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敲開門,是一對中年夫婦,看上去四十多歲。倆人剛正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是個法制節目,講述鄰市一起ATM機房裡的搶劫案。李從安知道這案子,好像還是年初的事兒,市裡還特地為此開過治安防範的會。這些年,這類節目此起彼伏,看厭了偵探電視劇的觀眾,總喜歡在真實中尋找些刺激。這種節目往往是雙刃劍,一方面,人們的防範和法律意識年年提高,可別忘了,犯罪分子也在看電視。隨著尺度越來越寬,很多警方核心的偵破手法,幾乎都在公眾的眼皮子底下,導致如今想要找個“反偵查意識”弱的嫌疑犯,反而成了件難事。 李從安不反對紀實類的警事電視,但也不贊同,局裡曾經好幾次安排他參加電視台的訪問,都被他找理由溜掉了。既然不能改變這個事實,難道還不能允許我有這樣的原則?李從安總是暗暗這樣想。他就是這樣的觀點,警察和法律的主要作用在於震懾犯罪,其中犯罪風險也是有些人犯罪的很重要因素。有些人有犯罪動機,沒準就是因為覺得風險係數太大,才避免了犯罪,如果他們看看電視覺得警察也就這麼一回事,沒準就下手了,起碼加大了抓住兇手的難度——畢竟警察不是神! “不是已經來過了嗎?”男主人是個黝黑的漢子,臉上坑坑點點,粗壯,他有點惱火,從電視機前轉過頭來。 李從安看了他一眼,聽出了其中心虛的語氣。不過這不能代表什麼,李從安心想,誰責備警察,即使有理,也很難做到理直氣壯。 “我們只是來補充問些問題。”李從安平靜地回答。他左右望望,左邊陽台的門開著一條小縫,那麼冷的天,不關門,不久前一定趴在陽台上看熱鬧了吧;右邊,前面從弄堂看上來的那扇窗也虛掩著,兩邊一流通,恰好一陣風吹過,李從安感到了一絲涼意。 女主人順著李從安的眼神,似乎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她走了過去把窗戶合攏插上了插銷。 “這扇窗平時開著嗎?” “什麼?” “我是問,這窗。”李從安指了指女主人的身後,又問了一遍。 “哦,是關著的,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的,可能是風吧!”女主人顯得有些詫異,不知道是因為窗戶沒關,還是因為李從安的質疑。 李從安沒有接下去問,繼續掃視著房間,不大,視線很快就能抵達角角落落,最後落在了門後鞋架的最後一排,那裡有一雙黑色軍用皮鞋,上面還沾著泥點。 “這是你的鞋?”李從安指著鞋問萬吉朋。 “是啊!怎麼啦?”他似乎也有些吃驚,但回答問題的時候,在這個語境下,語速和情緒都很自然。 “沒什麼,我們能不能帶走看看?” “你們懷疑我?”萬吉朋皺起了眉頭。李從安瞬間捕捉到他的眉角並沒有升高和靠攏等恐懼的典型特徵,如果他是兇手,不可能做到無動於衷。 難道是自己想多了?李從安暗自琢磨著,況且兇手不至於傻到把證物留在那麼顯而易見的地方吧。 “沒事,”李從安略微放鬆了一點,摸了摸自己的喉結,“只是例行調查,希望你能夠配合我們的工作。” “有需要的話就拿去吧。”嬌小的女主人從萬吉朋身後走出來,臉上帶著微笑,她雖然不年輕了,但皮膚依舊白皙,年輕時一定是個漂亮女人。李從安又看看萬吉朋,想不通這兩個人怎麼會走到一起。 “那我明天上班穿什麼?”萬吉朋似乎從李從安的態度中聽出點底氣,抱怨地說。 身後的年輕民警,剛要發作,被李從安擺手製止。 “很快的,痕跡科的同事還在,只要對比一下,很快就能送上來!” “晚上六點到八點間,你們在家嗎?”把鞋子送下樓去,李從安接著問道。 “嗯——我不在,我丈夫在。”女人的回答似乎很小心翼翼。 “哦,你一個人在家?有沒有聽到什麼?” “能夠聽到什麼?我什麼也沒聽到。我七點才到的家,然後就吃飯喝酒,什麼也沒有聽到。”萬吉朋不耐煩的態度越來越明顯。 李從安絲毫沒有受影響,依舊耐心地問:“那你呢,你說你不在家,我隨便問問,能告訴去哪兒了嗎?” “嗯——我去見我兒子了,他在上大學,他們學校換寢室,我去幫忙!”女人說著,手不自然地摸了摸額頭。 李從安覺得這個行為很突兀。 “哦,平時你兒子回家嗎?” “一般不回,除了周末,學校離家不太遠,但還是不方便,況且學習也緊張。” 看上去貌似滴水不漏,李從安停止了詢問,他又轉眼看了看屋內,陳設簡陋,除了一些必需的日用品,並沒有什麼奢華的東西。老張說過,這裡的居民大都經濟條件不好。他又看了看地板,稍稍跺了跺腳,傳來嗡嗡的迴聲。隔音條件不是很好,怎麼會沒有聽見呢?如果萬吉朋說的都是真的,那麼起碼可以把死者的死亡時間縮短到六點到七點,否則不可能一點異常的動靜都捕捉不到。 他又抬眼看了看萬吉朋,他正在看著自己。 “有必要的話,我可以跟你們回去!” 李從安笑笑,他聽得出這句話的嘲諷味道,貨車司機畢竟有一些社會經驗,知道怎麼應付警察。 門外傳來了急促的樓梯聲,應該是那雙鞋勘對完了,李從安並不做什麼指望。民警進門後伏在他耳邊說了兩句話,倒是讓李從安有些意外。 他回過身子,對著萬吉朋。 “看來,你還真得跟我們回去一趟!”
“怎麼會這樣?”李從安有點不敢相信。勘查報告上說是43碼的男性皮鞋,估計身高在一米七四到一米七八之間,看腳印的紋路,是老式的軍用皮鞋,因為款式老,估計兇手起碼四十歲以上,這和萬吉朋的年齡身高都相稱。更重要的是,比對下來,留下的腳印就是萬吉朋家的那雙鞋子。審訊室裡,萬吉朋老實了很多,估計也意識到情況不妙。 難道真的那麼不把警察當回事,就明目張膽地把證據放在家裡顯而易見的地方? “最愚蠢的往往也是最聰明的!”李從安突然想起這句話來。 “警察同志,這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李從安沒回答,他正在想審訊策略,如果真是萬吉朋的話,先前居然一點也沒發現破綻? 萬吉朋接著說,他今天出門穿的是另一雙鞋,這鞋就放在鞋架上,動也沒動過,誰知道怎麼突然就成了謀殺證據了? 李從安視線往下,萬吉朋現在腳上是雙黑色旅遊鞋。 “你今天穿著這雙出的門?”李從安指指萬吉朋的腳。 “對,就是這雙,有問題嗎?” 李從安還是沒回答,他又抬頭看了一眼,很普通啊,貨車司機,日常工作是開短途,早上七點出門,跑一個來回之後,晚上五點回到本市,做一點交接,六點從公司出發,一個小時後坐公交車能夠到家了。 “幾乎都是這個時間點,我的工作很規律。”萬吉朋努力想把事兒說清楚,他顯得很平靜,但下眼皮緊繃,這說明他正在被恐懼煎熬著。 是因為害怕謊言被拆穿,還是因為蒙受不白之冤而導致緊張?李從安琢磨著,都有可能,這不能說明什麼。 “你可以去問我們值班的老古,六點的時候我從公司出來,他可以證明。對了,還有隔壁的鄰居,他們看見我到家的。” “那其他時間呢?” “什麼?” “比方說從公司到家的那段路上。” 萬吉朋愣了愣,“難道我每天坐公交車,也要留下時間證人?”他正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憤怒。 李從安依然沒有正面回答他,就算七點之後到家,也有時間偷偷溜下去作案,然後再從那個廢棄的樓梯爬回家的。 但為什麼不走門,而走窗戶呢?兩戶人家在一個門洞裡,走門應該更加保險才是。 李從安嚇了一跳,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幫眼前的這個嫌疑犯開脫的路上走得有點太遠。 “但你如何解釋腳印?”李從安決定把分析往客觀上拉一拉,而不要過多被主觀左右。 “我怎麼知道?我剛剛說了,鞋就放在那兒,我怎麼知道它會成為你們的什麼證據?況且這種鞋到處都是!” “你愛人說,你回家的時候,她沒在家。” “她去兒子那兒了,也是巧,就在今天。”萬吉朋沮喪地說著,現在沒有人可以證明他的清白了。 又問了幾個問題,李從安把身子往後靠在了椅背上,故意打了一個哈欠,然後看了看表,他相信自己的這個行為是能夠觸動對方的。 “已經兩點了。”李從安故意加重了語氣。 “我,我什麼時候能走!” “得事情弄清楚之後,”李從安冷冰冰地說,然後一陣窒息的沉默,之後再次強調了一句不是很有關的話,“這是命案,是要槍斃的!” 萬吉朋果然上當了,這句話擊垮了他,他開始咆哮起來:“你們他媽的能不能干點人事?這擺明了和我一點關係沒有,你們就這樣把我抓來了!” “坐下!”身旁的民警大聲呵斥著。 李從安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心裡卻在想,沉默才應該有問題,憤怒反而更有理由讓人相信他沒有說謊。 但這並不能作為釋放萬吉朋的理由——畢竟還有那雙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