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趴在河邊打量自己的倒影,嫌惡地發覺她真像個男孩。為什麼她不是麗質天生,有副可愛的五官,不管穿什麼都不會被錯認為男性?她的頭髮鬈得亂七八糟,色澤更是莫名其妙,眼睛圓滾像娃兒,嘴唇又像精靈,沒有一樣是女人該有的。 就在淚眼滂沱之際,“又在清理甲胄嗎?”喬斯突然出聲嚇了她一跳。 嘆口氣,她繼續手邊工作,“雷恩穿甲胄實在不懂得珍惜。今天找還得修理撞凹的地方,真累死人了。” “你似乎挺愛護他的東西。會不會有可能你開始相信貴族也有其存在價值?” “不管出身如何,雷恩的存在都是有價值的。”她實在心直口快,話出口後她便尷尬地別開臉。 她來雷恩的營區已有一周,此間她無時無刻不跟著他,對他的觀感自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開始時她認為他是佔地為王,而今覺得是這群不法之徒逼得他照顧他們。他們就像孩子般需要他寵,一旦他應其所求,又反過來鬧叛逆。他每天都足第一個起床,最晚休息:他照顧眾人安全,督促眾人自給自足,若有鬆懈他們就會偷懶,等著他來張羅一切彷彿這是他們的權益。 “的確,”她說,“雷恩確實有存在的價值。只不過徒勞無功,沒什麼人懂得感激。他何不干脆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英格蘭遠走高飛?他有財有勢,應該能為自己佈置個舒適安全的家。” “也許你該去問他,你與他最親近。” 與他最親近,她想。她正是希望能與他親近,甚至更親密。如今她的肌肉已強壯,每日清晨的訓練已不再困擾,她甚至已逐漸融入營裡的生活方式。 布蘭姬在營內地位崇高,使每個人都相信她分享雷恩的床!且他對她言聽計從。亞歷盡力不去想布蘭姬和雷恩睡過,只願相信他的眼光尚未那麼低俗。亞歷還發覺布蘭姬很怕喬斯。 英俊非凡,彬彬有禮又體貼的喬斯,是營中每個女人的白馬王子。亞歷曾目睹女人們使盡渾身解數誘他過去,然喬斯從未接受過任何邀請。他情願幹他的活,與亞歷相處,雖不曾提過但布蘭姬確實總在避著他。每回她都是一看到他,立即掉頭就逃。 除了喬斯外,唯一正派的只有羅莎蒙。她總是低垂著頭,對一切忤逆和憎恨均逆來煩受。有一回雷恩逮到有兩個男人在打賭,若強暴她是否就會出賣了靈魂。結果受到的懲罰是二十鞭以及驅逐;眼見雷恩如此保護那個美麗的女醫師,亞歷真有點吃味。 “亞歷!”樹林那邊傳來吼叫聲,那隻有可能是雷恩。起碼他現在已會叫她的名宇子。 使出丹田之氣,她大聲對他吼回去,“我在工作。”那傢伙本身就是個工作狂。 從樹叢中鑽出來,他對她露齒一笑,“你那嗓子讓我對你會長大有了希望,可是我怎麼看你都覺得你愈來愈小。”他挑剔地看著她伸在身前的兩條腿。 面帶淡然微笑,亞歷欣見她身上起碼有一部分是絕對女性化的。過去一周來的辛勞工作,只使她那雙長腿和曲線渾圓有致的臀部,顯得更結實動人。也許她現在可以表露女兒身,然後——怎樣?她會被丟出雷恩的營,而他再一次受布蘭姬那娼妓照顧。不情不頤地,她把鋼鐵護腿罩在自己腿上。 “我會長大的,”她嗤之以鼻道,“等我長大後,我就拿你的劍把你釘在地上,”斜睨一眼,發覺他正在困惑什麼。 “你找亞歷有事?”喬斯逗趣地開口打破沉默。 “喔,對。我找他替我寫幾封信,順便讀信給我聽。我這裡來了信差。你識字吧?” 好奇心驅使之下,亞歷忙不迭地躍起身,“當然。”她捧起甲胄跟著雷恩往回走。 一個衣著光鮮的男子坐在帳外,耐心地等候雷恩使喚,他的緊身衣上刺繡著金豹。一手隨意一揮,那人便退下,絕對服從的態度與營中之人有天壤之別。 一共有兩封信,都是寫給雷恩的。一封是他哥哥蓋文寫的,另一封則是他嫂子茱蒂絲所寫。 扒文那封信帶來的是壞消息。信中提及他的另一位嫂嫂布蓮薇,被俘虜其妹瑪麗那個男人擄去,布蓮薇的丈夫終日坐立難安,等待又等待,不敢輕舉妄動,深怕羅吉爾·喬特耳斯會殺了他的妻子。 “你的哥哥史蒂夫,”亞歷試探著問,“他愛他太太嗎?” 雷恩只是點點頭,嘴唇緊抿成一線,目光凝聚視而不見。 “可是這裡說她在蘇格蘭被俘了。她為什麼會在蘇格蘭?蘇格蘭人全都是些粗鄙、野蠻的人,而且——” 孥著嘴,亞歷展開茱蒂絲。蒙特格利的來信,發覺她讀信時他的眼光都柔了。那封信盡是在為雷恩的安全祈禱,勸他暫時離開英格蘭避風頭,噓寒問暖,關心他是否衣食充裕等等,聽得雷恩咯咯直笑,亞歷則為其老婆似的口氣吃醋。 “她丈夫是否知道她這麼關心她的小叔?”她挑釁的問。 “不許這麼說我的家人,”他斥道,亞歷困窘地垂下頭。她必須喬裝男孩,無法吸引他的注意實在不公平。如果她能穿件漂亮衣服。也許他會注意到她,然有了金裝她仍不是佛。 “別作白日夢了,小表,注意聽我口述。” 他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你能聽寫嗎?我要讓我哥哥的人帶信回去。” 必需物品俱全後,雷恩開始口述。她執筆寫信給他哥哥的信中充滿憤怒與決心,他誓言盡可能守在他們的身邊,等待機會向喬特耳斯復仇。至於國王,他並不畏懼,因為其絕大部分收入均來自其聲稱的叛徒。他告訴蓋文,只要他肯貢獻出大部分土地,亨利王將赦免他。 雷恩對亞歷驚愕的抽氣聲置若罔聞。 傍茱蒂絲的回信與其來信一般,充滿溫情與摯愛,信中甚至提及他的新隨從,說亞歷以為他沒大腦不懂得照顧自己,夜裡經常會起來替他蓋被。她低垂著頭振筆疾書,不讓雷恩看見地酡紅的臉頰。她一點都不曉得他知道她經常夜裡在帳中躡手躡腳走動,將毛皮被蓋住他赤裸的肩膀。 接下來的亞歷只是一徑速寫,窘得不敢去看自己寫了些什麼,結尾時她展開信紙待雷恩簽名。當他俯身簽字時,他的臉就湊在她旁邊,使她嗅著他的發香,直想將臉埋進他那濃密的深色鬈髮中。當然她不敢這麼莽撞,所以她只是伸手觸摸他的頭髮,凝神看著它在她指尖鬈曲。 雷恩像是著了火般猛然抬起頭,他的臉僅距她寸許之遙,睜大著眼看她。亞歷提著心,屏息凝神。他就會知道了,她想。現在他會說我是個女孩,是個女人。 皺著眉,看她的眼神彷彿無法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把信封好,拿去交給信差。”說完,他轉身出帳。 亞歷長嘆口氣,淚眼模糊了。醜八怪,她想。我就是這樣——非常非常醜。難怪從來沿有男人說服牧師,堅持娶她為妻。何必爭取一個沒看頭的獎品?誰會要個平胸,有副嗓音像男孩的女人為妻?也難怪雷恩未識破她的偽裝。 送走信差後回營,迎接她的卻是一場騷動,而騷動的中心正是雷恩,“你們沒殺她算你們命大,”他對兩名男子吼道,一是扒手,一是乞丐。他倆都是今晨的警衛,“亞歷,備馬。” 她立即拔腿狂奔,剛上好馬鞍雷恩便抓著戰斧和錘矛從帳營中衝出來。他翻身上馬,不待她發問便拉她坐在身後,然後立即策馬以摔破頭之速在林中奔馳。 奔馳了好一陣子,待樹林密得不便騎騁時他便躍下馬背。亞歷接過馬韁,移坐上馬鞍策馬跟隨他前行。她首先瞥見發生之事;一個有對棕色大眼的漂亮女子,正驚恐地貼著樹幹瑟瑟顫抖,面前圍著營中三名警衛正持劍向她。 “滾開,你們幾個。”雷恩咆哮著推開他們。 那女人難以置信地仰望雷恩,“雷恩,”她輕呼一聲,然後闔上眼睛開始往下滑。 雷恩及時上前抱住她,“安妮,”他輕聲安撫著,“你現在安全了。亞歷,拿酒來,馬鞍袋中有一袋。” 亞歷怔仲地把酒囊送過去,看著他懷抱著那女人靠著樹幹席地而坐。 “安妮,把這個喝了,”他好言安撫,那女人眨著睫毛順從地喝了幾口,“告訴我,你怎麼會跑到森林裡來?” 那女人一點也不急著離開雷恩的大腿,亞歷酸溜溜地想,一邊欣賞其身上美麗的衣裳。她穿著色澤非常深的紅色絲質衣料,亞歷只在教堂裡見過的,衣料上繡滿小兔子、鹿、金魚等各式動物。方型衣領開得非常低,裸露出大半豐滿的胸脯,衣領和腰際更鑲著金色和紅色耀眼的珠寶。 “亞歷!”雷恩不耐煩地把酒塞回給她,“安妮,”他的語氣好溫柔,把那女子當孩子般抱在懷裡。 “你在這里幹什麼,雷恩?”她柔聲詢問。 亞歷當即斷定她不是唱歌的料。她的聲音柔弱無勁,嗲嗲的。 “亨利視我為叛徒。”他一邊酒窩又冒了出來。 安妮對她甜甜地笑著,“想要你的財產,是不是?但你做了什麼,給了他沒收你的土地的理由?” “羅吉爾·喬特耳斯俘虜了我妹妹瑪麗,和史蒂夫的新婚妻子。” “喬特耳斯!”她尖叫,“蓋文以前迷的那個女人不就是嫁人喬特耳斯家嗎?” “我那個蠢哥哥,”雷恩嫌惡地說,“那女人是天下最低賤的婊子,可是他就是眼瞎心瞎對她忠心耿耿。剛娶茱蒂絲過門時,他還愛艾麗絲。喬特耳斯好一段時間。” “這跟你在這裡又有什麼關係?” 她為什麼不靠自己兩腿站直?她想,她為什麼如此泰然自若地坐在男人大腿上,說著冠冕堂皇的話,好似她正在某位貴族的大廳裡? “一言難盡,”雷恩說,“艾麗絲在一次意外中毀了容,同時也瘋了。自從她守寡後,羅吉爾就一直在照顧她,也許是她毒化了他的腦子。因為沒過多久羅吉爾便向我哥哥挑戰,贏者得取亨利王許給史蒂夫的老婆。” “這麼說我倒想起來了,那件事似乎牽扯到一大片產業。” “史蒂夫的布蓮薇是個富有的女人。但他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土地。”他笑了,“一但喬特耳斯不服輸,硬是俘虜她們要挾史蒂夫。” “真沒道理。但亨利王怎麼會——” “聽說瑪麗被擄,而我正領御林軍前往韋爾斯,我毅然率兵回頭去追喬特耳斯。” “帶著御林軍?”他點點頭,她即皺了眉,“難怪亨利要宣你為叛徒。你作農夫打扮,在森林裡流浪就是為了這件事?” “嗯。你氣色更好,安妮。咱們已經很久沒——” 她猝然躍起身,撫平那件亞歷好想伸手摸一摸的漂亮衣裳,“別想再引誘我,雷恩·蒙特格利。我父親已答應盡快替我找個丈夫,我決定以清白之身出閣,所以我不要再聽你的甜言蜜語。”她轉身,頭一次正視亞歷,“這個張大嘴巴看我們的小男孩是誰?” 亞歷立即閉上嘴,別開臉。 “這是我的隨從,”雷恩帶著笑說,“雖然被迫住在森林。但我還是有相當的享受。他不但工作勤快,而且能讀會寫。” “我就知道你這個笨腦袋學不來知識,”她啐道,“雷恩!不要拿那種眼光看我。你在我這兒是討不著便宜的。孩子,你有名字嗎?” “亞歷山大·布萊特。” “布萊特?我好像在哪兒聽說過這個姓氏嘛?” 懸賞捉拿我的告示,亞歷驚惶地想。她為何不改名換姓?現在這個女人一定會對雷恩揭露她的真實身分。 “那是個普通姓氏。”雷恩漫不經心地說,“亞歷,回營裡去等我。” “不要走,孩子!”安妮說,“雷恩,我是跟你說正經的。我不會再讓你利用,也不會再與你獨處。你得送我回去狩獵隊伍,他們現在一定在四處找我。” “我派有警衛站崗。”雷恩一把環住她的腰,將她拉到他兩腿之間,“我們有的是時間獨處。快走開,亞歷。” “我要你那個漂亮的隨從留下來,”安妮雙手推拒著他的肩膀,“你在森林裡窩藏這麼久,也許你的口味已經變了,寧取漂亮的小男孩也不要——”她沒機會道出下文就已被雷恩狠狠吻住。 亞歷好奇地睜大眼旁觀。她從未見過有人這樣接吻,身體緊貼,頭扭動著,讓旁人見了都心蕩神馳。她好希望此刻置身雷恩懷抱的是她。 一徑沈醉於眼前景象,當第一支箭破空而來落在雷恩腿旁寸許之處時,她只錯愕地立於原地,渾然不知究竟發生什麼事。但雷恩卻立即有了行動,他敏捷地一躍身同時將亞歷和安妮撲倒在地。 “他們是來找我的,”他鎮定地說,“亞歷,你個子小可以在林間移動。想辦法溜到馬那邊去把武器拿來。” “那你呢?”另一支箭齊頭呼嘯而過來,她嚇得直抽氣。 “我得帶安妮到安全的地方去。快去呀!”他命令。 未再多想,亞歷開始匐匍前進。每當一支箭由她上方破空而過,她的身體便恐懼得緊繃。她不敢回頭,怕看見雷恩僵硬地躺在地上,於是繼續埋頭前進。待來到倒塌的樹旁,她小心翼翼地爬起低身奔跑。可是已經有個人在雷恩的坐騎旁,和狂怒的馬掙扎著想去抓韁繩。如果馬被擒,他們也別想反抗了,因為大部分武器都係在馬鞍上。該死的雷恩,她想。他就盡彼著和那女人打情罵俏,把要緊事全忘得一乾二淨。 默默祈禱須臾,亞歷張口唱出那匹馬愛聽的曲調。它聞聲立即鎮靜下來,兩耳直豎任由那人抓起韁繩控制住它。 “蠢得跟它主人一樣,”亞歷低聲咕噥著,然後吹奏那馬兒最恨的尖銳刺耳的音符。它當即嘶聲抗議,硬掙脫那人的俘虜。亞歷提心吊膽地看著它朝自己疾馳而來,深吸口氣再次發出悅耳音符,它亦即乖順下來允許她手腳並用爬上馬背。 “現在拜託聽我指揮,”她輕聲細語,它則回頭看她。鼻孔翕張,眼睛大睜,這匹受過訓練的戰馬實在不習慣背上馱個羽毛般輕的人,“走!”她以過去叱喝二十五個過分活潑的唱詩班男孩的聲調命令。 馬兒拔腿朝錯誤的方向狂奔,亞歷使禁吃奶力氣才拉轉馬首,朝她來路而去。 “不,雷恩,不要!” 她剛控制住胯下戰馬,就听到安妮尖銳的叫聲。當她穿林而過趕到現場時,雷恩已血刃一名男子,正持劍逼向另兩名,而安妮則緊抓著雷恩。 “他們是我父親的人,”她尖叫,“他們是來找我的。我告訴過你他們會來。”安妮鬆開雷恩撲向躺在地上的男子。 “趕快帶他回去也許還有救。”她忿忿地瞪雷恩一眼,“你為什麼從來不聽從人家說什麼?”她啐道,“為什麼非要先拔劍再開口?” 亞歷在一旁看得怒火攻心,立即跳下馬背。由雷恩緊閉著唇的神情可知,他根本不打算為自己辯護,“是他們先攻擊我的爵爺!”她挺身仗義而言,“一支箭向他飛來時,你要他站起來問誰射的然後再拔劍?小姐,剛才他拿自己的身體保護你時,你沒抱怨半聲,現在你反倒為了被你留在腦後的人指責他不是。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亞歷,”雷恩站在她身後,一手按在她肩上,“記著,不可以對淑女這麼說話!” “見鬼的不可以!”她吼著轉身面對他,“那婊子——” 雷恩一手搗住她的嘴將她拉過去,她背抵著他的胸膛拚命掙扎。 “安妮,原諒我和這個小表。他沒受過什麼訓練。帶你的人到溪邊去,我會派人送你們出森林。” “雷恩,我不是故意——” “你走吧,安妮,若是見到我家裡的人,告訴他們我很好。” 她只有點點頭,任由一名武士扶著上馬,然後帶著受傷那名武士一同揚長而去。等他們走出視界後,雷恩才放開亞歷。 “他們想殺你!”她怒目瞪視他,“那女人還因為你傷了她的人責怪你。” 雷恩聳聳肩,“誰能了解女人?她向來只關心金錢和產業。” “這麼說你跟她很熟嘍,”她揉著下顎,仍感覺得到他的大手搗在她嘴上的感覺。 “她父親曾建議我娶她。” 這使得亞歷僵住了,“是你決定婉拒,還是她不肯嫁你?” 他賊兮兮地笑了,露出一邊酒窩,“她在各方面都應合我的要求,唯獨我始終沒跟她求婚。她這個人三心兩意沒有定性。她甚至無法決定今天要穿那件衣服。我敢說她絕不會甘於做個忠實的妻子,而我實在不喜歡動手打女人。” “你不喜歡——”亞歷結巴道。 “現在,”他挺身離開一直靠著的樹幹,“如果今天你認識女人的課已經上完了,我想處理一下我這條腿。” 這時她才頭一次低下頭,看見那污了他緊身褲的暗紅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