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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衾何以堪 木浮生 9946 2018-03-16
蘇念衾放下手機。他原本是坐在餐廳的餐桌前,讀書備課,現在卻合上書,蹙了蹙眉頭。 坐在對面,給他作伴的余小璐翻了一頁雜誌問:“誰給你打電話呢?” “沒有誰。”他淡淡說。 “還沒有誰?那你跟躲瘟疫似的,這麼急掛電話做什麼?”余小璐笑。 蘇念衾懶得和她多費口舌,右手手指微屈,指尖在書皮上輕輕地有節奏地敲擊。 “蘇念衾。”余小璐又將書翻了一頁。 “恩?”他側了側頭。 “你走神了。”余小璐笑。 他不答話,伸手去摸手邊的盲文板。 “那女孩知道你是一今了?”余小璐問。剛才那通電話,桑無焉說話的聲音很大,她依稀聽到幾個字,猜了個大概。 “恩。” “真的,假的?”余小璐問。她知道,雖然蘇念衾應得云淡風輕。但是對他來說還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他之所以始終不對外公佈隱私,一是礙於蘇家,二是那不願意昭告外人的眼疾。

“我去電台專訪那次,遇見過她。” “早知道是這樣,我死活都不該同意熙姐的要求啊。怎麼辦?” “不管她。” “要不要我去找找她,要是她給媒體說,那會很麻煩。” 蘇念衾不置可否,沉默良久之後,才緩緩說:“應該不會。” 他說應該不會,這個不會究竟是不會跟媒體公佈,還是公佈之後不會很麻煩,余小璐並沒有把這句話搞清楚,等她想再問,瞅到蘇念衾的臉色已經不耐煩地沉了下去,只好噤聲。 那天,余小璐按照蘇念衾的電話指示去接他。當她站在車前看著蘇念衾從KFC出來的時候,簡直是大跌眼鏡。 因為眼睛不好,蘇念衾對外界的判斷很大程度是依靠聲音和氣味。所以,他不喜歡有濃郁氣味的地方以及喧嘩的人聲,而這種西式快餐店恰恰集這兩者大成於一身。

身邊的女孩朝蘇念衾告別的時候,笑嘻嘻地說:“孩子他爹,下次見。” 蘇念衾額角的靜脈血管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 余小璐上車的時候不禁納悶:“什麼孩子他爹?” “開車!”蘇念衾的臉瞬間陰雲密布。 正月十五一過,學校就開學了。蘇念衾還是三年級的盲文老師,桑無焉也仍舊當李老師的副班主任。 自從上次的事情以後,桑無焉開始注意起小薇。例如她的衣服幹不干淨,有沒有破,她的鞋子保不保暖。課間操的時候,有的孩子會擠去小賣部買零食,也有的孩子從家裡帶了些吃的放身上。而小薇明顯沒有這些待遇,每到課間就一個人坐在座位上,默不作聲。 那天在下雨,沒有孩子們跑去操場上嬉鬧,所以課間時都拿著小賣部的東西在教室裡吃。整個教室的空氣中充滿了食物的味道。桑無焉站在窗外的走廊上,注視著角落裡的小薇。

她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尷尬。小時候,家教很嚴,她每天都是吃過早飯才准出門,除了車費桑媽媽不會給任何零花錢。第二節課後,有三十分鐘休息時間,很多人在這個時刻吃早飯。看著同學拿著東西吃的津津有味,而自己坐在旁邊特別尷尬。並非是餓與不餓的關係,而是孩子之間很微妙的一種自尊。 桑無焉匆匆走回辦公室,打開抽屜拿了手袋,下樓去小賣部。可是小賣部前,孩子們擠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她好歹也算半個老師,總不能和孩子們擠一塊兒吧。她一遲疑,又拿著手袋回到二樓辦公室。 “小桑,我還以為你回去了呢?”李老師說。 “沒,我本來下去買點東西的,學生太多了。” “沒吃早飯?”李老師一直挺關心她,“要是沒吃早飯,我這兒有餅乾。”說著就取抽屜裡的餅乾給她。

“不,不,不。”桑無焉擺手,“我不是自己想買。” 李老師笑:“以後啊,你要趕在拉下課鈴之前趕緊去。” 對面的蘇念衾抬起頭,目光似有似無地落到桑無焉這邊。 雖然自從上次以後,蘇念衾一直躲著她,盡量不和她單獨相處。她也想過找什麼藉口接近他。但是總是被他很自然地避開。他倆也再也沒有說過關於“一今”的這個話題。彼此心照不宣。 桑無焉也納悶,他怎麼就這麼相信自己不去大嘴巴地廣播呢。 第三節,桑無焉跟著去聽李老師的課。走到三樓教室門口,李老師才發現忘記帶水杯了。她最近嗓子發炎,杯子裡一直泡著草藥,一節課不喝聲音就要啞。桑無焉說:“沒事,您先去教室,我幫您拿。” 她取了杯子,發現沒水,急匆匆地跑到飲水機前,接了滿滿一杯,一邊蓋蓋子一邊轉身出門。

就在她退著回頭的時候,一不留神撞到對面來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蘇念衾。杯子裡的開水,蕩了一半出來,全部灑在蘇念衾的身上。 幸好這是大冬天,蘇念衾穿得厚,水沒有立刻透進衣服。等她還沒有慶幸完,就看到蘇念衾的手。 桑無焉不禁吸了口涼氣。 滾燙的開水,澆到他的手上,皮膚開始迅速地泛紅。 “燙著了沒?”她連忙將被子擱下,逮住他的手問。 “不是很嚴重。”他說。 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是很嚴重,還是因為純粹想和桑無焉保持距離。但是,事與願違,被燙到的皮膚不但緋紅而且開始隆起。 桑無焉開始急了:“怎麼不嚴重呢,是開水啊。” 慌亂間,她突然想到樓下花園裡有蘆薈,以前在家,桑媽媽就拿蘆薈給她當燙傷藥抹的。

“你坐著等我。”隨即,撒腿就跑下樓,也顧不得下雨去花園裡撕了幾片蘆薈的葉子,咚咚咚又跑回來。 她牽著蘇念衾的手到水龍頭下,衝了沖涼水,然後用蘆薈葉子的斷裂處輕輕地抹著他通紅的手背。 “什麼東西?” “蘆薈。” 食指根部似乎已經冒了一個水泡起來,蘆薈劃過上面的時候,他的手輕輕地顫了下。 大概是很疼吧。 男人的十指修長,隱隱看到皮膚下青色的靜脈。大概由於常年彈琴的故,他的手顯得不是那麼非常完美,指節略粗,指尖變得有些上翹,指腹上有繭子。 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絕大部分是靠這雙手,所以也許比普通人的觸感要敏感。 “我絕對不是故意的。”桑無焉內疚地說,“你別生氣。” “是麼?”他不經意地反問。

桑無焉急道:“我發誓!” 透明粘稠的蘆薈汁水觸到皮膚,立刻就有種清涼的感覺。窗戶開著,帶著濕潤水氣的風微微拂過,兩人之間那縷淡雅的植物清香便由此散在空氣裡。 蘇念衾淺淺地吸了口氣。 原來蘆薈就是這麼一種氣味,他想。 “後來呢?”程茵問。 “有人上樓來,我也不好意思還握著他的手,就拿起杯子去教室了。” 程茵嘿嘿一笑,“你居然沒有順杆爬?” “去你的。”桑無焉踹了她一腳,“你少拿我開涮,趕緊陪我去趟超市。” “幹嘛?” “買吃的。” 第二天一大早,桑無焉提著一袋零食去上班。到了辦公室,對面蘇念衾早到了。 桑無焉瞅了瞅他的手,膿皰已經戳破,還小心地上了藥。 手裡拿了那麼多吃的,也挺不好意思,於是桑無焉將兩包糖拆開,給在座的老師的辦公桌上都抓了一把。走到蘇念衾面前,她遲疑了下才說:“蘇老師,你吃糖。”

他淡淡回絕:“我不吃甜的。” 簡潔的五個字,矜持地拉開了彼此的距離。彷彿昨天的事情就不曾發生過。 桑無焉咬了咬嘴唇,隨即又笑了下:“那……我下次請你吃鹹的。” 她提著東西回頭去教室,沒想到小薇還沒到。 第二節下課,小王老師回辦公室,提醒桑無焉:“小桑,你剛才不是找蘇小薇麼,她現在正在教室。” 桑無焉提起東西去了教室。小薇手臂上掛了個值日生的袖標,正在講台上擦講桌。 “小薇。”桑無焉站在門口,叫了她一聲。廣播裡放著廣播體操的音樂,加上那孩子做什麼事都很專心,所以並沒有聽見。 她擦的很仔細,先用乾帕子擦了一遍,然後又將抹佈在水盆裡洗得乾乾淨淨擰乾拿去擦第二遍。左手先在前面探路,右手的抹布再一點一點地移動。

桑無焉笑了笑,“小薇。” 小薇轉頭,“桑老師?” “我給你……”桑無焉的話還沒有說完,身後出現的蘇念衾卻拉住她手中的袋子,然後搖了搖頭,食指放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怎麼了?桑老師。”孩子並沒有發現教室門口還有蘇念衾。 “你做值日生啊?”桑無焉轉移話題。 “恩。他們剛才在教室裡面玩兒的時候,把掃帚扔到桌子上了。下一節又是蘇老師的課,蘇老師喜歡乾淨,所以我得趕在他來之前將這裡擦好,免得弄髒他的衣服。” 桑無焉原本不是一個喜歡孩子的人,但是看著小薇那樣認真嚴肅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 “你喜歡蘇老師?” 小薇瞇起眼睛笑:“蘇老師很溫柔呢。” “是麼?”她怎麼從來沒發現。桑無焉一邊問,一邊回頭看了看蘇念衾。蘇念衾就像察覺了她的目光似的,微微側過頭去。

結束談話,她隨著蘇念衾走到走廊的盡頭。 “為什麼不要我給她?” “他們需要的並不是今天你的一包糖,或者明天誰的一盒餅乾。” “可是……”桑無焉覺得語塞,“可是,我能做的不就只能是這個麼?” “就是因為你只能做到這些,所以乾脆什麼不要做。”他神色並不漠然,但是這麼嚴厲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仍舊顯得異常冰冷。 桑無焉也有些來氣,“明明是你自己太敏感。我只是想讓她知道,雖然無父無母,但是還是有那麼多人在關心她惦記她。” “桑無焉,請你收起你的憐憫和施捨。他們要的不是這些特別的關注,而是其他的東西。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你憑什麼懂!”桑無焉的這一句話,語氣裡不無諷刺,也帶著慪氣的成分。 蘇念衾轉過身來,稍許停頓後,緩緩說:“因為我也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桑無焉聞言錯愕,倏地一下抬起頭,驚異地著他。他背對著走廊盡頭的窗戶,從桑無焉這個方向瞅去,有些逆光。 就在那麼一刻,晨光中的蘇念衾,看不清楚臉。桑無焉的手指微微捲起來,五個指頭相互之前輕輕地摩挲了幾下。昨天就是她的這隻手,還觸摸過他的皮膚,當時他的眉目舒緩,神色異常平和,顯得是那麼地真實。 而當下,那逆著光線的站得筆挺的身影卻突然讓人覺得有些虛無…… 她不禁想觸摸他的臉,手到半空卻突然觸電一般縮了回去。她差點就做了件唐突失禮的事情,幸虧他什麼看不見。 在知道蘇念衾是一今之前,蘇念衾的生活來源對桑無焉來說一直是一個謎。 小王老師說蘇念衾來代課,學校是給了課時費的。但是要知道,在這類學校任教,就算是事業編制內的老師,薪水也很寒磣,何況他一個每週不到六節課的代課老師。 他眼睛看不見,收入微薄,那該怎么生活? 他的穿著總是很整潔,冬天一件厚呢子大衣或者是黑色的羽絨服,有時候連續穿幾天,還是很乾淨。沒有衣服上面有明顯的標記或者LOGO。 蘇念衾的穿衣給人的感覺,就是桑媽媽常常教育她的那句話的鮮活樣板:無論穿什麼,只要乾淨整潔就是漂亮。 後來發現每次他回家都有一位年輕的女士開車來接他。車子是輛灰藍色沃爾沃C30,在A城挺普通的車型。 為此,桑無焉還和程茵討論過。 “是個富婆,然後這個蘇念衾甘做小白臉。”程茵說。 桑無焉翻白眼,“你明星八卦看多了。” 不可能。她見過蘇念衾擺臉色給那女的看,要是那種關係,員工能比老闆還拽? “或者是反過來的。他是老闆,她是小蜜。”程茵又說。 桑無焉又搖頭。 蘇念衾和她雖然很熟絡,但是看不出是那種親密關係。 直到得知蘇念衾就是一今的時候,真相似乎就不難看透了。桑無焉不太了解他的一首歌能賣多少錢,不過從市場反應來說,應該稱得上是“價格不菲”吧。 但是千猜萬猜,卻猜不到蘇念衾居然有著這樣的身世。 桑無焉坐在回家的公交上,愣愣地望著玻璃外的街道。她回憶起過年在福利院和她聊天的那位姓張的阿姨。 張阿姨說:被遺棄的孩子,很多是女嬰,也有些是生理上有缺陷的。有的是父母覺得孩子有缺陷,農村人感覺不祥,也怕遭鄉親笑話。有的是家裡根本沒有經濟能力將這樣的孩子養活,總覺得是種負擔,即便是長大成人了,還是家裡的負擔,一輩子都是累贅。 想到這裡,桑無焉心中微酸,倏地就哭了。 她默默地、安靜地,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流了淚。車上的乘客有上有下,她的臉朝著窗外,沒有人注意。 晚上,桑無焉躺在床上一個人做減肥操。今天是周三,週四周五,蘇念衾都沒有課,不會來學校。下次見到又該下個星期去了。 桑無焉停下動作,望著天花板開始發怔。 好不容易熬過四天,星期一,桑無焉到學校卻得知蘇念衾這幾天請了假,不來上課。 桑無焉裝作無意地問了問比較八卦的小王老師:“那我們班的盲文課怎麼辦?” “開會時說,看蘇老師的,要是耽誤得久大概就只有另外請老師了。” “什麼事啊?” “不知道。”小王聳聳肩。 桑無焉咬了咬筆桿,但願他是不是故意在躲她。 結果,蘇念衾第二天準時出現,並且面對她也毫無異常,桑無焉才知道她高估了自己對蘇念衾的影響力。 A城氣候很濕潤,誇張地說,雨會從頭年秋天一直下到第二年初春,所以桑無焉經常在包裡放著一把折疊傘。 桑無焉臨時接到電話要回A大填畢業信息表,沒到第四節課就走了。走到門口正巧看到蘇念衾在等車,他也沒課了,比桑無焉早出來好幾分鐘,明顯車子還沒到。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說它大,倒又不大;說它小,但是也能淋濕衣服。蘇念衾和許多男人一樣,常年愛不帶傘,能省就省,現在正好遇到下雨。 他站在人行道的樹蔭下,還是有那麼一部分雨滴從葉縫中漏下來,落到他的肩上,衣服已經濕了一小片。 桑無焉走到旁邊,舉起傘,分了一般空間給他。 他察覺,轉身。 “是我。”她說。 “沒關係,雨不大。”他溫婉地拒絕。 “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繼續磨厚臉皮。 於是,兩人就這麼站在女貞樹下,撐著傘。他不怎麼愛說話,她一個人也聊不起來,索性也閉嘴,免得再惹人討厭。 桑無焉也學著閉起眼睛。然後,她聽見雨滴落到傘上叮叮咚咚的,偶爾還有車道上汽車飛馳而過的聲音。 他就是這麼體會生活的?她想。 還有……她突然就嗅到一陣花的香味。她睜眼一抬頭,發現在女貞樹的綠葉的遮掩下,它那細碎的花竟然開了。 A城路邊人行道上總是種很多女貞樹,大概因為氣候的原因,這裡的女貞比其他地方開花得早,而且花期很長。 細小的白花會開滿整個街道,一到雨天,那香味夾在濕潤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新。 原來不知不覺之間,春天已經來了。 “呀,女貞都開花了。”桑無焉感嘆。 “女貞?”蘇念衾問,“以前有人跟我說,這種樹是冬青。” “女貞和冬青不一樣。” 為了證明自己說的,她將傘交給蘇念衾,仰頭繞著樹走了一圈,終於找到一株最矮的枝椏,隨即跳起摘了一片葉子。 女貞樹因為這種震動,倏地一下,積累在葉子上的雨水如數掉了下來,砸到蘇念衾的傘面噼劈啪啪,自然也濕了桑無焉一身。 桑無焉抹了抹,額頭的雨水,走回傘下。她牽起蘇念衾的右手,說:“最簡單的就是葉子不一樣,你摸摸。” 她指引著他的食指去摸樹葉的邊緣,“這個是光滑的。冬青的葉子邊上是鋸齒形的。” “那天的蘆薈也是鋸齒形的。” “對。”桑無焉點頭,對著眼前這個好學的孩子咪咪笑。 不一會兒,來接蘇念衾的那輛沃爾沃已經停在路邊。 在回去的路上,余小璐瞅了蘇念衾兩三眼,終於忍不住問:“你一直捏著片葉子做什麼?” “沒什麼。”蘇念衾淡淡回答,然後打開車窗鬆開手。 女貞樹的樹葉,隨風飛了出去。 心理學看起來熱,可惜找工作很難。 家裡知道桑無焉上線無望,開始讓她不找工作直接回家,複習半年繼續考研。 桑媽媽說:“四年前讓你去了那麼遠地方唸書,這下畢了業無論如何你也得回來,大不了來考你爸那學校,回來請人給你複習。” 為此,李露露沒少諷刺她:“老爸是教授就是不一樣,還能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露露也在考研,報考的學校就是桑爸爸任教的B市M師大。那裡的心理學全國聞名。 可是,要是她想回B市,上回考研就認真考了,何必還費那麼多周章。 “我想留在這裡,電台的工作也不錯,我……”桑無焉在電話裡解釋。 “不行!”沒等她說完,桑媽媽立馬否決。 這天下午,桑無焉聽了課拉著藤椅從教室出來,小薇突然勇敢地叫住她:“桑老師。” “什麼事?”桑無焉彎腰瞧她。 “明天星期六,我們院裡有活動,要表演很多節目,我也會上台。院長說,可以邀請老師參加。我想問您有沒有空?”她一席話說得很流利,和平時的害羞的形像不太相似,可見肯定是在心中醞釀了很久才說的。 桑無焉想想自己反正也沒事,便笑嘻嘻地答應了。 “早上十點哦。” “完全沒問題。” 小薇心滿意足地點頭,還不忘補充:“我會在門口等你的。” “只有我啊?李老師呢?” “李老師的孩子病了,不能來。” “蘇老師呢?” “沒有請蘇老師,我怕蘇老師忙,而且院長說是請班主任,李老師是班主任,您是副班主任,但是蘇老師不是。” “其實啊,”桑無焉腦子一轉,“蘇老師是老師啊,而且他一點也不忙,你要是請他,他肯定樂意著呢。” 這時,一群男孩子從教室裡衝出來,帶來一陣風和吵鬧。 “這些男生真討厭。”小薇嘀咕。在她這個年紀,是討厭異性的。 “可是小薇卻很喜歡蘇老師呢?” “當然了,蘇老師又和他們不一樣。” 桑無焉想,是啊,男人和男孩的差異,連一個十歲的小姑娘都曉得。 “小薇不想蘇老師去麼?” “想!”小薇搗頭,“可是蘇老師今天不來學校。” “那多簡單,我幫你打電話。”桑無焉摸手機。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剛才對我說的就挺好,對著蘇老師再說一遍就成。” 電話一接通,小薇果然將那倒背如流的話說了一次。 “好,我去。”蘇念衾這麼說。 桑無焉暗地里合上電話奸笑,她果然是個黑心的皇后。 星期六?不就是明天。 三月五號,陰有小雨。 星期六。 中國青年志願者服務日。 雷鋒叔叔紀念日。 但是,黃曆上說:諸事不宜。 九點五十,桑無焉提前到福利院門口的時候,看到蘇念衾已經在那兒了。今天,小薇打扮得很漂亮,眉心還點了點紅心。 蘇念衾蹲在地上和她說話,好像是聽小薇在唱歌,他微微點頭,專心致志。聽到不對處,他開口糾正她。 沒想到他是個很喜歡孩子的人,而且那神色居然讓人覺得他很——溫柔。 桑無焉抬頭,看到大門口掛的標語:熱烈歡迎團市委組織青年志願者到我院慰問演出。看到這裡她不禁頭一暈,原來是有這麼一出,難怪要找人來捧場。 他們都成群眾演員了。 福利院有兩棟樓,一棟是辦公活動用房,一棟是宿舍食堂。中間有一塊不小的空地。 現在空地已經搭起了舞台,下面擺了好幾排塑料凳做觀眾席。第一排是貴賓席,桌子上鋪了桌布,擺上茶盅,還有入席人的姓名,職務。 後面坐的是,福利院的孩子、老師,以及“社會各界關心和支持福利事業的來賓們”。先不管符不符實,院長他老人家是這麼說的。 她和蘇念衾坐一塊兒。 “好巧。”桑無焉說。 “是嗎?”蘇念衾默了一下,反問。 桑無焉突然覺得好像被他看穿了一般,紅了臉便垂下頭去。轉念又想,他又看不到她的表情,為什麼要迴避。 原本,不到十點,觀眾、演員就已經準備妥當。 但是一直到十點半,領導們才如眾星拱月一般的到來,後面還跟著一批報社和電視套記者。 隨即是,團市委某書記上台講話。 “同志們,青年朋友們,孩子們,1963年的今天毛主席題詞:向雷鋒同志學習……” 台下的記者不停地拍照,然後攝像機也在領導跟前蹲著拍特寫。 然後,領導們將帶來的文具,體育用具等慰問品慈祥地一一分發給福利院的小朋友代表。 面對鏡頭和記者,領導們捏一捏孩子的臉,然後抱起來再合影。 在這一派其樂融融的祥和氣氛中,有的記者拉著孩子,做採訪。 小薇剛剛擺脫記者,手裡抱著一盒彩色筆,被一個同伴牽著走到後面,喊:“桑老師!蘇老師!” “我們在這兒呢。”桑無焉招手。 同伴將小薇帶到他們跟前。 “哇,這麼漂亮的筆呀。”桑無焉逗她。 “他們說我可以它畫畫。” 蘇念衾摸了摸她的頭。 “你們不要走了哦,我要演節目的。都練了一個月了,你們一定要留下來看。” 三個人話都還沒說兩句,小薇就被院長叫走。 “這是蘇小薇。”院長對著媒體記者說,“到我們這裡來的時候六歲,當時親生父母帶她到市三醫院治療肺炎,後來因為病情嚴重轉為住院治療,第二天以後,父母再也沒有出現過。接著,才送到我們這兒的,已經確定被遺棄。” 院長語重心長地說,記者們搖頭興嘆。 但是絲毫沒有註意到懷中那個孩子失落的表情。 院長繼續說:“雖然,她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失去了父愛失去了母愛。但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溫泉讓她又重新幸福了起來。現在,小薇在讀三年級的盲人班,喏,你們看,”院子示意了下桑無焉的方向,“那就是她的班主任老師。” 所有人的鏡頭和目光,唰一下移到桑無焉身上。甚至有人蠢蠢欲動地想要走來採訪她。 桑無焉一時不知所措,“怎麼辦?他們在都看我。” “你無視就行。”蘇念衾說。 “怎麼無視法?”桑無焉欲哭無淚,她可不想上電視或者報紙什麼的出風頭。況且要是被人認出來還是個冒牌老師的話,想起來都不堪。 蘇念衾嚴肅地說:“頭朝前面,目不斜視,再回想下你折騰我的時候。” “噗嗤——”一下,桑無焉忍不住笑了。這男人挺小心眼的,還記恨著孩子他爹的那檔子事。 這麼一笑,她還就真不緊張了,對著來採訪那個人板著臉胡亂掰了幾句,就算了事。 轉頭再看,記者們的焦點又集中在了小薇身上。 小薇像個小大人似的,說:“感謝所有關心我們幫助我們的人,雖然我們沒有父母,但是這個社會就像一個溫暖的大家庭,每一個阿姨都像我的媽媽,每一個叔叔都像我們的爸爸。他們愛我們,所以我們一直都懷著一顆感恩的心,準備長大了回報社會。” 桑無焉見小薇分了好幾口氣將這些話很流利地說出來,就像昨天她邀請自己一樣。可見,是經過精心準備,而且背過很多次的。 這一席話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是總讓桑無焉覺得不是那麼很舒服。 而蘇念衾的神色卻是十分不悅。 過了幾分鐘,表演開始了。 本來全套演出都是志願者們自編自演的。但是為了讓福利院的孩子們有參與感,第一個節目是這些孩子們表演手語歌。 小薇和一群胖乎乎的孩子在阿姨的帶領下,走上到舞台上,固定好位置,才開始放音樂。 孩子們的歌還沒唱到一半,貴賓席的領導們就悄悄起身,開車離去,一同點頭哈腰離開的還有福利院的院長和副院長。 怎麼就走了?桑無焉納悶,正想張望兩眼,但是電視台的攝像機正好在對觀眾取景,鏡頭掃到她這邊,桑無焉急忙正襟危坐,專心致志地看舞台。 幾個鏡頭一搞定,兩個電視台的人商量了幾句,和一些記者一起也相繼離開。 桑無焉一傻眼,這戲才開始吧。 “怎麼都走了?”桑無焉喃喃說。 蘇念衾則是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 那一刻,桑無焉忽然想起兩個字——作秀。 第二個節目報幕前,另一位副院長上台插話說:“剛才領導們在別的地方還有重要會議,所以先退場了。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送領導。”說完,副院長率先鼓掌。 其實,領導的車早就一騎絕塵離去,哪還聽得到這掌聲。 蘇念衾陰著臉,絲毫沒有鼓掌的意思。 桑無焉也沒有。她倏地就覺得連掛在舞台背景上的那些鮮紅的標語都有些刺眼。 在這一列蓋過一列的熱情掌聲中,她想起上次討論關於小薇的問題的時候,蘇念衾的話。 是的。他們,甚至其中包括自己,都不懂這些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什麼。或者說,不是不懂,而是從來沒有想去弄懂過。 活動結束的時候,有幾個來遲的記者,什麼也沒拍到,只好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找了幾個志願者和幾個孤兒採訪。 其中,又有小薇。 採訪過程中,記者將“遺棄,孤兒,殘疾”這些敏感的詞,反复在孩子們面前念叨。聽到這些話,有的孩子已經泰然,有的孩子還是流露出某些和年紀不相附和的哀傷。 隨後,小薇又將剛才那番長長的話對著不同的採訪機背了幾次,更加流利。桑無焉隱約明白它讓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是什麼。 臨走的時候,小薇依依不捨地走到門口送他們。 “時間這麼早,我們安排點什麼吧。”桑無焉說出今天活動的真正目的。 “沒興趣。”蘇念衾說。 “蘇念衾,你應該感謝我。要不是我在,說不定人家就來採訪你了。我買了兩張對面遊樂園的票,一起去吧,不去太可惜了。” 小薇拉了拉蘇念衾的衣角:“蘇老師,你答應桑老師吧。本來桑老師說帶我去的,結果阿姨不同意,現在就你帶她去吧。桑老師她平時對我可好了,你也對我好,那麼就該對桑老師也好啊。” 桑無焉感激地看了小薇一眼,這孩子,平時沒白疼她,關鍵時候真夠意思。 桑無焉急忙附和,“我票都買了,不去是不是太浪費了。真的,真心實意地邀請你。” “我不喜歡刺激的東西。” “也有不刺激的呀。” 比如摩天輪。 再固執的男人在女人的面前也只能妥協。 這是程茵的語錄,桑無焉小試了一下牛刀了,果然如此。 他們兩坐在摩天輪裡,一人一邊面對面。圓形的玻璃盒子一點一點的遠離地面。 這時,天空下起雨來,雨滴落在玻璃上然後一註一注往下流。 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了煙霧之中。 桑無焉突然想到蘇念衾的一句歌。 “城市霏微,雨細清都。”很像從宋詞裡走出來的段子。 看不見的人也能寫出這麼美麗的景色,也許想像比眼見來的更浪漫些,桑無焉思忖。 蘇念衾好像完全陷入了一種自我的沉思中,一直未發一言。他坐在座位上,背也挺的筆直的。他的眼睛好像能看見一樣,目光落在桑無焉身後那片城市的遠景中。 桑無焉細細的打量他。 大概不常在戶外的關係,皮膚細膩又蒼白。睫毛很長,不禁讓桑無焉擔心,假若他不是失明的話,睫毛會不會擋住視線。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竟然非常的漂亮,著了墨一般的深黑色。桑無焉竟然有點慶幸他的眼盲,因為自己才能這麼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 他的唇還是依舊抿的很緊,顯得一副漠然的樣子。唇很薄,唇色也很淺,好像嬰兒一般的嫩紅色。 忽然,她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很想吻他。 她也被自己大膽又古怪的念頭嚇了一跳。不過確實是機不可失,她想,也許可以模擬一下,反正沒人看見。 她輕輕地伸過頭去,一點一點的靠近他的臉,摒住呼吸,怕他一察覺自己的氣息便露餡了。 在兩人的臉蛋還有兩寸距離的時候就停下來,她不能再接近了,盲人的其他知覺是很敏銳的。 她閉上眼睛沉醉了一下。不能得到他的吻,這樣模擬一樣也是好的,她在說服自己。 “這種事情,似乎都是男人主動的。”蘇念衾突然開口說話,溫暖的氣息打到桑無焉的臉上,她嚇的尖叫了一聲,急忙跌迴座位上。 一系列動作讓整個車廂都搖晃了一下。 “你……”桑無焉像個被當場捉住的小偷,臉紅的好似一個大番茄。 “你怎麼看的見。” “桑小姐,我有說過我是個瞎子麼?” (都說了,黃曆上寫:諸事不宜——木頭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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