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可能會把馬丁·貝克誤認成鄉巴佬兒,把科爾貝里錯看成性變態兇手;給勒恩裝一撇假鬍子,有人會相信他是聖誕老人;而一個眼神不好的證人,則可能說貢瓦爾·拉爾森是中國人。如果經過一番打扮,無疑副署長可以變成一名工人,署長可以變成一棵樹。有人或許可以說服別人相信內政部長是一名警察。某些人有辦法像二次大戰時的日本人、或某些熱衷此道的攝影師,把自己喬裝成一棵樹叢而不被發現。如果真要欺瞞,天下幾乎可以說是無術不有。
但是,這世界上沒有任何變身術可以使人錯認克里斯蒂安松和書凡特。
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都戴警帽,都穿著鍍金鈕扣的皮夾克。他們的腰帶和斜跨胸膛的胸帶扣在一起,兩人都攜帶手槍和警棍。他們之所以這樣穿,是因為只要氣溫一低於華氏七十度,他們就會身體發冷。
他們兩人是從遙遠南方的斯科訥省來的。
兩人都是六英尺二英寸高,藍眼睛;兩人都有寬闊的肩膀和淺色頭髮,體重都在一百八十磅左右。他們開一輛有白色擋泥板的普利茅斯車。車子配備有探照燈和無線電天線,車頂上有一盞會旋轉的橘紅色警示燈和兩盞紅燈。此外,“警察”兩個大字還用白漆寫在四個地方:兩扇車門上、車頂上和車背後。
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是巡邏警察。
在加入警界之前,他們兩人都是駐紮在西達特的南斯科訥省步兵團的普通士官。兩個人都已婚,都各有兩個孩子。
他們已經共事非常久了,沒有任何一對兒共乘一輛巡邏車的警察比他們倆更了解對方。他們同時請調,而且除了彼此之外,跟其他人完全處不來。
即使如此,他們也不是真的完全相像,而且也會常常鬧彆扭。克里斯蒂安松脾氣溫和而且長於斡旋安撫,卡凡特則脾氣暴躁而且粗野蠻橫。克里斯蒂安松從來不提他的妻子,卡凡特則除了他的妻子什麼都不提。至今克里斯蒂安松已經對卡凡特的妻子無所不知,不止是她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還包括她身體和舉止的最私密細節。
他們被認為是一對兒完美的搭檔。
他們抓過許多小偷和上千名醉漢,也調解過上百件公寓吵架事件;事實上,有幾次紛爭還是卡凡特本人引發的——他的看法是,人們要突然看到兩名警察進入他們的屋子,總免不了要騷動不安,所以就算他造成紛爭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們從來沒有立過什麼大功,名字也從來沒上過報。在馬爾默市任職時,有一次他們送一名酒醉的記者去醫院療傷——該名記者在六個月後遭人謀殺——當時他割了自己的手腕。那是他們最接近成名的一次。
巡邏車是他們的第二個家,車裡有一股由每位被載送過的醉漢所留下來的淡淡酒臭,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氣氛——一種陳腐的親密感。
有些人認為他們會黏在一塊兒,是因為兩人都有一口斯科訥省的口音。對該方言的發音和特徵缺乏了解的人若試圖模仿他們的腔調,這兩人就會覺得很不快。
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甚至也不能算是斯德哥爾摩的警察。
他們是索爾納區的巡警,那是在市區外的轄區,而且除了報上讀到的和收音機上聽到的消息外,他們對那幾樁公園謀殺案也所知甚少。
六月二十二日星期四,兩點半過了沒多久,他們正好巡邏到卡爾貝里的軍校前面,離他們換班的時間只剩下二十分鐘。
負責駕駛的克里斯蒂安松,剛剛才在舊遊行場那裡把車子調頭,此時正沿著卡爾貝里濱湖大道西行。
“停一下。”卡凡特說。
“幹嗎?”
“我要瞧瞧那艘船。”
過了一會兒,克里斯蒂安松打了一個呵欠說:
“瞧夠了沒有?”
“夠了。”他們慢慢駛離。
“公園殺手已經抓到了。”克里斯蒂安松說,“他們在動物園島圍捕了他。”
“我聽說了。”卡凡特說。
“幸好我們的孩子都在斯科訥省。”
“是啊。很有趣,你知道……”
他停下來。克里斯蒂安松沒說什麼。
“很有趣,”卡凡特繼續說,“跟席芙結婚之前,我老是在追姑娘,一個接一個地停不了手,就是他們所謂的血氣方剛嘛。事實上,我是他媽的好色之徒。”
“是啊,我還記得。”克里斯蒂安松說著打了個呵欠。
“可是現在——怎麼說呢,現在我覺得自己像一匹被放出去吃草的老馬。一爬上床就睡得像死人一樣,而早上醒來滿腦子想的只是玉米片和牛奶。”他做了一個短短的似有涵意的停頓,然後補上一句:“一定是老了。”
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才剛滿三十歲。
“是啊。”克里斯蒂安松說。
他開過卡爾貝里大橋,此地距離市界才二十碼。要不是聽說公園殺手已經在動物園島被圍捕了,他本來有可能右轉上艾可蘭德街,去瞧瞧新公寓建起來之後的樹林變成什麼樣子了。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理由去那裡了,況且,若能避免的話,他寧可不要在同一天裡看見國立警察學院兩次。因此他繼續往西行,沿著水邊的彎曲道路開下去。
他們開過托陸登街,這時卡凡特厭惡地看著在咖啡館外和停車場附近閒晃的青少年。
“我們應該停一下,去瞧一瞧那些傢伙在搞他媽的什麼把戲。”
“讓交通警察去頭痛吧。”克里斯蒂安松說,“我們十五分鐘內必須回局里報到。”
他們坐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兒。
“幸好他們已經抓到那個性變態。”克里斯蒂安松說。
“這話我已經聽了二十遍了,你能不能換個新鮮話題?”
“抓到那個傢伙不容易啊。”
“席芙今天早上脾氣大得很。”卡凡特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她以為她左邊乳房有個腫塊?就是她以為是癌的那個?”
“是的,你說過了。”
“哦。唉,總之啊,我想她既然為了那個腫塊嘮嘮叨叨那麼久了,乾脆我自己好好幫她摸摸看。鬧鐘響的時候,她還睡得像條死魚一樣,當然我都比她早起。所以我就……”
“是的,你已經跟我說過了。”
他們已經開到卡爾貝里濱湖大道的盡頭,克里斯蒂安松沒有轉上河岸村城大道——那是回警察局最短的一條路一反而接著前行,沿著胡瓦斯塔路繼續前進,那是一條現在已經很少人使用的道路。
事後很多人問他,為什麼會選擇開上那條特別的路,但他答不出個所以然。他就是這樣開過去,如此而已。總之,當時卡凡特也沒有特別的反應。他已經當巡警太久了,懶得問一些沒有用的問題。他只是自顧自地沉思道:
“想不通,我實在想不通她是哪條筋不對勁,我是說席芙。”
他們駛過胡瓦斯塔城堡。
那個東西叫城堡?真是不夠格,這大概是第五百次克里斯蒂安鬆心裡頭這麼想。在斯科訥省老家的那些才是真正的城堡。
裡面還住了伯爵、男爵之類的人物呢。他大聲地說:
“你能不能藉我二十塊錢?”
卡凡特點點頭。克里斯蒂安松老是缺錢用。
他們緩緩往前開,右邊是一片新的住宅區,建了許多公寓高樓,左邊是介於道路和烏桑達湖之間一片狹窄但樹叢密集的土地。
“停一下。”卡凡特說。
“幹嗎?”
“大自然的呼喚。”
“我們都快到了。”
“憋不住了。”
克里斯蒂安松往左轉,把車子緩緩滑進一片空曠的草地,然後熄火。卡凡特下了車,繞到車子後面,走到一片矮樹叢那裡,把兩腿大大咧咧地張開,一邊拉下褲子拉鍊一邊吹口哨。他往樹叢裡張望,然後轉過頭,看見一個男子站在僅僅五或六碼遠的地方,顯然在幹的事和他一樣。
“抱歉。”卡凡特說道,有禮貌地把頭轉開。
他把衣褲整理好,往車子的方向走回去。克里斯蒂安松已經打開車門,坐在那裡往外看。就在離車子還有兩碼遠的時候,卡凡特突然停住腳步說:“可是那個男的看起來像……而且後面還坐著……”
與此同時,克里斯蒂安松也正好開口:
“我說,那邊那個傢伙……”
卡凡特一轉身,往樹叢旁那個男子走去。
克里斯蒂安松也起身踏出車外。
那個男子穿著一件灰褐色楞條花布的夾克、邋遢的白襯衫、皺巴巴的棕色長褲和黑色皮鞋。他中等身高,有一隻大鼻子,稀薄的頭髮往後梳,當時尚未動手整理衣褲。
當卡凡特走到離他只有兩碼遠時,男子把右手臂舉起來遮著臉說:
“不要打我!”
卡凡特愣了一下。
“什麼?”他說。
那天早上,他老婆才罵他是個笨手笨腳的老粗,說無論誰都可以一眼看出來。可是不管怎麼說,現在這人的反應也太過火了。他強忍住脾氣說:
“你在這里幹什麼?”
“沒幹啥。”男子說。
他露出一個羞赧怪異的微笑。卡凡特看看他的穿著。
“你有沒有身份證明?”
“有,我的退休證在口袋裡。”
克里斯蒂安松走到他們旁邊來。男子看著他說:
“不要打我。”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英厄蒙德·弗蘭森?”克里斯蒂安松問。
“是的。”男子回答。
“我想你最好跟我們走。”卡凡特說著,朝他的手臂抓去。
男子心甘情願地任人把他拉到車子那兒。
“進後座。”克里斯蒂安松說。
“把褲子拉鍊拉上。”卡凡特命令。
男子遲疑了一下,然後他微笑著服從。卡凡特也進了後座,坐在那人旁邊。
“讓我們瞧瞧你的退休證。”卡凡特說。
男子把手伸進長褲後袋,抽出他的退休證。
卡凡特看了一眼,然後把它傳給克里斯蒂安松。
“好像完全正確。”克里斯蒂安松說。
卡凡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瞪著男子說:
“沒錯,就是他。”
克里斯蒂安松繞到車子另一邊,打開車門,開始搜查男子的夾克口袋。
此時距離一拉近,他才看出男子的雙頰凹陷,下巴長滿了灰色的胡茬儿,一定有好幾天沒刮鬍子了。
“這兒。”克里斯蒂安松說,從夾克的內袋拉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件小女孩兒的淺藍色內褲。
“嗯,這下逃不了!,對不對?”卡凡特說,“你殺了三個小女孩兒,是不是,嗯?”
“是。”男子說。
他微微笑,搖搖頭。
“我必須殺她們。”他說。
克里斯蒂安松仍然站在車子外面。
“你怎麼騙她們跟你走?”他問。
“哦,我對小孩子很有辦法,小孩子都很喜歡我。我拿東西給她們看,花啊什麼的。”
克里斯蒂安松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
“你昨天晚上睡在哪裡?”
“北邊的墳場。”男子說。
“你一直都在那裡過夜嗎?”卡凡特問。
“不是,也在其他墳場過夜。我不太記得了。”
“白天的時候,”克里斯蒂安松說,“白天的時候你都去哪裡?”
“哦,不同的地方。常常去教堂,那裡很美,很安靜,很安詳,我可以坐在那裡好幾個小時……”
“可是你他媽的就是不回家,是不是,嗯?”卡凡特說。
“我回去過一次。我鞋子上粘了東西,而且……”
“而且什麼?”
“我必須把它們換掉,改穿舊運動鞋。然後,當然啦,我買了新鞋子。非常貴,實在貴得離譜,不瞞你們說。”
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瞪著他。
“然後我還拿了我的夾克。”
“是這樣嗎?”克里斯蒂安松說。
“晚上睡在外面,真還挺冷的。”男子像在閒話家常一樣。
他們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穿著藍色罩衫和木底鞋的年輕女人跑過來。她一看見巡邏車,猛然停住腳步。
“哦,”她喘著氣說,“我想你們大概沒有……我的小女兒……我找不到她……我才轉過身沒幾分鐘,她就不見了。你們沒有看見她吧,是嗎?她穿著一件紅色衣服……”
卡凡特搖下窗戶正想講什麼。然後他念頭一轉,有禮貌地改口說:
“是的,女士,她正坐在那邊的樹叢後面玩洋娃娃。她沒事,我幾分鐘前才看見她。”
克里斯蒂安松本能地把那件淺藍色內褲藏在身後,試圖對女人露出微笑,結果卻十分難看。
“不要擔心。”他軟弱無力地說。
女人跑到樹叢那兒,沒過多久,他們就听見一個小女孩兒清脆的聲音說:
“嗨,媽咪!”
英厄蒙德·弗蘭森的面目整個垮下來,他的眼神變得呆滯,愣愣地直視前方。
卡凡特緊緊扭住他的胳膊說:
“我們走吧,克勒。”
克里斯蒂安松用力關上車門,爬進駕駛座發動引擎。他一邊把車倒向道路一邊說:
“我很好奇……”
“好奇什麼?”卡凡特問。
“他們在動物園島抓到的那個人是誰?”
“媽的,說的也是,我也好奇……”卡凡特說。
“請不要抓得那麼緊,”那個名叫英厄蒙德·弗蘭森的男子說,“你把我弄痛了。”
“閉嘴。”卡凡特說。
馬丁·貝克仍然站在動物園島的畢斯克薩登街,距離胡瓦斯塔路大約五里遠。他幾乎一動不動地站著,一手握著下巴看著科爾貝里,後者一臉通紅全身汗濕。一個戴白鋼盔、背上背著移動對講機的摩托車警察才剛剛跟他們行禮後疾駛而去。
兩分鐘前,梅蘭德和勒恩才送那個自稱姓費里斯塔特的男子回他波德路的家,給他一個機會提出身份證明。但這也只不過是個形式而已。馬丁·貝克和科爾貝里一點兒都不懷疑他們抓錯了人。
周圍只剩下一輛巡邏車。科爾貝里站在駕駛座旁敞開的車門邊,馬丁·貝克站在離他數碼遠的地方。
“有消息了,”巡邏車裡的人員說,“無線電有消息傳來。”
“什麼?”科爾貝里沒好氣地問。
警員仔細聆聽。
“索爾納區的一輛無線電巡邏車。”
“怎麼樣?”
“他們抓到他了。”
“弗蘭森?”
“是的,他在他們的車子裡。”
馬丁·貝克走過來。科爾貝里彎下身以便聽得更清楚。
“他們說什麼?”馬丁·貝克問。
“毫無疑問了,”巡邏車裡的人員說,“已經證明了身份,他甚至都招認了。而且他口袋裡還有一條小女孩兒的淺藍色內褲。在作案現場當場被逮捕。”
“什麼!”科爾貝里驚呼,“當場被逮捕?他已經……”
“沒有,他們及時趕到,女孩子平安無事。”
馬丁·貝克把前額貼在車頂邊緣。鐵皮酷熱,滿是塵埃。
“老天,倫納特,”他說,“終於結束了。”
“是的,”科爾貝里回答,“就這一次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