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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93年早春

盛夏的櫻花樹 沈星妤 24130 2018-03-16
尤子像農夫似的盤腿坐在墓前,一個勁地哭。 小米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傷心,父親死的時候,寂寞得連個哭聲也沒有,儘管小米一直把他的碑弄得很乾淨,但是,她知道父親還是很寂寞。 現在,母親也進去了,如果父親向她問起夏吹的事,母親會怎麼回答呢? 小米把手放在墓碑上,忽然感覺到他們交織在一起的體溫正瀰漫在她的掌紋中,偷偷地滲進皮膚裡。 “別再哭了。” 她蹲下來拍拍尤子的肩膀。 尤子嚎啕的樣子很醜,小米認為夠了,連父親那份也哭得差不多了,誰知道,他的聲音更大。 “你怎麼就不明白?我媽她一直在利用你。” 尤子抹把臉,抬起頭,神情非常肅穆。 “你不可以這麼說你母親,她是個好女人,只不過命太苦。”

小米看著尤子,他有著和母親一樣佝僂的脊梁,那種貧瘠但柔韌的曲線讓她想起夏吹。 也許,他們真的有過愛情也說不定。小米最後一次撫摸母親的名字,無可奈何地想道。 “我想和你談談。” 尤子走出墓地的時候對小米說。 “我媽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好談的。” “就因為她走了,我才要好好和你談一談。” “沒什麼好說的。” 小米加快腳步,尤子追上去抓住她的手。 “小米,你現在無親無故,除了那套破房子,你父母什麼遺產也沒留下,你有沒有想過,今後的日子該怎麼辦?” “我還有夏吹,他在北京,我要去找他。” “你哪都可以去,就是不能去北京。” 小米看見尤子臉上佈滿陰霾,當年她攢足旅費想偷跑去看夏吹的時候,母親臉上也是這付表情。

“你沒權阻止我。我媽死了,上海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讓我牽掛。” “你不能去,你母親絕不會讓你這麼做。” “她憑什麼!”小米尖叫,“她憑什麼把我們分開!” 尤子驚呆了,他不相信眼前那對仇恨的眼睛是小米的,這孩子壓抑了太久的感情突然爆發出來的可怕,根本出乎她母親的意料。 尤子的內心充滿恐懼,他感到力不從心,要掌控這樣的情況,也許是一件完全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情。 他冷靜下來,緊緊地握住小米顫抖的手指,試圖平復她的激動。 “小米,你聽我說。” “我在你媽面前發過誓,要好好照顧你。就算為了你媽,能不能聽我一句,留下來,留在上海,繼續唸書,然後考大學,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學,當作家麼?”

“讓我來幫你完成所有的夢想,好不好?” 小米一言不發,沉靜地凝視他的面孔,然後,鬆開他的手。 “你知道我的夢想是什麼?” “去找我哥,陪著他,和他相依為命,就像我們小時侯那樣。這就是我的夢想,既然你了解,就不要阻攔我。” 她不再理他,轉身直徑向大馬路走去。 “小米!”尤子大聲叫,她停下腳步。 “你會後悔的,你媽不想看見你這樣,你曉不曉得?” 小米轉過身去。 “我不需要任何照顧。” “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尤子遠遠地看見她在笑,那是第一次,他看見她,笑得那麼燦爛。 尤子一直沒能忘記那個笑容,不是因為它燦爛,而是因為這燦爛裡蘊涵著太多未知的淒涼。 小米離開上海的那天,陽光特別明媚。於是,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她又一次走進昔日的校園,想再看一眼那棵連根的櫻花樹。

樹枝光禿禿的,絲毫沒有迎接春天的生機,小米摩挲著斑駁的樹幹,希望可以給它一些發芽的力量。 園丁走過來告訴她,自從那一年,他們畢業離開學校之後,這棵櫻花樹就再也沒開過花。 “或許,是養分不足吧,總擔心它會突然間枯萎。” “放心,它死不了,總有一天會再開花的。” 園丁望著矗立在櫻花樹下的女孩,覺得她身上到瀰漫著一股鮮花盛開的味道。 小米走後的那天黃昏,尤子在他們家的信箱裡意外地收到一張來自北京文學雜誌社的稿費領取通知單,上面寫著:“夏沙收”。 尤子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給小米的,所以沒敢去領,心想,還是等找到夏吹以後再慢慢問吧。 開學將近一個禮拜了,夏吹還是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 小米寄給他的錢在銀行里,一分也沒有動,他寧可申請助學貸款也不要動這筆錢。

夏吹仔細考量,決定委託勤工辦找幾份穩定的家教做。最後兩年的課程很緊張,幾乎天天要泡在實驗室裡,如果拿不到獎學金,明年很可能還沒有找到工作就已經負債累累了。 簡影一直希望能幫他的忙,可夏吹認為那不合適,他們為此吵過架,不止一次。簡影認為自尊心在現實面前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本來以為,關係更進一步他便會理所當然地妥協,不料,還是一樣強硬,動不動就翻臉。 夏吹很清楚錢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界線,如果連這個線也破了,未來的關係將一發不可收拾,完全無法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簡影不知道他的想法,她只是不理解他到底在顧慮什麼。 簡影的父母非常喜歡夏吹,認定他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尤其是簡影的母親,幾乎把他當作自家人看待。

談教授是一名出類拔萃的女性,學術精專,事業心強,唯一遺憾的,就是缺少一個像夏吹那樣出色的兒子,所以,偏愛夏吹也是性情使然。她認為夏吹不接受他們的幫助是對的,男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放低應有的骨氣,忍辱負重才能成就大事業。她和丈夫早就商量過了,對於這個孩子,除非有能力改變他一生的命運,否則,寧可維持他原有的傲氣。 簡家夫婦已經悄悄地開始為夏吹申請赴美留學,希望他畢業後能順利地和簡影一起到美國繼續深造。照兩個孩子目前的關係來看,若干年以後他們很可能會在那裡結婚定居,那麼,做父母的也就了卻了一樁心願。他們認為,對於夏吹來說,這才是最實際最好的安排。 當然,這一切夏吹還不知道,就連簡影也被蒙在鼓裡。

“您看我的條件還行麼?” “不錯,”勤工辦主任對夏吹的履歷很滿意,“你上面寫著高中時就有過家教的經驗,要求高一些的家長會比較放心。” 這時,另一位老師走過來。 “你是夏吹嗎?” “是。” “你同學打電話來,說校門口有人找。” 大概是建豪,他們說好了中午見面的,夏吹趕緊填完表格,離開辦公室。 很意外,等著他的是個女孩子,背對著鐵欄杆,坐在一隻笨重的行李箱上面。 逐漸靠近時,夏吹髮現她有著似曾相識的,很長很直很黑亮的頭髮和平滑窄小的肩膀。然後,他聞到一股清澈悠然的香皂味。 女孩紋絲不動坐在那裡,不一會兒便察覺到背後有雙眼睛,她站起來回過頭,兩個人的目光立即接到了一起。

那一刻,他們中間沒有人走過,夏吹仔仔細細看清了小米的臉。 沒錯,是她,雖然那不再是一張十八歲少女的臉,可是,那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靈銳依舊清晰無比地影映在她潔白無暇的面孔上。 她長高了,顯現出年輕女孩的嫻靜和成熟,除去以往的樸素和倔強,似乎還多了點什麼。 是什麼呢?夏吹飛快地思索。 他想不出來,或者,不曉得該怎麼想,直到現在,那種令他由內而外、心亂如麻的感覺,還從未在他們之間出現過,從來沒有。 她就這麼望著他,毫無保留地望著他,懷著足夠的耐心,等待著他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辨認自己。 “夏吹,是我。” 她終於發出聲音,只要再遲一步,他恐怕就會哭出來。 夏吹走到她面前,看見她嘴角緩緩地揚起、微笑。一瞬間,他無法自已地低下頭去,伸手把皮箱拎起來,放下去,再拎起來,又放下去,小臂不停地哆嗦著。小米聽見他的呼吸非常急促,嚴重缺氧的樣子,立刻踮起腳尖,用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將下巴擱在他寬厚的肩胛上。

“別緊張,別緊張,是我,真的是我。” 夏吹虛弱的臂膀再也承受不了皮箱的份量,箱子重重地撞到地上。 他張開雙手,將小米攔腰抱起。 簡影本來是不會看到這一幕的。 她和阮菁在食堂與建豪碰頭時就奇怪夏吹為什麼沒和他們在一起,夏吹的同學告訴她,他到校門口去見朋友了,於是,他們決定趕過去,以免錯開了兩頭找。誰知道,還沒走到大門口就看見他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像兩片沾了水的樹葉般緊緊地貼在一起。 “我的天,那是誰啊?”阮菁驚叫。 簡影的臉同樣面無血色。 鍾建豪先是瞠目結舌,爾後不由自主地向前跑了幾步,呆呆地觀察片刻,突然蹦起來。 “天哪!是她!她怎麼來了?怎麼會呢?發生什麼事了?夏米!夏米!”

建豪丟下她們,沒頭沒腦地衝過去。 “是他妹妹?”阮菁一下子反應過來。 “應該是吧。”簡影沒把握,這樣的場面她從來不曾遇到過。 阮菁火冒三丈,邊追邊罵:“神經病啊!人家兄妹團圓,你插什麼腿!” 小米看見有人衝過來,下意識地推開夏吹。 夏吹扭頭順著小米的目光望出去,簡影已經奔到跟前,正狐疑地打量著他們,心臟莫名其妙地一陣收縮。 “小米,你怎麼來了?” 建豪興奮地握住她的手,一張臉熱血沸騰地紅成了辣椒。 “我來看夏吹,你好麼?豬豆。” “叫得好,叫得好,這說明你沒忘記我,可是你為什麼不回信給我呢?” 小米瞥了夏吹一眼。 “太忙,沒時間。” “這是夏吹的妹妹小米,我們三個在上海念高中的時候鐵得不得了,要不是該死的高考,恐怕一輩子也分不開,對吧小米!” 小米頓時被兩個女孩敏銳的目光包圍起來。 “原來你就是夏米。” 簡影確定她與照片上的女孩吻合,只不過,真人比照片顯得更嬌小,更純樸。 “你好,我叫簡影,是夏吹的……” “同學。” 夏吹突然接上來,並註意到簡影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繼續不動聲色地將阮菁介紹完。然後再次提起那隻皮箱,把目光轉回到小米身上。 “走,跟我回家去。” “你不用上課嗎?” “不用,今天下午沒課。” 他又撒謊,為什麼要撒謊呢?簡影震懾,並感到心慌,那一刻,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她覺得小米的出現就像是猛扎在夏吹心口的一劑蒙汗藥,讓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見其他的人。 建豪沒有揭穿夏吹,他覺得無可厚非,小米千里迢迢找到北京,還有什麼比陪伴她更重要的? “我也沒課,我陪你們一起回去,今天我和你哥好好陪你逛逛,吃喝玩樂隨你挑。” 阮菁攔住他的去路:“人家敘舊你湊什麼熱鬧?” “我也要敘舊啊!” “鍾建豪!你敢逃課,我就和那個說斯瓦希里語的老外約會去!” “去吧,去吧,趕緊去,記得文雅一點,如果他除了唏哩嘩啦還對你動手動腳,你就CALL我,我一定第一時間趕來營救。” “我呸!”阮菁氣得直跺腳。 小米覺得很對不起她,想勸豬豆去上課,可一直插不上嘴。 就在阮菁和建豪糾纏不清的時候,夏吹悄悄走到簡影面前。 “你先去上課,晚上我會打電話給你。” “什麼意思?”簡影毫不客氣地盯住他。 夏吹知道她指什麼,但還是沒有做出相應的解釋,現在,他的腦袋比誰都亂,根本解釋不清楚。 “她……真的是你妹妹嗎?” 簡影望望小米,小米也在望她。 “那你以為她是誰?” 夏吹的語氣不容置疑。 “既然這樣,你要好好照顧她。” 她嘴角一翹,似乎試著想要對他微笑,可是,夏吹卻覺得這個半途而廢的笑容異常彆扭。 “我會的。” 他牽起小米的手朝校門外走去,這時,建豪也擺脫了阮菁追上他們,與小米談笑風生。 “完蛋了,”阮菁的腦袋惆悵地耷拉下來,“他喜歡的一定就是這個小丫頭,但願她明天就走,否則我一定輸!” 簡影頭也不回地向教室走去。 阮菁的話讓她感到很不舒服。 車子停在前門大街的商業區,建豪和夏吹爭著要付帳,結果還是建豪搶了先。夏吹第一次打的,覺得這樣很沒面子,尤其是在小米麵前。 “為什麼要浪費錢。”小米問,“乘公車不就行了?” 夏吹回答:“從宿舍到這裡的路很遠,你剛下火車走不動的。” 小米笑笑,不再狡辯。 “這裡是歷史悠久的老商業區,有許多百年以上的老店,熱鬧吧!” 建豪導遊似的在前面帶路,小米覺得他一點沒變,還是當年那個到哪兒都能混個臉熟機靈鬼。夏吹和小米跟著他,路過一連串的醬園、茶莊和藥店,品嚐了正明齋的京味糕點和都一處的燒賣之後,就往西街的方向溜達。 “我請你們吃肯德基吧。” 夏吹琢磨著口袋裡的錢,有點慚愧,那恐怕是他唯一請得起的東西。 “你請小米就好,我要自己來。”建豪說完就衝進店裡排隊去了。 小米一個人坐在位子上眺望窗外過往的人群,心裡想著夏吹剛才臉上也出現過的新鮮表情,可見他對這座城市也並不太熟悉。 他來北京已經三年了,這三年在他心裡最熟悉的又會是什麼呢? 小米的眼前閃過一個女孩驚愕的面孔,當她聽見夏吹將她稱做“同學”的時候,小米不覺回頭去尋找櫃檯上的夏吹,夏吹也找到了她,她揮揮手,表示已經找到了位子。 回到玻璃窗前,小米獨自偷笑。對於這座城市,她不再感到陌生,因為夏吹在這裡——即便隔著再多的餐桌與人影,他們還是能飛快地找到彼此。 建豪把雞塊全部倒在小米麵前。 “吃這個,這個好,裡面激素多。” “怎麼?你以為我還是那個發育不良的干丫頭?” “什麼話,你現在又漂亮又可愛,看上去健康得不得了。” 他話音剛落,馬上在夏吹耳邊嘟囔了一句:“她怎麼知道我說她發育不良?” 夏吹笑笑,不理他。 “我從來就不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幾年不見,你嘴巴變油了。” “我說的是實話,不信你問夏吹。” 小米饒有興趣地端詳夏吹:“難道你也覺得我變漂亮了?” 夏吹抬頭望望她,很快又低了下去,沒有回答。 “瞧,我就知道你在撒謊。” “那是因為你哥覺得你太漂亮了,不好意思說。” 建豪很著急,他很想一股腦把小米出現在校門口那一瞬間給他帶來的震撼表達清楚。 高中時代那個硬骨頭的傲慢女孩真的長大了,變明亮了。最重要的是,她身上那種讓建豪始終念念不忘的獨特味道,已經跟隨她的成熟,變得讓人難以抗拒。 “你不要亂說話。” 夏吹冷淡地插嘴,似乎不希望這話題再繼續下去。 “媽什麼時候走的?”夏吹放下可樂,輕聲問道。 建豪安靜下來,他意識到,他們兄妹之間的久別重逢仍然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痛楚和代價。 “大約兩個禮拜前,有天早上我去菜場買花,回來時她已經走了,手腳冰涼地躺在那裡,嘴巴張得很大,挺嚇人的,好像話說到一半的樣子。” “她走得不痛苦,不知道是老天寬容了她,還是爸爸原諒了她。” 夏吹不說話,獨自沉默了一會兒。 餐廳裡依舊熙熙攘攘,建豪耳邊充滿了咀嚼聲、吸水聲和響亮的京片子,難以體會他們兄妹間,正流動著寂靜的哀傷。 夏吹沒有再看小米的臉,他一口氣把剩下的飲料喝完,對建豪說:“我們走吧。” 傍晚的時候,夏吹到樓下的公用電話亭給簡影掛了一通電話,告訴她一切都安排妥當,明天會照常去上課。 “要不,你讓她住到我家來吧。” “她是我妹妹,為什麼要到你家去住?” “你那邊太小了,一個女孩子家,多不方便。” “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你不用太擔心。” 簡影突然不說話了,她覺得夏吹的電話和她的好像隔著十萬八千里那麼遙遠。 “餵?怎麼了?你在聽麼?” 他平靜的聲音傳過來。 “我在聽,要是……她一直住下去,你就打算這麼一直照顧她嗎?” “是。” “夏吹,你不覺得……” “我媽死了。”夏吹打斷她。 “除了我,沒有人能照顧她。” 簡影決定放棄,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到說服他是如此困難的一件事。 他怎麼突然變得那麼陌生呢?簡影掛斷電話,心頭浮起一絲隱痛。 夏吹打電話的時候,小米用椅子和木板幫夏吹搭了一個簡易的床鋪,然後在兩張床之間吊起一根繩子,把多餘的床單掛上去。 小米坐在地舖中央,撩起一條縫,歪著脖子低頭注視著床單對面,夏吹的床。 她已經二十一歲,不能再和他擠一張床了,這讓她有點難過。 夏吹回來了,一眼就看見那張橫在屋子裡的床單,愣了一下,沒說什麼。 小米在屏風內簡單地梳洗完,就躲進被窩裡了,夏吹把熱水袋塞進她的被子。 小米把被子蒙到鼻子下面,眼睛骨碌碌地跟著他的動作轉悠。 “好好睡吧。”他走過來揉揉她的頭髮,然後坐回去看書。 過了一會兒,小米從床上爬起來,輕手輕腳地端起一隻小凳子放在他邊上。 “怎麼了?”夏吹問。 “睡不著,也許是火車上睡太多的緣故。” 夏吹用毯子把她裹起來,繼續看書。 “你到底在學什麼?”小米好奇地問。 “細胞生物和遺傳。研究細胞的結構、功能、代謝、增殖與分化,還有生物遺傳信息的複制、轉錄、翻譯、調控、變異和改造規律。” “聽上去很複雜。” “是很複雜,不過,很有用。”夏吹看看她。這時候,他們的臉靠得很近,近到可以清點她的眼睫毛,夏吹記不得他們有多久沒有這麼近地說話。 “你學得好嗎?”她睜大眼,神情專注。 “很好。” “我就知道。” 她的語氣還帶著小時侯本能的驕傲,夏吹的心忽然就暖和了起來。 “那個叫簡影的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吧。” 夏吹手上的圓珠筆遲鈍下來,他盯著紙上密密麻麻的筆記,默默不語。 “在她面前你要坦率一點,我覺得她挺不錯,至少比裴希希好。所以,你必須改改悶罐子的脾氣,主動點,否則她會感到很寂寞。” “你覺得她寂寞嗎?” 夏吹盯住小米的眼睛。 她的瞳孔亮極了,很輕易就能含住他的眼睛。 “問我,還不如問問你自己。” “我天生就這付樣子,”他回頭繼續寫字,“喜不喜歡是她的事。” “別這樣,這樣不好。” “你特地來這兒教訓我的嗎?” “我是那種人麼?”小米笑著捶他肩膀,讓夏吹寫歪一個數字。 “你放心,我過兩天就回去,連火車票都買好了。” 夏吹一驚:“回去?媽都不在了,你還回去做什麼?” 小米先不回答,她發現夏吹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憂慮,那種焦灼的、迫不及待的憂慮她以前從來沒見過,她想把它揣摩清楚,以便牢記起來。 “我在上海一家大公司找到一份工作,薪水很高,下個月就要上班,我可不想放棄。” “這個問題以後再說,你去睡覺吧!” 夏吹隨手打開另一本書,冷冷地迴避她。 小米乖乖地回到床上,屋子一下變得好安靜。 夏吹看完下午那堂課的所有內容才熄燈上床,他也睡不著,心想,小米的那份工作到底是乾什麼的呢? “她是個可憐的女孩子。” 阮菁把建豪對她所說的,關於夏吹和小米之前在上海的生活,對簡影重新描繪了一遍。那個週末,她們商量好了約兄妹倆和建豪一起去逛貴族街。簡影怕他們找不著,就先約了阮菁在星巴克等他們。 “這麼說,你打算放棄?” “建豪高中時就愛上她了,而且愛得特蠢特拗,你說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公平競爭唄!你不是一向豪言壯語挺來勁的嗎?關鍵時候就沒轍啦?” “不行,我覺得對手太強,搞不定,萬一弄巧成拙,我和那頭豬就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為什麼搞不定,我看她幹乾瘦瘦的,沒什麼實力。” 簡影覺得沒道理,哪有不戰而退的? 阮菁認真地搖頭:“我一眼就看出來,這女孩身上有股奇異的、令人臣服的力量,就藏在那副瘦弱的骨架裡面。外表越單薄,那股力量就越強大,就好像沉沒在海底的寶藏,看不見摸不著,可你就是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你有沒有仔細看過她的眼睛?我從來沒見過那麼清澈的一對眼睛,讓我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沒穿似的,那種靈氣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敢說,她一定是個極有才華的人。” “不是才華,是邪氣,我覺得她挺邪乎,根本就是個怪胎。” 簡影對小米的厭惡完全沒有道理。 而事實上這幾天,當她親眼目睹小米和夏吹形影不離地出現在校園裡時,竟然也有那樣的感覺,甚至,比阮菁更強烈。 她認為小米非常特別,她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美,那種美之所以獨特,是因為它太蒼涼,蒼涼得讓人動不動就想哭。儘管如此,她表現出的氣質還是那麼地強韌,不知不覺更增添了美麗的悲劇性。 這樣的美,看上去似乎和妖艷沾不上邊,實際上遠比妖艷更蠱惑人。 小米深藏不露的美一旦和夏吹的憂鬱混合到一起,就顯得尤為融洽——一種近乎完美的融洽。以至於他們站在一起說話的時候,簡影看著看著就會迷茫起來。 他們不像兄妹,像情人。 這個念頭讓簡影感到毛骨悚然。 “不好意思,讓你們等那麼久,這兒我不太熟,差點迷路。” 建豪滿頭大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夏吹和他妹妹呢?” “在後面,我先跑來就是怕你們等急了。” 這時,夏吹和小米走進來,一前一後,隔著一小段距離,可是,簡影卻有種兩個人重疊著一同閃進來的幻覺。 “恐怕逛不了了。”夏吹沒坐穩就對簡影說。 “為什麼?不是說好的嗎?” “問她。”夏吹指指小米,“她早上才告訴我,買的是今天下午三點多的火車票。” “這就要走了嗎?” 簡影沒想到會這樣,心裡卻偷偷地溜出一口鬱氣,一下舒暢了起來。 “是啊,真對不起,辜負了你們一片好意。” 她友善地笑著,看不出任何依依不捨的情緒。 “你要走了麼?真的要走了麼?”阮菁興奮起來,眉開眼笑地追問。 “人家要走了,你很高興嗎?”建豪板起臉來對她吼。 “哪有,我們剛成為朋友,我是捨不得她。” 小米覺得她掩飾不住偷樂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豬豆你放心,阮菁第一捨不得的人是你,第二才輪到我。” “豬豆?這個綽號有個性。”阮菁戳戳建豪的腦袋,“你瞧,我就說你是豬,你還不信。” “豬豆是你能叫的嗎?”建豪趕緊甩掉她的手。 “我最討厭男生對喜歡自己的女孩子粗手粗腳兇巴巴。” 小米輕描淡寫一句話讓建豪一臉尷尬。 “豬豆,你不僅嘴巴油了,連性格也越來越沒水準了。” “對對對!他就缺個人踏踏實實地罵他一頓。” 阮菁開心地抓住小米的手:“我不知道你是站在我這邊的,我開始喜歡你了。” “我也喜歡你。” “為什麼?” “因為沒見過比你更率真更可愛的姑娘。” “那你喜歡豬豆嗎?” 阮菁覺得小米夠大方,索性敞開性子和她單挑。 “喜歡。”小米如實回答。 阮菁的臉立刻拉長了,建豪剛想雀躍,小米又加了一句:“就像喜歡夏吹那樣。” “你是說,只把他當哥哥?”阮菁的眼睛閃閃發亮。 “沒錯,而且比起夏吹還差得很遠,因為我和他可沒血緣關係。” 建豪深受打擊,一個勁地嘆氣,阮菁高興極了,她沒想到小米會對她那麼坦誠。那一刻,簡影的目光突然和小米交彙在一起,同樣地,簡影從她清澈的眸子裡看到了無數的信任和囑託。這女孩子實在太聰明了,短短幾句話就把她們先前討論的煩惱和她自己內心暗藏的困惑解除了。 簡影瞥了夏吹一眼,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獨自古怪地鬱悶著。 夏吹提前回去拿行李,然後送小米去火車站。建豪心情不好,和阮菁、簡影稍坐了一會兒就先行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簡影奇怪地瞪著樂不可支的阮菁,搞不懂她怎麼那麼傻。 “有什麼好高興的。”她斜睨著她的臉。 “難道你看不出來她有多厲害嗎?她故意刺激鍾建豪,好讓他對自己更著迷,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這個道理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覺得她光明磊落,特有種,輸給這樣的人,我阮菁一定心甘情願、心服口服。” “神經病。” 簡影忍不住用上海話罵。 “簡影。” 阮菁突然走到她面前,皺起眉頭。 “我發現,你是個很小氣的人。” 簡影怔住了,呆呆地杵在原地。 她沒料到阮菁會聽懂那句話。 夏吹回到家,發現簡影已經將房間收拾得差不多了,唯有那塊長長的床單沒有動,彷彿是刻意留給他的。 夏吹正要把它從牆上取下來,不知道為什麼,簡影覺得他拆床單的動作顯得特別憂傷。 小米一來一去,似乎讓夏吹的憂鬱症變得越發嚴重了。 簡影從來不曾覺察到,他是如此孤獨的一個人,孤獨到寧可把自己關在人生狹隘的縫隙裡。 除了小米,誰也走不進去。 簡影受不了這種感覺,她走過去,從背後擁抱他。 夏吹沒有拒絕,而是把身體轉過來,將頭埋進去,就像個迷路的孩子。 “我知道你很擔心,很想把她留在身邊,這一切我都了解,可是,你也有你的難處,不是嗎?” 他把她抱得更緊,簡影知道他默認了。 就在這時,公用電話亭的老頭在樓下大叫夏吹的名字,說是有通上海打來的長途電話。 夏吹拿起話筒,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傳過來。 “你是小米的哥哥夏吹嗎?” “是。” “我姓尤,是你母親的朋友。” 夏吹想起來了,小米在信上提到過有個男人一直在照顧他們,難道就是他? “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母親給了我你學校的電話,你的同學又把你家的電話告訴了我。” “找我有事麼?” “小米,來找過你嗎?” “她剛走。” “你是說,她已經回上海了?” “對。” “謝謝你讓她回來,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是她自己堅持要回來的,她說在上海找到一份好工作,下個月就要上班。” “工作?什麼工作?哦,你是說零工,這兩年,她的確一直在打零工。” “你說什麼?請你再說一遍!” 尤子驀地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話了。 夏吹抓起外套奪門而出,簡影什麼也來不及問,只好倉皇地跟在他後面。 回到火車站,夏吹像瘋子一樣撥開人群尋找小米,他驚恐的表情讓簡影緊張得完全不知所措,她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那件事已經嚴重到了讓夏吹抓狂的地步。 終於,他看見她了,排在檢票隊伍的最前面,神色渙散,步履蹣跚。他衝過去,一把將她拽離人群,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你這是乾什麼?幹什麼!” 小米用盡全力掙脫他的手,不小心腳底一滑坐到地上,簡影跟上來把她扶起來:“夏吹,有話好好說,你把她嚇壞了。” 夏吹迅速地想從她手裡把車票搶過來,不料,她的反應還要快,扭打中,車票被攔腰撕成了兩半。 夏吹反複查看手裡那半張票,終於發現那上面的日期。 就是這一剎那,有人掀翻了他心裡沸騰已久的那隻油鍋,灼燒的痛楚一下子遍布全身。 “這張車票是你剛剛才買的!什麼工作!什麼高薪!你根本就沒地方可去!” “你從小就騙我,長大了還是這樣,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四年前,丟下一本日記把我一個人扔在火車上,這筆帳我還沒跟你算,現在你又要玩這種把戲了,是不是?是不是?” 夏吹的思緒回到四年前的那列火車上,那種重複的疼痛讓他聲嘶力竭。他恨她,從心底里恨,難道她不明白,那個無情無義的夏天,曾經讓他失聲痛哭到怎樣的地步? “我告訴你!”他終於停止搖撼她的肩膀,粗暴把她挾持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對她說:“想都不要想!” 簡影不明白他們怎麼了,只看見兩顆冷冰冰的眼淚,從小米義無返顧的眼角無聲無息地流淌下來。 小米暫時留在了北京。 這個消息讓建豪幾個晚上都睡不著。阮菁認為他精神有問題,得了愛情妄想症,她開始研究精神病學,巴望著能盡快治好他的病。 夏吹家的床單屏風又拉了起來,這次,夏吹特地找來一些木頭,替小米做了一張帶抽屜的小桌。 夏吹有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如果成功,小米寂寞的人生或許就能煥發出懾人的光芒。他必須為她做些什麼,否則無法撫平長久以來因捨棄她而遺留下來的痛。 “以後你就在這張桌子上寫小說。” 夏吹幾乎是命令的,同時扔給她一支鋼筆和一堆文稿紙。 “我老早就不寫了。” “那就現在重新開始寫。” 小米瞪他:“草稿用普通的白紙寫就可以了,只有謄寫的時候才用文稿紙,你到底會不會花錢啊?怪不得我養不起你。” 夏吹終於笑了,這是小米答應留下來以後,他第一次對她笑。 “不許罵我,我是哥。” “不許養我,因為以後我要養你。” “憑什麼?” “就憑你是我妹妹。” “我也只有你一個妹妹。” 夏吹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小米有點感動。不過她不想表現出來,她要放在心裡,一個人的時候慢慢享受。 夏吹終於還是去買了一盞新檯燈,小米的視力從小就很好,他不想傷了她的眼睛。 簡影照舊頻繁地出現在他們家裡,很快便和小米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唯一不便的是沒機會和夏吹親熱,上次那晚過去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過第二次。一開始,簡影認為這並不影響彼此的感情,不是常說有距離的情侶比耳鬢廝磨的更長久更純粹麼?可是,時間久了便明顯感覺到那種間距在日益增大,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小米。 夏吹對小米的寵愛就像紮根在沙土裡的岩石那樣堅固,任何外力都無法折損。 簡影有種詭異的預感。 她觸覺到夏吹始終如一的平靜外表下,或許一直隱藏著一座沉睡的火山,當小米在校門口出現的那一瞬間,火山驚醒了。此時此刻,岩漿正從山口汩汩地奔湧出來,默默卻難以遏制地爆發出毀滅性的焚燒力。 但是簡影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她覺得這不合情理。小米是夏吹唯一的親人,多一點愛護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為什麼要如此戰戰兢兢,想到曖昧的路上去呢? 他可從來沒這樣對待過我。 當簡影親眼目睹小米的表情主宰著夏吹所有的喜怒哀樂,當夏吹無微不至地呵護著小米,而自己卻只能像個局外人似的袖手旁觀時,她心裡不止一次,失落地浮現起這句話。 簡影曾試探性地問過小米:“從小到大,除了哥哥,你還喜歡過別的男孩嗎?” “沒有。”她似乎連考慮都沒考慮,這讓簡影非常吃驚。 “不過,以後會有的。”她笑呵呵地補充道。 “那你覺得豬豆怎麼樣?他那麼喜歡你,你為什麼就不能喜歡他呢?” “因為阮菁比我更喜歡他,更適合跟他在一起。” 其實,建豪的想法簡影是很清楚的。她知道阮菁是難得的好女孩,不過,硬要去勉強一份愛情,實質上對誰都是沒好處的。她迫切地期盼著小米能接受建豪,那麼一切就順理成章,她也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簡影決定要想盡辦法撮合他們,即便犧牲阮菁的友誼也在所不惜。 夏吹並沒有意識到和簡影的關係已經從初夜突破性的親密逐漸滑入不溫不火的軌道。幸好全國小說新人獎就快開始了,簡影陷入了緊張的創作中,恰倒好處地與夏吹和小米劃開一條淺淺的分界線。 直到春假,簡影把夏吹和小米一同帶回家。 “他們真的是兄妹嗎?”談教授在廚房裡偷偷問女兒。 “很像男女朋友對不對?”簡影淡淡地回應。 母親果然有著與她相同的直覺。 “年紀差不多的兄妹都會讓人產生錯覺;夏吹的家庭狀況你也知道,小米自幼和他相依為命,感情自然比一般兄妹更深厚。不過你放心,他們絕對是嫡親的親兄妹。” 談教授探頭又看了小米一眼,內心仍然浮動著一絲隱憂。 “這女孩子不簡單,身上那股子靈氣比她哥哥還鋒芒,我擔心她將來會成為夏吹的負擔,影響他的前途。” “他們已經沒有親人了,應該不會分開吧。” 談教授擔心的,恰恰就是這個。 自從小米決定留在北京後,夏吹的生活重心就移到了維持生計上面,頻繁的家教很快就填滿了他所有的業餘時間,漸漸的,沒有工夫再照顧小米了。 夏吹想多賺一點錢,租一套兩室一廳大一點的房子,這樣小米就可以有一個自己的書架了。於是,簡影自然而然地以女友的身份替換了夏吹的位置,當然,時刻不忘把建豪也扯進來。 對於簡影和建豪的體恤,小米很有分寸地承接或是拒絕,始終下意識地有所保留,這讓建豪無法實實在在地貼近她的心。 簡影卻認為有志者事竟成,一再鼓勵建豪不要輕易放棄,好像完全忘記了阮菁的存在。 不過,小米可沒有忘記。 她不認為自己留在北京就可以隨便攪亂別人的生活,更不想成為阮菁的絆腳石,她知道阮菁是那種真摯善良、感情強烈的女孩。要是建豪選擇她,人生就會充滿陽光,變得無比燦爛,不必承受和自己在一起隨時可能會遭受創傷的無奈。 為了與建豪保持距離,小米盡可能朝著簡影的反方向走去,悄悄地,尋找著幫助阮菁的機會。 就這樣,春天很快就過去了。 臨近期末的時候,學生家長要求夏吹再多加幾節課。於是,夏吹順便向勤工辦申請了加薪,主任說需要調查一下目前的授課情況才能定奪,不過問題應該不大。 夏吹開始看房子,希望趕在年底前搬進去,好給小米一個驚喜。 可是,不夠,總覺得不夠。只要一想起小米這幾年為他所忍耐的一切,他身上那種硬生生的痛楚就會復發,無所不在地折磨他。 我到底還能為她做些什麼呢,什麼呢? 每當小米不經意地對夏吹露齒而笑時,他總忍不住一遍遍地問自己。 於是,夏吹再也按耐不住,決定提前實施計劃。 趁她不在的時候,夏吹偷翻了小米的抽屜,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在一堆舊文稿中找出了一篇謄寫工整的小說。然後,攤開早就準備好的參賽表格,仔仔細細地將小米的簡歷填上去。 小米白天打理家事,晚上看書,寫作通常是在深夜。夏吹開始擔心她的身體,可是,每當午夜醒來,看見屋裡微弱的燈光和她伏案的背影,又覺得彷彿回到了上海,那個直不起腰的閣樓上面,讓人有了家的感覺。 小米並不知道,這四年中,夏吹一閉上眼睛就浮現在腦海裡,最為熟悉的東西,就是那個陰冷潮濕的閣樓,以及閣樓上,匍匐在他胸口、陪伴他度過無數個難眠之夜的小米。 星期三,阮菁要參加北京電視台模擬主持人的甄選,邀請夏吹、簡影和小米來替她捧場。建豪覺得很無聊,愛現就是愛現,何必假惺惺?不過,他沒想到小米會提早出現在校門口等他。 室友問,那個樸素亮眼的女孩是誰?建豪一時答不上來,他站在不遠處,眺望小米瘦小挺拔的背影,突然沒理由地傷感起來。 建豪有些困惑,從這個角度,隔著這樣的距離看她,就像看著一個即便傾注自己畢生的情感也無法真正擁有的幻影,毫無真實感。 “豬豆,我有事找你。”小米很認真地對他說。 “先吃飯吧。”建豪看看表,剛好十二點,“有什麼話等填飽肚子再說,你想吃什麼?” “老規矩,拉麵。” 建豪認為在北京吃拉麵還不如去蘭州。於是,請小米吃糖火燒和驢打滾,那都是北京最經典的風味小吃。小米很好奇,想了解它們的製作過程,建豪就把旅遊手冊裡提到過的內容頭頭是道地說了一番。 “你真是個愛吃鬼。”小米恥笑他,“一天到晚請我吃東西,不厭煩麼?” “不會,我最喜歡看你吃東西了,嘴巴一動一動,真好玩。” 小米扑哧一聲笑出來:“誰吃東西嘴巴不是一動一動的?” “你嘴巴小,動起來比較好看。” “豬豆,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口水,討好一下阮菁對你來說沒那麼困難。” “那不是困不困難的問題,而是真不真心的問題。” “我不相信你們在一起那麼久,你對她連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是喜歡她,可是我不愛她。” 建豪苦惱地皺皺眉,覺得那是無疑是一件強人所難的事。 “你錯了,”小米停下腳步,“如果不是我突然出現的話,你早就愛上她了。” “可你出現了。” “所以,我覺得這都是我的錯,我把你和夏吹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 “這是命中註定的事,如果當初我留在上海,履行和你哥的約定,你就不會活得那麼辛苦。你知道夏吹在北京第一次見到我時,是什麼表情?” “我從沒見過他臉上有那樣的絕望。你負擔了他人生里所有的贅來換取他的前途,他卻把你一個人丟在上海,你有沒有想過他的心情?當然,這裡面也有我的責任,我父母也不願讓我放棄第一志願。所以,這兩年我也不好過。” “你這麼說,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憐,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小米。” 建豪走到她面前,細細審視她,小米看見他眼裡流動著溫情,內心平靜如水。 “我不是可憐你,也不允許任何人來可憐你。” “這句話,十八歲時我就說過,我愛你,想一輩子照顧你,把你從夏吹的生命裡轉接到我的生命裡。” “以後再也不要對我說這樣的話,那是永遠不可能的事。” 小米的表情很冷漠,冷漠到讓建豪覺得她已經為自己的人生劃上了一個無形的句號,沒有任何人可以將它解開。 建豪不懂,不懂自己身上到底哪裡不對勁,以至於再怎麼努力也打動不了她的心。他也希望自己可以愛上阮菁,將小米放在和夏吹同等的位置上,可是他力不從心。因為即使現在,他已經看見小米的心是一道又一道封鎖著的門,卻還是傻傻地流連在門外,說什麼也不願離開。 她將自己完全囚禁,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建豪可以忍受進退兩難的撕扯,但他無法容忍小米獨自一人承擔這種莫名其妙的折磨。至少應該給他一個機會,走進她的世界,為她分擔一些。 除非那裡面還隱藏他無法預知的謎團。 他們不再說話,直接往大禮堂走去。 小米加快了腳步,刻意和建豪保持一段距離。建豪為自己的魯莽感到後悔,難得單獨相處,好好的機會就這麼白白浪費了。 與此同時,夏吹和簡影正站在北大勤工儉學的辦公室裡,一籌莫展。 “到底是什麼原因?夏吹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嗎?為什麼突然取消他的家教資格?” 簡影一肚子怒氣不知道該往哪兒洩。 “我不想為難您,只想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夏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主任的視線。 “這個……我不太方便說。” 主任望著夏吹,那孩子臉上最特別的就是那對正直的眼睛,連他自己也覺得那件事很荒唐,可是,他不敢冒險。 “夏吹,你的能力很強,也許……是工作不合適。” “那是他專長,他以前一直做的,這您也知道,不是嗎?” 主任瞥了簡影一眼。 “我並沒有說他教得不好。說實話,是家長提出要換人的,我想這可能和學校裡流傳的一些謠言有關。” “什麼謠言,我不太明白。” 夏吹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最近,學生里在謠傳你和你妹妹的關係有些曖昧。聽說,你不僅把她接到北京同住,還公然在校園裡出雙入對?” “雖然聽起來離譜,但是你要知道,身為學生會主席,謹言慎行是必須謹記於心的,因為你無法估計有多少雙眼睛正在默默地註視你。我也知道時下的年輕人私生活比較開放,可凡事總得有個分寸,即便是最普通的關係只要流露出一點點偏離軌道的跡象,就可能引起極大的誤會……” “這簡直是污衊!”簡影突然打斷主任的話,臉色好像受到了恐嚇似的煞白煞白,“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擔保,夏吹和他妹妹之間的關係至始至終清清白白。主任,您也知道夏吹家裡的情況,他有他的難處,我認為這根本就是學生會裡那批爭權奪利的新生故意造謠生事。” 主任不理會簡影的話,而是直接將目光轉向夏吹。 “夏吹,作為老師,我很欣賞你。但是,作為一個有閱歷的長輩,我必須提醒你,複雜的家庭背景對於一個人的前途的確有著非同小可的影響。不管這件事是真是假,都必須妥善處理,一個像你這樣優秀的青年,是不應該周旋在這些無聊俗事裡的,何不把眼光放遠一點,為自己今後的人生好好做打算。” 夏吹不說話,也沒有表情,過了很久,他忽然站起來,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您告訴我這些,很抱歉,給學校添麻煩了。” 說完,就轉身向門外走去。 這時,辦公室裡所有疑惑的眼睛都匯聚在夏吹一個人身上。 “你不會是惹到誰了吧?” 簡影覺得有點冷,禁不住把脖子縮起來。 “別告訴小米。” “什麼?” “我說這件事不要告訴小米。” “可是,你丟了工作她遲早會發現,而且就快要考試了,哪還有時間去找另一份。” “這個我自己會想辦法,你只要幫我保密就行了。” 簡影突然意識到什麼,跑上前去攔住他的去路。 她凝視他的眼睛,任何細微的變化都不想放過。 “夏吹,這不是真的吧?”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神色陌生而又鎮靜,把簡影整顆心抓到了半空。 “不是。”他向前走幾步,背對著她,悶悶地回答。 “我當然相信你,只是,想听你親口對我說。” 簡影鬆了一口氣,就在剛才那幾秒鐘裡,她真怕夏吹突然放手,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心臟筆直墜落,砰然碎成一地渣。 夏吹不得不伸出手來,握住她。 簡影的十指冰涼而僵硬,好像麻木了似的一點反應也沒有。 阮菁穿著玫瑰色的職業裝站在舞台上,語氣沉穩,音色純美,與平日大大咧咧的瘋樣判若兩人。她表現得比任何人都出色,簡直和電視上的金牌主持沒什麼兩樣。 “這是她嘛?”建豪小聲問小米。 “你不覺得她很棒嗎?” 建豪第一次面對阮菁有自慚形穢的感覺,他深刻地體會到,辜負這麼一個出類拔萃的女孩是多麼可恥的行為。 夏吹和簡影終於走進來,小米對他們招手,夏吹點點頭卻避開了她的目光。小米有些困惑,預感到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情。 結果,阮菁以總分第一的成績順利入圍,快快樂樂地請他們去吃烤鴨。直到結束,小米也沒發現夏吹的神情有什麼異樣。 晚上,夏吹翻來覆去很晚才睡著,小米心裡有些難過,她知道他有事瞞著她。 而事實上那天夜裡,失眠的不止夏吹一個人。 夏吹白天在辦公室裡的神情讓簡影毫無疑問地感覺到事情決非想像中的那麼簡單。 他拒絕解釋。 原因或許很複雜,也可能很簡單,簡影不想追根究底,怕反而蒙蔽了自己的視線。所以她只是逗留在簡單的範圍內思考,並總結出夏吹之所以拒絕解釋的理由只有兩種,一是他認為那個謠言已經無稽荒謬到不屑於解釋的地步,二是為了保護小米,怕這樣的誹謗會影響到小米的純潔。 其實,還有第三種,隱藏在簡影內心的禁區裡。 她認為那種可能性雖然已經幾次三番露出端倪,但還是沒有明顯的證據來促使她鼓起勇氣去揭露觸碰它。 可是,每當她的思緒獨自徘徊在禁區裡時,她總能不經意地看見小米的影子,一個人,孤獨地站著,溫柔地凝視著,彷彿與隔著距離的,另一個和她一樣苦苦守侯的人交相輝映……那個人就是夏吹麼?簡影不敢往下想,因為她知道根本沒有人能接受倫理道德之外的真相。所以,這一切只是幻想一下就好,不必當真相信它的存在。 而另一個也在失眠的,是鍾建豪。 回學校的路上,阮菁對他說:“和我一起繼續慶祝怎麼樣?就我們兩個人。” 當時,她的眼睛很明亮,在深夜霓虹燈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動人。 建豪沒有拒絕,讓阮菁有點受寵若驚,建豪內心正鬱悶著,第一次對阮菁有了傾訴的衝動。 他們來到DISCO,像跳蚤一樣在人堆裡瘋狂扭動,痛快地出了一身汗。接著,建豪就感到冷颼颼的,於是,一個人躲到吧台的角落裡喝酒取暖。過了一會兒,阮菁也坐了下來,她點了一杯很烈的雞尾酒,一口氣灌滿了她的胃,然後湊近建豪的耳朵大聲嘶吼:“我說!你,為什麼不愛我,我到底哪裡不夠好?” 建豪歪過頭來看她,很奇怪,她的眼睛比先前更亮了,好像浸在水滴裡似的。 “真巧,今天我也差點問她這句話。” 阮菁聽懂了,低下頭去,忽然又抬起來,勉強地對他笑:“說實話,以前你的確挺好的,熱情又聰明,瀟灑又風趣……可是,小米來了,瀟灑的建豪不瀟灑了,連最基本的幽默感也沒有了,真讓人討厭。” “是麼?我已經變成這樣了麼?” 他緊張地審視她臉上的表情,想分辨那裡面到底有多少玩味多少真摯。 阮菁用手輕輕拍打胸口,他竟然懷疑自己,這讓阮菁的心疼到抽搐。 阮菁看見建豪正在被小米吞噬,他不再相信自己,就快要失去愛和被愛的勇氣,可是,她對建豪的愛也在瀕臨崩潰。 她連自己也拯救不了,又有什麼力量來拯救他? 建豪望著阮菁,等待她的回答,可是,開口之前,她眼眶裡閃閃發亮的水滴突然溢了出來。這時候,四周的喧囂消失不見了,只聽到水滴掉到酒杯裡蕩漾的聲響。 建豪驚愕。 “傻瓜。” 阮菁落寞的嗓音傳過來。 “在我心裡,你永遠是那個最棒,最最棒的鍾建豪。” 建豪渾身顫抖,用盡全力把阮菁抱在懷裡,喧囂幾乎立刻就將他們淹沒了。 “建豪,我到底怎麼了,現在這樣,一點也不像我。” 阮菁在他耳邊呢喃。 “沒什麼,你很好,你比誰都好,真的。” 建豪感到心尖這就要爆裂。 “可惜,我不是小米,這些好對我沒有用。” 他再度使勁,希望強烈的擁抱可以攔截她的痛苦。 “今晚,我們在一起吧。”她小心翼翼地說。 建豪閉上眼睛,把臉埋在阮菁的脖子裡:“對不起,我不能這麼做。” “阮菁,你是個好女孩,我不值得你這樣。” 阮菁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語無倫次地問他:“你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那一刻,建豪也在捫心自問:為什麼,為什麼呢? 阮菁的淚和他的汗混合到一起,直到現在還瀰漫著哀傷的鹹味。 為了不讓小米擔心,夏吹依舊早出晚歸。 房子已經看中了,租金也談得差不多,現在到底怎麼辦,夏吹心裡實在沒底。離暑假還有一段時間,那個時候找工作會比較容易,可是,房東不會等。 夏吹終於開始猶豫,要不要向簡影借錢,他實在不想放棄那套房子。可是,以前說什麼也不肯低頭的他,現在卻為了小米開口,這麼做,簡影心裡會怎麼想? 就在他焦頭爛額、手忙腳亂的時候,新的狀況又發生了。 謠言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校園,尤其在學生會造成很大的影響,夏吹的威信一落千丈,還沒等他自動提出引退,外界的壓力就已經逼迫他退居二線了。 簡影心急如焚卻又愛莫能助。夏吹是個無親無故的外地學生,她沒機會參與他的過去,因此也沒立場替他講話。簡影無法確定是否要讓建豪和阮菁知道這件事,可是她想不通,既然是清白的,為什麼不願讓小米知道?如果小米能站出來為他說幾句話,哪怕只是簡單地澄清一下,也總比保持沉默,任人猜測、捏造、流傳的好。 簡影的父母也聽說了這件事,他們雖然相信夏吹的為人,可仍然不理解他為什麼連一句辯解也沒有。也許是為了維護妹妹的名譽,但談教授還是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事情一旦傳開,夏吹日後在北京的發展也將面臨嚴峻的考驗。 不單單如此,高校本來就是一個大染缸,各名校之間的網絡又四通八達。不到一個月,幾乎每個學校都知道,北大學生會主席外表冷酷實際是為了遮掩骨子裡亂倫的情愫。 小米是在一個星期四的下午,突然接到阮菁電話的,當時她正在煮夏吹最愛吃的面疙瘩。 阮菁在電話裡叫:“小米,不管你聽到什麼,千萬別激動,你放心,我們絕對站在夏吹這邊……” 小米被她劈頭蓋腦一堆話搞得暈頭轉向。 “慢慢說,慢慢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知道?夏吹被家長取消家教資格了。” “為什麼?” “因為……因為有人說他亂倫,說他在和你談戀愛,這不是太扯了?” 小米頓時感到被人用棍子擊中了後腦勺,完全懵住了。 掛斷電話,她漸漸清醒過來,即刻滅掉爐火,直奔北大勤工辦。 建豪得知阮菁大嘴巴,馬上趕去找夏吹。他太了解小米的個性,她一定會去學校替她哥哥討公道,可是,這裡不是上海,不是隨便找個人講講道理,或索性乾一架就能解決問題的。 “是誰誣陷夏吹,是誰?” 在場所有的老師都被這個沒敲門就衝進來發飆的小姑娘嚇得目瞪口呆。 “你是誰?哪個班的,誰允許你跑到辦公室來大吼大叫?” “我就是夏吹的妹妹,我叫夏米,從上海來,你們學校怎麼可以任由那些無聊的學生肆意散播這種荒誕無恥的謠言來毀壞我哥哥的名譽?早知道北大這麼低級,我當初說什麼也不會讓他一個人來北京!” “你這算什麼態度?” “你說什麼態度就什麼態度,反正你也知道我來這裡要幹嘛。” “你?!……”主任面紅耳赤,完全說不出話來。 夏吹和建豪趕到辦公室的時候,門口已經圍了一大堆人。 “如果這件事換成本地學生,請問各位老師,你們還會像現在這樣袖手旁觀熟視無睹嗎?不就是要證據是麼?好,我用我死去的父母做保證,我和夏吹之間絕對沒有你們所想的那種不正常的關係,如果這樣還不夠,我現在就可以離開北京,永遠消失在夏吹的生活裡!” “小米!”夏吹撥開人群,驚恐地叫道。 小米沒有回頭。 就在這時,她的身體突然像瞬間折斷的筷子,直愣愣地倒了下去,建豪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夏吹一個箭步接住。 “她有輕度的貧血和嚴重的營養不良。” 醫生把處方交給夏吹:“除了正常飲食,最好每天補充兩顆多種維他命和天然維生素E,否則將來抵抗力會變差。” 夏吹臉色鐵青,目不轉睛地盯著小米看。 醫生用奇怪的眼光打量這對兄妹,自從那個妹妹醒來之後,他們就一直這麼劍拔弩張,相持不下。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輪得著你衝動麼?” 小米犟著脖子一言不發,因為摔跤,臉上多了一塊淤青。 她還在氣頭上,那股氣老平不下來有一大部分原因來自夏吹的隱瞞,這點,夏吹清楚得很。可是,小米不了解,夏吹之所以要隱瞞,就是因為,她老是為了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把自己弄傷。 “好了好了,別吵了,事情都過去了,”建豪推推小米,“趕緊回家休息去,我還要去找阮菁這個白痴算賬呢!” “你敢!”小米跳起來,頭一暈,又坐下去。 “我怕了你了,就當我放屁,還不行麼?” 夏吹轉過身,蹲到地上,過了很久,小米才慢慢摟住他的脖子,伏上他的背。 回家路過菜市場,夏吹買了一隻老母雞,準備回去燉湯給她喝。結果,她不領情,一個人悶在床上對著天花板翻白眼。 夏吹把熱毛巾敷在她臉上,她就是不干,用力撇開他的手。 “別動。” “我叫你別動聽見沒有!”他火了,小米只好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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