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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通往大海的路

不安的童話 恩田陆 18359 2018-03-16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驅使著我。 無論如何得證實這一切。 趕快!趕快!我得趕快抵達! 上一回秒開車前往時,氣候涼爽、晴空萬里,今天卻是個灰沉沉的陰天,悶熱的空氣似乎都要粘在肌膚上了。 已經過了觀光旺季,電車車廂內空蕩蕩的。 我一個人獨占四人座的位子,不時擦拭緩緩滲出的汗水。 窗外的綠色越來越濃密。 好幾年不曾在平日白天搭乘支線電車,而且還是臨時起意。像這般空手就前往遙遠的地方,往後還能有多少次機會呢? 這時候,我忽然感覺到一種解脫感。 無意間看著自己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在人生中,雙手空閒的時間少之又少。我們總是雙手提了許多行囊,前往遙遠的目的地。 我的行囊。 看著窗外,現在我確定了一件事。

但是有個疑點依舊懸在我內心深處。 我好像忘了什麼,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它似乎關係著這一連串故事。 車廂內寂靜無聲。 只聽見電車行進時發出的搖晃聲以及風吹過的呼呼聲。 天色逐漸陰暗,就快下雨了。厚重且灰暗的雲層低垂,籠罩了天空。 彷彿看電視過久似的,我的腦袋某處麻痺了,強烈的睡意襲來。啊,電車真是方便極了,我只要坐在這裡睡覺,它便能把我送到目的地呢。 每當看見大海的剎那,我總會有股奇妙的感覺。 在大海現身之前,必定能感覺到預兆,一種即將豁然開朗的預感。 看著窗外灰色大海的碎片。 大海閃耀著鈍重的銀色光芒迎接我。即使相隔很遠都能看見波濤表層的泡沫,透露出秋天的氣息。 電車突然減速,靠站停車。

噗咻,電車發出洩氣般的聲響開門。 一個外表老實的中年男子上車了。 滿臉通紅,手上拿著杯裝的日本酒,他嘟囔了聲,坐進我隔壁的四人座。大白天就開始喝酒啊? 男子轉眼間喝完,將空瓶子放在座位底下,雙手抱胸打起盹來。 看著他,我也困了。 想想最近,自從與高槻倫子扯上關係之後,我已經連續好一陣子都睡不好了。今天這趟臨時起意的旅行並非我以往的行事作風,這趟旅行並不會帶來任何改變,我只是想再度站在倫子遇害的現場,試試自己能看見什麼。這一連串的事件面臨一個未完成的結局,這樣就夠了,結束了——我只想藉此行動告訴自己。 我不知不覺睡著了。 電車大幅度搖晃後停車,我突然驚醒。 聽到沙啞的廣播聲,我急忙站起來。目的地已經到了。

鄰座的男子已起身下車,空蕩蕩的座位上充滿酒臭味。 我也跟著下到車站月台。 就在這時候,各種畫面同時浮現在腦中。 澪畫廊的內部、急診醫院的走廊、警局的接待室。 激怒的伊東澪子、跑過我們眼前的護士、表情困惑的刑警。 我佇立在月台上無法動彈。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電車在我背後啟動,喀咚喀咚地駛遠了。溫熱的風蘊含了雨水的味道,吹撫過無人的月台。 我呆愣許久才搖搖晃晃舉步。 剪票口的站員發現還有乘客沒走出來,疑惑地盯著我看。 遠方傳來細微的雷聲。 出了車站我走向海邊,走在沒有鋪柏油的道路上,小石塊在腳底沙沙作響。迎面而來一陣風,襯衫下的汗水因此變得冰冷,我不禁打戰。

走上坡道,我看見手塚正明的店坐落在坡道的頂端。背後的天空卻和上回完全不同,陰沉且昏暗的旋渦露出不愉快的神情,猶如高槻倫子的作品,想必她也是在這樣的天色下畫出那幅海景畫的。 案發的前一晚是颱風天。 沒錯,就是颱風天,因此無人發現。步下電車時,我領悟到該如何將那幾件事一一串聯起來。 一切都通了,所以才會有那幅畫。 興奮之情逐漸退去,我只能默默爬上坡道。或許是壞天氣的緣故,周遭空無一人,彷彿這世上只剩我一個。 突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故事。 一群孩子們在聽了一張集合數位著名指揮家的交響樂唱片後,竟然紛紛呈現異常反應。有些突然亢奮起來,有些號啕大哭,還有孩子昏厥過去或是動手打人。 家長們擔心不已,後來發現孩子們只對唱片中的某一首曲子有反應,便前去拜訪這首曲子的指揮家。

指揮家透露了一個奇妙的秘密。 這首曲子是以死者國度的湖泊中的天鵝為題的,但是指揮家不論如何揣摩,都無法想像死者國度的意境。他懊惱著,竟然吞下了毒藥。 他在生死間徘徊了一段日子。 就在這個時候,他在黑暗中看見雜草叢生的山丘。 巨大的山丘聳立在渺茫且昏暗的空間中。 山丘上有一棟房子。 他在不知不覺中緩緩接近房子。他非得拜訪那棟房子不可。 總算抵達房子前,他卻在敲門的瞬間甦醒了。 重獲生命後,他一邊幻想那座山丘,一邊指揮曲子,完成了那張唱片。 那是每個人在出生前必須通過的山丘。 這首曲子刺激了孩子們出生前的記憶。 故事就此結束。如今我緩緩爬上坡道,這座山丘與手塚正明的店宛如位於生死界線處。

漫長的坡道讓我以為永遠到不了。雖然這樣想,我也總算接近店面入口了。 店的全貌出現在眼前時,我更認為自己想的沒錯。 我偷偷瞧了瞧店內。 天氣不佳,店內沒半個客人。 走進店裡,手塚正明立刻發現我。 “啊啊,你是上次那位……” 他露出狐疑的表情,我向他說明來意。 “你好。不好意思,突然前來拜訪。我今天突然好想看看那幅畫,所以……” 正明立刻撇開頭。 “自從那天之後我一直很忙,還沒裱框呢。據說今天有低氣壓氣團經過,我原本打算打烊了。” 他明顯露出不悅的神情,用全身表現出拒絕我的意圖。 我靜靜凝視他。 “你並不打算買畫框,也不打算掛上那幅畫吧?” 正明驚訝地看著我。

窗外海面的水平線逐漸模糊,成了混濁的灰色畫面左右搖晃。 一股強勁的風吹過店面上方,傳來嘎——嘎——的聲響。 “……你,到底是誰?” 正明臉色蒼白,低聲說著。 “我是高槻倫子的朋友。” 其實我自己也不懂,我,到底是倫子?還是我? 正明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 “你就當做我在自言自語吧,這只是我的突發奇想,我看著那幅畫和她的素描簿,突然發現了一件事。我不打算揭發誰,也不打算責怪任何人,我只是在這裡自言自語罷了,你懂嗎?” 正明微微點頭。 我在店裡緩緩走動。 窗外是一大片灰色畫面,我彷佛可以看見越過海上的風。 “我有兩個朋友,各自擁有家庭卻愛上了彼此。他們雙方都有家庭,該如何联絡對方呢?女方在先生的公司工作,雙方家庭也互有往來,只要任何一方稍做聯絡,便會立刻東窗事發。於是兩人把一家經常造訪的店當做聯絡處,兩人分別打電話到店裡,通過老闆約好時間,由店老闆協助掩護。店裡的客人不多,老闆總能接起他們的電話。由於兩人都在工作,所以白天選擇咖啡店,晚上則前往營業到深夜的酒吧。那家店老闆守口如瓶,並不干涉他們……”

就算我不回頭,都能察覺正明的臉色變了。 “這樣說或許有點不太禮貌,不過這家店不也很適合嗎?適合讓已婚的高槻倫子和矢作英之進通過這裡互相聯絡。他們大老遠從東京跑來,把這里當做聯絡處,誰會察覺到呢?只要是兩人見面的日子,倫子便在素描簿上做記號。我起初以為那是打叉,不過,那應該是羅馬數字的Ⅹ吧——數字的10,TEN,這是這家店的店名吧。” 從我嘴裡滔滔不絕流瀉出話語,彷彿不是我在說話。 “原來倫子口中的青鳥就是這家店。” 窗外景色垂下了暗幕。 “第一次來到這家店時,我也看見了同樣的青鳥,我和倫子看見同樣的東西。因為周遭樹叢與地形的關係,這家店的屋頂看似一隻展翅的海鷗,剛才我再度確認了這件事。藍色屋頂的藍色海鷗,這就是她的青鳥。不過,畫中的青鳥死在鳥籠中,因為這家店拒絕再當聯絡處。”

正明走進吧台,無力地坐下。 “她送畫給你,表示她非常怨恨你拒絕替她牽線。可見她多麼愛英之進,否則不可能送畫給你,從她送畫給你這點就能了解她對英之進的深情。” 正明依舊保持他磐石般的面容,面無表情,直直凝視著前方。 “……所以你想說什麼?這點理由就想責怪我嗎?” 他丟出這句話。我微微笑著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只是自言自語,並不打算揭發任何人。我只是想了解真相。” 我坐在窗邊吧台的位子,空無一人的店內只有我們兩人,隔著一片玻璃的彼端吹起不祥的疾風。 “……一開始,這只是一場玩笑,只是鬧著玩罷了。把這里當做我們的秘密基地吧,特地從東京打電話到這里聯絡對方,不是很浪漫嗎?他們這樣說著。而我,我竟然能夠參與這兩位當紅名流的隱私,對此我有種快感,盡責地扮演好牽線的角色。偶爾英之進會帶著朋友們半夜前來,只點上燭光舉辦深夜派對,倫子待在別墅時也經常半夜偷溜過來參加。

“在我眼裡,他們兩人相當帥氣美麗,耀眼奪目。多麼登對的兩人,這是命運的安排吧。當時我陶醉在聯繫兩人的角色中,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得意。不過,倫子是認真的。我想英之進的確也曾認真愛過她,然而倫子越陷越深,英之進發現情況不妙,便漸漸疏於聯絡。英之進的感情逐漸冷淡,倫子反而越來越執著。” 正明以平淡的語氣述說著。 “牽線的角色越來越難當了。英之進的心越離越遠,倫子變得疑神疑鬼,歇斯底里。最後她竟然怪罪到我身上,說我故意不替她牽線。她懷疑我忌妒英之進,有事沒事找我出氣。” 這話八成是事實吧。 我想,正明不能否認他曾經仰慕拿著黃色玫瑰在海邊散步的倫子。 “倫子來到這裡的最後一個夏天,我告訴她不能像以前那樣幫他們牽線了。她原本以為來這里和英之進相處一段時間後,就能夠重修舊好,因此聽到我的話便大發雷霆。我試圖安撫她,但一點用都沒有,她從此完全不理我,我再也沒見過她。我只能確定她當時相當焦慮,把孩子當成出氣筒,我非常心疼秒,沒想到後來竟然發生那種事……” “你說你不知道有沒有人拜訪倫子,這也是騙人的吧?” 正明的表情第一次出現異樣。 “其實事發前一天,英之進曾找倫子談過,打算完全斷絕這段感情。他先來向我詢問倫子的近況,接著便前往倫子家。我擔心他們兩人,於是偷偷跑去觀察動靜。就在颱風來襲前,我看見英之進驅車離去,倫子麵目猙獰地對著車子大肆詛咒英之進。” 所以,那時候倫子尚未遇害。 難道兇手不是英之進? 怪了。或許他在離開後,再度偷偷跑回來行凶。暴風雨中沒人聽得見汽車聲,周遭住戶也多半躲在家中,或許只是恰好無人發現他。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倫子。之後,就是我上次跟你們說的那樣了。” “你認為是誰殺了倫子?” 這是我最後一個問題。 正明搖搖頭,面容恢復了原本的粗獷神情。 “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想。這應該是臨時起意的吧。” 他撇開頭,似乎再也不願多說什麼。 我簡單向他道謝後離開。 腦中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情緒。 我只是緩緩走在路上。 遠方的雷鳴透過地面傳來轟隆悶響。 雷聲比剛才更接近了。不應該走在空曠的地方,儘早離開吧。 加快腳步走進樹林中的小徑,我看見樹叢後那棟木造的小學校舍。 我忽然想看看倫子的別墅,或許能想起什麼。 風越來越大。 小學內寂靜無聲,已經放學了嗎?還是因為天氣不佳,學生提早返家了? 也許這裡真的沒有任何人,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懷著無法言明的奇異心情,孤零零走在路上。 別墅就在斜坡上的寂寥樹林中。 沒有誇張的裝飾,猶如隱藏起來的秘密之家。 我靜下心凝視房子,但什麼也想不起來。 難道我已經忘了? 我決定在房子的周圍走一圈。 房子結構紮實,由粗大的黑色木材組合而成。牆壁仿造西班牙風,刻意塗上厚厚一層白色灰漿。 走到房子後方,我發現一棟增建的嶄新建築。 像個四方形箱子,好奇怪,這棟建築物是乾嗎用的? 走近建築物時,我發現一隻女用涼鞋掉在草叢間,那是年輕女孩喜歡的款式,而且還相當新。 我走到門前,隨手轉了一下門把。門竟然開了。 打開這扇厚重的門,裡面好暗。 我呆立在門口,讓眼睛習慣黑暗,忽然發現人口附近躺著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 是什麼?這個物體微微抖動著,發出呻吟聲。我不禁往後退。 是人倒在地上,是年輕女孩…… “十詩子!” 我猛然大喊,這時我感到背後有人出現。 回頭的那一剎那,眼前出現火花。 “萬由子姐,萬由子姐!” 好像有人在遠處大喊我的名字。 我沉睡在夢中,遙遠的上方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線,聲音就來自那道光。難得能好好睡一覺,別吵醒我呀。 “萬由子姐!” 原本因強大重力而下沉的身體,這時候總算開始緩緩上浮。 冰涼的觸感讓我恢復了意識。同時,劇烈的疼痛貫穿全身。 為什麼這麼痛呢?頭好痛,痛得不得了。我撞到什麼了? 被毆打。 對了!我被人毆打了。我去了手塚正明的店,接著到高槻倫子的別墅,然後發現女孩子的涼鞋…… 我睜開眼睛,但眼皮好重。 周遭昏暗,霉味令人反胃。 這是哪裡? 我想起身,才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 雙手被捆綁在背後的鐵管上。 我對自己的狀態感到錯愕,試圖掌握自己目前的處境。雖然頭痛得要命,我還是想盡辦法看清四周。 眼睛總算習慣了黑暗,我發現十詩子就在我旁邊。她的狀態也和我一樣。 “這是哪裡?” 口中有股苦澀的味道,我皺起眉頭仰望包圍我們的方形水泥牆。我們似乎處在某個場所的底部。 “這是潛水用的泳池。秒有段時間迷上潛水,幾年前蓋了這座泳池。” 十詩子以虛弱的聲音回答。她待在這裡的時間比我久,面容顯得憔悴不堪。雖然看不清楚,但她似乎哭腫了臉。 “你在這裡多久了?” “從中午開始。昨天我和秒來到別墅,一早醒來秒卻不見了,我緊張地到處找他,結果在樹林裡被人打昏了。” “秒呢?” “不知道。” 十詩子開始啜泣。 “沒救了,這一切都已經沒救了!” “不准哭!哭只會消耗體力!” 我狠下心斥責她,其實我比她更想哭。 隨著時間流逝,我漸漸了解自己的處境。 怎麼會……我怎麼會這麼笨!我竟然自投羅網! 真想放聲吶喊。 我竟然單獨來到這個地方!為何不找人一起來呢! 我沒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去處,擅自單獨行動。我應該要留張紙條在辦公室啊!自己一個人激動地跑出來,傻乎乎地來到這裡。不僅如此,我還沒向任何人說明自己的發現,誰會了解我來這裡的目的呢? 我不假思索,獨自來到如此人煙稀少的地方,這不等於送命嗎?笨啊,真是笨死了! 就算我冀望姐姐找到我,那也得等到明天早上,等她確定我沒回家後才會開始找我。但從她發現我失踪,一直到找出我的下落,之間到底要花多少時間?從車站或是手塚正明的店抵達這裡,又要花多少時間?站員會記得我的長相嗎?這張平凡的臉孔、穿著襯衫配裙子隨處可見的女生,站員會發現我就是那個站在月台發呆的女生嗎? ——萬一兇手是手塚正明呢? 這個想法猛然閃過我的腦海。 他暗戀倫子,然而倫子卻頻頻羞辱他。他因此惱羞成怒、氣憤難消,對倫子…… 如果這個推測沒錯,那麼他勢必謊稱我沒去過他店裡。當時店裡沒有客人,途中也沒人看見我,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我到過那家店。 沒有人會在這個季節接近這棟別墅。就算在這里大喊,外頭也沒人可聽見。更糟的是,外頭似乎開始下雨了,雷聲響徹在厚實水泥牆彼端。天氣如此惡劣,更加不可能有人會經過附近了。 我思考的結果只是更加證明我們的窘境。無處可逃的絕望幾乎令人失神,我只有全神貫注趕走心中的絕望。 由於瞬間失神,我差點沒注意到有人進來了。 “誰!” 我自以為犀利精悍地叫著,其實我的聲音是虛弱的。 雖然從這裡看不見,但泳池上方確實有人。 十詩子驚恐地縮起身子。 我奮力伸出頭。當然,我什麼都看不到。 嘰,嘰,我聽見轉動某樣東西的聲音。 安靜片刻後,刷! 巨大的聲響在天花板迴盪。冷冽的水花掠過我的臉龐,冰涼的觸感滑過背部。 有人打開水龍頭,往泳池裡註水。 他明知我們被綁住,困在泳池底。 我無法出聲。眼前確確實實一片漆黑。 不一會兒的工夫,水位立刻上升。十詩子全身僵硬。 栓子呢?栓子在哪裡?只要拔起排水口的栓子… 我睜大眼睛在泳池底尋找,但是它卻在我們如何掙扎都到不了的地方。在我們的斜對角,我看見一個金屬栓子牢牢塞住排水口。就算我伸長了腿,它依舊是遙不可及。 劇烈的水聲加深我們的恐懼。 我到底能撐多久?十分鐘?二十分鐘? 怎麼會?怎麼可能?我得死在這裡嗎?就在無人發現的情況下,我得和十詩子溺死在這個地方? 恐懼感在體內瞬間擴散。理性與保持自我平衡的意志力剎時沸騰,從我身上蒸發出去。 我可不要溺死!聽說溺死是最痛苦的,反正要死,最好能夠不知不覺地在瞬間死去。有人在我腦中如此大聲嚷嚷著。那不是很慘嗎?溺死,那是非常痛苦的! 我奮力抖動全身,試圖解開被捆綁的雙手。拜託!解開吧!只要有一人脫困就好,拜託啊!我不冀望別的!我不需要珠寶也不需要轎車,我只有這個祈求!雙手被好幾層膠帶捆綁著,絲毫沒有鬆綁的跡象。我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使盡全力拉出手。但越是用力膠帶便纏得更緊,我的動作只是讓指尖失去血色,卻完全無法移動身體。 頭好痛!手好痛!全身到處都痛,好痛! 雙腿漸漸失去溫度。 水位上升,已經滲透到裙子裡。 我和十詩子並排,被捆綁在泳池的鐵製梯子兩側,因此不可能互相咬斷對方的膠帶。我們幾近發狂地抖動身子,卻只能增加彼此的恐懼,兩人完全陷入驚恐狀態。 我不要!我不要死在這裡啊! 我用盡所有力氣哭喊,聲音沙啞。若不持續吶喊,我就要崩潰了。 我沒做任何虧心事。只是,我只是去看看畫罷了。我只是去看那幅畫。只是收到邀請函,出去逛逛罷了。倫子死在海邊,她倒臥在浪潮邊,所以你將面臨同樣的遭遇,你也會溺死,就像倫子那樣。我不信!我不信!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我怎麼可能會死!我大喊,幻想下一個片刻便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聽見姐姐對我說早安…… 倫子想殺我嗎? 開什麼玩笑!我只不過看了你的畫,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你跟我有什麼仇? 她不相信美好結局,所以要轉世投胎重來一次。下次絕不會重蹈覆轍,下次一定沒問題。我還有下一次來生,萬由子算是失敗囉,所以還得再來一次。萬一下次又重蹈覆轍呢?不,下次不會有問題的。來吧,趕快轉世投胎,展開新的人生吧!快去迎接下一次人生,展開下一次的美好人生! 我在黑暗的室內,轟隆作響的水聲中拼命吶喊。 水位已經過腰。 身體好沉重,全身無力。十詩子已經不動了,我將孤零零地死去。苦苦掙扎到最後一刻,承受漫長的折磨後,我將孤單地結束生命。我由衷憐憫自己,絕望讓我失去了意識。 我徘徊在山丘上。 忽然發現自己手上拿著指揮棒。 奇怪,我的音樂成績也只有三分啊。 我猛然發覺自己搞錯了。開什麼玩笑!我可是世界知名的指揮家呢,現在我得開始指揮那首名曲。 這裡是哪裡? 為什麼這麼暗?我分不清上下左右。 我繼續往前走,但是上方似乎有東西拉住我的頭。 在前方的草叢中,我看見一張大餐桌。有人坐在桌前,手不停地繞圈轉著。 啊,姐姐!姐姐在做意大利面。每當轉動銀色機器的把手,機器便吐出一條條綠色意大利面。我知道了,這是菠菜意大利面對吧? 姐姐身旁坐著兩個小女孩。啊啊!那是小時候的姐姐和我。姐姐很厲害哦,你已經做出好吃的意大利面了。那麼,我要去指揮了,不能留在這裡偷懶。 我不停往前走。身體彷彿變成了橡皮球,每走一步便彈到半空中,蹦蹦跳跳著前進,難以保持平衡。 我看見一棟小房子在山丘上。 啊啊,就是那裡,去那裡就對了。我蹦蹦跳跳靠近房子。窗戶透出燈光,我偷偷窺探。 咦?高槻倫子、秒,還有十詩子,三人其樂融融,正在聊天呢。 什麼!他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要好?他們都不理我了嗎? 我不甘心,想進入屋內,但是大門卻一動也不動。我試圖敲破玻璃,但是玻璃十分厚實,敲不出半點裂痕。屋內的三人發現我,露出羞怯的表情。不好意思,我們和好了,秒搔搔頭。是啊,我們和好了,高槻倫子滿面笑容。她那燦爛的笑容擊潰了我,那是多麼美麗的笑容啊!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還活著。 身體又冷又重。水已經淹到了頸部,我的嘴邊漂著十詩子的頭髮。她雙眼緊閉,昏厥過去而沒有任何動作,猶如蒙克的畫。 “十詩子!十詩子!” 我不成聲地呼喊著,她卻沒有任何反應。 我緊閉雙眼。啊啊!不該醒來的!強烈的懊悔念頭使我口中充滿苦澀。我仰望昏暗的天花板,水漸漸湧上下顎。痛苦現在才要開始,水的重量即將壓垮我的一切。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憤怒、悔恨與絕望,我眼前只見一片血紅。 尖叫聲從我嘴中發出,猶如野獸臨死前最後一次咆哮。 我不想死! ——咚咚咚!有人激烈敲打著門。 我猛然抬起頭。抬頭的同時撞到了梯子,感到一陣劇烈疼痛,腦袋也因此清醒了。 這不是夢,這聲音不是水聲也不是雷雨聲。 有人試圖打開大門。 我聽見試著不同鑰匙開門的咔嚓咔嚓聲,原來等待開門的時間是如此漫長。 拜託!趕快!趕快進來啊! 水上漲的速度不曾減緩,就快淹沒我了。 咔嚓!大門開啟,狂風暴雨的聲響傳人屋內。 “萬由子!” 這聲叫喊大過一切風雨聲,我要哭出來了。 “教授!” 我大聲哭喊,水也跟著湧入嘴裡。 水面上映照出教授大大的頭。 “關掉!趕快把水關掉!” 我一邊吐出水一邊吶喊,不曉得他聽見了沒有,只看見站在教授身旁的秒急忙奔跑,水聲總算停了。 雖然外頭暴風雨的聲音依舊不停歇,這一刻對我而言卻是格外寧靜。 我和十詩子全身無力,他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將我們從泳池拉出。 我的身體早已凍僵,全身不停顫抖。 十詩子被救起之後依然神誌不清。奮力拍打她的臉頰之後,她眼睛總算恢復了一點神采。 “教授,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終於能夠出聲了,我顫抖著問教授。皮膚的知覺也甦醒了,但還是凍得受不了。 秒的模樣令我嚇一跳,他的頭上竟然包了繃帶。 “你的頭怎麼了?” 秒遲疑了一會兒說:“今天早上,有個中年男子打電話找我到海邊,之後我被人從懸崖推下海。後來也是教授找到了我。” 我不禁看著教授。 有人想殺了大家。 教授不發一語,露出至今我從未見過的奇妙表情。 我等待教授開口,但是教授的神情不變。 之後教授拍了秒的肩膀,突然開口說:“秒,打開別墅的暖氣,讓她們兩個泡個熱水澡。我請來的客人就快到了,我們得準備迎接客人。” 雨勢越來越強。 窗外水花四濺,雨已不再是水滴,而是一整片強力打下。 泡完澡後,我烘乾衣物,披上浴袍喝著熱咖啡,如釋重負的舒適讓我昏昏欲睡。一個小時前,我還浸在冰冷的水中差點溺死,兩種處境猶如天堂與地獄。 十詩子的臉上總算恢復些許表情,但依舊悶不吭聲。她只是躺在沙發上,呆滯地盯著咖啡杯。 秒和十詩子保持一段距離坐在同一個沙發上。秒也保持沉默,我猜想可能是因為傷口疼痛吧。 高槻家的別墅雖然老舊,但屋內乾乾淨淨讓人感到舒服。這裡的裝飾品大概是倫子挑選的,簡單素雅的擺設點綴在適當的地方,顯得恰到好處,好比早年日本人嚮往的外國洋房。照明也經過精心配置,燈光間接照射在低矮的地方,使屋內呈現自然悠閒的氛圍。如果沒發生那些事,如今我也不會在此享受清閒,這種感覺真是奇妙。 真希望能放空腦袋就此沉睡。 長時間處於極度驚恐狀態中,現在突然鬆懈下來,目前我一心只想睡覺。 教授從剛才就一直在玄關徘徊。 他之前說“有客人要來”,我沒把它當一回事,不過他的話似乎是真的。到底是誰那麼無聊,竟在這種時候來拜訪? 玄關的老式門鈴發出巨大的聲響,房內所有人一齊回頭。 大門開啟,風雨轟隆隆地吹進。 訪客正是身穿雨衣的手塚正明。我不禁擺出提防的姿勢。 兇手不是他嗎? 他對教授輕輕點了點頭,脫下雨衣,從背袋中取出罐頭和密封盒。他竟然替我們帶來食物和飲料。 正明瞄了我們一眼,默默走進廚房。教授似乎已經把我們的遭遇告訴他了。 空曠的客廳內無人開口,只聽見外頭的狂風暴雨聲,還有正明炒飯的聲音。 教授到底在想什麼?他所謂的客人就是手塚正明嗎? “哇!看起來很好吃哦!” 教授顯得異常開朗,一一替大家端出盤子。怪了,教授的語氣變得高昂時,表示他心中有所企圖。 正明特地替我們做炒飯,可是大夥都累壞了,我就連咀嚼都覺得吃力。做完料理後,正明坐在客廳角落的木椅上靜靜抽煙。 我們到底在等什麼? 原本大家的神情呆滯,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發現情況不對勁,秒也頻頻偷看教授或正明。 “……教授,我可以睡一下嗎?” 我忍不住打哈欠,急忙問他。秒和十詩子的上下眼皮也快粘在一起了。 “不行,再等一下。再來一個人就開始了。” 教授以明快的聲音說著。 再來一個人? “啊?還有人要來嗎?” “嗯,快到了。萬由子,可不可以再煮一些咖啡?” “好。” 我打起精神站起來。 沉默的時間持續好久。咖啡機發出美味的咕嚕聲,卻沒人續杯。我聽著雨聲,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砰的一聲。 接著刺耳的鈴聲響起,大夥都跳起來了。 教授連忙起身前去開門。 再次聽見狂風呼嘯聲。 這次出現的人物令我詫異。 他的臉在瞬間被門影遮住,看不清楚,但確實是矢作英之進。 他似乎是自行開車前來,全身都淋濕了。但是他依舊散發出壓倒性的威嚴,一走進客廳,房內的空氣頓時覺醒了。 他第一眼瞧了正明,兩人有點尷尬地點頭致意。 “好久不見,泰山。” 英之進對教授露出別有深意的微笑,彷彿有一股冰冷的煙霧由他全身裊裊升起。教授也靜靜地向他點了點頭。 “你把我叫到這種地方來,我想我應該可以聽到有趣的故事吧。” 英之進的聲音雖然柔和,卻蘊含了他刻意壓抑的霸氣。 “是的。應該是您非常感興趣的話題。” 教授不為所動,親切地拉高嗓門。 我急忙為大家倒咖啡。 打瞌睡中的秒和十詩子也揉揉眼睛,挺身端坐。 正明也起身將椅子轉向我們。 “夜深人靜,外頭又正逢暴風雨,天時地利人和,正是適合大家促膝談心的時候。我想該是大家把各自的秘密一吐為快的時候了,否則我們都快崩潰了。” 教授猛然開口,以他那高亢詭異的聲音當起了司儀,這里頓時成了大學教室。 “對了,有句話我要先說一聲。伊東澪子要我傳話給矢作先生,她說她不會再給您添麻煩了。” 教授說話的神情自若。 矢作英之進卻僵住了。 大夥一臉疑惑地互視。 伊東澪子不是失踪了嗎?教授是在哪見到她的? “……你,見到那個女人啦?” 英之進面無表情,緩緩開口問起。教授頷首。 “是的,不過我可是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她。她嚇死了。她說只要矢作先生肯原諒她,她希望能夠再回到畫廊。” 英之進嗤之以鼻。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冷淡的笑容。 “嚇死是應該的,誰叫她要做那種傻事。” “的確。竟敢勒索矢作先生,真是膽大包天啊。” 勒索?伊東澪子勒索矢作英之進? 我猜得沒錯。澪子的確目睹英之進殺害倫子,所以她想藉此敲詐英之進…… “……我知道了,我知道為什麼澪子會是'遛狗的女人'。” 我的嘴違背了我的意志,不由自主地說起話來。大家的視線全集中到我身上。 “教授,你記得嗎?第一次到伊東澪子的畫廊時,她在屋子裡焚著奇怪味道的香,聞起來很可怕吧?加上秒因為太緊張,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香水,讓空氣中的味道變得更噁心,我的鼻子都快歪了,可是她卻完全不在乎。而且,當我把草莓禮盒送給她時,她聞了禮盒後說了什麼你還記得嗎?她說:'哇,這是什麼?點心嗎?' “當時我把禮盒拿在手上都還聞得到草莓味,而她將臉貼近禮盒,卻還察覺不出裡頭裝了什麼。 “她聞不到,她是個失去嗅覺的人。倫子發現了這件事,我在警察局裡看到警犬的海報時才恍然大悟。狗是嗅覺敏銳的動物,牽著狗走路剛好適合你呀,它來當你的鼻子嘛。倫子以之嘲諷澪子身體上的缺陷,所以澪子才會大發雷霆。澪子不希望讓任何人發現,我們拜訪那天她還發表高論,說什麼人為了享受最美好的事物必須時常鍛煉自己的感官之類的。” 我發現了這件事,也連帶察覺到另一個事實。 “假設伊東澪子早就失去嗅覺,那麼我還發現了另一件事。事發當天,手塚先生說澪子曾到過店裡,你說她滿身酒味……” 手塚正明啞然抬起頭。 “我猜她當時應該沒喝酒,她應該也沒發現自己身上的酒味。手塚先生,能否請你回想一下?事發前一晚,你說風雨吹進倫子的畫室,吹倒茶几上的瓶子,瓶子破了。你記得那是什麼瓶子嗎?” 正明猛然驚覺。 他認真思索片刻後,雙目圓睜,張大了嘴似乎想說些什麼。 我想起醫院使用的消毒酒精,以及電車內殘留的酒味。 “……對了,那是白蘭地的瓶子。我特別喜愛烈酒,所以當時覺得這麼昂貴的酒,真是太可惜了。” 正明注視著我,我對他點了點頭。 “當天,澪子應該先拜訪過倫子。我不曉得澪子前去的目的為何,不過以她的個性而言,勢必擅自闖入家中,在畫室里四處走動。或許當時是風移動了瓶子的位置,總之澪子在房裡打破了那瓶白蘭地,因此她身上沾了白蘭地的味道。隨後她到手塚先生的店,假裝自己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接下來就是我一直猜不透的部分,我想她應該在畫室裡發現了什麼……” 教授盤著手,閉上眼睛彷彿正在聆聽學生髮表意見。 “嗯,你的推測到這裡都沒錯。” “那麼她在畫室裡到底發現了什麼?” 無人回應我。 她到底發現了什麼?難道她真的目睹英之進殺害倫子了嗎? “該不會是……” 秒喃喃自語。 “會不會是那張紙條?就是家母的遺書。她一定是在畫室看過那張紙條,所以才會逼問我其中的內容。” 教授、英之進還有正明,全都靜默不開口。 三人臉色變得蒼白。怎麼了?我注視著他們三個人的表情。 沉默片刻之後,教授似乎下定了決心。 “……既然你們已經發現了這麼多,我想我們也瞞不住了。大家已經受盡折磨,現在只有揭開真相,對彼此才有好處。” 教授銳利的眼神中隱藏著怒氣,靜靜地凝視在座每一個人。 原本毫無動靜的英之進微微頷首,將身體埋入沙發之中。 真相? 遠處,可能是海上吧,我聽見從那里傳來的狂風暴雨聲。 “伊東澪子當時確實發現了倫子遺留的那張寫有贈畫名單的紙條。” 教授聲音低沉,娓娓道來。 “她記得那張紙條上的內容。打電話給秒是為了確定內容的正確性,但是她發現秒的回答和她的記憶有些出入,因此發現紙條上的部分內容被人竄改了。” “紙條上的部分內容?你指的是……” “作品標題。” “標題?” 我重複著教授的話。 “……倫子原本打算送給英之進的作品,變成另一幅了。” 沉默籠罩了所有人。 英之進將身體深深埋進沙發,十指緊扣閉目靜坐。 “所以不應該是'陰天'囉?” 秒問起。 “沒錯。澪子確信這個把柄可以用來敲詐英之進。她的財務狀況窘迫,雙親的財產早已被她花光了,本業也稱不上成功。但是她太天真了,搞不清楚自己敲詐的對像是什麼樣的角色,對吧,矢作先生?要搞垮那間畫廊、抹消澪子,這對你來說是易如反掌。而且澪子只是憑藉自己以前的記憶,根本沒有任何證據,結果她反倒被矢作威脅。只要派幾個黑道分子在畫廊附近徘徊,澪子就嚇得驚慌失措,誤以為有人追殺她,因此拔腿逃跑了。這可讓我累慘了,我可是查遍了所有非矢作集團旗下的飯店呢。” 原來教授外出就是為了這件事。 “哼!那個女人消失的隔天,我就知道她住在哪一間飯店的幾號房了。” 英之進不屑地嘀咕。 “竄改那張紙條的人,是你。” 教授轉頭面向手塚正明。 正明的臉色瞬間發白,磐石般的臉上浮出怯弱的神情。 “……那隻是臨時起意。” 正明發出無力的聲音,然後閉上雙眼。 “我一發現倫子,立刻奔去她家打算報警,打算伸手拿起電話時,發現了那張紙條。看了紙條上的內容,我馬上意會出其中的涵義,頓時直覺不妙。當時雨水吹進屋子,紙條上的字跡因此模糊不清,又恰巧那幅'陰天'就擺在一旁,我看見畫板背後倫子的字跡,便突然起了竄改的念頭。” “紙條上原本指名哪一幅畫?” 我忍不住發問。 “你試著回想畫展,那幅畫就在其中。” 教授給了提示。 畫展裡……好多海景畫,作品數量太多,我根本記不得每一幅的標題。我搖搖頭說:“好多類似的作品,我實在記不住每一幅畫的標題。” “展示廊起始處是擺了幾張以童話為題的畫,那些是她的成名作。矢作英之進使她成名,童話成了她的代表性題材,而答案就在其中。你想想看,睡美人、快樂王子,還有白雪公主。遺書上寫的並不是'陰天',而是'白雪公主'。” 我想起來了。 那是一幅很詭異的畫。七個小矮人悲嘆白雪公主的死去,另一端則描繪出凝視著這個景象的皇后。 可是我還是搞不懂這一切。 正明開口了。 “……因為雨水,'姬'這個字幾乎全消失了。倫子寫的字大小不一,字跡潦草,特徵明顯,而且字與字之間的間隔參差不齊,太容易模仿了。在'雪'的下面加上'厶',這樣任誰都會把'白雪'看成'曇'。再在模糊不清的'姬'字上改寫為'り空'就成了'曇り空'……” “為什麼要送'白雪公主'?” 我依舊無法理解。 教授搔了搔頭。 “你知道故事內容嗎?故事大致是這樣開始的:白雪公主出生時,因為過於美麗動人,而招來皇后的妒忌——白雪公主是敘述一個母親因為嫉妒殺害自己孩子的故事。倫子引用這段故事,在畫中隱藏了雙重意義,送給秒的親生父親英之進。” 這一刻,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教授、英之進還有正明卻低頭不語。 秒和十詩子都啞然無言,不知該做何反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秒竟然在毫無提示下,突然被告知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 我忽然想起拜訪英之進辦公室那天的情景。 他那眷戀的神情。注視秒的時候,那充滿感情的眼神。 “秒,你也是技術人員,應該懂吧?”現在回想起來,英之進這句話或許是想表達身為影音器材的音響技師,他將自己的才華遺傳給秒了。 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英之進身上,等待他的回應。 他也充分了解大家的期待,但卻遲遲不肯開口。 終於,他開口了。 “……當時我愛她愛得癡狂。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古怪的個性在我眼裡也成了難以抵擋的魅力,而她也深愛著我,那真是美好的時光。 “她告訴我秒是我的孩子時我相當震驚,直到她說要把秒當成高槻先生的孩子養,我才安心。不過依我看,高槻先生應該隱約察覺到了吧。雖然剛知道的時候我感到有些錯愕,隨著時間流逝,我漸漸對秒產生了感情。但是倫子卻不喜歡我的轉變,若我表現出疼愛秒的態度,她就吊起眼角發怒。 “'別管孩子了,享受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光吧。鼎鼎大名的矢作英之進怎能讓人看見笑嘻嘻地陪小孩玩耍的模樣呢。' “她極度厭惡平凡的戀愛或是家庭。我想她憎恨自己的遭遇,也因此感到自卑,她渴望自己是個特別的女人,談一場特別的戀愛。她越來越歇斯底里,越來越可怕。她對秒的妒意越來越露骨,認為集中在自己身上的愛情被孩子奪走了,依她的個性的確會這麼想,在這一點上她也算是個小孩。原本我還沒發現倫子的這一面,直到有天我注意到倫子看秒的眼神,已經逐漸變成女人憎恨情敵的模樣,嚇得我毛骨悚然。我心想,再這樣下去不得了,不能夠讓倫子和秒處在同一個封閉空間內,太危險了。 “事發的前一晚,我來這裡向她提出要求。 “我說我要分手,秒歸我收養,我會讓秒認祖歸宗。 “那天如果我能夠強行帶走秒,後來也不會發生那樁慘案,這些年我不知道為此後悔了多少次。” 英之進端正的五官扭曲了。 我的思緒好混亂。難道英之進不是兇手?我看到的那輛白車又是怎麼回事? 我看了教授一眼,教授的表情依舊漠然。 就在這個時候…… 響亮的門鈴聲響起,三次。 大家都以為門鈴不會再響了,嚇得立刻轉頭看了大門,疑惑地互視。 又有訪客嗎?這個時候到底是誰? “哦,還好還好,最後一位訪客終於到囉。” 只見教授一人興沖沖地跑向玄關。 門被開啟,有人進來了。訪客吸引了我們所有人的目光。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里站了一個不該出現的人物。 “姐姐!” 萬佐子姐姐穿著濕雨衣,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表情僵硬地向教授點頭。 “你怎麼會在這兒……”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姐姐會到這兒來?姐姐應該不知道這一切啊?她怎麼會和教授談過? 教授指的最後一名訪客,確實是姐姐。 姐姐顯得十分緊張,膽怯地看了我們每一個人。其他人應該都是第一次見到她。 房裡瀰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哎呀,還沒介紹呢。她是古橋萬佐子小姐,也就是古橋萬由子小姐的姐姐。” 教授神情自若地介紹姐姐。大家目瞪口呆,尷尬地向她點頭打招呼。 “萬佐子小姐,請就座。我現在來說明請她來的緣由。” 姐姐點了點頭,脫下大衣,疲倦地坐在沙發角落。 教授轉向我們。 “我會牽涉進這件事,完全起因於一個大前提,就是古橋萬由子小姐是高槻倫子的轉世。” 我感到英之進、正明還有十詩子都驚訝地往我看來。 我覺得自己像是個罪犯,不由得低下頭。 “她確實記得倫子生前所有關於海的作品,也清楚記得倫子遇害的狀況。她的確符合轉世投胎的每一項條件。” 教授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他回頭看著我,沉穩地繼續往下說。 “……萬由子在我家轉動鉛筆時,我第一次起疑了。記得嗎?我們聊起猴子洗番薯的故事。在說明這個故事時,我發現這很類似某種現象。是什麼?它到底類似什麼?照道理說應該不知道,卻在一出生就知道…… “跟萬由子很像。再說具體一點,這故事酷似轉世的現象。 “萬由子的能力確實非常靈,但她不會對從未接觸過的人產生反應。於是我做了逆向思考,如果萬由子並不是高槻倫子的轉世,那麼萬由子為何會擁有倫子的記憶? “還有一點。我雖然對轉世投胎現象相當好奇,但對此也存有學術上的疑問。前世意外身亡的人,潛意識下通常會畏懼致自己於死地的東西。如果萬由子確實是高槻倫子的轉世,她前世的死狀那麼慘,又對那些畫作產生如此劇烈的反應的話,那麼為何萬由子不怕剪刀?我的疑問就是從這些地方冒出的。” 話題突然轉向我,使我膽戰心驚。 現在非得提起這個話題嗎? ——為何萬由子就是高槻倫子的轉世? 記得教授在幾天前說過這句話,難道他即將解開這個謎題嗎? “我開始思考這些疑點之後,忽然想起萬由子說過的話。 “她說:'我們家所有剪刀都套上套子,我也從不怕刀之類的東西。'想起這句話之後,我又想起另一件事。 “據說她家有許多新型的便利廚具。從多功能的蔬菜切碎器到麵條製造機,應有盡有。如果家中有幼童,這還說得過去,不過她們家並沒有。每一把剪刀都套上套子,這是否太神經質了呢?蔬菜切碎器、麵條製造機與榨汁機,使用這些工具都不需要親手拿刀。 “我猜,萬由子家裡替剪刀加上套子、買一大堆便利廚具的那個人,是不是害怕剪刀或是刀刃?” 我猛然看著姐姐。 “有了這個想法後,我想到萬由子的姐姐。 “據她說姐姐小時候身體虛弱,時常發燒昏睡說夢話,萬由子總是守在一旁聽姐姐說夢話。我猜,萬由子是不是在這個時候,記住了姐姐的夢話?姐姐的噩夢以及腦中的記憶畫面傳給了萬由子,變成了萬由子自己的記憶。想到這個可能性之後,我打電話給萬由子的姐姐,請她告訴我,二十五年前這個事件發生當天她在哪裡?” 教授將臉轉向姐姐。 姐姐臉色鐵青,眼睛一眨也不眨。 屋內所有人都注視著姐姐。 姐姐聲音緊張且低沉地緩緩開口說道。 “……我照著教授所說的話,剛才天還沒黑之前,在這一帶散步。我曾在那間小學玩耍,當年我們陪媽媽來這裡養病……那時候家裡經濟狀況還不錯,那年夏天租下了一間別墅。我完全想起來了,我和媽媽在這裡拍過照片,萬由子應該在舊相本中看過。” 姐姐抬起頭。她直直看著前方,卻不是看著我們任何一人。 “……我,一直忘了那年的事。 “自從我懂事之後,母親就反复住院又出院。母親身體一直不好,我早已經習慣了。 “不過,那年夏天,母親的狀況好轉了。雖然來養病,其實身體還算健康。除了休息之外她也無事可做,便開始親手縫製衣服。她本來就擅長裁縫,只是一直沒機會做,我每天都看到她一邊哼著歌一邊替我縫製洋裝。我片刻不離母親的身旁,看著她拿起剪刀,熟練地裁剪布料,我到現在還記得那件粉紅色圓點洋裝。 “當我覺得無聊的時候就會跑到那個小學,和附近的小朋友玩耍。 “有一天,我認識了附近別墅的小孩。 “頭髮有點長,身穿連身牛仔裝的男孩……” 我偷瞄了秒一眼,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凝視著地板。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我們一起玩了幾次。有一天,他這麼說:'我媽媽每天會在花瓶裡插上黃玫瑰。不過她氣說剪刀鈍了,剪不斷花莖。' “他看似相當懊惱,一直說:'剪刀鈍了,真的很麻煩。' “隔天,我拿了母親的裁縫用剪刀出門。 “母親的剪刀特別利,而且她的手又小,我想小一號的剪刀剛好適合男孩,他媽媽也會嚇一跳說這剪刀怎麼這麼好用吧。 “我把剪刀借給他,他開心地把剪刀收在牛仔裝胸口的口袋裡。” 姐姐停頓了一會兒,她的眼中似乎沒有我們這些人的存在。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害怕聽到這段故事的結局。 “……當晚,外頭狂風暴雨,颱風提早報到,掠過這附近。母親的病情突然惡化,家裡來了許多人來照料母親,我則獨自躲在房間角落。後來,我知道了我們隔天一早便得立刻返回東京。 “我得把剪刀要回來——我一整晚都在想這件事。 “隔天早上颱風過境後,我提早起床跑去男孩家裡。 “半路上,我在遠方看見他母親牽著他的手往海邊走去。我追在他們身後……” 姐姐的眼神彷彿神遊夢境。 看著她的眼睛,讓我想起姐姐的少女時代。 我被吸過去了,我看到了。 風雨過後的清晨,樹枝和漂流物散落在海岸上。 遠方看見一對母子的身影,小女孩追尋著這對母子。 “當我再度發現兩人時,我看見他母親蹲在海裡。當時我不清楚她在做什麼,不過現在懂了。” 姐姐睜大了眼睛。 “她將孩子推倒在海中,雙手掐著他的脖子。” 屋內一片寂靜。 外頭風雨聲呼呼作響,但是屋內卻靜默得可怕。 “我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能呆愣地望著那個景象。後來,男孩從海中伸出一隻手,手上拿著剪刀,那就是我借他的那把剪刀。就在瞬間,他高高舉起手……” 姐姐在毫無意識下,舉起自己的手。 這一刻,我幼年的記憶也忽然冒出。 以前我時常和姐姐打架,當姐姐要打我的時候,她必定會高舉她的手打我的脖子。現在想想,她總是打同一個部位,就是我脖子上那塊胎記。有一次她用直笛打我的脖子,我痛得差點暈了過去。當時姐姐的表情猙獰,把我嚇得半死。 姐姐突然停止動作,單手擺回大腿上,傾斜身子抱著自己的頭。 秒全身顫抖。 他已忘了要擦拭身上的汗水。 教授聲音低沉地開口了。 “你是在什麼時候想起這件事的?依我的推測,自從準備畫展那時候起,你的記憶就漸漸恢復了,你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做噩夢的吧。當年治療你的醫師封鎖你殺人的記憶,將你的噩夢解釋為因為無法保護母親而導致心中萌生罪惡感,畢竟誰能想得到竟是你殺了自己的母親。你自己也因為接受治療,而完全忘了這件事。況且大家都一直告訴你,這不是你的錯……” 原來如此。景子並未看錯,她看見的“小女孩”就是當年的姐姐。 “仔細一想,每當萬由子想起'前世的記憶'時,身旁總是有秒。萬由子並非恢復自己的記憶,其實是因為身旁的秒漸漸恢復記憶,萬由子對此產生反應罷了。” ——秒真的是很棒的人。他能夠同化對方的情緒,或者應該說他善於讀取對方的心情。他能夠增添我的靈感,彷彿他和我一起作畫一樣。 十詩子的話清楚浮現在腦中。 想像力豐富、具有包容力、心思細膩的人。 這種人最容易誘發我“尋找”的能力,我自己應該最了解這一點。其實,我早已發現秒超乎常人的細膩和體貼。 我不禁苦笑。苦澀的笑容,苦得叫人落淚。 “那麼,我看見的白色車子是……” 我忽然想起這件事,看向英之進。 英之進擠出微弱的聲音。 “……我在山中過了一夜,打算一大清早,趁倫子沉睡的時候帶走秒。不過倫子似乎徹夜未眠,當我抵達時,她已經出去了。 “我看到了,我目睹了那個畫面。 “我無能為力。我無法帶走秒,也無法拯救倫子,只能盡快離開現場。” 果然他也在。那猙獰的表情,原來是目睹真實現場的表情。 “……我不希望秒看見那幅畫。” 他的語氣充滿苦澀。 “那幅畫…… “我在畫展上看見它時,不知有多麼驚恐。那幅畫實在太可怕了,彷彿倫子死前的怨恨全都在畫中爆發開來。如果成天與那幅畫在一起,秒一定會想起那件事。想到這我就快崩潰了……” “所以你在會場縱火。” 英之進微微點頭。 “沒想到秒這麼快就找上我。總之,我不希望他接觸那幅畫,絕不能讓他想起母親。我成天思考如何阻止他,無計可施之下,最後只好寄出恐嚇信。” 秒睜大眼睛一臉漠然。雖然身上的顫抖已經停止,眼神卻空洞混濁。 教授緩緩開口對秒說道。 “你一定嚇壞了吧。起初你毫不知情,然而這一切是你開了頭。你所殺害的人轉世投胎,這個人還費盡心力地回想你殺害她當時的記憶。未婚妻擔心你的安危,到處探訪。我猜,去拜訪十和田景子的時候,你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吧?當十和田景子問你萬由子的聯絡方式時,你是不是以為她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行為?那天晚上打電話給你的人不是恐嚇者,而是十和田景子,你因此立刻展開行動……” 秒突然抱頭,發出野獸般的嚎叫聲。 十詩子表情哀淒地抱住秒,秒卻以痛苦的神情奮力甩開她的手。 十詩子淚水盈眶。 “……我好怕,好怕好怕。這就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 秒以乾啞的聲音述說著。 “我一直害怕哪天會有個人指著我說,是他!他就是兇手!我擔心到無法入睡,這一定是母親在懲罰我。只要一人眠,我便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夢見自己刺殺母親的畫面……每晚都是如此。” 秒的臉上露出被深沉的疲憊滲入的神色。每晚不斷重複夢見同樣的噩夢,我了解這是何等痛苦,多麼折磨一個人。 “萬一十詩子知道了怎麼辦?大家知道了怎麼辦?我好幾次想一個人悄悄死去,但是見到十詩子憂心的神色,我實在不忍留下她……與其被人發現我是殺害母親的兇手,不如大家一起死吧。我打算帶走所有可能發現我的罪行的人,看到萬由子小姐竟然出現在這裡讓我吃了一驚,不過我認為這是個好機會。我將她和昏厥的十詩子綁在泳池裡,放水後離開,自己從懸崖跳下……” 秒抱著頭。 “可是我沒死成,傷勢也不嚴重。我在風雨中絕望地躺在懸崖下,這時泰山教授出現了,教授救了我。於是我和教授回到泳池救了她們。” 漫長的沉默籠罩。 “倫子臨死前畫了好幾幅女人倒在海邊的畫,那是她的預告,她預告自己將攜子自殺。” 教授喃喃自語。 所以“白雪公主”也是她的預告——畫中有雙重意義,因為你的愛轉向孩子,所以我嫉妒孩子,殺了孩子。她將這個預告留給孩子的父親。 “其實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了!” 十詩子緊抓著秒,抬頭看我。 “十和田景子遇害那天,我發現秒的襯衫上有血跡!” 絕望的淚水緩緩滑落。 我現在才想起。 十詩子在醫院抱住我時,當時她那表情、她的大眼睛,彷彿在訴說些什麼。 我誤以為她在擔心秒的安危,其實她是為秒的嫌疑所苦。 啊啊,真是的。徹頭徹尾,我都是個傻瓜。 真想放聲大笑。 我到底是什麼?其實我只是個局外人,卻把所有人硬拖到這個地步。真的,我真的只是湊巧看見那幅畫,才會挖掘出隱藏多年的秘密。那個畫展是一切的開端,難道說,決定舉辦畫展當時,命運就早已註定了? 不論是英之進或是正明,看起來都彷彿老了好幾歲。 大家只是一心想保護秒。二十五年前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秒臥倒在沙發上號啕大哭,十詩子緊抓著秒不肯放手。 這一切是我的錯嗎?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緩緩地望向房裡每一個人。 我在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何面對這些折磨? 姐姐也承受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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