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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櫻花樹

盛夏的櫻花樹

沈星妤

  • 言情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88591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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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89年盛夏

盛夏的櫻花樹 沈星妤 10447 2018-03-16
從這個方向望出去,就可以看見小米說的那兩棵樹。 夏吹在這個學校呆了六年,從來沒注意過那兩棵樹,也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生物競賽一等獎你是怎麼拿的?”小米瞪他。 開春,夏吹就開始研究樹上的花瓣,還是無法斷定那到底是櫻花還是梨花。於是小米常把這件事掛在嘴邊,恥笑他的模樣特別痛快,就像在慶祝好不容易揭穿的謊言。 “上課幹嘛看樹?” “因為寂寞。” 夏吹嚴肅的時候小米也很認真,讓人無法懷疑她的答案沒經過大腦。 “你不寂寞嗎?只要一想到每天都在重複相同的乏味,就一定要在最後的四十五分鐘裡做些別的事情。開始我也沒覺得怎樣,慢慢就變有趣了。” 現在,夏吹也在看樹,並清楚地感覺到樓下同樣朝南教室裡的同一個位置上,小米也在看。

樹不高,嬌小但茂盛,皮、軀幹、莖脈、枝葉,還有花朵和普通的沒多大差別。自從高年級由4個班增加到8個班以後,樹下到處擠滿了自行車。夏吹的也在裡面,永久牌,二十八寸,本來應該是一輛屬於小米的二十四寸小鳳凰,可那時候他很想送裴希希回家,在很多人面前讓她害羞地摟著腰間的皮帶奔馳在林蔭道上一直是他的夢想。 小米覺得夏吹的眼光有問題,那個叫裴希希的女孩其實很一般,不過,她還是爽快地答應了。後來,裴希希嫌他的坐墊不舒服,索性自己買了一輛,緊挨著夏吹的永久,和他共用一把環型鎖。 其實,夏吹也覺得高三很寂寞,尤其是每天放學打開車鑰匙,看著裴希希把書包甩在小鳳凰籃子裡的時候,他覺得對不起小米。雖然不過幾站路,可一想到她會被一些粗魯的人擠來擠去,就覺得很內疚。

可是,她到底看見了什麼呢?夏吹推車的時候還在想。 “你那麼聰明,怎麼老上你妹妹的當?”裴希希覺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非常可笑,“你最好回家給她洗洗腦,都高二了還整天胡思亂想神經有毛病。” “她是我妹妹你別胡說。” “又不是我說的,你也不問問他們班主任是怎麼評價她的。” 裴希希不高興地把環型鎖丟到地上,夏吹決定以後不再和她談論小米的事情,他不願為這和她吵架。 學校隔壁新開了一家熟食店,他打算買點滷味。送到醫院去,一半給爸爸,一半給小米。她說除了泡麵總得吃點別的,否則會變成木乃伊。 到醫院的時候,小米正在食堂裡泡開水,看見夏吹有點意外。 “爸很好,你跑來做什麼?” 他打開塑料袋讓她聞了聞,然後抓出一塊大叉燒塞到她嘴裡,她沒怎麼嚼就吞了下去。

“好吃!” 看見她開心的樣子夏吹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記得要把功課做完,以後上課專心點,別再看樹了。” “你曉得我的秘密了?”小米的眼睛閃著驚訝的光彩。 “沒有,想不出來。” “要告訴你嗎?” “還是讓我慢慢想吧!” 她詭秘地笑,露出很調皮很可愛的酒窩。 夏吹知道不能呆太久,媽會擔心,還有堆積如山的試題在等他。可是,他沒辦法扭頭就走,至少,陪小米吃完泡麵再說。 盛夏的公車是一架雜亂無章的機器,那些未經潤滑的零件在紅綠燈徒勞的閃爍下互相碰撞,爭先恐後地已經滑出軌道卡在了讓誰都動彈不得的位置上。我坐在靠近駕駛員的座位上,隨時準備打盹。發動機的燥熱把車廂的味道攪得很怪,就像班主任罵我時嘴裡的口氣,我很想坦白地告訴她我不是不想听,只是無法忍受她嘴裡的味道……

“這像話嗎?”班主任把小米的周記本攤給夏吹看,“不是天馬行空就是胡言亂語,我看不出她明年的前途在哪裡,你咧?” 夏吹不想發表意見,不知道從何談起,他很理解小米的班主任。可是,將一個五歲就會編童話故事的學生禁錮在狹隘的課本里,的確有些殘忍。 “父親身體好點沒?聽說學校要保送你進北大?” “還好,生物係有一個名額,我正在考慮。” “你倒很爭氣,不過偶爾也要管管你妹妹。上課不是看小說就是發呆,她眼裡還有沒有老師?” “我抽空和她談談。” 走廊裡,夏吹把那段文字又看了一遍,覺得妹妹小米的身體裡正孕育著無窮無盡的才華。回到教室,裴希希一個人坐在位子上,眼神依舊飽滿熱情,沒有不爽的痕跡。他想,是不是該請她中午一起吃飯,為昨天的態度道個歉?

“小米和豬豆在拉麵館等你,我也想吃拉麵。”她果然很溫柔地跑過來,夏吹點點頭,很感激她恰倒好處地送來了台階。 老遠就看見豬豆,從帽子到T卹,全是芝加哥“憤怒的公牛”,紅得就像野地裡的番茄。 兩年前,豬豆還是夏吹的情敵,為了裴希希在體操房里和他單挑,被揍得鼻青臉腫還不罷休,接著要和他鬥牛。夏吹不知道他是籃球隊的,所以一比一打了個平手,從那以後他們就成了哥們儿。 不過,豬豆還是放棄了裴希希。現在他每個月省下零花錢就為了請小米吃一頓蘭州拉麵。 “我覺得你妹妹比姓裴的有味道。” “她天天洗澡,有什麼味道?” “媽的,百看不厭你懂不懂?” 其實,豬豆和夏吹一樣帥,名字也挺響亮,為人熱情幽默還有點小錢,雖然學習馬虎但稍加指點就能融會貫通。小米之所以叫他豬豆,是因為覺得他習慣性自作聰明常常會流露出“愚笨的無知和健康的流氣”,夏吹也有同感。

“多吃點,多吃點!”他不停地向小米的碗里扔牛肉。 小米看見夏吹小心地為裴希希剔除牛筋,突然就坐到豬豆身邊挽起了他的胳膊,把腦袋也靠了上去:“豬豆,還是你做我哥哥好了,夏吹只會請我吃叉燒。” “乾脆做女朋友,我天天請你吃麵。” “像什麼樣子!”夏吹壓低嗓音嚴厲地提醒小米。 他知道小米對豬豆沒什麼感覺,這種莫名其妙的輕浮舉動讓他光火,也許自己確實太縱容她了。 “坐好,我有話跟你說。”他放下筷子,盯著小米的眼睛。 “開開玩笑,幹嘛那麼認真。”豬豆覺得夏吹怪怪的,和平時不太一樣,這種氣氛連裴希希也覺得有點尷尬。 “你每天到底在幹些什麼?你班主任一天到晚纏著我,就為了告訴我你根本不是讀書的料,你難道不覺得羞恥嗎?”

“吃錯藥了,想管我。”她若無其事地對豬豆笑。 “你跟誰說話,我是你哥!”夏吹站起來用手指著小米的臉,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氣什麼。裴希希覺得不對了,趕緊扯他褲子叫他冷靜點。 小米的臉紅起來,原先的傲慢有點罩不住,她索性把鼻子送到他指尖下面,心平氣和地回答:“我就是不喜歡讀那些無聊的東西。反正我們兩個只有一個能上大學,別一付高材生拿腔拿調的樣子,真噁心!” 夏吹一個巴掌扇過去,裴希希倒吸一口冷氣。 “你瘋啦,有話好好說,幹嘛動手!”豬豆跳起來,粗暴地把他拉開。 “我管教我妹妹關你鳥事!她才高二,我警告你最好離她遠點!” 五條指印清楚地印在小米的臉上,這種場面如果裴希希不在,她一定毫不猶豫地哭出來。可是,她不想看到裴希希同情而又無能為力的表情變得越來越楚楚動人,所以冷靜地拿起桌上的紙巾走了出去。

下午體育課時,夏吹又偷偷溜去認真揣摩了那兩棵樹,仍然一無所獲。他確定那裡頭一定有什麼秘密主宰著小米,讓她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不可捉摸。 晚上,豬豆為了中午的事特地跑來找夏吹,兩個人在小巷昏暗的路燈下聊了一會兒。豬說:“不要瞎想,我對你妹妹是那種很本分很純潔的喜歡。” “那你還一天到晚帶她出去吃麵,現在她連畢業都成問題,你知不知道!”夏吹說。 “可你別逼她,你們家的情況我也曉得,她也有她的壓力。而且,我老覺著小米應該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免得發育不良。” “你怎麼知道?”夏吹想不出哪裡有問題。 “你不覺得她的胸部很小嗎?” “你?!……” 豬豆很嚴肅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說事實,你又在想什麼?”

夏吹的拳頭緩緩放鬆,今天他不想再打人了,而且,從扇小米那一巴掌開始,小臂就一直隱隱作痛,他很擔心自己是否用力過度折斷了手腕? 夏吹沒有告訴豬豆關於樹的事情,但是,他決定派他去監視小米。自從上次出手以後,夏吹髮覺自己突然喪失了一些原本理所當然的權利和立場。除此以外,他還做了一件卑鄙的事情——偷看小米的日記。 當然不能明目張膽地坐在家裡看,唯一的機會是趁小米到醫院陪夜的時候偷出來帶到家教的地方,回家後再原封不動地放回去。 會考前的最後幾次輔導,時間延長到兩個半小時。前一個半小時做模擬考卷,夏吹有足夠的時間,懷著心虛的罪惡感打開小米的日記本。 小米並不知道,她注意吹的時候,身後另有一雙眼睛帶著某種女性本能的戒備銳利地註視著她。那女孩叫恩希,從第一眼她就不喜歡小米俏皮的馬尾,也不喜歡她玲瓏的身段,更不喜歡她白皙的皮膚下有些病態的憂鬱……小米不知道那個有著慧黠大眼睛、純真扮相的女孩為什麼歡笑間總隱藏著敵意,其實她是蠻喜歡她的。恩希表面上和這個新來的轉學生侃侃而談,內心卻訝異她和吹有著如此相似的靈氣。她不見得如傳言的那樣美麗,但恩希卻一點也無法從小米身上找到優越感,她神采飛揚咄咄逼人,讓恩希很不安……

這些凌亂的文字完全不像日記,而像一部正在創作的小說。因為裡面的人物太多,情節又斷斷續續,所以很難讀懂。不過,還是有幾個經常出現的名字讓夏吹覺得熟悉,比如,“小米”可能就是小米,“恩希”也可能就是裴希希,而那個叫“吹”的男生,是誰呢? 夏吹忐忑起來,翻頁的手指有點哆嗦,他打了小米一巴掌,而小米的日記裡有個男生叫“吹”,這到底怎麼回事?他跳過看不懂的往後翻,仔細搜索關於“小米”和“吹”的部分,結果發現“吹”的名字出現得很少,好像被刻意藏了起來,最後,終於在最近的日期裡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吹打了小米,因為小米在書法課上用毛筆在另一個男生的臉上畫鬍子。 小米沒惱,也沒還手,但覺得吹很小氣,可是吹不肯原諒她。所以,恩希提出和他約會的時候他沒拒絕,小米看見他們手挽手走在一起時,心痛了起來。 吹不再和小米講話,只讓她在一旁偷看,凡是她看得見的地方,他總和恩希在一起,小米知道他是故意的,所以更傷心。恩希對小米說,你不要纏著吹,他是我的。小米冷眼注視著恩希的臉,目光不懷好意地移到她的胸前,那件紅艷豔的毛衣把恩希的胸脯撐得鼓鼓囊囊,她不等她回答轉身就走了。 小米下意識地低眸,發現必須把脖子藏起來才能看見自己的胸部。她第一次有了渴望早熟的衝動,奇怪,只要恩希的身影消失,她就覺得全身舒暢…… 這一段夏吹看了三遍,越看越不知所謂。九行,265個字,讓他的心跳加快到連裴希希的笑容也無法逾越的速度。 “她到底在想什麼?”他捫心自問的時候,除了罪惡感又多了一份心慌意亂。他想馬上和豬豆談一談,驀然發現已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緒,不知道為什麼,小米的日記讓他有一種被陌生人看到了私處的羞怯。 “夏吹,出來一下。”小畢的母親敲了敲書房的門。 那孩子詭異地瞅了夏吹一眼。他不愛說話,有點自閉,也許是因為單親的緣故,他似乎很不喜歡他媽媽,夏吹也不喜歡那個女人。 “這個月的補習費。” “怎麼那麼多?”夏吹明顯地感到紙幣的分量不對。 那女人關上房門,走過來牽夏吹的手把他帶到床邊:“我知道你家裡情況不好,你爸那個病是很花錢的。況且,你每次超時也沒開口問我多要一分錢,小畢成績好我也省了不少心,這是你應得的。” “阿姨,你不要這樣,小畢自己也很努力的,我拿原來那份就好。” “一定要收下,”她抓起夏吹的手把錢塞進去,然後牢牢捏住不許他掙脫,“你能保送北大,阿姨很高興。我知道你心裡彆扭,可犯不著和錢過不去啊?想想你父母,你的未來,還有你妹妹,收下吧。” 這女人又用光滑柔軟的掌心摩挲夏吹中指握筆部位上的老繭,讓夏吹心浮氣燥,全身起雞皮疙瘩。接著,便得寸進尺地抬手摸了夏吹的臉:“唉,阿姨真是打心眼裡喜歡你,捨不得你年紀輕輕就那麼辛苦……” 夏吹覺得胃裡一陣翻滾,立刻抓起床上的書包落荒而逃,在黑漆漆的巷口撞倒一個人,那人一骨碌爬起來堵住了他的去路,是小畢。 “你敢對別人說一個字,我就宰了你!”夏吹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不見了。 回到家,母親說豬豆打過很多通電話找他。他一聲不吭地把錢放在餐桌上,直接爬上閣樓躺下。 他累了,不想再和任何人說話。 星期天早上八點二十四分,裴希希的心情很激動。夏吹在電話裡對她說:“下午陪我去圖書館好嗎?”她很開心夏吹終於想到要在畢業前和她確定一下戀愛關係,那麼即使沒考上北大,她的高中時代還是畫下了一個很美麗的句點。 可是現在,她捧著一本無聊至極的書坐在夏吹邊上,呆呆地看著他攤開筆記對著厚厚的園林科普猛抄。 是不是太緊張了?她想,這傢伙平時挺機靈的,怎麼一到關鍵時候就拖泥帶水? “我們走吧!”他突然湊到她耳邊小聲說。 裴希希點點頭,臉沒理由地紅了一下。 夏吹在一樓的雅座替裴希希找到一個舒適的位子,點了杯冰紅茶,叫她休息一下,自己到外借書庫找本書,馬上就回來。裴希希的眼睛跟著他結實的背影走了一會兒,覺得很窩心。 去書庫是為了找一本夏目漱石的小說。豬豆告訴他,小米除了每天站在窗台上觀察那兩棵奇怪的樹之外,還經常揣著一本叫《虞美人草》的小說翻來覆去地看,作者是日本著名小說家夏目漱石。夏吹好不容易才找到,雖然版本很舊但印刷還算清楚,小說不長,所以他就站在書架後面的角落裡飛快地讀了一遍。故事講的是一對同父異母兄妹的畸情悲劇,妹妹自殺的結局讓夏吹膽戰心驚。看完他就放回原位馬上離開了那裡,裴希希發現他兩手空空很奇怪,他說,書沒找到,算了還是走吧。 出了圖書館,夏吹邀裴希希去看電影,可她卻提議到淮海公園逛逛。 “原來那兩棵是櫻花樹,和梨樹還真像,你覺得呢?” 裴希希有點洩氣。她很了解夏吹,知道他是個有理想有出息的人,但就是無法忍受他一天到晚為個不長進的妹妹團團轉。 “夏吹,我們接吻吧!” “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接吻吧,難道你不想嗎?” 夏吹呆呆地看著裴希希堅決的表情,全身僵硬。他竭力要從身體裡找出將嘴唇靠上去的理由,可是沒有,連最起碼的衝動也沒有。 “你根本不喜歡我。”這短短一分鐘讓裴希希的自尊心嚴重受損。 “不是這樣的……進大學之前我還不想談戀愛。” “撒謊,你眼裡只有你妹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考不上北大,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 “會考上的,我相信你。”夏吹心裡很難過,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 “變態!”她眼圈紅紅地罵,狠狠推了他一把,扭頭就跑。 “等等,你聽我說……” 夏吹意識到也許壓抑自己的感情去維持理智的親密無間是一種錯誤,他的拒絕無可挽回地傷害了裴希希,可他沒有後悔。現在,抑或不久的將來,即便不是裴希希,他也會拒絕別的什麼人,肩上背負的東西太多就沒有了那樣的心情。 回家的路上,他決定去學校接小米,補課差不多也該結束了。不料,在門口撞上豬豆,他臉色發白,神色慌張。 “你來得正好,快點,小米出事了!” 夏吹跟著豬豆一直往頂樓跑,因為沒什麼打架的經驗,便拆了兩截桌腿握在手上以防萬一。他們趕到時,平台上就剩下小米一個人,披頭散發臟兮兮地蹲在地上,腳下到處是粉筆塗抹的圈圈叉叉。 夏吹衝過去,站在她面前大喘氣:“人呢?” “走了。” “哪個班的,臉認清了嗎?” “別找他們,是我先動的手。” 夏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搞砸了裴希希的約會,就為了來觀看自己的妹妹像個女流氓一樣和別人打架? “你給我站起來!” 小米一動不動地把臉夾在膝蓋中間,留海上耷拉著幾片破樹葉,兩隻手在水泥地上搓來搓去。 夏吹扔掉手裡的棍子抓起她的胳膊強迫她站起來。 那是夏吹永遠無法忘記的一幕,他終於明白小米為什麼不肯站起來。她的襯衫、裙子全部被剪成了碎片,除了小腿和額頭有輕微的擦傷外,好幾處瘀青已經從白皙的皮膚上突顯出來。她低頭縮緊身體,用另一隻手擋在前面,柔弱的肩膀上隱約露出被扯斷的胸罩帶子。 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如此狼狽。 豬豆一臉沉重地脫下身上的外套為她蓋上。 “他們是誰?為什麼要和你打架?那些人到底對你做了些什麼?你說話啊!”夏吹搖撼的手越捏越緊,手心裡的汗粘乎乎地滲進她的毛孔裡面。他的鼻子很酸,為了止住眼角滾燙的液體,臉龐抽搐了起來,把原本要殺人似的表情扭曲得異常恐怖。 “夏吹你別緊張,我看好像是五六個女生圍著她,所以沒輕舉妄動。還是先送她回去吧,搞清楚前因後果再慢慢算帳。”豬豆拍拍夏吹的肩膀。 “是女的嗎?” 她終於點點頭。 夏吹虛脫地垂下手臂,覺得所有的力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綜。 三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由豬豆騎車到醫院的病房裡替小米拿套備用的衣服換上再回家。夏吹到衛生室要了點酒精棉花和創可貼,在平台的水槽邊上為小米清理傷口,手絹搓了三次才把她的臉擦乾淨。 他很怕小米會像小時候摔跤那樣,剛站起來傻傻的,突然一下子哭出來,因為現在的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止住她的眼淚。夏吹飛快地完成這一系列工作,腦海裡不停地閃過《虞美人草》裡的情節,讓他忍不住顫抖。他覺得自己的手是不應該在小米身上停留太久的,也許是第一次觸碰少女的緣故,他感到非常緊張,所以始終沒能將自己的目光匯聚在一個地方。 小米一直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臉,任憑他的手在她傷痕累累的身上忙來忙去,直到夏吹把她背起來往樓下走去。 “哥!你別再做家教了。” “怎麼了?”夏吹停下腳步。 “那女人是個蕩婦。” “是不是別人說了什麼,你才和人家打架?” “……沒有,她們在老師面前裝出同情友愛的樣子,其實從骨子裡討厭我。我要讓她們知道,我更厭惡她們。” 夏吹不再說話,心裡卻硬生生地疼痛起來。 兩個人在校門口合吃了一碗小餛飩,然後坐在路邊等豬豆回來。 “醫生說,爸爸會死的,所以不如把錢省下來當你的學費好了。”小米眺望大路的盡頭對夏吹說,“等明年畢業找份有錢的好工作,我來養家。” “胡說些什麼……”夏吹閉著眼,有點想睡覺。 小米一邊哼著流行歌曲一邊輕輕地把腦袋靠在夏吹的肩上,不遠處的夕陽正緩慢地向這邊移動過來。 事情的起因是小畢的表姐剛好是小米的同桌,那是個很三八的女生,綽號叫小嘀咕。據豬豆調查,她經常在背地裡說小米的壞話,但小米從沒跟她翻臉。那天放學後,她很興奮地告訴三五個女生,小米的哥哥夏吹為了攢學費跟她表弟的十三點媽媽搞七捻三。 “你以為他是誰?”她對其中一個很崇拜夏吹的小女生說。當時,她不知道小米就站在她背後,剛說完,小米就搶走了她的書包一口氣跑上樓頂扔進了水箱。 夏吹不想報復,因為他希望小米能平安地度過最後一年。可是,豬豆還是找人毀了那幾個女生的運動褲,就像她們對付小米那樣,剪得粉碎。小米隔天就忘了那件事,回到先前懵懵懂懂的樣子,每天都像在夢遊。夏吹不想再管她了,因為,夏天很快就要過去。 高考前的最後一次晨會上,校長很驕傲地向全校師生公佈,高三(2)班的夏吹同學由於歷年來在省市和全國生物競賽上表現出色,以及會考幾乎滿分的優異成績,成為本校第一位保送北大的學生。夏吹對那塊小小的領操台很有感情,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站在上面領獎時,所有的人都在鼓掌和微笑,只有小米在下面撅著小嘴淚眼汪汪地斜視他。那天早上他第一次約裴希希一起上學,所以死活不肯載小米,結果讓她遲到挨了批。從那以後,小米就再也沒坐過他的車。 夏吹一邊對著麥克風滾瓜爛熟地背謝詞,一邊搜索小米的面孔,她正和邊上的同學開小差,捂著嘴偷笑。他想,現在如果放棄感謝祖國感謝黨、感謝學校感謝老師之類的喋喋不休,斗膽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比如,他很懦弱、很虛偽、很自私,勤奮努力是為了最終擺脫絕望的家庭、無能的父母和難纏的妹妹,那麼此時此刻,小米會不會轉過頭來與他的目光交會,不讓他獨自一人面對這漫長的告別呢? 掌聲最後一次響起,小米剛抬手,夾在腋下的書就溜到了地上,她鬼鬼祟祟地撿起來。 又是那本《虞美人草》嗎,他忍不住想。 夏吹並沒有因為不必參加高考而閒下來,他每天連續24小時打工,幾乎連吃飯的工夫也沒有。除了抓緊賺學費,他還要趕在開學之前為小米買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自從父親生病,母親就很少開口講話了,除非為了錢。 她開始從牙齒縫裡省,一分一厘也不放過,為父親醫療報銷的事到單位的領導面前耍賴也乾。她不關心小米,因為知道她靠不住,只有夏吹才是唯一的希望。她不允許夏吹接近父親,說:“那沒用的老東西早死早乾淨”,也不喜歡他管小米:“甭理你那沒出息的妹妹。” 夏吹表面上很聽話,這個家早就沒什麼快樂了,他不想連支撐大家活下去的最後一點安慰也失去。但是,他不想變成一個殘酷無情的人。 小米最後一個胸罩被扯斷後就索性不戴了,她的胸部真的很小,所以即便是在夏天也影響不大。上次豬豆的提醒一直困擾著夏吹,他仔細觀察了小米的身體,的確精瘦得不太正常,很好的皮膚在她身上就顯得很蒼白。不過,夏吹還是看見了她襯衫下面微妙突起的頂端那顏色略深的一粒,覺得很可愛。 是很可愛,他的確這麼想,並試圖在她身上找到更可愛的地方,比如,五官清秀,臉上沒有任何青春痘,光滑的膚質在日照下會發亮,還有身材也很勻稱。這是她與生俱來的,夏吹覺得,小米無論是少女、少婦還是老嫗都會保持那個樣子,就連營養不良也不能剝奪這樣的可愛。雖然他不知道母親每天給她吃什麼,讓她看上去那麼單薄,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可以連一隻像樣的胸罩也沒有。 夏吹偷偷從垃圾筒裡找出那隻破舊的衛生胸罩,記下了上面的尺碼,然後到華僑友誼商店詳細請教了售貨員,最后買了一隻進口的、用粉紅色蕾絲精製而成的少女專用胸罩,價值二百七十八元。 “你妹妹真福氣,我哥從小到大就沒買過一件像樣的東西給我。”售貨小姐羨慕的表情讓夏吹很慚愧,他也並不是個好哥哥。 晚上,父親的情況有了變化,母親去醫院交接。小米回來時發現枕頭底下的胸罩,愣住了。 “哥,睡啦。” “還沒,有事嗎?”夏吹剛睡著就被小米吵醒了。 他打開閣樓的小門,看見小米穿著睡衣,光腳趴在樓梯上,手裡還抓著條毛巾毯。 “幹嘛?” “沒幹嘛,媽不在我要跟你睡。” “你幾歲了?” “這跟幾歲有什麼關係?” 夏吹見她一臉固執,跟五歲時沒什麼兩樣,只好把她拉上來。 “小時侯這兒還有個天窗,能看見月亮。”她平躺在夏吹身邊指著屋頂上的一塊牆壁。夏吹想起來了,斷電的時候,他和小米老愛點著蠟燭在閣樓上下棋,每次都被母親罵,怕他們不小心燒了屋頂。 “你很快就能離開這個地方了。”小米呆呆地望著隨時可能掉下來的石灰縫。 “總有一天你也會的。” “不,我不會,沒那個命。” “只要你用功讀書。” “用功讀書又怎樣,都走了,留下媽一個怎麼辦?” “……” “哥,”她像小時侯那樣把臉放在夏吹的胸脯上面,“只要你好,我怎樣都無所謂。” “我好,你就一定能好。” “省省吧!”她不屑地離開他的胸膛轉過身去,夏吹忽然感到心口有什麼跟著也離開了,不見了。於是,自己也翻了個身,兩人背對背不說話。 “餵!”她叫道。 “又怎麼了?” “……沒什麼。” “……” “你們男生是不是都喜歡胸部比較大的女生?” “哪兒聽來的,瞎講!” 夏吹覺得自己回答時的語氣不夠堅定。 小米又安靜了一會兒。 “其實,我不是沒有夢想,只是那太遙遠了,根本不切實際。” “說來聽聽。”夏吹有點興奮。 小米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想成為夏目漱石。” “那就努力點,我會在北京賺錢供你上大學。” “不要,離開這個家就永遠不要再回來了,忘記這裡的一切,包括我。” 夏吹愣住了,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說。 小米沒有上來前,是很容易入睡的,可現在,夏吹卻怎麼也睡不著。他想,我該不該去抱抱她,也許這樣她就哭不出來了。 父親終於在他即將遠行的前天夜裡去世。 小米說,父親彌留時掙扎了很久,眼睛一直怨怒地盯著醫院潮濕的天花板,到死也沒閉上。夏吹終於見到了父親,他覺得父親之所以怨怒是因為他一直沒看見天堂到底在哪裡,即便是斷了氣,臉上的表情也很猙獰,彷彿延續著某種慘不忍睹的苦痛。母親一滴眼淚也沒流,很利落地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喪服,把熱水倒進腳盆裡。夏吹看見她額頭上的汗爭先恐後地冒出來,就像急於擺脫身體裡好不容易活躍起來的細胞那樣痛快。 幫父親擦身時,母親只許夏吹站在一旁看,彷彿靠近半步就會玷污了什麼似的。小米的手在父親乾涸的胸膛上揉搓,就像夏吹替她清理傷口時那樣細緻認真。 夏吹無法忍受這個,他從心底里憎恨母親,還有自己,是他們讓小米含苞待放的人生佈滿了枯萎的荊棘。夏吹希望她能趕快完成這一切,可是,小米的動作慢了下來,老是反复地在一個地方磨蹭。她的長發垂在胸前,無法看清臉上的表情,但是,夏吹還是注意到她一遍一遍抹去的是忍不住滴在父親身上的眼淚。 夏吹突然領悟到,小米和父親之間有著他和母親永遠都無法了解的感情。父親在病床上度過的無數個痛苦的夜晚,唯一陪伴他的只有他十八歲的女兒。 那個時候,他們會說些什麼呢?說不定除了生命的無奈和死亡的恐懼,他們還說了別的,比如,那兩棵樹的秘密。 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父親的死在小米的臉上幻化成隱性的圖騰,那上面刻著夏吹永遠無法解開的故事。 去北京的那天早晨,他最後一次來到校園的櫻花樹下。 盛夏已經過去,樹上衍生出若干發黃的葉子。夏吹驚奇地發現那兩棵樹雖然枝幹明顯地分叉到兩邊,根卻只有一個,以前因為自行車擋著,所以看不見。他禁不住轉過身去,抬頭眺望小米曾經站過的那扇窗戶,忽然間意識到,每天放學,她站在那裡看樹的同時一定也看見了他和裴希希推車走出校園的樣子。 下午,去火車站之前他給豬豆打電話,對他說,請你照顧我妹妹。豬豆不曉得夏吹為什麼用“請你”兩個字,臨了讓一種即將被遺忘的落寞流轉在彼此之間,未免有傷兄弟感情。至於裴希希,夏吹是很想和她說兩句話的,可是,自從上次鬧翻以後她就再也沒和他在一起了。不管在哪裡,裴希希一定很快就能忘記他,也許現在就已經忘記了。可惜,她沒機會聽見夏吹親口告訴她,那確實是他的初戀,所以他不會忘記。 跨出家門的時候,小米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母親把僅有的一張存摺塞給他。 她到底去哪兒了?一路上,夏吹不斷思忖著,覺得小米的失踪是對他日積月累的埋怨表示最後的抗議。現在,他坐在一個靠窗很舒服的位子上等待火車發動,窗外有個穿紅色馬夾的小妹妹調皮地對他做鬼臉,他咧咧嘴,想對她笑但轉眼就不見了。於是,決定找本書看看,以便打發漫長的旅途。 包剛開就掉出一本,夏吹就覺得有點眼熟,藍色緞面有釦子的,是小米的日記本!她為什麼把這個放進他包裡?他躊躇了一下,還是決定打開看看: 校園裡有兩棵寂寞的櫻花樹,他們只有一條根,所以只能靠僅有的一片泥土相依為命。大的那棵對小的說:“如果你沒有水分,就從我的枝頭汲取。”小的回答:“如果你失去了養料,就從我的莖脈上攝足。”大的又說:“如果你的葉子枯黃,我來為你遮擋太陽。”小的回答:“如果你開花不結果,我願為你招蜂引蝶。”兩棵樹就這麼彼此支撐著日益茂盛了起來。只是,其中一棵永遠都不會去問另一棵:“你,愛我嗎?……” 夏吹的喉嚨里頓時難以抑制地爆發出響亮的哽咽,淚水瘋狂地奔湧出來。火車緩緩地向前移動,車上的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聚到同一個地方。 一個陌生的少年正獨自坐在那裡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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