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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逼供

金樽幽月 水合 5514 2018-03-16
黑暗中龍白月雙目緊閉,她知道如果自己睜開眼睛,看見的不會是溫煦的紫眠和明窗塵,更不會是大呼小叫的寶兒。 如今的局面正是這樣——她的美夢破滅,以往的日子也無法回去。她的貪婪終於結成一枚苦果,此刻正狠狠的塞進她的口腔,卡著她脖子叫她吞不下也吐不出,只有窒息而亡。 就讓她這樣死了吧,她已經沒有勇氣再睜開眼睛面對現實中的一切了。 入鼻的空氣潮濕惡臭帶著血腥味,身下黏濕窸窣的稻草扎得她皮膚瘙癢,耳邊老鼠吱吱尖叫讓她皺緊眉,身子越蜷越緊。直到一隻蟑螂順著她的右腳一路爬上來,龍白月終於沉不住氣,也像老鼠一樣尖叫了一聲蹦起來狂跳。 抓狂的尖叫引來一名獄卒,獄卒渾濁發黃的眼睛上下瞟了一眼龍白月,瓮聲瓮氣的沖她冒出一句:“醒了?大人要見你,出來。”

他掏鑰匙開鎖,丁零噹啷的聲音吸引了龍白月。她安靜下來打量他——五大三粗鬍子拉碴,又油又髒的衣服卻不是官府皂隸的穿著。 “這裡不是大牢嗎?”她結巴起來,環顧四周。五花八門的刑具還帶著血漬,鐐銬鎖鏈散了一地,當然是大牢。 等等,她做了什麼要被關進大牢?她什麼都沒做不是嗎?就算她擅自撕毀和宰相的契約,宰相也沒有罪名叫刑部拿她下大獄吧? “出來。”獄卒不耐煩的看她一眼,嘟囔著,伸出大手來拽她。 “別碰我!”龍白月躲開他,戰戰兢兢的走出牢門,回頭又滿腹狐疑的看了一眼大牢,跟著他往外走。 龍白月第一次下大獄,摸不清這牢房形制如何,反正走了幾十步,就看見一道石階,登上去開了鐵門,門外是一條全封閉的曲廊,曲廊走到盡頭,卻是一扇尋常木門。

出了木門,竟然是山石壘砌的幽徑,幽徑盡頭一洞通明,正通著外界。 獄卒將龍白月帶到山石洞口,交給一名小廝。小廝領了她往外走,陽光刺得她半天張不開眼。小廝也不催她,在一邊安靜的等她適應。 龍白月緩過來,眨眨眼睛看清楚了四周,頓時呆住——這不是宰相府的後花園麼? 宰相竟然私設大牢,公然違背王法?反應過來的龍白月慌忙回頭,卻見瘦石雋雅,林葉蔚然,淺紫色的藤花掩映著洞口,這樣別有風致的去處,誰能想到內裡暗藏乾坤? 這樣看來,之前宰相到底念曹真是他兒子,囚禁在柴房裡餓飯消磨他意志也就罷了。那牢獄刑具,才是他真正對敵的手段啊。她為什麼會惹上這樣可怕的人物?龍白月一緊張,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小廝將忐忑不安的龍白月引到一處偏廳。她在撥珠簾的時候盡量不發出聲音,一具人體僕地跌倒的悶響卻嚇到了她。

龍白月定睛一看,那遍體鱗傷的人穿著兵卒的衣服,他趴在地上,掙扎時臉朝龍白月這邊轉過來,此刻他滿臉是血,龍白月卻一眼認出來,那竟然是之前在沼澤邊一掌劈昏她的男人。 這時候龍白月哪顧得上幸災樂禍,當她一對上宰相陰鷙的眼睛,立刻像被人抽了筋,腳下一軟就跪在地上:“大人恕罪……” 她的額頭抵著冰涼的大理石地面,冷汗潸潸而下。 “婊子無情,你違背老夫也不奇怪,”座上宰相瞥她一眼,冷哼一句後就不再理她,掉臉看著被自己懲罰的手下,“說吧。” “大人,公子被我們逼進沼澤,屬下當時命人搜了三次,之後留人守了十天也沒看見動靜,”那人奄奄一息,“屬下以為他們從別處逃走了,就沒向大人禀告……” “十天不撤人,你在明他在暗,活活把他逼死了……”為了掩飾顫抖的雙手,宰相用力握住太師椅的把手,半天青紫色的嘴皮才微微翕動,“那個孽障……”

“大人,屬下罪該萬死……”趴在地上的人內傷不輕,忍不住吐了口血涎,還不忘扯了袖子擦掉。 “你不會做事,下去,把權力交接給副使。李家藥舖那九條人命,也是你做事太過惹的麻煩,這次務必得處理乾淨了。” “是。”那人掙紮起身,踉蹌著跌出偏廳。 “大人,氣不順傷肝脾。”伺候在一邊的師爺幕僚慌忙奉茶。 “那個妖道,這次竟敢跟老夫如此放肆,非死不可……”宰相接過茶,呷了一口,“……龍花魁。” 龍白月此刻趴在地上身體早僵住了,聽見宰相的命令也沒法反應。她從方才得知曹真他們的死訊,眼淚就一刻不停的在淌。 宰相努努嘴,一個家丁立刻走上前,拽住龍白月的頭髮,一把將她拎起來。 龍白月頭皮吃痛,身子不由自主的直起來,她本能的護住髮根,濛濛淚眼正對上宰相。

面對宰相的不動聲色,她連怎麼求饒都忘了,只知道痴痴傻傻的流眼淚。 “並非老夫不懂憐香惜玉,龍花魁,事情到了這份上,我們兩家都不願意看到,對否?”宰相端著茶又喝了一口,將茶杯遞給座下幕僚,“這都半年了,龍花魁,你收了錢沒好好做事。” “大人,”龍白月這時候終於哭出聲來,聲音支離破碎的迴盪在偏廳裡,“銀子我不要了,我愚鈍,大人的吩咐我辦不到……” “那個妖道拿什麼收買你了?”宰相冷著眼看她,“龍花魁啊,我府上大牢你也去過了,李家藥舖九口人死在我府裡,這事我也沒瞞你,你懂這叫什麼嗎?你乖巧,我當你是心腹。” 不對她隱瞞機密,不是當她作自己人,而是在提醒她,現在想下船,只有死路一條。龍白月不是不明白,只是她曾對著紫眠下過一次決心,對著他溫潤的眼睛,決定自己今後的方向。她不要反悔,哪怕腳下踩著懸崖,她也想拼過這次。

她有過遺憾,她也懦弱,可跟著紫眠的這些日子,她看過那麼多矢志不渝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叫她明白,為了堅持,死也並不是可怕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她臨了懸崖,還是怕得腦子一片空白? 她好像看見了沼澤里曹真和芳奴摟在一起,最後一刻也心滿意足的笑著,連蘆葦的清香都在鼻息間縈繞。 她咬住牙,在這一刻把所有勇氣都提到胸口,看著要她答案的宰相,木然開口:“我辦不到,銀子我不要了……” 還沒說完,一道疾風就從耳邊劃過,一記耳光抽在她臉上。拽她頭髮的家丁鬆開手,龍白月癱在地上,口角一股咸腥滑下,被她默默咽進肚子裡。 “頭抬起來。”座上宰相巋然不動。 “我辦不到……紫眠大人師承上清派,根本不近女色;他夜裡打坐卯酉時沐浴徒弟都在身邊,他食不知味不愛酒水,我根本找不到機會。”龍白月捂著臉,頭也不抬,像著了魔一樣替自己辯白。她跟著紫眠半年,和他一起生活,宰相的陰謀讓她時時不安,她潛意識裡也許早就替自己想了這些理由,此刻才能竹筒倒豆子似的不經大腦說出來。

她的話讓宰相沉吟半晌,既而他開口問她:“你說食不知味,是什麼意思?” 龍白月回過神來,心裡暗叫糟糕,一時卻圓不了話,只能吞吞吐吐著:“他,他舌頭不大靈……” 一邊有師爺對宰相耳語。宰相的面色越聽越緩和。 龍白月卻越來越不安。她竟然不小心說出了紫眠的弱點,怎麼辦?宰相不會想對紫眠下毒吧?不對,天下多的是無色無味的毒藥,和紫眠有沒有味覺又有什麼關係。她竭力給自己開脫著,尋求自欺欺人的慰藉。 宰相聽完師爺的話,竟然和顏悅色的對龍白月開口道:“很好,龍花魁,你下去吧。” 宰相的態度急轉,龍白月更是無法放下懸著的心。她失魂落魄的站起來,任由家丁推著她往外走。她好像行屍走肉一樣飄出宰相府,整顆心緊揪著,越想越是後怕。

她剛剛做了什麼?紫眠是不是已經被她害了? 她想挽回什麼,可倉皇著回過身,宰相府的後門已經在她面前關上了。 龍白月茫茫然的站在街口,半天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她往白月坊走,卻在快到的時候停住,躲在街角遠遠的看白月坊的招牌,覺得那燙金的大字很陌生。那裡是她的家,可她已經不想回去了。 她看見寶兒幻成人形,沒心沒肺的叼著串糖葫蘆踱進白月坊,驀地心口一緊,眼淚又掉下來。那是她的親人,可此刻她想對著的人不是她。 龍白月攥緊拳頭,咬咬唇,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 紫眠的府邸空無一人,他們還沒回來。船就停在岸邊,可龍白月上不去。她索性席地而坐,抱著膝等紫眠回來。 岸芷汀蘭,烏木大船泊在岸邊,微風吹過,湖面波光粼粼。紫眠的府邸其實很好看,沒有雕樑畫棟,卻是別具一格。龍白月傻傻的笑起來,想著她初見他的狼狽,想著和他在一起碰上的種種風波,假如她沒有遇見他,現在又該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呢?

大概會照舊風流快樂,終日執壺調笑,紙醉金迷,只是沒有心跳。 “龍姑娘!”背後有呼聲傳來,是明窗塵的聲音。 她回過頭,看見明窗塵向她張揚著雙臂。紫眠默不作聲的在窗塵身後看著她,看得龍白月只覺心口悵然若失。 然後他向她走來,步伐、行動、眼神、氣息,又將她空虛的心注滿。 龍白月笑起來,嘴角上揚,纖長的睫毛投口口影,遮得她瞳仁不再分明——迷陽城、惑下蔡。然而這樣的笑在紫眠距離她五步開外的時候就消失了,因為她沒忘記,她和他在一起是因為一個陰謀。咫尺天涯,不過如此。 “送你回來的人怎麼沒讓你上船?”紫眠見龍白月孑然一人等在船邊,神色裡透出不快。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船,一個行伍出身的人爬上船放船板應該不是難事才對,竟然對她這般怠慢。

“沒事,我一個人等等也好,挺清靜的。”龍白月笑笑。 紫眠發現龍白月臉頰發紅嘴角青腫,心下詫異:“你的臉怎麼了?” “沒什麼。”她差點忘了自己捱過打,伸了手想擋住臉,又尷尬的把手放下。 紫眠看著龍白月膽怯閃躲的眼神,心底就有了個大概。他觸怒了宰相,不管龍白月和宰相之間有什麼淵源,總之她是被自己拖累了。 他默默看著她,心裡泛著歉疚。 “上船吧。”紫眠看船板已經放好,悶悶的轉身上船,龍白月乖乖跟在他身後。 世事的變化可不會受到龍白月心情的影響。如今京師上下是一片歡天喜地。瘟疫被控制住了,災民很快痊癒,紫眠被當成了神祗一樣的人物供奉。不斷有百姓送瓜果禮物來,紫眠命明窗塵閉門謝客,可每天清晨只要打開府門,門口總是堆滿了供品,還留有百姓燒香的痕跡,叫他們哭笑不得。 瘟疫的真相被解釋成了屍毒污染水源,曹真和李芳奴的屍體無人認領,被當作無名屍體合葬在一起。李家藥舖的人命被統計進了瘟疫死亡百姓的名單,宰相救治瘟疫時不拘一格知人善用,受到了避暑歸來的聖上的嘉獎。 自始至終紫眠都忙於救治瘟疫,李芳奴的怨靈在宰相府中始終沒有作祟,不知是不是因為曹真的關係。瘟疫過後他們的怨魂從此飛散,真相就此沉埋,在表面的榮光與歡喜的照耀下,哀痛變得渺小輕微,轉眼間就煙消雲散。 明天就是紫眠去宰相府設壇做大醮的日子。按照龍白月的心思,紫眠真不如袖手旁觀讓宰相死了算了。奈何紫眠說了:“我不是關心宰相,我是心疼那九條冤魂。” 龍白月在飯桌上猶豫了半晌,還是開口:“明天去宰相府,大人飲食上要注意,我不是說宰相府做菜口味有個啥毛病,我是說宰相……” 她說不下去了,握著筷子的手直抖,飯都挾不起來。 紫眠好像沒注意到她的異樣,微笑著看她,聲音一如往日般溫煦緩和:“我知道。” 龍白月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繼續埋頭吃飯。 紫眠看著龍白月,半天也不移開目光,末了,他還是打破沉默:“龍姑娘,你來我船上也有段日子了,記憶無法恢復,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 龍白月愣住,抬頭詫異的望著紫眠。 “再說,就算記憶恢復,往後的日子,你也需要做些營生。這次瘟疫裡你幫了我不少忙,我覺得你性識慧了,有這個天賦。太醫署一直在招女醫,條件是二十歲到三十歲沒有婚配的官戶婢,我覺得你條件合適,正巧太醫署的博士我都認識,所以已經將你的名字報上去了。” 龍白月失神間掉了一根筷子,她好容易回過神,慌忙將筷子撿起來:“對不起,我……我……” 明窗塵在旁邊一張臉苦兮兮的:“師父,為什麼忽然讓龍姑娘去學醫啊,就在船上住著不是挺好的?” “窗塵,龍姑娘畢竟是女子,和我們住一起不方便,而且,也耽誤她終生。” 將她趕下船,或者送她學醫進宮,就不耽誤她終生了?龍白月苦笑。 紫眠看著龍白月落寞的樣子,也於心不忍,他捏緊筷子,忍下心中的不安。他告訴自己這麼做是對的,對他,對龍白月,都好。 他不在信州龍虎山上清宮潛心修道,堅持接受了信州道錄的徵召到京城司天監受職,有他自己的目的。為了這個目的,他勢必還要和宰相周旋下去。宰相對他不利,他可以忍讓;加害他,他自信也有本事化解。所以,當他知道龍白月很可能是宰相的一顆棋子的時候,他按兵不動,也游刃有餘。但這女子是好人,她即使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依舊樂觀善良。 日久天長,他已經無法再當她是顆棋子。她有血有肉,會受傷害,沒有防身保命的本事,卻偏偏夾在他與宰相之間,他已經開始投鼠忌器了。瘟疫中她發生了什麼,她不說,可那肯定是冰山一角,往後會有更大的風波襲來,他若自顧不暇,她怎麼辦? 如果她對他冷血冷心,他此刻也不用如此優柔寡斷,可她欲言又止的關心讓他知道,她已經偏向他了,對宰相的背叛,很可能是豁出性命的冒險。事已至此,他還有什麼理由留下她呢? 再說,他為什麼要找理由留下她呢? 即使已經習慣了她的一顰一笑,但她就如同世間的一草一木,再如何美好,也終有來去,哪能長駐?所以,她的善意讓他不捨,卻更讓他不能留。 “既然龍姑娘不反對,那事情就這麼定了。”紫眠看龍白月霜打了似的發蔫,也跟著不自在起來,慌忙放下筷子起身離席。 誰說她不反對! 當龍白月一個猛子跳將起來的時候,已經是她躺在涼蓆上失眠到三更的事情了。她對著月亮齜牙咧嘴,無聲的破口大罵了半天。之後,她很頹唐的又坐回涼蓆上發愁。 紫眠攆她了,她沮喪的頭也抬不起來。她該怎麼辦?她不想離開紫眠身邊。 “問題是,他把我的名字都報給太醫署了,鐵板定釘了呀。”龍白月癱回涼蓆上裝死,卻在電光火石間又坐起來。 她可以去求宰相!她腦袋裡竟冒出了這個主意。 現在也只有宰相有這個權勢挽回局面,管它是以毒攻毒還是飲鴆止渴,兩害相權取其輕,她可以試試不是嗎? 可是,心底也有個聲音在小小聲的告訴她,現在抽身是對的。她被宰相安排在他身邊,又不是什麼好事,如果有一天他二人再針鋒相對,她的身份被曝光,那她該何去何從,紫眠還不恨她入骨? “被他恨會是什麼感覺呢?”龍白月自言自語著,“那溫水也會憎恨人嗎?對宰相都仁至義盡的,啊呸呸呸,我幹嘛要他恨我,龍白月你賤不賤?” 可是,離開他,還會有再在一起的一天嗎?現在都已經夠遙遠的了,分開了,恐怕以後真的會就此行同陌路。她是決心跟著他的方向,可是,他這次給她指了一條遠去的路,她該不該聽話? 龍白月愣神了半天,忽然又羞又惱的按住自己的眼角:“還有,誰是二十歲到三十歲啊,我明明才十八歲,我有那麼顯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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