁的話讓建豪心頭一怔。 他依稀記得,很早以前,在北大的草坪上,簡影對他說過相同的話。他不明白自己哪裡做錯了,為什麼直到現在,阮菁仍然能夠將他一眼看穿呢?

對小米的迷戀,從十八歲起就命中註定要成為建豪一輩子的無奈。可是,他沒想過要離開阮菁,因為他已經認定,阮菁是唯一一個能夠治好這無奈的人,然現在她卻要放棄了。 “你……不再愛我了。” 建豪受傷的表情讓阮菁胸口隱隱作痛。 “我不是不愛你,而是不想再愛你了。” “為什麼?” “因為,我沒料到瀟灑的阮菁也有疲憊一天。” 她自嘲對他撇撇嘴。 建豪望著她,許久也說不出一句話。他知道,如果小米不走,他和阮菁也許反而能靠得更近走得更遠,因為只要看到小米健康快樂的樣子,他便覺得一切都充滿希望,至少,心不會那麼空空落落。 阮菁深深地知道,有一點,建豪和夏吹是一樣的——失去小米,會讓這兩個男人同時變得脆弱起來,毫無安全感地脆弱起來。

“真的一點也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他嚅囁著問。 “是。”她平靜地回答。 “我沒這個思想準備。” “我承認,對小米或多或少還點餘情未了,可那並不影響我們的感情,一切都會過去的。難道你沒有想過,將來,不知不覺,我就把她給忘了。” “這才是我最害怕的地方。” 阮菁的話讓建豪陷入更深的窘迫裡。 “你難道不懂麼?對我來說,隨時可能會有嶄新的戀情發生,可是,對小米來說,你卻是唯一的機會。” “阮菁,我比你更了解小米,她絕不像你們想像的那樣需要我。” “那就賭一把!” “賭一把?” 建豪困頓地望著她的臉。 “我不相信你輸不起。仔細想想,小米在北京的這段日子,你有沒有好好追求過她?至少,從來沒有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吧。”

“你怎麼知道她以後就一定會需要我?” “我的直覺告訴我,一定會。” “直覺?” 建豪忍不住難過起來。 “為了一個沒有根據的直覺你就要和我分手,我真懷疑你是否真的愛過我。” 就在前兩天,阮菁為了要下定決心,輾轉反側的時候,一滴眼淚也沒流下來,可是現在,建豪的話卻讓她抑制不住想要哭。 “如果你執意這麼理解,我也沒辦法,總之,你回去吧,我不要你了。” 建豪默默無聲地呆坐了一會兒,神情很落寞,顯然是受到了打擊。 夠了,阮菁冷靜地對自己說,同時,把僅有的一絲欣慰克制下去。 建豪站起來,準備離開,就在這時,阮菁忽然含糊地嘀咕了一句: “下輩子還有機會在一起的話,我一定不放你走。”

“如果下輩子我是個女的怎麼辦?” 他回過頭,眼裡閃爍著濕潤的光芒。 “笨蛋!那個時候,誰還在乎你是不是同性戀。” 他們相視而笑,就像剛見面時那樣,不知道為什麼,建豪對這段無故夭折的愛情無端地萌生出感激的心情。 “最後,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倘若有一天,小米真的投奔你的懷抱,哪怕你覺得她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愛你,你也一定要接受她,好麼?” 建豪最後一次凝視阮菁漂亮的眼睛,似乎真的從那裡面看見了未來的影子。於是,他重重地點頭,懷著徬徨、迷惘的心情,就此告別。 阮菁目送著建豪融入人群,直到無法辨認。 趕來見他之前,阮菁的確一個人偷偷地哭過,不過,不是因為要和心愛的人分道揚鑣,而是因為小米在長途電話裡對她說的那句話。 她說:“阮菁,我很幸福,你不用再為我擔心了。” 阮菁聽懂了她話裡意味深長的那種“幸福”所包含的意義。 她知道她的確幸福著,可是,那種永遠不被祝福的幸福到底又能堅持多久呢? “拿個推車吧。”夏吹指指不遠處,疊成一排一排的手推車。 “要買那麼多麼?”她狐疑地問道。 “要,現在不買什麼時候買?” 小米扭轉頭,迅速地穿越擁擠的人堆去拿,輕快得像只碩鼠。 夏吹的目光一直緊跟著她,就怕她不小心拌倒。 小米的長頭髮鬆軟地在腰間顛簸,夏吹的心情也很柔軟,他每次這樣不動聲色地將她收進眼底的時候,都會有種愜意的滿足。 現在,每天早上,把鬍子刮乾淨的那一刻,夏吹常常有種認不出自己的錯覺。 坦率、爽朗、我行我素,眉宇間無時無刻不流轉著和緩的情意,他沒見過這樣的自己。他覺得,小米把他變成了一個溫柔多情的成熟男子,先前矯情的憂鬱渾然消失,洗盡鉛華的酣暢讓他時不時就要站在鏡子前面細細端詳,那種陌生的光彩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果然還有著幾分十八歲少年似的帥氣。 有生以來,第一次,夏吹開始喜歡自己的樣子,一想到這裡他就忍不住要微笑。最近,他常常莫名其妙地笑,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樂的事情,就是很想笑,尤其是當小米煩人地圍著他團團轉的時候,他覺得快樂極了。 “我們走吧。”小米很自然地挽著他的胳膊,一隻手搭在車把上,夏吹也把手放上去,兩人推著車,慢悠悠地在購物區裡逛,周圍的人很奇怪地看著他們。 到如此嘈雜的地方來買東西,無非是圖個便宜,恨不得趕緊買完趕緊閃。那兩個傢伙卻好像走在南京路上似的,完全目中無人,悠然自得得不得了。 其實,對賣場裡的一切,夏吹已經熟悉得不能在熟悉,因為這裡是他工作的地方。小米每次來找他不是送飯就是等他一起回家,根本沒機會到處走,所以,夏吹答應她,等到過年放假的時候,一定帶她來賣場,享受血拼的滋味。 而事實上,他們還未具備血拼的資格。 10月底,夏吹用小米當年寄給他的打工錢和自己僅有的積蓄,重新裝修了老房子。然後,便和小米一起搬離了尤子的公寓,恢復了十幾年前,他們相依為命的隱居生活。 夏吹在大賣場打工,小米依舊白天寫劇本,晚上到尤子的店裡幫忙。但是自從和夏吹在一起之後,通常八點半就早早地回去了,兩個人雖然經濟上還不夠寬裕,偶爾卻也能瀟灑瀟灑,尤其是過年,夏吹早就準備好豐厚的購物清單了。 尤子發現小米額角深處固有的陰霾不見了,整個人前所未有地容光煥發,有種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嫵媚。她常常一個人躲在小店的角落裡懷春似的笑,頰上的緋紅一陣接一陣地往外氾濫,那種情形讓尤子身不由已,無法再予以阻撓或乾涉,他只能沉默地,遠遠觀望著他們。 當雜技演員站在高高的鋼絲上表演時,觀眾是必須屏息禁氣靜觀其變的,就連一聲不恰當的咳嗽也會導致悲劇發生,更何況夏吹和小米連安全帶也不屑於綁一下。因此,維繫著他們的那根可以行走的鋼絲,所具備的安全係數相當有限,有限到隨時可能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斷裂。這點尤子早就告誡過小米,逃回上海的那天晚上,他該說的都說了,包括那些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坦白的墳墓底下的秘密。 所以,尤子認為,這一次,小米沒有任性妄為,她一定是理智地思考過所有的問題才決心踏出這一步的,所以,他再也沒立場說些什麼,更不必說挽回了。 他只是後怕地想著,當這種幸福走到盡頭的時候,自己還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回到家,夏吹重新把煤氣打開,讓煨了一下午的高湯再度沸騰起來,裊裊上升的蒸汽讓小小陋室顯得無比溫暖。 小米把蠟燭點起來,夏吹立刻發現,桌上一大堆老舊的碗碟中央,竟然站立著兩隻氣質不凡的西式高腳酒杯,燭焰在它們極其高貴的線條上折射出耀眼的光。 “什麼時候買的?”他驚訝地問。 “春節禮物,喜歡麼?”小米狡黠地眨著眼睛。 “送給誰?” “送給這個家,爸爸、媽媽、你、和我。” 夏吹坐下來,凝視小米被光暈熏染得異常動人的臉,輕輕地說:“真好!” 屋外,鞭炮又開始此起彼伏。 夏吹和小米同時拿起筷子,將彼此最喜歡的一道菜夾進嘴裡細嚼慢嚥,然後對視著互相點頭,舌尖還發出嘖嘖的聲音,不一會兒便忍不住笑出來。但是,望著望著,兩對眼睛卻又像浸入滾水的燒酒般溫熱起來。 這個久別重逢的團圓夜,他們等了整整6個年頭。 現在,夏吹和小米終於可以毫無芥蒂地面對面坐在一起,將自己的臉影送還到對方熟悉的瞳孔裡面。 小米看見夏吹明眸中的自己非常美麗,美到幾乎認不出來。 夏吹在她眼中看到的則是無窮無盡的暖,他知道,自己終於回家了。 1995年的這頓年夜飯,他們吃得好安靜,彷彿它是彼此生命中唯一僅有且稍縱即逝的剎那,那種纏綿悱惻的情緒是任何人都不忍心打破的,包括他們自己。 舉杯暢飲時,小米突然在祥和的氣氛下問了一個不時宜的問題。 她問夏吹:“生命將盡的那天,如果上帝讓你選擇,你會選擇以什麼方式為自己劃上永久的句號?” 夏吹覺得這個問題怪異,搖搖頭,不知如何回答。 小米說:“我會選擇投奔大海。” “為什麼?說不定連骨頭也找不到。” 小米笑他愚鈍。 “那不是死亡,而是重生。” “重生?” 她意猶未盡地點點頭。 “將自己融入海洋,為的是能夠變成一條魚。” “為什麼不是烏龜海豹,而偏偏是條魚呢?” “因為魚最自由啊!” “生老病死順其自然,我可不想變成魚,一天到晚翻白眼,多難看。” 夏吹不同意。 “可是,我卻很期待。” 小米一臉憧憬,然後固執地,一眨不眨地凝視夏吹已經有了男性溝壑的面容。 “這樣,我就能自由自在,永遠地和你在一起。” “如果你變成魚,而我卻埋在泥土裡,豈不是隔得更遙遠?” “還有沙灘連接著陸地和海洋,那些沙子一望無際,源源不絕,多有像徵意義。” “你的想像力有問題。” 夏吹故作認真地斜睨她的臉,希望丟開這個不合氣氛的話題。 小米的目光仍飄在意味幽深的半空,悶悶地又像是正陶醉著。 這時,門鈴響了。 “建豪?!”是夏吹的聲音。 小米納悶地從椅子上探出腦袋,朝外張望。 一個高大魁梧的人影,赫然出現在玄關的日光燈下。 夏吹和小米怎麼也沒想到,這個有點冷場的除夕之夜將近尾聲的時候,還會出現如此意外的驚喜。 “吃一點吧,小米煮了你的。” 夏吹把椅子搬過來,驚喜之餘似乎又有種說不出的慌亂。 “哦?你料準了我會回來?”建豪溫柔地端詳小米。 “沒有,可是,過年怎麼可以沒有你的份呢?” 小米坦率的眸子讓建豪有了莫名的感動,一時間也不曉得該不該接受。 “知不知道這房子要拆了?” 夏吹轉身拿酒,冷不丁被建豪一句話彈回了原地。 “拆房子?這不可能,你聽誰說的?” “剛才進來時,在巷口的佈告欄上看見市政動遷的批文,不用多久,這裡就要鏟成一片綠地了。” 小米茫然地將目光轉向夏吹,愕然發現他先前光滑的額頭上忽然有了皺紋。 他們眼中又醞釀起旁人無法參透的語言,彼此交集、融化、游離著,建豪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種懸浮在禁忌邊緣的親密無間。 他始終默默地註視著小米,她眼底除夏吹之外空無一物的潔淨,讓他體驗到真實背後,最尖銳的疼痛。 “我還沒回家呢。” 建豪胡亂吃了一些酒菜,重新站起身。 “小米,我是特地來看你的,見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建豪話中的弦外音讓夏吹覺得異常彆扭。 “我送你出去……” “還是我送吧。” 小米領悟到什麼,搶先走出去。 建豪拍拍夏吹的肩膀,對他點點頭。 此時,門縫裡閃進一股寒風,夏吹覺得肩頭冷颼颼的。 “阮菁呢?她跟你一起回來了麼?” 走到十字路口,小米終於忍不住開口,她很清楚,除了阮菁沒有人知道她和夏吹在一起。 “我們分手了。” “為什麼?” 小米不走,困惑地盯著路燈下,建豪頎長的背影。 “為了你。” 建豪沒有回頭,繼續往前邁步。 “建豪?”小米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強迫他止步,“你知道,我和夏吹……” “你有你的固執,我也有我的。”他很坦然。 “所以,我回來了。” 小米的眉尖不解地堆積到一起。 建豪重新走到她面前,仔仔細細,聚精會神地打量她。 “你真美,比任何時候都美,不過,不是以往那種咄咄逼人、常常將'豬豆'掛在嘴邊的小女生的美。” “眼前的你,成熟、婉約,儼然是個甜蜜的小女人。” “真遺憾,讓你脫胎換骨的人不是我。” 小米頷首不語。 “你不在的這段日子,我總夢見你過去的樣子,哭的、笑的、生氣的、頑皮的。你哭了,我眼角便濕濕的,你笑了,我嘴角也歪歪的,很奇怪吧,你讓我在睡眠的時候有了表情。” “於是我想,對我而言,你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就這樣,我漸漸習慣了用沉思來想念你,並意外地發現,默默地愛一個人其實也是一種追求幸福的方式。以前,我總是不停地表白,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回應,而事實上我卻從未真正地對你付出過什麼。” “面對你欲罷不能的痛苦,我竟然選擇做一個冷眼旁觀的懦夫,相比之下,夏吹比我勇敢多了,難怪你要選擇他。” 他自嘲地笑,小米的眼眶立刻濕潤了。 “但是現在,經過這一切,那個在拉麵館里為你夾牛肉的男孩也長大了。” “小米。”建豪輕輕喚道。 “我回來只是為了告訴你,無論將來你和夏吹之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我始終都會站在你的身邊,累了、苦了、無路可退了,只要你願意,稍稍回一下頭,就一定能看見我依然站在原地,張開臂膀等著你。” “建豪,別這樣,我求你不要這樣……” 建豪彎腰攤開掌心,接住小米眼角無意間跌落的水滴。 “別哭。”他托住她的臉,用拇指拭去繼續下滑的熱淚。 “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不許你掉一滴眼淚,哪怕是為了我。” 小米無法自已地飛奔而去,迅速地消失在小巷盡頭。 建豪佇立在霓虹閃爍的街角,強忍著目睹她被黑暗瞬間吞噬的苦澀。 小米看見夏吹一個人斜倚在門口的路燈下等她,她沒有馬上走過去,而是躲在暗處痴痴地窺望。 他如此急迫、局促地守在那裡,若不是偶爾吸吸凍僵的鼻子,很難讓人不產生雕像般的錯覺。他又抬頭往遠處張望了,小米已經數不清那是一分鐘裡的第幾次,她想,他們分開的那段日子,他又經歷過多少次這樣孤獨的等待呢? 小米赫然醒悟到一個早已存在的事實,她和夏吹之間,無論是形影不離還是相隔甚遠,那道與生俱來不可逾越的屏障注定將成為彼此永遠無法磨滅的烙印,如同被命運硬生生撕裂的胎記,原本是完整的一塊,現在卻封存於兩個不同的人身上,再也不能融為一體了。 那一刻,小米第一次體會到自己正背負著虛無的苦難,而夏吹肩頭的遠比她更沉重、更煞人……她開始懷疑這樣的愛是否有意義?可是,無論怎樣懷疑著、抗拒著,她仍然不能放棄和他在一起,因為她知道,那種離棄後終極的悲哀比起相愛的苦難,更接近死亡的臨界點,於是,她只好再次順著黑暗的繩索,一步步向他靠近。 夏吹捂熱的雙手即刻落到小米迎面而來冰涼的臉龐上。 終於等到她了,他安心地深吸一口氣,唇角隨著逐漸暖和的手感洋溢起淳樸的微笑。 小米掏出手帕替夏吹抹去就快要凝固的鼻涕,然後,同樣用雙手捧住他的臉。 兩人就這麼默默佇立在城市中最寒冷最潮濕的一角,徐徐地溫暖著對方,一些難以描述的心事就這麼緩緩地流淌開來了。 是夜,夏吹床鋪輾轉反側的吱呀聲從閣樓上傳下來。 小米同樣睡不著,於是打起手電爬上樓梯。 “哥,我冷,想和你一起睡。” 夏吹把她拉上來,騰出熱乎的那邊,把身體挪到地舖的另一頭。 小米靜悄悄地鑽進來,夏吹隔著棉衣都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很冰,但是依舊背對著,紋絲不動。 他知道該如何給她取暖,可又覺得那不合適。 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小米正悄悄地偎過來,跟著腰間就被一隻細手柔柔勒住了。 此時,小米的身體已經完全貼住了夏吹的後背。 夏吹的心跳驟然加速,他不敢動,甚至連頭也開始昏沌了。 “我不想離開這裡。”小米說。 “我知道,可政府要拆,沒辦法。” “……” “夏吹,我該拿他怎麼辦呢?” 夏吹明白她所指是誰。 倘若換作別人,夏吹會毫不猶豫地替她作出決定,可那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唯一的好朋友。 “你開始喜歡他了麼?” “為什麼這麼說?” “以前你從來不會問我這種問題。” 小米緘默地嘆氣,夏吹的腦袋更混沌了,她的語氣好像一個正在失戀的人。 “或許,總有一天,我會和他在一起,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等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時候,就只有他了。” “他是和你最近的人,所以,也是我唯一的選擇。” 夏吹不知道她為何要說這些,每到這種時刻,夏吹就覺得特別脆弱,彷彿自己一貫的堅強是完全依附在小米身上的,一旦她動搖了,他的意志也會跟著搖搖欲墜。 “我是不會離開你的,這個,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 “可你不能總這么生活下去。” “我覺得挺好。” “房子拆了沒關係,我們可以再租,只要在一起,沒有問題是不能解決的。” “夏吹,有些問題不是你我……” “小米!” 他抓住她的手指,她竟然想縮回去,可又彷佛正激動著。 “和我在一起,你幸福麼?” 她果然安靜下來。 “我覺得很幸福,真的很幸福,但是那種幸福卻常常和想要離開你的念頭站在同一個天秤上,讓我無法確切地衡量出這樣的感情對你一生的命運所造成的影響……是好?是壞?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 “事到如今,你不覺得這幸福的代價太大了麼?為了我,你不惜傷害簡影,為了你,我注定要辜負那個始終默默守護著我的人。之前,我們一直堅持著用行動來證明這樣的感情是沒有罪過的,現在回頭想想,簡影和建豪所付出的一切又有誰來為他們承擔?” “夏吹,我們就這樣與世隔絕地生活一輩子,是不是太自私了……” 夏吹覺得不該再躊躇下去,89年仲夏的那個夜晚,小米也是這樣躺在他的胸膛上和他說話,說著說著亦陷入兩難的境地。那一次是關於前途的,而這一次,純粹的,是為了愛。 於是,他解開小米環繞自己的手,翻身主動將她摟入懷中。 他不要放棄擁抱她,更不許她再背對著自己,一個人偷偷哭泣。 “噓,別說,不要再說下去,聽我說。” “如果要追究責任,罪魁禍首就是命運,它錯誤地讓不該相愛的人相愛,又殘忍地讓那些愛他們的人倍受煎熬,我憎恨它,詛咒它。” “因此,我的人生注定要和命運背道而馳,永遠和它抗爭到底!” “夏吹,我開始害怕了,真的好怕。” “別怕。”他放鬆手臂,讓小米躺下來,肆意地將柔情隱射到她的眼底,憐愛地用手指撥弄她額角的青絲。 “我在這兒陪著你。” “或許最後,我們還是鬥不過命運的安排,被迫要分開,但是,你必須牢牢記住,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無論你和誰在一起,在哪裡,哪怕……哪怕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我也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像這樣,永遠地陪著你。” “對我而言,沒有你就等於沒有生命。” 這時候,小米清澈的眉眼完全從黑暗中突現出來,在月光迷朦的照耀下竟然煥發出奪目的光澤。夏吹指間的髮絲滑落到她耳垂的那一瞬,摩挲到濕漉漉的東西,夏吹毫不猶豫地將嘴唇貼到她的睫毛上吮吸,然後是鼻子、顴骨、面頰、耳根、下顎…… “雖然我一直、一直希望你不要再哭,可是,我又一直、一直從心底里渴望著,能夠包容你所有的眼淚,把它們統統收入我的毛孔,與我的血液融和到一起,流向身體裡所有盛滿你記憶的地方,直到心臟停止跳動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會在哪裡呢?” 灰暗中,她平靜地微笑。 “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夏吹話音剛落,小米就伸手摀住了他的眼睛。 “把眼睛閉上,就一會兒,好不好?” 移開時,夏吹的眼睛果然閉緊了,他轉身重新躺回原來的位置,耳膜細細洞察著空氣裡微妙的動靜。 小米要做什麼呢?他忐忑不安地思忖著。 沒過多久,夏吹感覺到自己的右手被撐開,一個柔軟、嬌小、光滑的物體像羽絨般輕盈地嵌入腋窩中。 物體繼續蠕動,彷彿是要將他的另一隻手也輕輕地拉過來。 夏吹腦海裡騰地燃起一團烈火,本能地驚醒了,他飛快地從被窩裡鑽出來,踉蹌地躲進閣樓的牆角,險些被暗處的家具拌倒。 角落裡的濕氣很重,凍徹骨髓,可是,夏吹的身體卻火燒火燎,嚴重缺氧。 “你?……不要我?” 小米無助地呼喚。 “我,我……” 夏吹覺得口乾舌燥,艱難地吞嚥著僅剩的唾液。 “我們不能這樣。” 背後瞬即寂靜下來,了無聲息,一絲動靜也沒有了。 “……小米?……小米你還在麼?” 他驚慌失措,不知道可不可以回頭。 “看看我,就一眼,我求你……” 她的聲音分明就在身後,很近很近的那個地方。 夏吹抑制住就快要迸發出來的慾火,緩緩、緩緩地轉過身。 他感到自己被一道刺眼的白光擊中了,懵懵懂懂睜不開眼,視覺模糊的間隙,眼前出現了無數小米的影子:嬰孩的,稚童的,少女的……等到光芒散盡,夏吹終於清楚地看見了小米如璞玉真璧般成熟瑰麗的胴體,潔白而不蒼涼,荏弱卻不單薄……她多美呵!她怎麼可以將這樣的美無所顧及地展現在他的面前,怎麼可以? 夏吹立即衝上前,抓起地上的大衣將她包裹起來。可是,與此同時,卻怎樣也無法放手讓她從自己的懷裡溜走。 “我不能要你,那是對你的侮辱你明白麼?” “那是你的,我不想給別的人,倘若給了別人,我就再也不是我了。” 夏吹難以遏制地慟哭,他捧起小米的臉瘋狂地擁吻,幾乎讓她沒辦法呼吸,然後……漸漸……漸漸地冷卻下來……兩個人癱瘓似的跪倒在被褥上,把彼此的臉深深深深地埋進彼此的頸項,就這樣,一動不動,很久很久也沒有分開……直到一對身體幾近麻木,才重新回到被窩裡。 小米沒有穿上衣服,而是將身體背了過去。 “在我的身上寫字,像小時侯那樣。” 夏吹把手指呵熱,小心翼翼地點在小米綢緞般的凝脂上……那時,他們只有七八歲,在無眠的夜晚玩背上認字的遊戲,後來越認越多,索性就用這種方式在黑夜裡默默交流。 但是今夜,夏吹知道,他的每一個字都寫到了背的前面,她的心上去了。 你真美。 他寫道。 “是麼?” 她羞怯地回答。 我愛你,很愛,很愛,你,愛,我,嗎? “……” 小米並沒有熟睡,只是,在黎明到來之前,突然看見了原本看不見的東西。 她看見她和夏吹,依舊擁抱在小巷深處那隻昏暗無光的路燈下面,而那條通往家門的路已經沒了盡頭,遠遠望去,伸手不見五指。 原來,他們只是一對在黑暗中相依為命的可憐人。 那夜,小米終於醒悟到,她和夏吹的愛情是永遠沒有自由,永遠沒有希望的愛情。 而夏吹卻什麼也沒想,他只是不停地在小米身上寫著我愛你,思索著那是否也是她心底最真實的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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