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城欲摧。 從南邊歸來的燕軍如同黑色的潮水,洶湧撲向蔚城。匆匆燃起的戰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賀凌雲奔上城頭,乍見數目龐大的人馬,心底不禁一涼。 這樣的場景原本是他的夢魘,如今實實在在踩在城頭上,他決不能輸——也決不會輸!臉上的表情狠極,反倒像帶了絲笑意,賀凌雲對著眾人揚開嗓子高呼:“全體備戰,死守蔚城!” 一呼百應之中,只有公輸靈寶小臉蒼白,她站在人流中望著賀凌雲,烏黑的眼珠裡滑過一抹驚惶。賀凌雲匆忙中望見靈寶,幾步擠過人群來到她面前,流星般神采的眸子牢牢凝視住她,將關切硬沉入眼底不叫她看見,只是吩咐道:“受不了就下城躲著,否則倒礙我的事了。” “不,”靈寶搖搖頭,聲音有些輕顫,“你瞧,我頭盔都戴好了,一定留在城上幫你,否則萬一床弩出故障可怎麼辦……” 賀凌云不能再在她身邊停留,叮囑她小心之後便轉身繼續指揮作戰。靈寶望著他的背影,可憐兮兮的眼睛猛地一閉,跟著拼命搖晃腦袋,揮去心中陰霾:“哎呀呀,愁什麼,怕被抓去,就幫他打個勝仗好了嘛!” 胡亂叫喊了一通,再抬起頭來心裡果然舒服了許多。靈寶滿意的笑起來,也開始在城樓上奔走呼喝。她時而幫著床弩手校準目標,時而親手將自己發明的火球裝進拋石機的皮窩,指揮士兵拉動繩索將火球拋進敵營。 戰鬥一直持續了很久很久,到最後靈寶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啃了幾口乾糧,她的耳朵被石炮聲喊殺聲震得已分辨不了聲音,只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嗡嗡微震著。就在這樣的恍惚虛浮中她仍然奔跑著,身邊有士兵不斷的倒下,城外燕兵總不見退勢,一直湧上來,整個蔚城就好像她六歲時用來逗螞蟻的甜團子,不斷被螞蟻一樣的黑色兵潮攻擊、咬嚙。 晨昏早已分不清,只記得用來燒灼攻城燕兵的鐵火床一直是通紅的,不斷從城頭上縋下。人臉也已分不清,每個人臉上都蒙著厚厚一層黑色塵土,靈寶清楚自己也同大家一樣面目模糊,除了兩隻眼睛偶爾還能機械的轉動。 只有賀凌雲,他頭盔上別緻的紅纓還能叫她認出來,時時讓她安心,知道他安然無恙,仍在戰鬥。 城牆垛口被砸得七零八落,燕賊用拋石機扔上來的石炮,依稀可辨是城外墓地裡的石碑。靈寶便被這些碎裂的石碑絆了一跤,她痛哼了一聲,捂著腳踝爬起來,察覺腳邊石碑上依稀有字,便伸手一抹——“賀氏”兩字跳進眼中,她心口一疼,忍不住將身子蜷了下去,腸胃痙攣令她斷斷續續嗚咽起來。 這時一隻手伸過來拍拍她的背,靈寶抬起頭來,發現是賀凌雲。他皺著眉頭瞅著她問:“怎麼了?” “胃疼。”靈寶哽咽道。 賀凌雲瞥了眼她腳邊的石碑,望著她淚痕斑駁的小臉,淡淡道:“你這是餓的。下城去罷。” 靈寶剛想開口拒絕,賀凌雲卻沒時間再照應她,已是匆忙跑回垛口邊繼續戰鬥。她呆呆望著他的背影,半晌後還是悄悄站起來混進士兵裡去。 戰事持續太久,將雙方都逼到彈盡糧絕的地步,城外燕軍直接拔了墓碑作石炮,而城內早就拆光了木屋燒火。熔化的鐵水在行火爐裡發出紅彤彤的光亮,一爐爐的鐵水順著城牆潑下去,澆死燕兵無數,卻仍是無法撲下燕軍的攻勢。 大量的木頭被不斷送上城來,房梁、樓梯、柵欄……記錄著往日蔚城的繁榮,如今均化作爐下青煙。此刻正是攻守雙方對峙最激烈的時候,賀凌雲跟手下合力用撞車將敵人的登城飛梯撞開,他殺紅了眼睛,發瘋一樣的大叫:“鐵水,快澆鐵水!” 然而行火爐那裡卻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不——不要——” 鐵水遲遲沒送上來,眼見城樓下敵人又架起飛梯,賀凌雲怒吼一聲,甩開撞車沖向行火爐邊。爐邊正是公輸靈寶,她攔著兩個士兵,叫聲中已拖了哭腔:“不要——這是我的木鳥,你們不能燒掉它!” 原來搜刮城中木料時,士兵找到了靈寶秘藏的木鳥,大家哪認得這件寶貝,只當作木頭運了來,在即將入爐的時候正巧被靈寶發現。士兵們認識靈寶,因此只得停下手,偏偏木鳥體積龐大,需要兩名士兵搬動,在城牆上無法輕易掉轉身子,連帶著也逼得後面運木料的士兵不能上前。 燒鐵水最忌中途火力不濟,眼見著一爐鐵水已快凝固,送木料的士兵還在磨蹭,賀凌雲登時氣不打一處來:“還愣著幹什麼?!快燒啊!” “不——”靈寶尖叫著衝上前,抓住木鳥不放,“這是我爹留給我的木鳥!” 燕兵狼嚎般的咆哮在耳後響起,賀凌雲也跟著衝了上去,一把抓住靈寶,又搖又扯的將她拽離行火爐:“快啊!” 巨大的木鳥被劈開,爐火熊熊竄高,鐵水重新翻滾……靈寶瘋狂的掙扎叫罵:“你們不能燒了它——” “你瘋了嗎?!燕兵攻上來大家都沒命,孰輕孰重?!” “你才瘋了,我恨你,我恨你——”靈寶嘶啞得哭起來,又抓又唾,“這是我爹留給我的……” 賀凌雲咬著牙不看她,只等鐵水終於燒熔,他丟開靈寶,衝上前抄起一隻遊火鐵箱,顧不上雙手被燙傷,舀了鐵水就往城外潑。公輸靈寶軟軟的跌在地上,透過淚花看著賀凌雲模糊的動作,癲狂的哭罵終於停歇。一剎那她在城樓上被孤立無援的絕望湮沒,筋疲力盡的身子頹唐仰倒,只能在昏倒前喃喃哽咽:“爹爹……靈寶錯了……”
再睜開眼的時候凌雲並沒有在她身邊,公輸靈寶烏溜溜的眼珠子儘管失望,還是心不在焉的轉了一圈。余光看見一名笑瞇瞇的陌生男子正坐在她身邊,靈寶心下一驚,慌忙側過臉來:“你是誰?” 及至說了話,才知道自己竟然有氣無力。 “抱歉,這我不能說。”那男人瞇瞇笑。 靈寶仔細看了看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長相,丟人群裡看不見,此刻單獨拎到她面前,她也肯定自己一轉臉就會將他忘掉。一點也比不上凌雲,也罷,她還不稀罕認識他咧:“仗打完了?” “打完了,”笑瞇瞇的男人一臉憨厚,想想又補充了一句,“不打完我哪進得了城?” 他還真是風趣呀,男人對自己的機智很滿意。 靈寶渾然不覺,繼續問:“我睡了多久?” “姑娘幾時入睡的?”嘿,他真是越來越幽默了。 “不知道……大概仗還沒打完的時候吧。”靈寶悶悶回答,情緒繼續低落。 “恩,據在下推測,姑娘應該睡了兩天。”男人瞇瞇笑著,又自作聰明的說道,“而賀將軍睡了一天。” “他還在睡麼?”靈寶掙扎著坐起來,很不爭氣的又關心起凌雲。 “不,他醒了,現在應該在城樓上,”笑瞇瞇的男人又風趣的添了一句,“大概還在消化我送給他的消息吧。” “什麼消息?”靈寶好奇的問。 “哦,他的親人分在第六撥和第七撥俘虜中隨燕軍北上,目前母親和未婚妻因為不堪折磨,自裁了。”那男人笑答。 “送這消息你還笑得出來?”靈寶驚得忘了自己的情緒,只是氣極,生機勃勃的衝上前撕他的嘴。 “拜託,好消息誰會找我打探,難道還要我一輩子都不笑?”男人躲開,捏捏自己笑瞇瞇的臉。 公輸靈寶白了他一眼,忽然意識到不對勁:“為什麼是你陪在我身邊?” “啊,我可沒有在陪你,”那男人繼續笑瞇瞇,“只是我給賀將軍送了消息後,沒跟著他一起跑出去而已。” 這麼說他醒了之後一直在陪她?靈寶聞言再也按捺不住,歪歪倒倒的跑出去找凌雲。 那男人望著靈寶的背影,笑意更深:“啊,看來果然還是不能參軍呀,品位變差真是太可怕了。當年在雲南時明明還很有眼光的呢……” 戰后城牆破敗,靈寶爬上城樓,很容易便找到凌雲。他正坐在一處垛口上,望著城外殘陽中的戰場兀自出神。靈寶有些膽怯的慢慢接近他孤零零的背影,在離他幾步遠的時候,被凌雲靈敏的發現。靈寶嚇得身子一顫,默不作聲的望著賀凌雲沉靜的眉眼,不知該如何應對。他沒哭沒鬧,她該怎麼安慰呢? 賀凌雲見靈寶一臉為難,自己也不開腔,撇過臉去繼續眺望遠方,當感覺出靈寶走到他身邊的時候,才默默開口:“以前父母在身邊的時候,嫌他們嚴厲嘮叨,總愛在外面消磨時間……現在後悔了……” 他說得淒楚,又觸動靈寶自己的心思,讓她在一瞬間支持不住,大哭起來:“你……我……嗚嗚嗚……” 她傷心的模樣讓賀凌雲心裡一軟,終於有勇氣跟她道歉:“對不起,不該燒了你爹留給你的木鳥,當時我一定是瘋了……” 靈寶哭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拼命搖頭。賀凌雲側臉望著她號啕大哭的模樣,伸出一隻手,用纏在手上的繃帶輕輕按去她小臉上的淚水:“別哭了……” 否則……否則沙又會吹進他的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