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確定這套衣服合適嗎,本特?”彼得勳爵焦慮不安地問。
他身上穿著一件粗花呢便裝,只是在顏色和款式上比他通常所穿的衣服要花哨些。儘管這件衣服也能在城裡穿,但似乎總有些旅行裝的感覺。
“我希望自己看起來平易近人,”他繼續說道,“但是又不至於太招搖。我在想,把這根深綠色的領帶換成淺紫色的會不會好一些?”
這個建議似乎使本特有些不安了。他停下來,在心裡想像著淺紫色的領帶和衣服的搭配,半晌才最後拿定主意。
“不行啊,大人。”他堅定地說,“我覺得換成紫色,效果不會更好。紫色可能比較有韻味,但是——如果您容許我這樣說的話——肯定顯得不那麼親切。”
“謝天謝地,”勳爵大人說,“我相信你的判斷,你總是對的。而且現在再換也太麻煩了。你確定已經把新衣服的痕跡都去掉了麼?我討厭新衣服。”
“確定,大人。我能保證這件外套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已經穿過幾個月了。”
“噢,很好。那麼,把那根刻有尺度的白藤手杖拿過來——我的眼鏡哪兒去了?”
“在這裡呢,大人。”本特取來了一個貌不驚人的單片眼鏡,其實這是一個高倍放大鏡,“另外,採集指紋用的粉末放在您外套的右側口袋裡了。”
“謝謝。我想東西都備齊了,那麼我現在就出發了。我希望你在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帶上工具也去俱樂部。”
貝羅那俱樂部地處皮卡迪利大街,在溫西那間俯瞰格林公園的公寓的西邊不過幾百碼的地方。門衛見到溫西,臉上立刻浮起笑意。
“早上好,羅傑。你還好嗎?”
“非常好,大人。謝謝。”
“順便問一句,你知道芬迪曼少校來了嗎?”
“沒有,大人,芬迪曼少校還沒有來。我想他應該在剛剛去世的芬迪曼將軍的公寓裡,大人。”
“啊,是的——非常不幸的事情。”
“令人非常悲傷,大人。發生在俱樂部裡的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很令人震驚,大人。”
“不錯——啊,他畢竟年事已高,那也是遲早的事了。想起來,當時他就那樣坐在我們中間,竟然沒有人發現,真是很奇怪的事情,對嗎?”
“是的,大人。我跟羅傑太太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她也大吃一驚。”
“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他在那兒坐了很長時間——根據醫生的說法,我猜得有幾個小時吧。我想老先生那天就是在他通常到這兒來的時候進來的吧?”
“啊,將軍就像時鐘一樣很準時,總是在十點的鐘聲響起的時候出現。'早上好,羅傑。'他總是這麼說,語氣有點兒生硬,但是非常友好。接著他通常會說:'今天早上天氣不錯啊。'有時候他還會問候我的家人。多好的老先生啊,我們都會想念他的。”
“那天早上你有沒有覺得他看上去特別虛弱或者特別疲倦?”溫西一邊拿著一根煙在手背上輕敲,一邊很隨意地問道。
“噢,不,大人。非常抱歉。我還以為您知道呢,那天不是我當班,大人。我請了假去參加陣亡將士紀念碑前的紀念儀式去了。非常壯觀,大人,羅傑太太感動極了。”
“噢,當然,羅傑——我怎麼忘了,你自然會去參加的。那麼,也就是說,你沒有看到老將軍並向他道別,是吧?但是,還是紀念儀式更重要些。那麼馬修那天替你當班了?”
“不是的,大人。很遺憾地告訴您,馬修得了感冒,病倒了。那天早上守門的是威斯頓,大人。”
“威斯頓?他是誰?”
“他是新來的,大人。他接替了布里格斯。您還記得布里格斯吧——他的叔叔去世了,把魚店留給了他。”
“當然記得。一點兒都不錯。威斯頓什麼時候當班?我可得跟他認識一下。”
“他一點到這兒替換我,好讓我去吃午飯,大人。”
“噢,好的。那時我應該還在這裡呢。你好啊,彭伯西。我正想找你呢。今天早上有什麼新鮮事嗎?還是想到俱樂部裡來探聽一下?”
“正找著呢。”
“行啦,老傢伙。等我一分鐘,我把外套存起來。我跟你一塊兒進去。”
他猶豫地看了一眼接待台,發現服務員正忙於應對兩三個人,於是他轉身走進衣帽間。那邊的服務員長著一副那樣聰明的倫敦佬的面孔,拖著一條假腿,非常樂於回答有關芬迪曼將軍的問題。
當溫西巧妙地問及將軍到達貝羅那俱樂部的時間的時候,他說道:“嗯,大人,真是有意思,您也問我這件事。彭伯西醫生剛才也在問這個問題呢。說起來這事兒確實很奇怪。我用一個手的手指就能數得過來我有多少個上午沒有看到將軍。他非常準時,而且由於他年紀已經很大,我得注意在他身邊幫他脫外套,諸如此類的事情。但是,那天上午他來得肯定比平時晚,因為我一直都沒見到他。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我還在想:'將軍一定是病了。'但是我一轉身,就看到他的外套和帽子掛在他常用的那個掛鉤上。所以,一定是他進來時我沒注意到他。大人,那天是榮軍日,一個上午有好些先生進出俱樂部呢。有一些會員是從郊區過來的,要求我打理他們的靴子。大人,所以我想大概是因為這樣我才沒注意到將軍進來吧。”
“很有可能。那麼,無論如何他應該是在午餐時間之前進來的吧?”
“噢,是的,大人。十二點半我離開的時候,親眼看見他的帽子和外套掛在鉤子上呢。”
“這至少也算是一個結論。”溫西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您說什麼,大人?”
“我是說,這說明他是在十二點半之前進來的——而且在十點之後,你覺得呢?”
“是的,大人。我雖然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但是基本上可以確定他在十點十五分之前還沒有來這兒。因為我記得在那之後我就非常忙了,他一定是在我忙得暈頭轉向的時候進來的。”
“啊,是的——可憐的老傢伙!但是,他一定願意以這樣一種安靜的方式離開人世。很不錯的一種方式,威廉姆森。”
“非常好的方式,大人。我們都見過更糟糕的情況。說到底,人總有那麼一天的。他們都說這件事發生在俱樂部非常令人不快,但我要說,這沒什麼怪異的。這世界上有幾幢房子裡沒有死過人?我們並沒有覺得那些房子有什麼不好的,那麼為什麼還要因為這個事件對俱樂部產生看法呢?”
“你可真是個哲學家,威廉姆森。”溫西沿著大理石台階向上走,進入了酒吧。 “時間範圍縮小了。”他喃喃自語道,“從十點十五分到十二點三十分。看來情況很複雜啊,但是——管它呢!讓我們來聽聽彭伯西的說法吧。”
醫生早已拿著一杯威士忌蘇打站在吧台邊等他。溫西要了一杯,二話不說直接切入正題。
“聽我說,”他說,“我想跟你談一下芬迪曼老將軍的事情。從現在的情況來看,這是要絕對保密的。這可憐的老先生去世的準確時間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關係到遺產的繼承。你明白吧?他們不想把事情弄得很糟糕,讓我以他們家庭的朋友的身份四處詢問一下。你當然是我第一個要問的人。你的意見如何呢?撇開別的問題,單說醫學上的意見?”
彭伯西抬起眼睛:“噢?這裡面有什麼問題嗎?我也能夠想得到。那個做律師的傢伙,叫什麼名字呢,前幾天來過這裡,非要我給個明確的說法不可。他以為看看一個人的後槽牙就能判斷他死亡的準確時間呢。我告訴他這不可能。你一旦向他們提供了一點點意見,一轉眼,你就得站在證人席上發誓了。”
“我知道。但總有一個大概的想法吧。”
“噢,是的。但是你得通過其他的東西——也就是事實——來驗證這些想法,不能單純地推論。”
“推論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比如說——以本案為例——我在這短短的一生里也見過一兩具僵硬的屍體,但是如果要我就這件事作出推論,只看屍體的外觀,你知道我會怎麼說嗎?”
“上帝才知道一個外行會對醫學問題發表什麼高論。”彭伯西臉上掛著略帶諷刺的微笑回敬道。
“聽著——我會說,他已經死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種說法很模糊。”
“你自己說過,屍體完全僵硬了。這個過程假設需要六個小時吧,屍僵什麼時候開始消退呢?”
“它接著就開始消退了——當時我說過這一點。”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屍僵通常會維持二十四個小時左右呢。”
“有時候是這樣。有時候會比較快就消退。出現得快,消退得也快,這差不多是一種規律。但是,我還是同意你的意見——由於缺乏其他證據,我推斷他的死亡時間早於十點。”
“你承認這一點?”
“是的。但是我們都知道他是在十點十五分之後才到達俱樂部的。”
“這麼說,你見過威廉姆森了?”
“噢,是的。我想最好是盡可能多地查明情況。所以我的推測是,考慮到死亡發生得很突然,而且房間裡的溫度較高——你知道,他坐得離壁爐很近——屍僵很快就開始了,而且消退得也很快。”
“嗯。當然,你對老先生的身體情況非常了解。”
“噢,相當了解。他身體非常虛弱。他已經年過九十,心臟很衰弱。他可能會在任何地方一下子撐不住,我對這一點兒都不會覺得驚訝。另外,你知道,他受了一點兒刺激。”
“出了什麼事?”
“他在前一天下午見了他的妹妹。你不是對這件事情很清楚嗎?我以為他們已經告訴過你呢。之後他就直接到哈利街來找我。我讓他回去臥床休息。他當時情緒緊張,脈搏也不穩定。他非常激動——這是很自然的。他應該好好地休息一下的。但是如我所預料的,他一定是堅持要起床,而且儘管覺得頭昏眼花,還是走到了這裡——他是這種人——然後就那樣去世了。”
“是的,彭伯西。但是那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呢?”
“天知道。我不知道。還有別的問題嗎?”
“現在沒有了,謝謝。我想,你對這一切的結果都完全滿意吧?”
“滿意?”醫生盯著他說,“當然。如果你是指他的死因的話,我當然是滿意的,否則我也不會開具死亡證明。”
“關於屍體沒有什麼讓你覺得奇怪的事情嗎?”
“什麼樣的事情?”
“你跟我一樣清楚我指的是什麼。”溫西說,他猛地轉過頭直視著醫生的臉,表情變化之大簡直令人吃驚,就好像一柄鋼刀突然從絲絨布套中被抽了出來。彭伯西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是我們不能在這裡討論。我們去樓上的圖書室吧,那裡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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