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欺人太甚

第7章 第七章

星期五的早上,藍藍的天,溫暖的陽光,遠山戴了潔白的雪帽,空氣中有綠草的芳香,正是南加州美好的時光。 我在我常去的餐廳用早餐:軟煮的蛋、咖啡、吐司和橘子果醬。 我再查人口移動登記。韋君來和白莉莉是有婚姻紀錄但是沒有離婚。白莉莉有一個薩克拉曼多市的地址,我把地址抄下來,找一本薩克拉曼多的電話簿,在姓白的底下找到白戈登太太,她的地址和白莉莉的相同。 我打了一個叫號長途電話給這個地址。 “莉莉在不在?”我問。 “她出去了,半個小時會回來。要告訴她什麼嗎?”一個女人聲音說。 “沒關係,我等一下再找她。”我把電話掛斷。 我記下這個電話花了多少錢,把它列在我記事本特別的一頁,列為“未定開支”。

我打電話到旅行社,查到四十七分鐘後就有飛機直飛薩克拉曼多。我訂了位,爬上公司車直開機場。我希望能在登機前通知白莎,但是到達機場時已經在最後一次呼叫登機了。我匆匆辦好手續,登機,坐定,把安全帶扣上,想到可憐柯白莎的血壓,不知要升高到什麼程度……一整天不知我到哪裡去了。現在差別也不多了……即使我從薩克拉曼多打長途電話給她,血壓也會升高。所以我乾脆安心休息。 飛機引擎固定節拍的隆隆聲,通常使我很容易入睡,但這次不行。我把椅背向後,閉上眼睛,但腦子裡不斷在轉動,我乾脆把椅背豎直,看向窗外。 沿了山脊開闢的老公路,彎彎曲曲向前伸展。佛烈則山和鋸木廠山在我們左側,不久就通過了聖荷崑山谷。 因為這螺旋槳飛機飛得不高,我能看到公路像像條白線,上面的汽車像玩具極慢地在移動。右側內華達州峰巒起伏的山嶺上,莊嚴地蓋著白色雪帽,背後襯託的是藍藍的青天。

我坐在那裡,兩眼盯著窗外,腦子像引擎一樣無法停止。這件事應該在哪個關口有個合理的解釋。我自己有數,目前的行動有點捕風捉影。這種開支白莎能認帳嗎?她不氣炸才怪。 空中小姐送上簡單午餐,我食而不知其味。 薩克拉曼多下機,我租了輛車,開車去白家。 這是一幢典型的舊式薩克拉曼多房子,看到它令人想到舊日的加利福呢亞州。房子是很高的二層建築,天花板很高,窗是長長的,裡面有通風的木製百葉窗,外面是高高有蔭的大樹。這些樹遠在汽車發明之前,早已種植在那裡了。 我走上已開始風化的木製階梯,按向門鈴。一位灰髮銳眼的女士出現在門口。 “韋太太是不是住在這裡?”我問。 “是的。” “請問你是不是白太太?”

“是的。” “我希望能見一下韋太太。” “有什麼事?” 我做出微笑的表情說:“是私人的事。雖然和她婚姻有關,但我不會打擾到她。我還希望你坐在旁邊聽我和她說話,白太太。我相信你還可給我們幫忙。” “你叫什麼名字?” “賴唐諾。” “你是不是早上打長途電話找莉莉的人?” “是的。” “為什麼?” “看她在不在家。” “為什麼?” “我不要老遠花時間、花錢趕來撲個空。” “你是乾什麼的?” “我是個偵探……私家偵探。” “你在調查什麼?” “我想知道第二個韋太太出什麼事了。” “第二個韋太太?” “是的。” “但是沒有什麼第二個韋太太呀。”

“我也許有些故事,你們會喜歡知道的。” “請進來。” 我跟隨她經過一個相當大的玄關,來到很大的客廳。天花板很高,窗子長長的,望出去是陰涼的園子。這時候天氣還不太熱,相信在炎熱的時候,這裡設計是非常合用的。 “請坐,”她說:“我去叫我女兒。” 她離開房間,一分鐘之內,她帶著她褐色膚發、眼帶倦態的女兒進入客廳。她女兒兩肩沒有精神地下垂,嘴角看起來就像她的肩頭。對她言來,生活好像不太有興趣似的,也許已經好久沒有意見,沒有脾氣了。 “這是我女兒韋莉莉。”白太太說。 “我的名字是賴唐諾,”我告訴她:“我是一個偵探。我專誠來請你回答幾個問題。” “有關君來?” “是的。” “是私家偵探。”白太太趕快聲明道。

“我看也不見得有什麼差別。”莉莉說。 “他離開了,我女兒才從迷夢,錯誤中醒過來。”白太太解釋說。 “有小孩子嗎?”我問。 “兩個。”莉莉說。 “多大了?” “五歲、七歲。” “莉莉一直身體不好。”白太太說:“我們統統要怪那傢伙的態度,他毀滅了我女兒的健康。” “你有工作嗎?”我問白莉莉。 “做做停停。”她媽媽代她回答:“但是她沒辦法一個地方做久。她身體狀況不行,而我也不太好。這裡只有我和她兩個人來照顧小孩。” “他們父親付不付生活費?”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白太太說:“我們有個困難。我們不作興離婚。君來提過好多次,五年來他一直在爭他所謂的自由。他說要是莉莉同意離婚,他可以做合理的財產分割。這傢伙已經壞到骨子裡去了,但是莉莉不同意離婚。”

我點點頭。 “當然,假如我們正式辦妥離婚手續,我們可以叫他付贍養費。萬一他不付,我們還可以告他,請他吃官司。但是目前情況下,我們能威脅他,我們沒錢養孩子了。壓力大了,他就給點錢。從莉莉離開他到現在,一直是如此。她必須要勉強維持小孩不過分委屈,另一方面不斷試著對韋君來加壓力,他每次總要到山窮水盡才會弄點錢出來。要有人說精神戰的話,韋君來這畜牲絕對是專家。” “你知道他做什麼工作嗎?” “我一點概念也沒有。可能什麼工作也沒有。他是我一生中見到最懶的男人。” “為了孩子,你們兩位要找他的時候,用什麼方法找?” “有一個地址,早晚他一定會收到信。那就是他弟弟的地址,韋嘉棟醫生。”

“看病的?”我問。 “牙科醫生。”她說:“他在洛杉磯有個診所。” 我沒說話。 她說下去:“君來常和韋醫生有聯絡,但是只有家里人知道他們是親兄弟。嘉棟對君來的行為由衷嫌棄,引以為恥。嘉棟各方面看來都是個君子。假如沒有嘉棟,君來根本不會管小孩的死活。我們請嘉棟轉交的信,嘉棟早晚會知道君來哪裡去了,轉到他手上。” 莉莉說:“從你找到這裡,我看他又有麻煩了,嚴重嗎?” 我給她一個保證的笑容。 “我只是來查一查。”我說:“請問你認不認識一位叫亦鳳的女人。紅頭髮,廿三歲或廿六歲,好身材,一百一十磅左右?” “我以前也有好身材。”莉莉渴望地說:“君來專找好的身材。我真不知道他怎麼找得到的。他真要給人好感時,他會做到的。但是最能吸引女人的,還是他的與眾不同。”

“我們不認識什麼亦鳳。”白太太說。 “等一下,”莉莉說:“你記得在波班克,住我們對街的馬亦鳳嗎?我一直對這女人懷疑。君來時常開車送她回家。他經常說開車回來碰見她自巴士下來,順路送她回家。” “是的,”白太太不能肯定地說:“馬亦鳳很像他說的樣子。而且我來看你的時候,也看到他對她很殷懃。我認為……” “韋先生沒有再結婚?”我問。 莉莉強調地搖頭說:“我不肯離婚。” “他不能再結婚。”白太太說。 “對那姓馬的女人,你們知道些什麼?”我問。 “據我看,她是一個性急的娼婦,從來不放過眼前任何一個男人。”莉莉有感地說:“當她一看中君來,君來當然一拍即合,一分鐘也沒有浪費。” “你知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她搖搖頭。 “不過她住在波班克?” “是的。” “你住那裡時的地址,能告訴我嗎?”我問。 “地址我要看了才行。”她說:“我應該還記得的。正在我們決定要分開之前,我們在那裡住了四個月……這是君來的另外一個特性。他沒常性,不斷搬來搬去,工作也是換來換去。” “我還有一封你給我的信,上面有地址。”白太太說:“我去替賴先生拿來。”她快步走出去,沒多久就帶了個信封回來交給我。 “這是我女兒來信的信封,你不必抄了,連信封拿去好了。回信地址就是你要的地址。馬亦鳳就住斜對面四五家的樣子。” “和她兩老住一起?” “和她媽媽住一起,她們兩個人都工作。亦鳳據我聽到的只是那一帶的賤貨。但是她漂亮,大膽到無恥了。”

“她有好身材。”莉莉說。 “謝謝,”我說:“我可能會回來,我在查一筆地產。” “不必安慰我們,”莉莉說:“我知道他出了錯了,我就怕他有一天會坐牢,我現在知道這日子不遠了。” “他有來看過孩子嗎?” 白太太把嘴唇一抿,冷冷地說:“每次情況快要好一點,他就回來看小孩攪和一下,他就希望有一天莉莉不再歡迎他,不准他見小孩,他可以告莉莉精神虐待……其實不見得有什麼用。莉莉有他太多證據,他可能獲准離婚,只是他也許不太知道,你應該看看我女兒在他的東西里找到的信件。十幾個不同女人的來信,真是無恥到極點,我不相信女人會寫這一類的信。” “君來常叫她們寫,”莉莉說:“對他自大有幫助,滿足他的虛榮心。” “萬一他回來看孩子,不要告訴他我來過,我希望靜靜的調查這件事。” “可以。”白太太說:“我們知道了。” 莉莉用無力的手和我握手,給了我一個半死不活的微笑。白太太送我到門口,“女孩子的一生就這樣斷送,太可怕了。”她說:“莉莉最恐懼的是君來會去坐牢,他若不來,她告訴她孩子,他死了,別人也見不到她。” “小孩子最無知了,他們天生會揶揄別的小孩,他若去坐牢,對小孩是個悲劇。” “我會把我在做的事,盡量保密。”我告訴她。 我坐進我租來的車子,仔細想著。 我找了一本當地的電話簿,在姓董的名下看看,會不會找到福阿崙舅舅遺產的第二繼承權人……住在本市的董露西。這一次運氣跟著我,地址、電話號碼都在她姓名之下。 我問清路直接開去,是一個小的公寓房子,經理告訴我董露西替州政府做事,她不知道什麼部門,她說她五點十五分多半可以回來。經理是個絮聒的女人,太希望有人和她聊天了。我反正閒著無事,就坐下來伴她嗑牙,她給了我一罐啤酒,於是我們說東說西,最後我把話題回到露西的時候,她已經是知無不言了。 露西住這裡已經五年了,她不喜歡改變日常生活,十分自重,別人也喜歡她。她不談家裡的事,但顯然是沒有結過婚,她五呎三寸高,一百一十磅,褐色眼珠,黑頭髮,眉毛及睫毛都是很濃的。 女經理自己大概四十五歲,認為露西應該是二十六、七歲。她說露西個性純良,有很多朋友,但她習慣於不要別人管她的事,她有好工作,按時付房租。 經理要再給我開啤酒,我堅持心領,於是她開始套我,問我是做什麼的,對露西為什麼發生興趣。 我告訴她我在東部有位朋友,住薩克拉曼多時認識露西,朋友告訴我到這裡來一定要打個電話給露西。他說她是個淑女,是個好朋友,從不生氣,總是高高興興。 “沒錯,這就是露西。”經理說。 我在五點差一刻告別女經理,她告訴我露西工作的地址,告訴我假如我願意等候,她可以給我介紹,但是我沒有同意她。 我把租來的車開到街角,找了個路邊把車停下。把車門開著,自己站在人行道上等著。 從女經理那裡得來的描述,要認出董露西沒有什麼困難。她走過來的時候,我把帽子舉起。 “董小姐?” 她突然停住,兩眼看著我臉,垂下去看我鞋子,又向上看我的臉。 “什麼事?”她問。 “我想和你談一談。” 她向我移開了一點:“有關什麼?” “有關韋君來。” 她臉上一點反應也沒有。 “和你的舅舅,福阿崙,有點消息最好你能知道。” 這下對頭了,她舉步正要離開,停在半空中。兩眼冷冷的,平視著看我。 “因公?因私?還是好奇而已?”她問。 “讓我們說三種理由都有一點,我是個偵探。” “給我看看證明文件。” “私家偵探。”我說。 “噢。”她說。 又離開我遠了一點。 “也許,”我說:“我可以把公事要問的盡量少問,假如我們能私下談談。” “你聽著,”她說:“我從來不在馬路上和人聊天,也不會坐到不認識人的車裡去,車門開得這麼大,一點用處也沒有。你有什麼要說的,一次說出來。我可不保證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 我說:“你舅舅福阿崙在聖般納地諾郡有一塊土地。他死了,把這塊地遺贈給了馬亦鳳。” “怎麼樣?” “馬亦鳳自己說和韋君來結婚了,假如有婚禮,是個重婚罪。” “又怎麼樣?”她問:“重婚在世界上多得是。” “你不要保護亦鳳?” “為什麼要?” “她是你的表姊妹,是嗎?” “我們是親戚,但是我一輩子從來沒見過她。” “算我搞錯了。”我告訴她:“我在查一件事,我走進了牛角尖。我盡可能在查,以為你能幫我點忙。” “你怎麼走進牛角尖去了?”她問。 “說來話長。” “你怎麼找到我的?”她問。 “我去你住的地方。經理很熱心,她向我形容你的樣子。” “你找我為什麼?” “要和你談談。” “我說過,我從不和陌生人在街角聊天,不論你用什麼理由。” “那我們回你公寓去,由經理給我們介紹,她一再保證她願意替我們介紹的。” “那不行,她對你認識不清,都是你自我介紹的結果。” 我說:“這是汽車鑰匙,你可以坐到駕駛座上,我坐在右側,這樣不可能有人綁你票。” 突然她大笑:“我覺得你是個好人,我看是你在怕我,不是我在怕你。” 我告訴她:“我以為你需要一些安全感,才給你鑰匙。” “那就給我。” 我把鑰匙交給她。 我幫她坐在方向盤後面,自己坐在她右側。把車門關上。 她把鑰匙插進匙孔,發動引擎,看看我給她的鑰匙是否真是這部車的鑰匙,把引擎熄火,取出鑰匙,向皮包裡一丟。 “好了,有什麼要說的,說吧。” 我說:“我的名字叫賴唐諾,這是我的名片。” 她看看名片:“柯氏是什麼人?” “信不信由你,柯賴二氏的柯氏,是柯白莎。” “真新鮮!”她說。 “你見一次柯白莎就不會這樣說。” “年長的?” “年長的,重的,粗的,不好對付的。” “怎麼會和她合伙的?” “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你找我有什麼事?” “幾天之前,有人要我調查一個叫韋君來的人……一個客戶要找韋君來的太太。我去找韋君來,他說他和他太太吵了一架,他太太出走了,他認為她和別的男人私奔了。” “講下去。”她說。 我說:“邊上住的人半夜聽到聲音,聽到吵架,聽到叫喊聲,聽到一下打擊聲,而後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等了一下,姓韋的出門,右肩上扛著一件東西。據說有點像屍體包在地毯或毛毯裡,他把這東西放進車裡,帶了鏟子和鋤頭開車離開,那已是午夜以後,他在二小時四十五分鐘之後回來。” 她坐在那裡用眼角看我,又看看前面:“還有什麼嗎?” “現在困難的部分來了,我們的客戶不願給我們足夠的錢繼續調查,我好像看到有個太太被丈夫謀殺了,我告訴一位在警方服務的朋友請他幫忙。他介入,和鄰居一談,也認為有人被謀殺了,韋先生也溜了,警方在他們住的地方二十四小時守候,等那丈夫回來。 “那丈夫沒有回來,但是所謂的太太倒回來了。她活得快快樂樂好好的,她有雙大而無辜的眼,會搖擺的臀部。警官的眼睛紅了,我的眼睛也紅了。 “但是我總覺得故事不完整,我要完整的故事。” 她問:“所以你到這裡來看我?” “不是的,我來這裡是看姓韋的大太太……合法太太,尚未離婚的太太。我想她會幫我點忙,她真給我一點線索,她認為那第二個太太叫馬亦鳳,是他們住波班克時認識的,我相信這一點是對的。 “你的舅舅才剛死不久,他把聖般納地諾郡一塊地產留給外甥女馬亦鳳。報社記者找到了她,她是韋君來太太。她能接受這份土地,外加一萬五千元現鈔……假如她沒有比她舅舅先死。要是她死在舅舅之前,這土塊和錢歸你所有,因為你是另一位外甥女。我在想,你也許知道什麼?” “還有什麼嗎?”她問。 “大概就是這一些了。” “這裡完了,你要去哪裡?” “回洛杉磯。” “你是公費開支,否則你不會跑那麼遠,租輛車來找人。”她打開皮包,伸手進去摸到鑰匙拿出來,放進匙孔,把皮包闔上,又把皮包放到她身旁車座上。說道:“既然有人出錢,唐諾。我要你現在帶我出去吃晚飯,而且你可以叫我露西。” “突然,我變成肉票了。”我說。 “要報警?” “還不到時候。” “也許以後你真的有需要。”她把車慢慢開離路邊。 “你在想什麼?” “我想,”她說:“我有點事要告訴你,但是我要先多了解你一點,才能決定要不要告訴你。了解一個男人的最好方法是陪他吃飯,伴他跳舞,看他用什麼方法來動你腦筋。” “假如他不動你腦筋呢?” “看看他是假裝的、沒有能力,還是沒有經驗。” “都不是呢?” “記在總帳上,將來再依女孩子對他的感覺結帳。” “好,”我說:“現在是我在賊船上了,我們去哪裡?” “去一家餐廳,飯前有雞尾酒,飯後可以跳舞。” “你要不要先回公寓去換件衣服?” “我想去,但是不要去,那經理有個大耳朵、大眼睛,顯然她的嘴巴也不小。” 我說:“她會把二加二,最後還是會答出四來的。” “不會,我回去的時候她會告訴我你來過,她認為你是出去找我去了。在她問我有沒有見到你之前,我會先要她形容你,問你長成什麼長相,為人好不好。我從不對人說謊,但是我會讓她忙著講話,我又可再看看別的女人對你的看法。” “你們女人!”我說。 “女人有什麼不好?” 我向座位一靠,她熟練地開著車。 我把眼睛一閉。 “那麼早就困了?” “我在集中精力。” “做什麼?”她問。 “倉促應試。” 她大笑出聲,笑得那麼好聽,使我不得不再看她一下,重新把情況再衡量一次。她是很美,但不是未經世面的。她根本沒有怕我,我覺得我在向她說故事時,她已設計好,用什麼戰術來對付我了。 我們來到一個相當豪華的餐廳,餐廳里人少得可憐,但是雞尾酒廊裡充滿了客人。我們進去,侍者來時,她要了曼哈頓。 我也要了曼哈頓。 十五分鐘後,我們各要了第二杯曼哈頓,二十分鐘後,又各要了第三杯。 酒精對她起了點作用,也對我起了點作用。我可以看到她眼睛在發光,雙頰稍有泛紅。她活潑愉快,但是能很小心地控制自己。 “你是不是,”我問:“想把我灌醉了?” “我要讓你多告訴我一點東西。” “知無不言,我們什麼時候吃飯?” “現在,怎麼樣?” 她吃東西一點也沒不好意思,她要一塊最大的牛排,五分熟,烤洋芋、鱷梨色拉和咖啡。 我點和她相同的。 餐廳裡有個自動點唱機,我們跳了次舞,她很能跳舞,我盡我的膽量抱她近身,她不時看我一眼打量我,我知道她仍在試探,仍在看下一步應如何進行。 我們吃了甜點及一點飯後酒。我想到假如不說謊,白莎見到這張發票的模樣,我心裡有點發抖。 我們又喝了點飯後酒,我決定這次飯局自掏腰包。 我們離開那地方,門僮把車帶到我們面前時,露西一下鑽到方向盤後,她把裙子拉到膝蓋以上的位置,假裝這樣她開車方便點。她的腿非常美麗,她駕著車向前走,有如一條魚在山澗中游,她經過一座橋,離開路面,走上條泥路,前行了數百碼,右轉來到樹蔭下,一處水邊可停車的位置。可能是條河、湖或是水庫上源。我以後都沒能知道。那天有月光,月光照在水上閃閃發光。 她把引擎關閉,靠後休息。 有一段時間除了引擎冷下時壅塞聲外,全世界都是寂靜的,然後一隻大膽的青蛙開始哇哇叫,其它青蛙一起跟著起哄,於是晚上又熱鬧起來。 她在座位上蠕動著,自駕駛座扭出來坐在我身旁,把頭靠在座墊背上,把麵頰靠我肩上。雙目微閉,月光流瀉在她美好的曲線上,裙襬還在膝上四吋的位置。 我把手伸到她頸下,吻了她。 雖然是我主動的,但也可以說是她把我帶到這個情人巷來。她反應也很激烈,我反而奇怪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她到底想要如何,我腦子又失去了邏輯。 她坐我身旁,頭向後枕靠在椅背上,但頭彎著,全部力量靠我肩上,我們兩個都目注前方,我什麼也沒想,享受著目前的境況,我不知道她在享受還是在研究下一步當如何。 我們一坐坐了十分、十五分鐘,看著水上的月光,感覺安靜溫暖的黑夜,聽水旁夜的各種聲音。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我又想吻她。 她把我推開,突然坐回方向盤後,我向她靠過去,她用右手把我推開,用左手轉動鑰匙點火,把車退出。 “露西?”我輕聲地說。 “是的,唐諾。”她回答,又溫和地說:“這等於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 “你在想,我要你做什麼?可以進行到什麼程度?現在等於告訴你,到此為止。” “你要到此為止?” “我們兩個都要到此為止,唐諾,你是好人,不要變壞了。” 月光自擋風玻璃照進車來,她雙唇微張,呼吸部分用嘴,雙眼張大有力,她已決心開車快快離開這一帶,她開過那段泥路,已盡最快的可能。一上到有路面的路時,立即用全速,經過小橋又重入市區的擁擠交通情況,車速至此才降低,她全身的緊張才稍稍鬆弛,我知道她用眼角看了我好多次。 她一路不說一句話,我也一句話不說,她開進回她家的街道,沿路慢行,直到車子停在她公寓門口,她關引擎,熄燈。 “我能去你公寓嗎?”我問。 “不能!” 我坐在車座中,不說話。 她說:“你考試及格了,甲等,你要什麼,唐諾?” “你知道的我都要。” “唐諾。”她說:“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幫你的忙,我們家屬從來沒有過鈔票,只有一位阿崙舅舅,他遷到德州去,在那裡弄了一點當時一毛不值的地產,反正賣不出去就留著,他住在簡陋的違建小屋裡,養一點牛,勉強活著。突然,你知道怎麼回事,它們出油了,他變得很有錢。他太太早死了,他是個寂寞的老人,他來到加州,我是他唯一尚有聯繫的親戚,我帶他多看看薩克拉曼多,使他振作,盡量使他快樂。他回到德州,給我寫了幾封信。 “最後,他告訴我他要做張遺囑,留點財產給我。這使我大吃一驚,我給他寫信,告訴他我對他好是因為他是我的親戚,因為他需要有人作伴,不是為了財產,我叫他應該看看,是否尚有別的親戚。” “他真去找了?” “他去找了。他寫信給我,說一位馬蕾絲是他親戚。馬蕾絲的女兒亦鳳算起來也是遠房外甥女。她們母女住波班克,他準備留點財產給她們。不多,只是使她們生活不錯而已,他說此外再也沒有親戚了。” “信都在?”我問。 她點點頭。 “之後呢?” “一定會發生的事,發生了。”她說:“一個女人見到一個百萬土財主,單身無依,放個釣鉤,釣個正著。” “又結婚了?” “她和他結婚,開始控制他的財產,開始對我有敵意。我想她有計劃的一天好多次在他面前說我壞話,破壞他和我的感情。來信的情感減低了,他一結婚就給了我一封信,說情況有所改變。但是,他要留我三分之一的財產作為遺產。之後又寫信告訴我,他要把加州的土地留給我做遺產,而德州的都歸他太太。沒幾個月,我知道他把加州的土地都脫手求現。然後他死了,他遺囑把一切留給他太太,但是加州的土地,另外一萬五千元是留給另外一個外甥女馬亦鳳。” “那表示她媽媽馬蕾絲,已經過世了?” “我想是的,也許她死了,也許遭遇到阿崙舅舅太太的不歡迎了。” “老實說,唐諾,我要是對你說我不在乎這筆錢,那是說謊。雖然,我盡量不去想這件事,我不想做富婆,但是我希望有安全感。一個靠敲打打字機吃飯的女人,有時會怕,萬一生病怎麼辦?萬一有關節炎,不能工作怎麼辦?……我沒有概念阿崙舅有多少錢,不過一定有很多錢,假如我有幾千元積蓄會好得多,我不想他給我太多錢,那樣反而不做事,整天歐洲玩玩,雞尾酒喝喝,防著別人追求我只是為了我的鈔票。但是……” “但是,你總要結婚的,”我說:“結了婚就有保障了。” “這是使我害怕的地方,唐諾。結婚不一定有保障,你結婚了,組織了自己生活環境了,生了子女了,變家庭主婦了,你失去曲線了,沒有精力了,不能泰然自若了,所有朋友都失去聯絡了。萬一丈夫又有點外遇。……你先前說過住在這裡的韋君來和他的太太,他們怎麼辦?” “從他們這一對來看,”我說:“你還是有道理的。” “有孩子嗎?”她問。 “兩個。” “女的怎麼樣?” “能工作的時候就工作,但是她身體狀況不太好。” “就是囉。”她說:“我對於放棄自己獨立的能力,有點怕,我有過好多次結婚的機會,最後自己想想我的對象尚不足我愛到犧牲一切。我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唯有這一點,我比較畏首畏腳,即使如此,有一天給我找到一個男孩子,為他'死'都不在乎的時候,我就一切都不在乎了……唐諾,我這種個性,把你嚇著了嗎?” “我膽子本來是小的。”我說:“誰還能知道世事有什麼變遷呢?” “我想你是對的。” “一個人最好是儘自己能力,愉快奮鬥。”我說:“對看不到的命運不怕,也不避。在老死之前,反正不論是什麼樣的生活,總是要過的。” “唐諾,你放心。”她說:“我並沒有躲避什麼,我只是認為你不錯,把心裡的話說給你聽聽。對遺產的事,我當然有怨氣,但是是第一次和人談起。” “知道和你阿崙舅舅結婚的,是什麼樣一個女人嗎?” “一無所知,只知她比他年輕不少,結婚也決定很快,沒有訂婚,我想他在旅館裡見到她,她是個女服務生。她有一套,知道自己要什麼。” “你舅舅給你的信都留著?” “是的。” “留到,不要掉了。”我說:“對於馬亦鳳,你知道她什麼嗎?” “我要把我聽到的告訴你,就不算真實了。我自己不清楚她,見面也不認識,她實在不能算外甥女,應該屬於一表三千里型的。” “好,”我告訴她:“我會再去查一查。” “唐諾。”她說:“我告訴你的對你有幫助嗎?” “老實說,沒有。只是給我一些背景,如此而已。主要的是韋君來的一切作為非常奇怪,但是這和你阿崙舅舅遺囑的合法性沒有影響。即使是重婚,或非法同居,又如何?她總是繼承人。” “唐諾,你結婚了?” “沒有。” “訂婚了?” “也沒有。” 她寂靜了幾秒鐘,說道:“今天晚上我很愉快。唐諾,我的確有很多事要一吐為快,老天知道為什麼我都告訴了你。也許是因為……因為我喜歡你。其實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你。看到你站在路旁,把車門大大開著。不過那個時候我以為你是專門勾搭女人的……我想我今天晚上也很寂寞。我想我們應該把公事放一邊,集中力量來說再見。 “據我看,你是急著要回洛杉磯去的,你假如用不太多的時間和我吻別,快點把租來的車還掉,趕最後一班直達飛機回去可能正好趕上。” 她計算得沒有錯……理論上說起來,正是如此。但是事實上,我差一點未能趕上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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