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邦特!”
“主人?”
溫姆西用手指彈著剛收到的一封來信。
“有沒有感覺到輕鬆而又非常讓人沉醉?是不是彩虹女神讓冬天的空氣散去,讓陽光照耀著衣著光鮮的邦特?你有沒有這種無法拒絕的感覺?說說,有沒有唐。胡安的感覺?”
邦特用手指平衡著一個早餐盤,不滿地咳嗽了幾下。
“你擁有非常出色、給人印象深刻的手指,如果你允許我這樣說,”溫姆西繼續說道,“你還擁有大膽的,沒有事情的時候游移不定的雙眼,隨時準備反詰的口才。邦特——有人告訴我說你有自己的方式,那麼一個廚師或者是僕人還想要什麼呢?”
“我總是心情愉快,”邦特回答說,“用盡我所有的才能為大人您服務。”
“這個我知道,”溫姆西承認,“我一次次的告訴自己'溫姆西不能這樣下去,總有一天這個優秀的人會不再是我的僕人,會有自己的生活',但是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仍然是一個早晨又一個早晨,我的咖啡杯端上來、我的洗澡水被準備好、我的剃須刀被擺好、我的領帶和襪子被整理好,熏肉和雞蛋被準備好作為我的早餐。這都不算什麼。這一次我需要你更加危險的奉獻——對我們來說都是非常危險的,我的邦特,因為如果毫無希望的被婚姻把你從我身邊帶走,誰來為我端咖啡、準備洗澡水、擺好剃須刀,誰來做這一切?然而——”
“我要去找誰,大人?”
“有兩個人,邦特,兩個一直深居簡出的女人,不錯,噢,真的不錯,名字叫做漢納·韋斯特洛克,你見過這個女傭,三十多歲,我猜想人還不壞。另一個是個廚娘,我不會發她名字的輕輔音,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讀,但是毫無疑問應該是格特魯德、塞西莉、馬戈達林、瑪格麗特、羅莎莉絲,或者是其他的甜美的、和諧的名字——一個很不錯的女人。邦特,就成熟一方面來說,或許,這沒有什麼更不好的了。”
“當然不會,我的大人。如果我可以直言的話,成熟的女人擁有女王一樣的身材,很多時候都比沒有思想的年輕女人更會無微不至地關心人。”
“這一點沒錯。邦特,讓我們試想,你帶一封客氣的信件前往沃伯恩廣場的諾曼·厄克特先生家,你能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像蛇一樣潛入這個家庭的最深處?”
“如果您希望我這樣做,我會盡力這樣做讓您滿意的,我的大人。”
“可敬的年輕人,這樣的侵入,或者是像我們描述的那樣的侵入的後果是隨著我們的努力而改變的。”
“我會幫助您的,如果大人您需要我那樣做。”
“我一寫好給厄克特先生的信,就通知你。”
“沒問題,大人。”
溫姆西來到他的書桌旁,幾分鐘以後他有些憤怒地檢查著寫好的信件。
“邦特,我心裡有一種感覺,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這種感覺不尋常,讓我感到不安。我祈望你不要有這樣的感覺。這是一個令人討厭的想法還是你希望我有另外的想法?有什麼讓你的良心不安?”
“大人,請您再說一遍。真是非常虔誠地希望您再說一遍。”
“哦,上帝啊。邦特——不要這樣謙恭,我能夠承受的。最終刺傷、終結一個生命!那是什麼?”
“大人,我想請問您,您是否希望換換您家裡的擺設?”
溫姆西坐了下來,雙眼睜得大大地看著他。
“換換,邦特?當我口若懸河地告訴你我對咖啡、沐浴、剃須刀、襪子、雞蛋和熏肉以及熟悉的面孔始終不變的喜愛方式時,你並沒有告訴我有什麼不妥,不是嗎?”
“沒有,真的沒有,大人。很難過以後不能為您效勞了。但是我覺得我可以為您訂購新的領帶。”
“我對男子服飾方面也略知一二!邦特,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當然可以。你心裡有特別的款式嗎?”
“大人您誤解我了。我指的是家庭關係,大人。當一位紳士結婚重組自己的家庭,新娘子也許希望指導他在個人物品選擇上的品位,關於這一點——”
“邦特!”溫姆西說,他多少有點驚訝,“我想知道你從哪裡有了這些想法?”
“恐怕這讓您感覺有點意外了,大人。”
“這是一個被訓練來做偵探的人才能想到的。難道我在自己家裡養了一個大警犬一樣的獵人?我想知道你是否知道那個女子的名字?”
“是的,大人。”
一切都靜止了下來。
“是嗎?”溫姆西用一種好像被征服了似的語氣說,“你怎麼認為,邦特?”
“如果我可以直說,她是一個不錯的女子,大人。”
“你知道了一切,對不對?當然,條件很不尋常。”
“是啊,大人。也許我可以大膽地把它稱作浪漫。”
“你甚至可以把它叫做該死的,邦特。”
“是的,大人。”邦特同情地說。
“你不會拋棄一個善良的人是嗎?邦特。”
“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大人。”
“那麼別再嚇我了,我的神經受不了。這是信箋,拿去盡力而為吧。”
“一定,大人。”
“哦,還有邦特。”
“什麼,大人?”
“看起來我是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我也不希望事情發展到這樣。如果你覺得我沒有什麼能瞞得了你的,你能不能給我點建議?”
“當然,大人。”
邦特靜靜地走了出去,溫姆西憂慮地走到了鏡子前。
“我什麼都看不到,”溫姆西對自己說,“臉上既沒有痛苦的蒼白也沒有發熱的汗珠。儘管這樣,我想,也不要指望可以騙得了邦特。別太在意了。必須先做我能做的事情。我已經一二三四天一事無成了。下一步做什麼?沃恩這個人怎麼樣?”
當溫姆西在放蕩不羈的文化界做任何的調查時,他習慣於求助於馬喬裡·費爾普斯小姐。她靠製作陶瓷的小塑像過活,所以經常可以在她的工作室或者是別人的工作室找到她。早上十點鐘打電話給她,她通常都在自己的煤氣爐上煮雞蛋。事實上大概是貝婁娜酒吧事件的時候她曾和彼得勳爵有些事情發生,所以現在讓她參與文小姐的案子有點為難。但是這麼短的時間內,溫姆西找不到其他的幫手,所以他也顧不上紳士的顏面了。他撥通了電話,聽到了回答“餵!”
“餵,馬喬裡!我是彼得·溫姆西。日子過得怎麼樣?”
“哦,謝謝,還不錯。真高興又聽見你動聽的聲音。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尊貴的大偵探?”
“你認識那個和菲利普·博伊斯謀殺疑案有牽連的沃恩嗎?”
“哦,彼得!你也插手這件事了?真是不尋常,你站在哪一邊?”
“被告一邊。”
“萬歲!”
“怎麼老天這樣的仁慈了?”
“呵,很刺激也很棘手,不是嗎?”
“恐怕是這樣的。順便問一句,你認識文小姐嗎?”
“認識也不認識,我在博伊斯和沃恩那群人裡見過她。”
“喜歡她?”
“一般。”
“喜歡他?我指的是博伊斯。”
“不會影響我的心臟任何一次跳動。”
“我是問,你喜歡他嗎?”
“一方面不喜歡,一方面也不會上他的當。他不是我的朋友,你知道。”
“哦,沃恩是什麼樣的人?”
“食客。”
“哦?”
“一條看家狗,不會影響我交朋友的天賦,就這種人。”
“哦!”
“不要總是說'哦',你想見見沃恩嗎?”
“如果不是特別麻煩的話。”
“好,晚上乘出租車來,我們出去巡訪一下,肯定會在什麼地方遇見他。如果你想見到他們,那裡還有其他的競爭對手——哈麗雅特·文的支持者。”
“那些提供證據的女孩子們?”
“是的。我認為你會喜歡伊魯恩德·普萊斯的。她鄙視所有穿褲子的人,雖然會有點不習慣但是你們會成為好朋友的。”
“馬喬裡,我會來的,要一起吃晚飯嗎?”
“彼得,我很希望可以共進晚餐,但是我去不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好吧!那我大約九點過來。”
於是九點鐘,溫姆西和馬喬裡·費爾普斯乘出租車朝工作室區域開去。
“我已經事先打過電話,”馬喬裡說,“我們會在克洛普特奇的工作室找到他。他們都認識博伊斯,都是搞音樂的,他們的酒很烈,但是俄國茶還不錯。需要讓出租車等嗎?”
“要,看來我們好像需要做好撤退的準備。”
“哎,有錢就是好啊。過了彼得魯維奇賽馬場,那個地方就在法院的右邊。最好先讓我去打探一下。”
他們跌跌撞撞地穿過了一條堆滿東西的狹窄的樓梯,一路上樓一路聽到了鋼琴、弦樂和炊具碰撞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的嘈雜聲。
馬喬裡用力地砸著門,沒等回應就猛地推開了門。溫姆西緊跟著她進了門,一股熱浪夾雜著音樂、煙味和煎炸食物的味道撲面而來。
房子很小,一盞有色玻璃的燈罩罩在一個用來照明的電燈泡上,昏暗又讓人窒息。屋裡擠滿了人,雪白的大腿、赤裸的肩膀、蒼白的臉龐像發光的蛆蟲從陰暗中悚然出現在他的面前。煙圈在房子的中間緩慢地飄來蕩去。在房子的一角有一個無菸煤爐閃爍著紅色的火焰,散發著有毒的氣體。房子的另一個角落是煤氣爐。無菸煤爐上坐著一個巨大的、冒著蒸汽的茶壺,餐櫃上擺放著巨大的俄國式茶飲容器。煤氣爐邊上一個人正用叉子翻動著平底鍋裡的香腸,這時候一個助手往鍋裡加了些什麼,溫姆西的鼻子立刻從空氣裡辨別出了這種香味,是魚子醬。屋裡有一架鋼琴,邊上一個有一頭亂蓬蓬紅發的年輕人正在演奏著柴可夫斯基風格的曲子,一個穿著中性範爾島服裝的人正投入地伴奏著,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到來。馬喬裡穿過亂糟糟的人群走到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消瘦女子身邊,大聲地在她耳邊說了句話。這個女子點了點頭,朝溫姆西打了個招呼。她們商量了一下,然後馬喬裡介紹道:“這是彼得,這位是尼娜·克洛普特奇。”
“很高興見到你。”克洛普特奇女士在混亂的聲音里大聲說道,“挨著我坐下,範雅會給你來杯喝的。這裡看起來不錯,對嗎?那是斯坦尼斯拉斯,是個天才,他的新作品在匹克迪利管樂團演奏,很不錯,不是嗎?連續五天他穿梭於各種場所接受人們的稱讚。”
“非常出眾!”溫姆西大聲地稱讚道。
“你認為,啊!你喜歡嗎?你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管弦樂隊。只有鋼琴沒有什麼作用,它需要銅管樂器和定音鼓的效果——咣!但是就規模來說,這只是一個輪廓。啊!結束了!不錯!好極了!”
聲音停止了,鋼琴手抹了一把臉,憔悴地打量著四周。
小提琴手放下了樂器,站直了身子,從她的腿來判斷是個女的。房間裡聊天聲響了起來,克洛普特奇女士從坐著的客人身上跳了過去,擁抱著雙頰流著汗水的斯坦尼斯拉斯。正飛濺著油點的煎鍋被從爐子上端了過來,有人尖叫了一聲“範雅!”於是一張蒼白的臉孔出現在了溫姆西面前,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喝點什麼?”同時一盤魚子醬緊貼著他的肩膀被遞了過來。
“謝謝,”溫姆西說,“我剛吃過飯——剛剛吃過,”
他絕望地大聲嚷著,“吃飽了,我絕對飽了!”
馬喬裡跑過來用刺耳的聲音和更堅定的拒絕救了溫姆西一命。
“把這些可惡的東西端走,範雅。它讓我噁心。給我們來點茶,茶,茶!”
“茶!”那個面無血色的男人重複道,“他們要的是茶!你認為斯坦尼斯拉斯的音樂詩怎麼樣?震撼,摩登?人們反叛的靈魂——樂器在人們心裡激起了撞擊和叛逆。這讓資產階級去思考吧,哦,是的!”
“呸!”面無血色的人話音剛落,一個聲音又在溫姆西的耳朵裡響起,“沒什麼大不了的,資產階級的音樂、老套的音樂。沒意思!你應該聽一聽弗瑞洛維奇的'字母Z狂想曲'。那才是沒有俗套的純粹震顫。斯坦尼斯拉斯——他為自己想的太多,他像岩石一樣老——這些你可以從他對曲子所有的不合諧的修改上感覺到。僅僅是偽裝的和諧,其他沒有什麼了。他能夠接受這些僅僅是因為他紅色的頭髮和骨感的身體。”
說話者沒有繼續胡亂說下去,因為他像彈子球一樣無畏又不失圓滑。溫姆西平靜地回答:“嗯,那你能用我們的管弦樂團那些過時而又可憐的樂器幹些什麼呢?用自然音階的形式,呸!十三個半資產階級的人啊,噗!你們需要三十二個高八度的音符才能表達你們複雜的時髦情感。”
“為什麼要用高八度?”一個胖男人說,“除非你能告訴我高八度和感情的聯繫,你無法擺脫傳統的桎梏。”
“這就是精神所在!”溫姆西說,“我可以使每個音符派上用場。畢竟,貓在午夜的歌唱不需要這些,它們只是隨心所欲地賣力地表達自己。發情的牡馬也不在乎高八度或者是停頓,它們就會充滿激情地叫喊。只有人,被荒謬的傳統束縛——哦,馬里喬,不好意思,什麼?”
“過來和賴蘭·沃恩聊聊。”馬喬裡說,“我已經告訴他你是菲利普·博伊斯著作的忠實讀者。你看過他的書嗎?”
“看過一些,但是我想我已經記不清了。”
“接下來的時間你會感覺更糟的。最好現在來吧!”
她把他帶到煤氣爐邊的一個角落,一個高個子男人蜷曲著身體坐在地上的墊子上,正用叉子從一個壇子裡舀著魚子醬吃。他用一種傷心的神情和溫姆西打了個招呼。
“該死的地方,”他說,“還有該死的事情。這個爐子太熱了。來喝一杯。一個惡魔還能幹什麼?我來這裡因為菲利普以前常來這裡。習慣了,你知道。我痛恨這個地方,但是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當然,你很了解他。”溫姆西說,並一邊說著一邊在一個廢紙簍上坐了下來,希望自己正穿著洗澡時的衣服。
“我是他惟一真正的朋友,”賴蘭·沃恩憂傷地說,“其他的所有人都只在乎從他的腦子中撈取東西。猿猴、鸚鵡一樣的野獸。”
“我讀過他的書,覺得非常不錯,”溫姆西有點真誠地說,“但是我覺得他並不幸福。”
“沒有人理解他,”沃恩說,“他們把他叫做麻煩——面對那麼多人需要去爭辯誰會不麻煩?他們吸食他的血,他該死的出版商偷走了他手裡的每一枚硬幣,那個該死的婊子毒死了他。天哪,這是什麼樣的命運?”
“是啊,但是什麼讓她那樣做的——如果是她幹的?”
“哦,就是她幹的。就是僅僅因為嫉妒和怨恨,這就是所有的原因。哈麗雅特。文什麼都寫不了,就會誇誇其談——她和那些該死的女人一樣以為自己能做什麼。她們痛恨男人也痛恨他的作品。你們應當認為,對她而言,照顧一個像菲利普這樣的天才就足夠了,不是嗎?為什麼,可惡,他竟然問她對他的作品有什麼建議——建議?上帝啊!”
“他採納了嗎?”
“採納?她根本就沒說。她告訴他從來不對別的作者的作品發表意見。別的作者!厚顏無恥!當然她和我們不是一類人,但是她怎麼就沒有意識到自己和他思想上的不同?當然自從菲利普和這樣的女人糾纏在一起就已經沒有什麼希望了。天才需要的是服從,而不是爭辯。那時我曾經警告過他,但是他已經被沖昏了頭腦。再後來,他要求和她結婚——”
“他為什麼那麼做?”溫姆西問道。
“我猜,因為從小牧師養育的影響。真是不幸。還有,我認為是厄克特那個傢伙的教唆。花言巧語的家庭法官——你們認識他嗎?”
“不認識。”
“他控制了他——依靠家庭,我想。在真正的麻煩開始很久之前,我覺察到了他對菲利普的影響。也許他的死是一件好事,看到他變得傳統而安定下來是一件更可怕的事。”
“那麼,他的表哥是什麼時候開始控制他的?”
“哦——大約兩年以前——也許更早一點。邀請他共進晚餐或者其他的事情。那時我看見他我就知道他會毀了菲利普,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他需要的是什麼——菲利普需要的是什麼,我指的是自由和空間,但是那個女人,他的表哥和他那樣背景下的父親——哦,天哪!現在哭也沒有用了。他的著作留了下來,這是他最有價值的一部分。至少,他留下了這些給我照看。畢竟,哈麗雅特·文沒有碰過這些。”
“我相信他的書在你手裡非常安全。”溫姆西說。
“但是當一個人想起往事,這足以讓這個人割斷自己的喉嚨,不是嗎?”沃恩用充滿血絲的眼睛難過地看著彼得勳爵。
溫姆西表示理解:“順便問一下,”他說,“直到他去了他的表哥家,那段最後的日子你都陪著他。你不認為他帶著什麼東西——毒藥或者其他的?我也不願那樣設想——但是他不幸福——也許這樣的心情讓他——”
“不,”沃恩說,“不,我發誓他沒有。他會告訴我的——在最後的那段日子裡,他是相信我的。我知道他所有的想法。他被那個惡毒的女人傷得很深,但是他不會不告訴我或者連句再見也不說就離開我。另外,他也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他為什麼這樣做?我能夠給他的——”
他猶豫了一下,凝視著溫姆西,發現他的臉上只有同情的關注,於是繼續說道:
“我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他有關毒藥的事。天仙子鹼——佛羅納(一種安眠藥)——所有的這樣的東西。他說:'賴蘭,如果我真的想離開了,你要告訴我方法。'如果他真的想要,我一定會給他。但是砷!菲利普是那樣的愛美——你們認為是他選擇了砷?農民投毒者用的物品?這絕對不可能!”
“當然,這不是我們必須要達成共識的問題。”溫姆西說。
“看這裡,”沃恩用嘶啞的聲音動情地說——他把許多瓶白蘭地放在魚子醬上,失去了控制——“看這裡,這些!”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小瓶。 “這個是留著我編輯完了菲利普的書後喝的。你知道,有這個看著讓我感覺到安定。從象牙門離去——那是——古典,這些讓我衝破古典。那些人嘲笑一個年輕人,但是你們沒有必要告訴他們我所說的——可笑,去他媽的,可憐的菲利普。”
這時候沃恩拍著小瓶子眼淚橫流。
溫姆西腦子和耳朵裡嗡嗡作響,像是正坐在一個發動機房裡,他輕輕站起,退了出來。有人已經開始演唱匈牙利歌曲,爐火燒得很旺。他朝馬喬裡作了一個暗號,此時馬喬裡正坐在牆角的一群男人中間,其中的一個人好像正把嘴貼在她的耳朵上朗誦著自己的詩文,另一個配合著身邊人歡快的呼喊正在信封的背面畫著什麼。喊聲把正在唱歌的人嚇了一跳,他在吧台的中間停了下來,生氣地吼道:“討厭,噪音!可惡的干擾!簡直無法忍受。我跑調了!停!重新來過,從頭再來。”
馬喬裡跳了起來,道歉說:
“我真是很無禮——沒有把你的野獸看管好,尼娜。我們簡直是在胡說,請原諒我,瑪雅,我心情不好。我看我現在還是帶上彼得逃之天天吧!親愛的,改天再給我唱吧,等我感覺心情好點了,這裡有足夠的空間伸展我的感情的時候。晚安,尼娜,我們已經享受好久了——鮑里斯,這是你寫的最好的詩,只是我聽不太懂。彼得,告訴他們今天我的心情有多糟,現在送我回家。”
“好的。”溫姆西說,“不好意思,禮貌上的不周。”
“禮貌,”一個留鬍子的男人突然大聲說,“是留給資產階級的。”
“非常對,”溫姆西說,“討厭的形式,讓人感覺壓抑。走吧,馬喬裡,否則我們要一起變得禮貌起來了。”
“我重新唱,”唱歌的人說,“從頭開始。”
“謝天謝地。”溫姆西站在樓梯上說。
“是的,我理解。我想忍受這些是很好的犧牲。不管怎麼樣,你見到了沃恩。一個神誌不很清楚的愛激動的人,不是嗎?”
“是的,但是我不認為是他殺了菲利普·博伊斯。你認為呢?我必須見到他弄明白。接下來去哪裡?”
“我們去喬伊·特林布爾斯那裡試試。那裡有和這裡迥然不同的意見。”
喬伊·特林布爾斯的工作室原來是一個馬厩。這裡同樣地擁擠,同樣地煙霧繚繞,同樣地吃鮭魚,有更多的酒,更熱,更嘈雜。此外這裡還有強烈的燈光、留聲機、五隻狗和濃重的油彩的氣味。他們在等待西爾維婭·馬里奧特。溫姆西發現在這裡自己捲入了自由戀愛討論,D·H·勞倫斯好色又故作正經地穿著長裙。這時候,他又被一個面帶陰險的微笑、手裡拿著一摞紙牌、看起來像男人的中年婦女給解了圍,這個女人告訴大家她可以說出任何人的命運。人們在她的身旁聚攏,幾乎同時來了一個女孩告訴大家西爾維婭扭傷了腳踝,來不了了。所有人都熱情地說: “噢,真不幸,可憐的寶貝兒!”這時他們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主題。
“我們趕快走,”馬喬裡說,“不要在乎說不說再會了,沒有人會注意你。西爾維婭真是好運氣,因為她肯定在家裡,躲不過我們了。有時候我真希望他們都扭斷了腳踝。但是,你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有不錯的表現,就連克洛普特奇那幫人都是如此。我曾經非常鍾愛這樣的生活。”
“我們都變老了,你和我。”溫姆西說,“不好意思,這樣說也許有點冒犯。但是你知道,我快四十歲了,馬喬裡。”
“你的衣著光鮮,但是今天晚上看起來有些疲倦,彼得,親愛的。你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快到中年了,體力不行了。”
“如果你對自己不夠關心就該過安定的生活。”
“噢,我已經過了好幾年安定的生活了。”
“你有邦特和那麼多書的陪伴,有時候真嫉妒你,彼得。”
溫姆西什麼也沒說。馬喬裡先是有些警覺地看著他,然後挽起了他的胳膊。
“彼得——一定要高興點。我的意思是說,你是那種總是非常安逸,沒有什麼能夠打亂你生活的人。不要改變自己,好嗎?”
溫姆西已經是第二次收到不要改變自己的請求了。第一次這樣的請求讓他有些得意,但是這一次讓他有點震驚。當出租車行駛在雨中的大堤上時,他第一次因為意識到了自己的改變而感到無助的空虛和憤怒。就像《庸人的悲劇》中的阿薩爾夫一樣,他想要哭喊,“噢,我在改變,改變,可怕的改變。”無論經營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一切都已經時過境遷了。他的心不會為不幸的愛情而破碎了,因為他已經沒有了年輕的血液所擁有的奢侈的痛苦,在憧憬的自由中他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從今以後的每一個時刻,輕狂不再是一種特權而變成了一種成功。
第一次他懷疑自己是否有將所承擔的事情進行到底的能力。他個人的感情已經和調查混雜在了一起,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一片茫然。他總是漫無目的地對轉瞬即逝或者讓人發笑的可能性進行著摸索。他胡亂地問問題,對自己的目標進行懷疑,時間的緊迫曾經給他激勵,但是現在卻讓他害怕和疑惑。
“對不起,馬喬裡,”他讓自己振作地說,“我感到自己真是無聊極了,也許是缺氧。你介不介意把窗戶放得低一點?好多了。給我好的食物和一點點新鮮的空氣,我會像山羊一樣面對著日益增大的年齡雀躍。當我行動遲緩、頭髮掉光了的時候,人們會在屬於我的曾孫一輩人的夜總會裡認出我,他們會說:'親愛的們,看啊,這就是邪惡的老彼得,他九十六年以來從來沒說過一句有道理的話。他是惟一一個躲過進化規律的英雄,我們會把他當做孩子的寵物一直餵養著。'我會搖搖腦袋,展示我滿口的假牙,然後說:'哦,哈哈!他們不會有我們年輕時候的快樂了,這些可憐的,被規矩束縛的傢伙們。'”
“如果他們的法律是那樣的話,沒有夜總會會允許你進去。”
“哦,也是——自然會報復的。他們會從政府公社遊戲中悄悄地溜出來跑到一碗過濾過、消毒過的牛奶上面的地下墓穴中去玩單人紙牌遊戲。是那個地方嗎?”
“是的。如果西爾維婭弄斷了她的腿的話,事實上,我希望有人會讓我們進去。是的——我聽到了腳步聲。哦,是你,伊魯恩德·西爾維婭怎麼樣了?”
“真的沒什麼,就是腳踝腫了。上來嗎?”
“可以見到她嗎?”
“是的,當然可以。”
“好的,因為我帶了彼得·溫姆西勳爵一起來的。”
“哦,”女孩子說,“你好,你是來破案的,不是嗎?你來為了什麼人或者什麼事嗎?”
“彼得勳爵為哈麗雅特·文來調查她的案子。”
“他?好極了,真高興有人正為這件事努力。”她是一個矮矮胖胖的女孩,有翹翹的鼻子、閃閃發亮的眼睛。
“你說事情是什麼樣的?我想告訴你他是主動自己做的,他是那種自憐型的人。你好,西爾——來的是馬喬裡,她帶了一個想救哈麗雅特出獄的人來。”
“馬上帶他進來!”屋裡回答。門打開了一點,這是一間房子,既是臥室也是起居室,裝飾非常簡單。一個臉色蒼白、戴著眼鏡的姑娘坐在一張莫里斯樣式的椅子裡,她的腳纏著繃帶,伸出來搭在一個箱子上。
“我無法起身,因為正如詹尼·雷恩所說,我的脊背和腿都扭了。這位男主角是誰,馬喬裡?”
她介紹了溫姆西,然後伊魯恩德·普萊斯就急不可耐地問道:
“他可以喝咖啡嗎,馬喬裡?或者他需要一點男人的新鮮空氣?”
“他非常的有教養、正直,也很清醒,除了可可和帶氣泡的檸檬水,他什麼都喝。”
“哦,我這樣問是因為你的有些男性夥伴喜歡刺激,也許他要的我們沒有,現在酒吧要關門了。”
她腳步重重地朝茶盤走去。西爾維婭說道:
“別介意,她就是喜歡這樣粗魯地對待別人。告訴我,彼德勳爵,你發現什麼線索了嗎?”
“我也不清楚。”溫姆西說,“我已經派了幾個調查人員去了幾個地方,希望可以發現什麼。”
“你見過他的表哥了嗎,那個厄克特?”
“我已經約好了明天見他,有什麼事?”
“西爾維婭的看法是他幹的。”伊魯恩德說。
“很有意思,為什麼?”
“女人的直覺,”伊魯恩德直率地說,“她不喜歡他的髮型。”
“我只是說過他的話太過圓滑,不像是真話。”西爾維婭辯解說,“還會是誰?我相信不會是賴蘭·沃恩,他不是個道德敗壞的傢伙,他為這件事情真的是傷透了心。”
伊魯恩德不屑地吸了一下鼻子,咔嗒咔嗒地在樓梯上灌了水壺。
“而且,無論伊魯恩德怎麼想,我始終不認為菲利普·博伊斯是自殺的。”
“為什麼不是?”溫姆西問道。
“他說過許多,”西爾維婭說,“他對自己估計得太高了。我不認為他會固執地拒絕這個世界去看他的書。”
“他會那樣做,”伊魯恩德說,“他才不會顧及他那樣做會讓別人傷心。不用,謝謝——”溫姆西走上前去替她拎水壺——“我可以拎六品脫的水。”
“又弄糟了!”溫姆西說。
“伊魯恩德不贊成男性對女性的客套。”
“很好,”溫姆西和藹地回答道,“我會學習這種被動的掩飾的態度。馬里奧特小姐,你有什麼看法,為什麼那個油嘴滑舌的律師要除掉他的表弟?”
“沒有。我只是按照歇洛克·福爾摩斯的理論去猜測的,當你把不可能的都去掉以後,就算剩下的也不太可能,那也是真的。”
“在歇洛克之前杜賓就那樣說過。我同意結果,但是在這個案子裡我向假設發問。不要糖,謝謝。”
“我以為所有的人喜歡在咖啡裡加糖漿。”
“是的,但是我與眾不同,你沒發現嗎?”
“我還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來觀察你,但是我會把咖啡作為你的一個特點。”
“謝謝。我想說——你們能告訴我文小姐對這件案子的反應嗎?”
“呃,”她想了一會兒,“他死了——她當然非常不安。”
“她被嚇壞了,”普萊斯小姐說, “但是我覺得她很慶幸可以擺脫他了。毫無疑問,那個自私的野獸。他利用了她,讓她整整一年不得安寧,還最終侮辱了她。他是一個貪婪的傢伙。她很高興,西爾維婭,你有什麼好理由反對嗎?”
“是的,或許。得知他死了是一種解脫。但是那時候她不知道他是被謀殺的。”
“不,我不相信是謀殺,如果是謀殺,那麼事情就有點糟了。菲利普·博伊斯總認為自己是受害者,最後他真的成了受害者,他一定非常惱怒。我覺得這就是他這樣做的原因。”
“人們總是這樣說,”溫姆西憂慮地說,“但是事情很難證明。我的意思是,陪審團總是傾向於相信那些實際的理由,比如說錢。但是我發現這件案子與錢無關。”
伊魯恩德笑著:“是啊,除了哈麗雅特賺的,沒什麼錢。荒唐的人們不喜歡菲利普·博伊斯。他不原諒她,你知道。”
“這有用嗎?”
“當然,但是他同樣也怨恨。她應該管理他的書,而不是來賺錢,也不應該用她自己的書來賺錢。男人都是這樣的。”
“你不會和我們有同樣的觀點,是麼?”
“我認識很多藉錢的人,”伊魯恩德·普萊斯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希望得到幫助。所有人都一樣,他們認為女人是邪惡的,或者是無法相處的。我從來不借錢也不借給別人錢——除了借給女人,她們都還了。”
“人們努力工作就是為了收入,我想,”溫姆西說,“除了天才之外。”
“女天才不受寵,”普萊斯傻笑著說,“所以她們不抱什麼希望。”
“我們跑題了很遠了,是不是?”馬喬裡說。
“沒有,”溫姆西說,“我對問題的關鍵看到了一點希望——就是記者們喜歡說的主角。”他癟了一下嘴,“一個人在強光下有了很亮的形象,讓人們忽視了絞刑架。”
“別這樣說。”西爾維婭懇求道。
外面電話響了起來,伊魯恩德·普萊斯出去接電話。
“伊魯恩德抵制男人,”西爾維婭說,“但是她是一個很可靠的人。”
溫姆西點了點頭。
“但是她不該那樣對菲利普——她天生無法忍受他,她總是那樣認為——”
“是你的,彼得勳爵。”伊魯恩德回來說,“快去吧——一切都明白了。蘇格蘭場要你去。”
溫姆西猶豫著退了出來。
“是你嗎?彼得?我滿倫敦地找你。我們找到了那個酒吧。”
“不可能!”
“真的,我們正在找裝白色粉末的袋子。”
“天哪,太好了!”
“明天你能一大早來嗎?或許我們能把它交給你。”
“我會飛一樣地趕過去的。我會打你一頓,帕克總巡官先生。”
“希望你可以。”帕克和藹地說,然後掛斷了電話。
溫姆西意氣風發地回到了屋裡。
“普萊斯小姐的看法得到驗證了,”他大聲說道,“是自殺。五十比一沒人下注。我會傻笑著在城市裡奔走了。”
“不好意思,我不能支持你,”西爾維婭·馬里奧特說,“但是如果我錯了,我也很高興。”
“我真高興我對了。”伊魯恩德·普萊斯平淡地說。
“你是對的。一切都沒錯。”溫姆西說。
馬喬裡·費爾普斯看著他沒說什麼,她突然感覺到自己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