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公主已經走了。”鬼從牆縫前縮回耳朵,小聲禀告。
正在努力“勸說”的賽特頓時住了口。而整個房間中,不過只有賽特和鬼而已。
“蝎子女神的易容術雖然巧妙,卻還是比不過主上的口技啊。”見賽特面帶得意之色,鬼連忙屁顛顛地大拍馬屁,“公主這回受了大刺激,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亂子呢。”
“別忘了我同時也是混亂之神,局面越是混亂,我的靈力就會越高。”賽特說著,試探性地揮一揮手指,竟將牆壁上雕刻的一個荷魯斯抹得踪影全無。
“居然在雅廬也能除去荷魯斯的影像,主上鐵定要當神界之王了!”鬼滿臉喜色,噴嘖稱讚,“沒想到隨便攪攪局,就能增長這麼多法力,那還要用公主的心恢復神界的完美做什麼?”
“這不過是很少一部分原因,否則我早就把荷魯斯拖下王座了。”賽特見鬼滿臉崇拜地盯著自己,忍不住炫耀了一句,“其實我靈力大增,還是因為得到了梅里塔蒙的信仰。”
“公主?”鬼果然對這個答案大吃一驚,“她的信仰,不是奉獻給了少主嗎?”
“她幫助他恢復了至靈之力,但這並不意味著她的信仰不會悄然改變。”賽特微笑起來,“當她對我的盲從勝過對阿努比斯的信任時,她的主神實質上已經變成了我。”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鬼拍了拍自己長反的腦袋,伸出大拇指,“主上一直是公主的導師嘛,要她愛上少主她就愛了,要她懷疑少主她就信了,實際上她相信您比相信少主多多了,懷疑您卻又比懷疑少主少多了,怪不得她的信仰之力大部分轉到了您身上,自己卻還不知道——這種潛移默化的方式,高!實在是高啊!”
“現在只等她取出梅里塔蒙的心實現靈魂的結合,我從她身上獲得的靈力就能達到最大,神界就再也沒人能與我抗衡了。”賽特得意地笑了起來,“荷魯斯萬萬想不到,他辛苦籌劃的一切,到頭來都為我所用。”
“荷魯斯在您面前永遠不過是個小毛孩,怎麼能跟您相提並論?”鬼的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聲音卻透著十二分的諂媚,“不過,少主就比較吃虧了……”
“哼,以後別再稱他少主!”賽特冷冷地打斷了鬼的話,“當初我與荷魯斯為王位爭奪了八十年,最後為什麼會功敗垂成?”
“因為奧西里斯不顧神界的平衡,以冥王的身份威脅拉神他們……”鬼膽戰心驚地回答。
“不錯!若不是阿努比斯救活了奧西里斯,荷魯斯怎麼可能當上神界之王?這樣的背叛,我永遠也不會原諒!更何況……”他頓了頓,終於吐出更為冷硬的措辭,“他究竟是誰的種,誰又敢打包票?”
“原來主上還是懷疑少主,哦,不,阿努比斯的身份……”鬼想起奈芙蒂斯和奧西里斯的糾葛,加上阿努比斯對奧西里斯的救助,怪不得賽特會疑惑阿努比斯並非他的骨肉,“可是,他長得和主上很像……”
“如果他確實是我的兒子,那樣的背叛我更加無法容忍!”賽特握起拳頭狠狠地砸在牆壁上,“何況,他不僅沒有叫過我一聲'父親',還因為他的愚蠢和自私害得他的母親陷入了沉睡!”
“所以,”見鬼已經訕訕地說不出話來,賽特冷笑道,“我要讓他像我一樣,嘗夠可望而不可即的滋味!”
“我明白了。”鬼摸摸腦袋,一副深有心得的模樣。
賽特懶得再和鬼哆嗦,獨自走回萬神佇立的大廳。
巨大的光柱從大殿中心正上方的蒼穹上投射下來,那是永恆的無上的太陽,它輝煌的光芒,將圍成一個圓圈的九根石桂照得如同金子般發亮。
“賽特,我的孩子。”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遍布著太陽圖案的巨大石柱上傳來,“你終於回來了。”
“我確實不想回來,尊敬的拉神。”倨傲的黑暗之王此刻也在這萬物之源的太陽神面前鞠躬致意,“神界的靈力之源已經枯竭,我寧可待在混亂卻又充滿希望的凡間。”
“你的勇敢為神界找到了新的出路。”拉神的讚美漸漸變成嘆息,“可是你還想著奪取荷魯斯的王位,哪怕現在那隻是一個徒有其名的虛銜。”
“我確實咽不下這口氣,何況……”賽特閉了閉眼睛,伸手輕輕撫摸著九根石柱中的一根,“如果不是他懲罰了阿努比斯,我的妻子也不會傷心得自己沉入睡眠,再也不肯醒來。”
“可憐的奈芙蒂斯是再也不想看到你們兩對父子的仇怨了。”拉神看著賽特的表情,語氣漸漸有些驚訝,“你還沒有放棄喚醒她的希望麼?哪怕剛才她心愛的阿努比斯已經來過這裡,都不能讓她醒來。”
“我當然不會放棄。”賽特看著石柱上靜默不動的美麗女子,嘴角揚起一絲自信的笑,“她是為了阿努比斯的罪而沉睡的,當梅里塔蒙的安卡結合之時,我一定能讓她醒來。”
“可是醒來又如何呢?”看多了兒孫們愛恨糾葛的太陽神無奈地嘆息,“你會原諒她並愛著她麼?而她,會原諒你並愛著你麼?”
“我會,而且我要讓她也會。”賽特的目光中一如既往地充滿了霸氣,毫不猶豫地回答,“為了這個答案,我已經孤獨地想了三千年,我不想再孤獨地想下去。”
“梅里塔蒙在嗎?”有人敲了敲更衣室的門;沒有得到回應,來人便自行推了開來。
坐在地上的梅里茫然地抬起眼,看到室內走進來一對神祇打扮的男女。
他們是來催她換裝的嗎?她的視線飄到那堆金光燦爛的衣飾上,嘲諷地笑了笑。無論是充當安鬱即位大典的配角還是觀眾,對她而言都比死更可怕。
“梅里,你不認得我了?”那個男人上前一步,臉上帶著笑意,“我是莫華逸啊。”
莫華逸?梅里遲鈍了許久的腦子回過神來,終於能把眼前異域打扮的男人和蘆葦域影樓裡的總經理聯繫起來:“莫經理?可你不是……”
“你以為我被阿努比斯殺了?”莫華逸大笑,“我可是堂堂的智慧之神,怎麼會輕易栽在自己挖的坑里面?我只是正好藉著那個機會抽身跑路而已……”
“原來是你設的這個局。”梅里有些明白,又有些糊塗,“那你為什麼要詐死?”
“荷魯斯和賽特的爭鬥,我從來就不想插手,所以能躲得遠遠的最好。”莫華逸,也就是智慧神透特,伸手挽住身邊女子的胳膊,“誰做神界之王並不重要,我們夫妻真正關心的,是如何彌補神界的缺漏,恢復以往的秩序。”
梅里一開始就覺得那個女子有點面熟,經過這番提醒才想起來,她就是“瑪特的羽毛”酒吧的老闆娘——正義女神瑪特。
“在我們宗教的原意裡,'正義'同時也意味著'秩序',所以我有義務要恢復神界原本的秩序。”和丈夫相比,瑪特的表情頗為嚴肅,“梅里塔蒙的逃跑和阿努比斯的背叛破壞了這個秩序,現在輪到你來補救了。”
“是要我找出梅里塔蒙的心麼?”梅里垂下眼睛,淡淡一笑,“如果我不肯呢?”
“不肯?”瑪特顯然沒有料到這個結果,情急之下語氣越發冷硬,“以前是因為要激起你的記憶,所以只能耐心引誘。現在你已經奉獻出了信仰,如果你的主神要求你這樣做,你就無法抗拒。”
“這麼說我還是應該識相,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梅里手一撐從地上站起來,“好啊,我們去取梅里塔蒙的心吧。”
“咳咳,事情沒有那麼嚴重啦。”透特連忙過來打圓場,“瑪特說話就是直率,其實你要是獲得永生也沒什麼不好的,照樣可以像我們一樣去凡間玩角色扮演……”
“你說得對。”梅里打斷了他,當先走出了更衣室。
瑪特和透特對望一眼,連忙跟了上去。
和天上的尼羅河一樣,人間的尼羅河也是藍色的。藍得就像天空之幕的邊緣被撕下長長一條,鋪陳在浩瀚的沙漠之中。
越是臨近目的地,梅里的心跳就越發激烈,以至於她不得不用手緊緊地按住胸膛,不斷告誡自己這已經不是梅里塔蒙的心,不該受到那早已死掉的宗教的束縛,可以義無反顧地追求,也可以瀟灑自如地放棄。
更何況,根據她的現代生理學知識,一切記憶和情感都是蘊含在大腦中的,你這顆心扑騰扑騰又算是什麼呢?就算是此行的終點見證了梅里塔蒙無數隱秘的回憶,承載了她複雜而又矛盾的情感,那也是梅里塔蒙自己的事情。她只是梅里,或者只是林嬡媛,她本不應該將自己也糾纏進去,還糾纏得如此之深。
為了擺脫這種無望的糾纏,她已經下定了決心。
不論由此引起的後果是什麼,她都無法忍受自己成為別人的傀儡。堅持當自己而不是梅里塔蒙,是她唯一能夠勝利的辦法。哪怕這種勝利,就像加繆所描寫的希臘神話中被諸神懲罰每天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的勝利:“只要他否定諸神的存在,蔑視這種宿命,命運就是屬於他自己的,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
諷刺的是,這似曾相識的話,不也是安鬱曾經告訴她的嗎?欲擒故縱,果然是他的拿手好戲。
隨著梅里的指點,瑪特收攏翅膀,將懷中抱著的梅里輕輕放在河邊,而化為白鷺的智慧之神透特也連忙降落在她們身邊。
“為什麼不見了?”望著眼前的藍色河流和金色沙山,梅里疑惑地皺起了眉頭。她確信,兩半靈魂相互吸引的力量,正是傳自這個地方。
“上個世紀這裡修建了阿斯旺水壩,抬高了尼羅河水位,所以很多神廟和古蹟都被淹沒在水下了。”瑪特一絲不苟地解釋,“當然,也有一些大型神廟被整體搬遷到了高處,比如菲萊神廟、阿布辛貝神廟,等等。”
梅里盯著面前絢麗的藍色水面,想起她第一次在“永生之路”主題公園裡看到這種水色時的震驚。不過此刻她的視線中只有遠處白色的點點帆船,安鬱劃的那種兩頭尖尖翹翹的太陽船已經杳無踪跡。
畢竟時光已經過去了三千年,足以把滄海化為桑田,把深愛變作怨恨,把刻骨銘心磨成過眼雲煙,那麼她又有什麼理由,要求安鬱還是以前那個溫柔深情的情人?
真是神靈最殘酷的懲罰啊!當她已經無法自拔地愛上他時,他卻再也不會給予她一個溫暖的笑容。
她跳進了尼羅河。
清涼的河水從四面八方向她湧來,眼前的一切都彷彿隔著巨大的藍色玻璃,模糊而晃動。梅里憋著氣,伸出雙手刨開河底堆積的沙粒,果然顯出了一角雕刻精美的石門。
“我們居然從不知道這個地方!”尾隨而來的瑪特望了透特一眼,知道憑著梅里的凡人之軀根本無法將整個石門打開,索性取出隨身攜帶的法杖大力一揮。頓時沙粒翻捲,石屑紛飛,露出水底一個半人多高的洞口來。
胸中憋著的那口氣已經到了盡頭,梅里雙手在河床上一撐,一一頭衝著那個黑黢黢的洞口鑽了進去。
瑪特衝透特比劃了一個“跟上”的手勢,也想隨著梅里進入洞口,不料金光一閃,一股巨大的力量竟將她整個人遠遠地掀了出去!
有人用至靈之力布下了結界!透特扶住妻子,試圖以自己的靈力破解洞口的結界,卻依然徒勞無功。
“就在這裡等著吧,要知道現在我們每一分靈力都無比珍貴。”瑪特製止了透特繼續破解結界的努力,“反正梅里塔蒙既然已經回到神界,她就逃不脫奧西里斯的審判。”
石洞裡面沒有一滴水,卻透出一種輕柔的銀白色光芒,令人想起尼羅河上空皎潔的月色。
確切地說,這並不是石洞,而是一座掩埋在水底沙粒之中的神廟。此刻梅里就站在神廟的大殿之中。
和其他神廟一樣,大殿的石柱和牆壁上都雕剗著精美的浮雕,再彩繪上斑斕的色澤,由於密封完好,每一處浮雕壁畫都鮮豔如新。
所有的壁畫上,都描繪著幾乎同樣的人物:黑髮黑眼手持法杖的青年男人和身著白裙頭戴金鷺鳥王冠的少女。而與其他神廟中千篇一律的獻祭場面不同,青年與少女所處的背景和互動的姿態都是截然不同的:他們或攜手在海邊徜徉,或划船在蘆葦蕩中嬉戲,或坐在蓮花池邊撫弄樂器……然而無論他們在做什麼,每一幅畫面都充滿著歡樂與甜蜜。
梅里知道,這是梅里塔蒙王后為阿努比斯專門修建的秘密神廟,也是阿努比斯唯一的主祭所。正因為一直被阿努比斯的至靈之力所保護,無論神界還是人間的統治者都沒有發現這個隱秘的地點,所以這裡也是他們以前繾綣纏綿的幽會之地。
也因為這個原因,阿努比斯將梅里塔蒙的心臟藏在了這裡,並挖出了自己的心作為守護。
那兩顆心一直靜靜地躺在這個屬於他們兩人的祕境,哪怕後來神廟被熱風吹來的黃沙掩埋,哪怕黃沙被大壩攔截的河水淹沒,兩顆心卻從未分開。
即使它們自始至終,從未真正契合。
她越過大殿,沿著盤旋上升的樓梯走進了神廟頂部的密室。心中如同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燒,就彷佛她擁有的那一半梅里塔蒙的靈魂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扑出肉體,撲向分別了三千年的另一半懷中,與它結合成永生的安卡。
然而推開虛掩的密室門的剎那,她的腳步忽然停滯了——安鬱背對著她站在密室之中,他的面前,是阿努比斯和梅里塔蒙真人大小的黑色大理石雕像。兩個雕像是用同一塊石頭雕刻而成,雙手兩兩相握,似乎還在呢喃著當初不離不棄的甜蜜誓言。
確實是安鬱,並非阿努比斯神。因為那個男人再不是卡爾納克神廟中金碧輝煌的神祇打扮,卻換回了在林城穿戴的招牌式的黑襯衣和黑褲子,讓梅里恍惚覺得他不再是傳說中的神,而是和自己一樣的凡人,只要她伸出手就可以實實在在地觸摸到他的存在。
“你在這裡做什麼?”梅里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著響起。
“等你。”安鬱平靜地回答,卻沒有轉頭的意思。
“為什麼等我?”梅里問出這句話,等了一陣卻不見安鬱回答,不由自嘲地笑了,“是了,你知道我要來取梅里塔蒙的心。反正如果我不肯來,你也可以命令我。”
說著,她向前走了幾步,儘管手心裡已是緊張得一片冷汗,但還是自虐一般正面迎上安鬱的表情。
不出所料,安鬱的臉上仍是一片冷硬,雙眼也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無情,唯一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手中,捧著一朵金子般璀璨的沙漠玫瑰。
一碰到梅里的目光,安鬱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似乎並不希望自己的表情被梅里看到。
“真是對不起,梅里塔蒙的轉世竟然是我,又醜又笨又愛慕虛榮,就算拿著放大鏡也找不出多少優點。”梅里自嘲地笑起來,“如果我是你,肯定也會感到很失望的。早知道那麼偉大的自我犧牲只換來這樣的結果,還不如當年就讓梅里塔蒙在雅廬裡獲得永生。不過好在現在的情形倒也不十分壞——”她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顯得更加平心靜氣,就像一個被顧客狠殺價卻不得不虧本出售貨物的悲催賣家,“拋開對梅里塔蒙的忠誠和幻想,你總算可以追求點別的東西來補償自己,比如說,做做神界之王什麼的。反正我一旦獻出信仰就好像簽了賣身契,想反悔也沒門兒了,你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利用到底。只是拜託你被老爸扶上位的時候,不要封我做王后什麼的,那個稱呼讓我覺得噁心!”
“你就那麼確定我在利用你?”安鬱面無表情地聽完她的長篇大論,忽而發問,“你就那麼確定你能做王后?”
“……”這個問題本身的譏諷之意讓梅里頓時有些窘迫,惱羞成怒地冷笑道,“既然當初梅里塔蒙只是在利用你,那麼你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算公平合理。”
“是嗎?既然你能接受,那我就迫不及待了。”安鬱話音未落,忽然搶上一步,右手繞過梅里的脖子緊緊摟住了她的後腦勺,將她整個人都擔在自己的手臂上,然後俯身吻了下去。
這個造型,簡直堪比二戰結束時的那張經典照片——紐約時代廣場之吻。
“混蛋!放……”可惜梅里自己體會不到這極具藝術性的一幕,她一瞬間只覺得天旋地轉,重心一歪身不由己地斜倒下去,剛開口卻已被那帶著怒氣的霸道的吻封住了嘴。她不甘心就此被安鬱玩弄於股掌之間,張口就狠狠地咬了下去,口中頓時瀰漫起一股鹹鹹的血味。
“別用你親過蝎子精的臭嘴來碰我!”她惡狠狠地喊,“我可沒披梅里塔蒙的畫皮!”
安鬱愣了愣,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血跡,不顧梅里的每一下掙扎捶打都如同荊棘刺下,一言不發地再度將她揉進了自己懷中。此刻他就像是一個被困在籠子裡太久的猛獸,一旦找到了空隙就死死地咬住欄杆不肯鬆口,哪怕因此頭破血流皮開肉綻也決不放棄,彷彿不這樣發洩一番,他就會被狹窄的籠子逼迫得在沉默中崩潰。
梅里覺得自己就是個掉進蜘蛛網中的昆蟲,拼命拳打腳踢爪抓牙咬也無法阻止那一道道蛛絲將自己捆成木乃伊。不過她的暴力不合作運動也讓安鬱頗為煩惱,由於只有一隻手製住梅里,為了借力,他後退幾步靠上了梅里塔蒙和阿努比斯的雕像。而他的左臂,也屈伸起來湊到了梅里胸前。
他要幹什麼?瑪特和透特怎麼還不進來?梅里腦子裡“嗡”的一聲,伸出雙手在胸前使勁一推,竟觸摸到一個粗糙冷硬的東西——是那朵握在安鬱手中的沙漠玫瑰!情急之中,她也分辨不出是安鬱塞過來的還是自己拽過來的,反正握緊了那朵堅硬的沙漠玫瑰,想也不想地朝著安鬱的腦袋砸了過去!
“砰”的一聲,那朵美崙美奐的沙漠玫瑰頓時碎裂成了沙塊。不過它沒能砸中安鬱的頭,卻在他的偏頭閃躲之下砸在了身後連為一體的雕像上。
“哎喲!”一個聲音驀地從角落裡冒出來,將原本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梅里固然手忙腳亂想要從安鬱懷中掙脫,而安鬱也警惕地放開手,眼中射出銳亮的光芒。
是鬼!可他怎麼能突破安鬱設下的結界?除非賽特……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來打攪你們的……”眼看安鬱的眼神殺氣騰騰地盯著自己,鬼一邊忙亂地擺著手,一邊怯怯地退後,“就我自己來的,主上並不知道……要不,你們繼續,繼續……”
“等等!”梅里慌忙叫住他,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你有事找我們?”
“我來還給少主一樣東西……”鬼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團光球捧在手中,“它裡面含有少主的至靈之力,否則我根本不可能越過少主設下的結界……”
“這是……我的記憶?”梅里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那團淡淡的光芒所吸引,似乎看得見小時候的自己與父母正在光團中閃爍。可這份屬於“林嬡嬡”名下的記憶,不是被二妞她們變成的蝎子搶走了嗎?她甚至從未奢望有朝一日還能看到它!
“我趁她們睡著的時候偷出來的……”鬼生怕安鬱和梅里不信,慌忙補充道,“當然,她們來追我了,不過我分身多跑得掉……”
“為什麼把它還給我?”安鬱顯然對鬼的用心有所懷疑,甚至不曾伸手去將那昔日重若性命的光團取回。
“少主覺得這是個圈套?”鬼有點受傷,卻還是咧開嘴巴,做出了一個生硬的笑意,“我可是難得想報報恩吶……”
“我對你從無恩情可言。”安鬱冷冷地打斷了他。而梅里念及如果沒有鬼私下提醒安鬱存有苦衷,她才不可能在安鬱的寒冰炸彈下堅持這麼久,因此對鬼雙面間諜般的態度也頗為疑惑。
“我生活在冥河邊,原本就是靠吞食亡靈為生,而少主的職責則是保護亡靈渡河,因此我們天生就是對立的。”鬼低咳了一聲,“那時少主固然瞧不起我,我對少主也沒有什麼好感。”
安鬱點了點頭,默認。
“憑我的本事,自然無法和少主抗衡,因此非但少主保護的亡靈我無法捕獵,就連一些沒錢書寫亡靈書和製作木乃伊的窮人的亡靈,少主也不肯讓我輕易捕食,總是盡量將他們都送到奧西里斯的審判大廳去。”鬼“吧嗒吧嗒”地繼續說,“說實話,那時我對少主甚至是深有怨念啊!”
“那你豈不是要餓死了?”想起鬼吞食亡靈固然可惡,卻也跟不得不啃小肥羊的大灰狼一樣,梅里不由生出一絲同情。
“是啊,我只是冥河邊的野生土著,這種純正的反角在完美的神界確實是不該存在的。有罪的亡靈,本該是神界豢養的食心獸的美餐。”鬼無奈地聳了聳肩膀,轉而感激地看向安鬱,“可那時少主卻會不時從食心獸那里分出一些有罪的亡靈來給我食用,我才沒有在冥河邊餓死……”
“你是組成神界平衡的一分子,自然得留著。”安鬱似乎不習慣鬼的讚美,淡淡地解釋。
“最開始我也這麼想。”鬼摸了摸頭,神情有些沮喪起來,“可是自從……自從少主您出了事,神界換了好幾位神靈來接替您的位置後,我才知道您和他們是不同的。您雖然要保護亡靈,卻從不對我羞辱打罵,還惦記著給我送吃的。而在其他神靈眼中,我不過是低賤的畜類,若非我的分身多,只怕早被他們當活靶子打死了……所以我才不得不背井離鄉,跟著賽特主上去了凡間……”
“何況,我還是從您這裡學會了怎麼笑。”鬼抹了抹眼睛,又做出一個生硬的“笑”的表情,“原本我生活的地方除了能見到神祇就是亡靈,神祇們表情嚴肅,亡靈們更是戰戰兢兢,數千年裡我竟沒見過其他表情。直到有一天,少主您撐船的時候竟然笑了,我才知道原來臉上還可以做出這種表情,於是就情不自禁地模仿起來。少主笑了一天又一天,我的表情也越練越好,看著河水里的自己,覺得心情甚至整個生活都好了起來,亮了起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個時候……您愛上了梅里塔蒙……”
“夠了!”安鬱終於打斷了鬼的喋喋不休,“我相信你了,你走吧。”
“我不光想讓您相信我,也希望您還能恢復當日的笑容。”鬼說著鞠了一個躬,將那團記憶放在地上,轉身就往牆角走去。
“你不怕蝎子報復麼?”梅里忽而擔憂地問。
“不會,我有主上罩著呢。”鬼再度把脖子麵條般扭過一百八十度,俏皮地朝梅里眨了眨眼。他沒有說明,賽特如果怪罪下來,他會辯解自己把林媛嬡的記憶還給梅里,才是真正讓阿努比斯嚐到可望而不及的滋味,恰好遵從了主上的意願。這樣下來,他就算有罪,也不過是好心辦壞事的罪,大不了犧牲兩個分身來頂缸……
他也沒有說,他聽過這首歌:“愛之於我,不是不死的慾望,是平凡生活的英雄夢想……”對於一個永遠只能躲在陰影裡的小透明來說,能夠偶爾做一把改交別人命運的英雄,是對多年來卑微受氣的心靈的最大安慰。
“不囉嗦了,你們繼續啊。”鬼說完這句話,就消失了。
繼續?梅里正無地自容,安鬱已經撿起地上的光團,捧在手中。
眼看安鬱閉上眼睛不言不動,想必正在用靈力探測光團中的組成,梅里趁機向著密室門口退去,眼光卻忽然瞄到了那兩座雕像。剛才被沙漠玫瑰一砸,兩座看似堅固無比的雕像雙手連接處竟然破開了一個孔洞,露出裡面兩個雪花石製成的小罐子來。
那是梅里塔蒙的心,還有阿努比斯的心!若非砸出這個洞,自己根本沒法將它們從雕塑裡刨出來——莫非,剛才安鬱是特意將開啟它們的沙漠玫瑰塞進自己手裡的?梅里猛地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連忙衝到雕像前,踮著腳尖把某個雪花石罐取了出來。
然而還不等她站穩,一旁的安鬱已經撲了過來。梅里原本一直保持著警惕,慌忙抱著自己的罐子轉身就跑,卻被安鬱一把摟住了腰,耳邊響起一聲帶著怒意的暴喝:“別跑!”
他想要攔住梅里,沒料到這個凶神惡煞的語氣反倒成了賽跑時的發令槍,驚得梅里越發使勁往外蹬腿。 “救命,救命!”她不管不顧地大喊起來,卻發覺安鬱的力度是從來有過的堅決,而鬼也不知死到哪裡去了。
終於,她被安鬱撲倒在地上,用身體緊緊地壓住。看著他眼中因為激動而泛起的赤紅,梅里越發恐懼起來:“你,你要幹什麼?”
就算從未有過經驗,她卻憑著本能明白了男人跟中赤裸裸的火苗,那是可以焚燒一切的情慾。
安鬱用一隻手捧住她的臉,再度吻住了她的唇,就在梅里舉起手中的石罐準備再給他腦袋一下子的時候,她的眼前忽然閃過一片淡淡的光芒,緊接著那片光芒被安鬱的另一隻手摁在了她的額頭上。
一點一滴的舊時時光在腦海中浮現起來,那是屬於林嬡嬡的記憶——父親林勝德,母親李淑芬,一個平凡卻溫暖的三口之家,還有……她的反抗漸漸平息下來,手掌一鬆,石罐咕嚕嚕地滾到了一邊。
“為什麼要來取梅里塔蒙的心?”安鬱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那聲音異常艱澀,就像一個長久無法開口的人,當他吐出第一句話時,總是那麼小心翼翼而難以置信。
“因為,我想毀了它……”梅里夢囈般的回答,“那樣就再不用變成梅里塔蒙,再不用面對你們的算計……”
“可你毀不了它,正如同你毀不了身體裡另一半來自梅里塔蒙的靈魂……”感覺到梅里絕望的顫抖,安鬱將手心中最後一點光芒灌入她的眉心,輕柔卻又堅定地說,“可是相信我,我會還給你自由。”
梅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沒錯,眼前的安鬱竟真的像變了一個人!雖然他的模樣和聲音都沒有改變,但那眸光是如此憐惜,那語調是如此溫情,讓她想起了夢中帶她去看沙漠玫瑰的安鬱,而不是現實裡冷硬酷忍的冰山男……
“你看清楚,我不是梅里塔蒙!”她掙扎著大聲喊出來,“梅里塔蒙已經死了!”
“我知道你是誰。”安鬱輕柔地啄了啄她的嘴唇,“你是林媛嬡。”
“對,我只是林媛媛……”似乎為了驗證眼前的一切,她慢慢地伸手攬住了安鬱的脖子,想要和他貼得更緊,兩行淚水緩緩地從眼角流了下來……
“我愛你,林媛媛!”彷彿為了打破她心頭最後一絲疑慮,安鬱輕輕地在她耳邊說出一句話。
“可是梅里塔蒙……”梅里鼓起勇氣提到了那位王后。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對安鬱坦承梅里塔蒙對阿努比斯的欺騙,而梅里塔蒙以後是否會成為安鬱和林嬡媛之間難以抹去的陰影?
“她屬於三千年前的歷史,你不會連那麼陳的醋都要吃吧?”安鬱笑了。
“可是……”梅里仍舊不肯死心,“你讀過她的心麼?”
“我不用讀。”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黯淡,“從她當年不斷催促著我動手,我就明白。”
“那你怎麼那麼傻……”她恨恨地一拳打在他的背上。
“因為我和你一樣,不甘心做一朵永恆卻枯槁的沙漠玫瑰。”安鬱輕柔地呢喃著,柔軟的吻慢慢從她微翕的眼眸逐漸向下,掠過她的鼻子、嘴唇、脖頸……就彷佛摩挲著他畢生最珍貴的寶物。
梅里閉著眼睛,身體因為激動而不停地發抖,她沒有製止安鬱的所為。隨著那團光芒漸漸從眉心融入到她的靈識,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安鬱收納自己的記憶後還要將它納入胸中,因為他所有的苦衷和感情唯有通過記憶的傳載才能讓她明白。
“她的聲音如同刀劍,她的觸碰如同荊棘,她的親吻是世上最可怕的毒藥,她的愛讓你萬劫不復。”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明明無法抵擋這股想念,卻還得故意裝作絲毫沒有把你放在心裡,而是——面對刻骨銘心的愛人,無論你怎麼努力,也表達不出真正的情意。”
“你中了黑暗的詛咒,永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可是,再強大的詛咒也有辦法破解……你想賭嗎……”
現在,她終於明白了一切的真相,他也終於可以表達出自己的真心,那麼是否代表著賽特的咒語已經被破解了呢?
她的愛,是否真的會讓他萬劫不復?
“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要相信我……”他在她的耳邊低喃,“相信我們一定會在一起。”
“我相信你!”她閉上眼睛,感覺到耳邊他急促的喘息,忽然有一種將自己全部身心交託出去的幸福和坦然。
“可以嗎?”他小心地問。
梅里點了點頭,俏皮地笑:“只要在場的神靈不會覺得尷尬。”
“這裡沒有任何神靈,包括你,包括我。”他深深她看著她,“只要你不會覺得後悔。”
她沒有回答,只是用笑來表達了自己的邀請。當初次的疼痛如期而至時,她甚至覺得,這種痛讓她體會到了真實地擁有他的感覺,就像採擷玫瑰時被刺出的血跡,反倒讓人更加珍惜那花朵帶來的嬌豔與芬芳。
這樣完全的覆蓋與契合,讓她想起在清涼的蓮花池中,梅里塔蒙和安鬱的最後一次纏綿。那個時候,她是在對靈魂自由的期冀中承受了剜心之痛;而他,又是如何在明知將永遠失去她的時候選擇了永生的艱難?
“疼嗎?”她伸出手,撫摸上他的心口。曾經的傷痕已經無法尋覓,從此她再也不會讓他受傷。
“別分心。”他懲罰式地咬了咬她的耳垂,“哪怕是為了以前的我們。”
她滿足地笑了。從此他們的身與心,都不會再有任何距離。
當他終於重新靜靜地抱住她時,她攬住他頭頸,輕輕地哼唱起那首沙漠玫瑰之歌的最後一句:“我不要千萬年永恆的偽裝,只想要一天鮮活的綻放。”
哪怕這一天過後,就是萬劫不復。
捧著盛放梅里塔蒙心臟的雪花石罐,梅里在透特和瑪特的帶領下,來到了奧西里斯的審判大廳。
與其他神殿的建築不同,審判大廳的正中間是一個高大的階梯金字塔,四面分立著九柱神中的風神、雨神、地神和天神。儘管已經精疲力盡,梅里還是拒絕了透特的攙扶,自己爬上了金字塔的頂端。
與昔日莎草紙捲上看到的景象相同,頂端平台上,佇立著一座巨大的天平,天平的旁邊,則蹲伏著鱷頭獅爪河馬身的可怖怪獸——食心獸。也許是太久沒有靈魂可以吞食,食心獸興奮地盯著梅里,不停地刨著前爪下的地面。
階梯金字塔的前方,端坐著冥王奧西里斯,可惜他的身後再沒有伊西斯和奈芙蒂斯相伴。而其他四十二位作為陪審團成員的神祇則靜靜地站在遠處,熾熱的眼光齊齊聚集在這個能給神界帶來完美和完整的靈魂身上。
梅里忽然感到有些可笑,就算是號稱無所不能的神,此刻也在祈禱著奇蹟的發生。
由於阿努比斯的缺席,正義女神瑪特只能親自來主持稱心儀式,而透特則持著紙筆在一旁做著審判記錄。按照老規矩,所有的問題都必須採用否定式的問句,而亡靈的每一個回答,都將影響到他究竟是得到永生,還是成為食心獸的美餐。
“你確認自己沒有犯過叛國罪嗎?”瑪特例行公事地捉問。
“不,我犯過。”梅里看著面露驚訝的神靈們,鎮定地回答,“我曾經逃離過這裡,也一直想要逃離這裡。”
“那麼,你確認自己沒有犯過欺騙罪嗎?”瑪特有些尷尬,繼續提問。
“不,我犯過。我曾經欺騙了一個人的感情,讓他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傷害。”梅里回答。
瑪特越發有些不安,她看了一眼眾神,決定終止這個例行的程序:“每個人都不是完美的,可憐的梅里塔蒙,雖然你曾經犯過罪,但寬宏大量的神界還是會原諒你,接納你。來吧,將你的心放在天平的一端,讓我們來看看它與正義的羽毛孰輕孰重。”說著,她摘下頭頂的羽毛,放在了天平的另一端。
“在你們的眼中,我確實是可憐的,因為你們輕易就可以奪走我的親人、我的名譽、我的財產,讓我陷入恐懼和絕望,不得不最終回到這個當初逃離的地方。”梅里將盛放著心臟的雪花石罐虛置在天平上空,忽然笑了,“可是你們比我更可憐,更恐懼,因為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人信仰你們,你們所有的法力都像決堤的洪水無可挽回地消亡,只能躲在這最後的巢穴裡自欺欺人。你們可以鄙視我的平庸淺薄,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可你們又一心想要得到我的信仰和愛,不惜紆尊降貴、勾心鬥角、坑蒙拐騙。你們早已背離了神界完美的基石,就算得到了梅里塔蒙的心,也無法挽救你們注定的命運。所以最可憐的人是你們,不是我!”
說完,她猛地將石罐重重砸在天平上,向著蹲伏在一旁的食心獸衝了過去!
然而,智慧神透特早已預備到這種情況,在場的四十多名神祇同時施法,梅里塔蒙的一半靈魂漸漸地從石罐中散逸出來。
由於BA與KA互相吸引的強大力量,梅里感覺自己的靈魂身不由己地向外衝去。然而身體內部安鬱灌注的至靈之力也被激發出來,死死攔住了靈魂外逸的趨勢。
電光火石之間,眾神再度發力,那股存留在梅里體內的至靈之力終究敵不過諸神的合力,靈魂終於被生生扯出體外。
梅里塔蒙的安卡在半空中結合的一剎那,梅里感覺到安鬱的至靈之力終究只攔下了小半完全屬於林嬡媛的靈魂,而她的身體,仍舊義無反顧地沖向了食心獸。
食心獸張開了巨口。
一個人影從地下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