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不安的童話

第5章 第四章有人一生中從未見過海

不安的童話 恩田陆 14749 2018-03-16
進入我家廚房,在餐桌旁坐下。少女始終沉默不語。 我和教授兩人不知所措。任我們如何努力,她就是不肯開口。 “餵!我才是受害者,應該生氣的人是我吧!你有什麼不爽就快說啊!” 真是受夠了。我從冰箱拿出盒裝烏龍茶,氣沖沖地倒進杯子,一口氣喝下。 少女緊閉雙唇,神色強硬不屈。 身材纖細,留著一頭長發,外表猶如廣告明星般亮眼,她的外貌正是時下流行的美少女模樣。 難道就是這個女孩打了那通電話、撒了魚肉、噴了油漆?雖然她已經出現在我眼前,我卻還無法相信,竟然是她這樣的人做了那些事。人不可貌相,或許她是個容易因為一些小事就受到刺激的人。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究竟做了什麼事,必須接受這個女孩的恐嚇?

“我來猜猜你的身份好了。” 教授雙手抱胸,忽然開口。 我看了看教授,少女也一臉狐疑地抬起頭。 教授還是面無表情。 “你是高槻秒的未婚妻吧?” “你怎麼會知道?” 少女禁不住鬆了口。 “啊!” 我仔細看著女孩。 這個女孩要和秒結婚?秒的年紀多大啦? “你今年幾歲?” 我忍不住問她。 “二十一。” 還是個小孩嘛。不過,其實她也才小我三歲。眼前的少女實在太過稚嫩,臉龐還留著青澀的氣息。 “我……” 少女認輸了。 “我叫深井十詩子,預定今年十月和秒完婚。我們從小就是鄰居,小時候我經常跟在秒身邊要他陪我玩,從小我就夢想長大以後要當秒的太太。” “你還是學生吧?”

“是的。我在G大學學習日本畫,希望將來也能繼續走創作的道路。” 秒,以後要和有才華的女人結婚哦。 我想起倫子的話,原來秒的太太也將會是個畫家嘛。我想他還沒脫離戀母情結吧。 “我討厭秒的媽媽畫的畫。” 我嚇了一跳,誤以為她看穿我的內心。十詩子閉上雙眼,娓娓道來。 “我認識秒的時候,他母親已經不在了。他非常崇拜他母親,我對此很反感,因為我吃醋。不過,不單單是嫉妒。我認為秒的母親至今仍然強烈控制著他。當秒談起他的母親時,他那表情,你們能夠了解嗎?我該怎麼形容呢,他那種陶醉的表情跟迷戀沒兩樣。秒自認為自己非常尊敬母親,不過我不這麼認為。秒,他其實非常畏懼母親。” 十詩子壓低了聲音,眼底浮現一絲陰霾。

我感到些許緊張。 “訂婚後我們就住在一起,結果我嚇壞了。最近……尤其在開始籌備畫展之後,他經常做噩夢,整夜發出如野獸般的悲鳴聲。我從未聽過那麼淒厲的哀號,他自己卻說完全不記得曾做過噩夢這回事了。我猜他是夢見母親遇害時的情景……我不忍心聽他叫得如此痛苦,但是也只能在一旁哭泣。我常徹夜守在他身旁,等候他入睡。我總是猶豫該不該叫醒他,但是又嚇得不敢叫他……” 十詩子的眼角泛著淚光。 她的不安感的確傳達給我們了。 “你們也知道吧?他母親過世之後,秒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從創傷中走出來。我曾經偷偷拜訪秒的主治醫師,據說秒當時的精神狀況極度錯亂。根據研究顯示,幼童目睹慘案時會遭受極大的心理創傷,認為所有的事都是自己的錯,將責任歸給自己。秒的罪惡感比一般人強烈,醫生費了好大的功夫,好不容易才除去他的罪惡感。我覺得那個人絕對有問題!我說的那個人是指高槻倫子……”

十詩子歪起嘴,繼續說道。 “死了還要糾纏秒,讓秒痛苦不堪。那些奇怪的畫,都是那些畫在作怪!你們不覺得那些畫很詭異嗎?好像她的怨恨就附在上面似的。” 十詩子突然看向我,害我愣住了。 “而且,雖然秒沒說,其實我知道,自從秒開始籌備畫展就一直有人恐嚇他……” “啊?” 我和教授都傻了眼。 “那是在他聯絡贈畫名單上的四個人之後發生的。有一次他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從此他的樣子就變得不尋常。他不肯告訴我,於是我偷看了他丟掉的信,裡頭利用直尺寫著方方正正的字——別想追究殺害你母親的兇手,否則你也將遭遇同樣的下場。 “一定是……殺害高槻倫子的兇手一定在那四個人之中。” 太可怕了。

那隻拿著剪刀的手,難道屬於我過去見過的三個人之一嗎? “……我知道自己做錯事了。真的很抱歉,不過我實在無法控制自己。我懇求秒別再理那些畫的事了,可是他完全聽不進去。我以為唯一的辦法就是阻止和他一起行動的人,所以我無法克制地做了那些事。遇到這種事,你生氣是應該的,對不起。我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了,就算報警也不會有人相信,也沒有什麼親戚可以點醒他。” 十詩子潸然淚下。 總算找出恐嚇我的兇手,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沒想到出現了新的恐嚇者。 “所以在展覽會場縱火的人並不是你囉?” 教授問她。十詩子急忙搖頭。 “我發誓那絕對不是我。不過,我後來想想,縱火確實是個好方法。那種畫啊,乾脆把它全燒掉算了。”

“喂喂,別這樣說呀。” 教授安撫她。 其實我也有同感。只要沒有那些畫——或者,至少不要將那些畫公開——今天也不會發生這種事。如此一來,我將不會遇見那些畫,不會認識高槻秒。我重新意識到自己已走上不歸路,感覺就像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座巨型齒輪不停地轉動著。 “這件事我們會替你保密。秒怎樣也猜不到,自己的未婚妻竟然恐嚇自己的朋友吧。” 少女乖乖點頭。果然不出我所料,秒並沒有告訴她我是高槻倫子的轉世。萬一她知道,我現在早已被她殺了吧。 然而,另一方面我也羨慕她的專情。在長時間相處後,我逐漸對秒細膩的個性產生好感,我不能否認自己對她感到些許妒忌。明知多問也是無益,我還是忍不住問她。

“你喜歡秒的什麼地方?” 十詩子有點害羞。 “秒真的是很棒的人。他能夠同化對方的情緒,或者應該說他善於讀取對方的心情。和他在一起,我感到他能夠容納我的一切。我最喜歡和他待在同一個房間裡作畫,只要他在,我就能完全放鬆,增添靈感,彷彿他和我一起作畫一樣。像他那樣的人,到哪裡都找不到哦。” 真是夠了,是我不該問。不過,某種感覺在我心中深處浮現。 咦?這是什麼? ……剛才,我好像感覺到什麼…… “如果你再發現有人恐嚇秒,請立刻通知我,或是通知萬由子也可以。” 教授拜託十詩子時的表情格外嚴肅,十詩子也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 “事發當時的相關資料實在不多。1969年8月31日,上午八點三十分,當時三十歲的高槻倫子被人發現死在茨城縣大洗海岸。死因是頸動脈穿刺傷導致出血過多,凶器是一把掉在現場的裁縫用剪刀,上頭指紋過多無法辨識。在一旁哭泣的高槻秒並未目睹案發過程。第一個發現者是附近咖啡店的老闆,手塚正明——贈畫名單上的第四人——他負責管理高槻家的別墅。他擔心這幾天的大風雨是否對別墅造成損害,於是前去檢查,但別墅內空無一人。他覺得奇怪,於是走到海邊,這才發現倫子。死亡時間約為發現前一個小時,無目擊者。”

教授平鋪直敘念出他自己做的筆記。 聽眾是我和俊太郎。 “資料就只有這些,警方的調查意外地非常快就結束了。他們盤查附近一帶的可疑人物,也調查了關係者的不在場證明,不過在我看來,警方只希望盡快讓事件變成懸案。” 教授隨手將筆記丟在桌上。 “你的意思是?” 俊太郎眼神上揚看了看教授。 “嗯,我想這其中也有來自英之進的施壓。” “所以凶手就是他嗎?” “我並沒有這麼說。” “不過也等於是他了吧,否則為什麼要施壓?” “名單上那四個人的不在場證明都被調查過了。警方徹底調查倫子身邊的所有關係人士,發現這四個人的不在場證明都不明確。四個人都自稱當時待在家中,但沒有證人,又或是只有家人能作證,所以每個人都有犯案的可能。案件發生在周日清晨,從東京出發到現場,不用半天就可以順利來回。”

“嗯,所以這很難斷定囉。” “沒錯。” 三人完全忘了工作,圍在一起喝茶談論。 俊太郎格外嚴肅地說道。 “有沒有可能是四人共謀?” “你推理小說看太多了。” “我是說,那些畫是對這四個人的告發。她早就猜到這四個人會殺了自己,所以針對這四個人遺留畫作,這不就是高槻倫子留給他們的最大諷刺嗎?難怪大家不願意收下。四個人的不在場證明都不明確,會不會是他們互相串通好,刻意模糊調查的焦點?法律明文規定保障被懷疑者的權利,由於證據不足,最後大家都無罪赦免了。” “到底是為了什麼理由,這四個人要謀殺倫子?” “我現在才要開始想。” 教授已無力回話,但是俊太郎還是不死心。 “萬由子,你怎麼無精打采的?”

教授邊打哈欠邊問我。 “我覺得好累哦。去看畫展那時候,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今天的局面。” 教授和俊太郎似乎深有同感。 “對啊,如果當時萬由子沒有在會場昏倒,我們也不會認識這麼多人。說到這,我們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關鍵,這個事件起因於萬由子是倫子的轉世,一切都從這點開始。你最近覺得怎樣?有沒有想起什麼?” 俊太郎感慨地托著臉頰問我。 “完全沒有。不過,照理說,前世記憶這種東西應該是小時候記得比較清楚,然後隨著年紀增長逐漸消失吧。我長這麼大才想起來,這也太奇怪了。大概是那幅畫帶給我的衝擊太大了吧。” 我伸了伸懶腰。 認識十詩子之後過了好幾天。從那天起,她便經常打電話找我閒聊。 身為獨生女的她或許太寂寞了,每晚硬是奪走我寶貴的時間。而且她談的內容極為無聊,像是秒留下我一個人出去了,最近秒的呻吟越來越嚴重了,秒不像以前陪我作畫了等等,一心一意重複說著那些與我無關的瑣事。她的電話讓我深深體會到,她還真是個我行我素的人。 老實說,我已經厭倦了。即使她不是每天都打電話來,我也受不了。這個年紀的女孩,尤其是她那副千金大小姐的說話方式,內容毫無條理,光是听就消耗我不少能量。 這個時候,身旁砰地響了一聲,我突然驚醒。 轉頭看了聲音的來源,原來是俊太郎拿出啤酒,粗魯地關上冰箱門。 剛才的聲音…… 我曾聽過這個聲音。 我拼命回想。 到底是什麼時候?應該不會是很久以前的事。 應該就在幾天前,我聽過這個聲音。就在這個事件發生之後的某一天。 嗯,黑與紅。黑與紅的印象。這是焦臭味……我在哪裡聞過這個味道…… 煙和火焰。 對了! 就是在火災現場。 畫展會場遭人縱火那天,我聽到關車門的聲音,就是那裡! “白色汽車!”我不禁脫口而出。 教授抬起頭來。 “我看到一輛白色汽車。火災那天看到的。” “怎麼現在才說呢……” 聽到預料之外的事,俊太郎急忙問道。 “就忘記了嘛!那時候我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麼,但是我看到了,真的。我也聽到關車門的聲音。剛才聽到俊太郎粗魯地關上冰箱門,我就想起來了。” 我興奮地說著。 “在海邊,的確是在海邊。不知道是什麼人上了車,慌張地離開了。” “什麼人?” “不知道,我看不到那個人的臉。” “男人?還是女人?” “不知道啦。但是,我確定只有一個人。” “會是兇手嗎?殺人後正要從現場逃跑?” 俊太郎雙手抱胸,提出問題。 教授抓了抓那頭硬發,發出如鐵線摩擦的聲音。 “……其實,在案發前數天,別墅附近的確出現了一輛可疑的白色汽車。由於不清楚這件事與兇殺案是否有關,所以我沒說……” “現在應該算有關係了吧,既然這件事殘留在萬由子的記憶裡……” “搞不好真的有關係。萬由子,你確實是在畫展發生火災那時候看到的嗎?” “是啊,沒錯,就是那時候,直到剛剛我才想起來……” 教授又不知在思考什麼了。 說起來,教授這陣子忽然變得寡言。他以前可是個愛說話的人啊。 而且,教授最近的神態也不太對勁兒。 那天晚上高槻秒打電話來,拜訪贈畫名單上最後一位——手塚正明的日期已經決定了。 “終於到最後了,發生好多事啊,各式各樣的……” 有點感傷的語調。 電話那端一陣沉默。 “萬由子小姐……” “請說。” “我真的很抱歉,竟然把你們拖下水。” “啊?事到如今還在說這些,你不是就要達成目的了嗎?雖然我並未幫上什麼忙。” 秒的語氣太嚴肅,反而令我笑了出來。 “我並沒有惡意。今天走到這種局面,只是因為我一心想了解家母的往事,這一點請你務必相信。” “你到底怎麼啦?” 他的話令我不安,難道他發現十詩子曾恐嚇我嗎? “沒什麼。即將完成母親的遺願,一想到這,我感覺自己就像洩了氣。那麼,當天我會開車到浦田教授家接各位,到時候見。晚安。” 秒發出淺笑聲,但聽起來依舊無精打采的。 我掛上話筒後,雙手擺在話筒上遲遲無法放開。 無法言喻的不安情緒彷彿殘留在話筒中。 不過,我與高槻倫子的關係就快結束了,終於能放下心中的大石,平靜的心情漸漸湧上。 就快了,我即將脫離她的陰影。 一路上路況良好。 柏油路黝黑髮亮,汽車奔馳在單調的景色中。 天氣雖好,但盛夏已過。空氣中飄著草率冷淡的氣息,車內幾乎沒人開口,我們各自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在飛逝的風景中將自身照映在玻璃上。 畫被放在行李箱裡,不時傳來搖晃作響的咔噠咔噠聲。 我從後視鏡中看見秒的眼神格外平靜。 “她果然憎恨我。” 腦中浮現出十和田景子的聲音。 倫子憎恨每個人,用她筆下那一條條纖巧細密的描線,種下每一份憎恨。是什麼東西讓她如此憎恨?怨恨自己的際遇?成長環境? 然而,她其實是人生的勝利者啊。事業順利,老公愛她,還有心愛的兒子。儘管如此,她的憎恨在臨死前一周變本加厲,必須將情緒發洩在作畫上。 不懂。我不懂她在想什麼。 不過她確實在我體內,磁盤片中仍然殘留著未被刪除的信息。 教授在一旁打瞌睡,最近他的工作又忙起來了。 我知道教授對這整件事充滿好奇,但也沒必要奉陪到這種地步,總覺得他有點可憐。然而,一方面我也不禁懷疑他隱瞞了某些事。 “教授你已經快要找出事件的真相囉?” 趁著秒在休息站離車的時候,我以帶點諷刺的口氣問教授。 “真相?嗯,不過還有許多謎題待解開呢……” 教授動了動身子,不曉得他心情好還是不好。 “伊東澪子為何打電話給秒?畫展會場為何有人縱火?秒為何遭人恐嚇?還有,為何萬由子就是高槻倫子的轉世?” “怎麼又說這個?” 我苦笑。 我不懂教授為何在這個時候問這個問題,記得當初他還說希望自己也是別人的轉世。 “我在尋找,尋找能夠解開所有謎題的答案。” 教授漠然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冰冷的目光。 從茨城縣大洗海岸繼續開往偏僻的地區,我們來到一個岩石多、海浪大的地方,這裡比較不像海水浴場,應當稱為度假療養區。 手塚正明至今仍舊在同一個地點經營咖啡店。 再過一會兒,我們即將抵達倫子遇害的地點。我越來越緊張了。 隔著駕駛座的擋風玻璃,我看著前方綿延不斷的筆直道路。 那景色猶如孩子的水彩塗鴉,道路中央延伸至遠方消失的白線,像是在看電動玩具店中的賽車遊戲畫面。 命運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早已備好了不同的故事結局。 繼續向前,擋風玻璃上會不會出現“GAME OVER”的字樣? “家母最喜歡來這裡。” 透過後視鏡,我看見被切割出一小塊的秒的表情。 “'去找我的青鳥',她總是這麼說。每當她說出這句話,心情便特別開朗,於是我也跟著欣喜嬉鬧。最後那一年,我搶先說出'要去找青鳥了對不對?',但她卻全無表情。當時家母的神態已經有點不對勁兒,她低聲說,'青鳥已經不在了。'” 自從上次那通電話之後,秒變得沒什麼精神。 “……我只是想稍微回頭看看,然而非但無法接近過去,反倒被一股力量拖著,讓我以看著過去的姿勢被拉向未來,無法停止地前往從未見過的道路。我感覺到母親就等在道路的盡頭,從好久以前,我早已註定要走這條路。” 秒越來越像個宿命論者。 這個事件切切實實影響了他。這幾週以來,他的相貌神情都變了,難道他對恐嚇者的出現感到非常畏懼? 眼前鼓起一波藍色浪濤,我舉起雙手試圖閃躲,接著就是一陣天旋地轉。 下個瞬間,紅色液體一滴滴落入浪濤,撲通、撲通,變成暗紅色的水花緩緩下沉,落人海底。 紅色液體猶如噴泉般滾滾湧出,我感受到巨大的重力。 啊啊,我的頭要沉到水里了!眼前一片藍色。 “手塚正明先生的店好像就在那邊。” 聽見秒的聲音,我發現自己的呼吸恢復正常了。 嘆了一口氣,額頭上冒出冷汗。 心悸目眩的感覺依舊。 一旁的教授剛自睡夢中醒來,揉了揉眼睛。 汽車穿過小彎道後,可以看見平坦低矮的建築物。 村落零星散落在周遭,看似別墅的建築物從樹叢間冒出。 我全身僵硬。 熟悉與恐懼兩種情緒交雜,難以解釋的奇妙感覺從腳底緩緩爬上心頭。 我看過,我看過這個風景。 越過那個山丘,就能看見梳齒般整齊劃一的樹林,好似遮住了大海,其實大海還在遠方。越過樹林左轉,穿過彎道後便能看見真正的海。樹林背後是一所小學的木造校舍,在彎道對面有一座石階梯,走下階梯就是已經荒廢的遊艇小屋…… 這種熟悉的感覺帶來猶如無底洞般的憂鬱。 沉重又有一絲絲酸甜的苦澀憂鬱漸漸籠罩我心。 汽車駛下山丘,美麗的樹林和大海映入眼簾,還有樹林深處的木造小學,這一切都在我預料之中。對於自己精準的記憶,我感到那麼一點點滿足。 無須驚訝,我老早就認識這個地方。 山丘上有一棟素雅的藍色建築物。 為了躲避海風,這間店造型平坦,屋頂被樹叢包圍,形狀宛如一隻海鷗。 招牌很小,若非事先知道這是一家店,可能會誤以為是一般民宅。 “10TEN”。 小小的木製招牌上刻著這幾個字。 店內光線昏暗,大大的落地窗佔據了整面牆,窗外可見遠方的水平線,隱約能看出微微的弧形。 沿著窗戶有一個長型吧台,偷情的情侶與閱讀的老人面海而坐,背對著我們。 那是一種奇妙的景象,僅僅數人的觀眾正在欣賞只有一個畫面不斷重複播映的電影。 另一邊的狹窄吧台裡,一個剛邁人老年的男子正在泡咖啡。 他對我們點點頭,默默端出咖啡。 灰白夾雜的鬍鬚裡,透露出長年經營店面的人特有的強韌。他和矢作英之進或十和田景子不同,但也誠然是個歷經滄桑與歲月考驗的男人,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絲累贅。 我們緊張地向他打招呼。 以過去的經驗而言,我們無法認為自己是受歡迎的訪客。前幾次送畫,受贈者都告訴我們這幅畫證明了倫子的憎恨,這令我們感到歉疚,彷彿自己是傳送不幸的使者。 厚實的咖啡杯中裝了香醇咖啡。因為長時間坐在車上讓我全身僵硬,喝下熱咖啡後身體也跟著甦醒過來了。 “讓我看看畫。” 低沉且沙啞的聲音,手塚正明冷淡地說道。 秒早有心理準備,點點頭,立刻動手拆開包裝。 我注意觀察正明的表情。 褪色的牛仔襯衫下露出黝黑強壯的手臂,他雙手抱胸等待。他的表情平靜,整個人猶如不動的岩石,無法從中讀出任何情緒。 又是一幅夕陽下的海景畫。 只是在畫面左邊有個小小的鳥籠,一隻青鳥倒在鳥籠中。這幅畫就這麼簡單。 青鳥已經不在了。 倫子的青鳥——這幅畫為什麼是送給這個男人? 正明動也不動,靜靜注視著這幅畫。 他的表情依舊漠然。 “謝謝你,我會收下它,把它掛在店裡。” 他低聲呢喃,拿起畫立刻收進吧台底下。 他和過去三人不同,看來他應該不會主動聊起倫子。因為不知如何提起,我們三人陷入尷尬境地。 正明似乎沒察覺到我們的不自在,卻又突然開口道。 “……你們要看現場嗎?” 正明打開隔板走出吧台,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 秒面露懼色,輕輕點了點頭。 “麻煩你來看店。” 屋內傳來女人的應答聲。 悠然的浪濤聲忽遠忽近。 剛才在車中回想起的那樁慘案,如今現場早已看不出任何跡象。 夏季的芒草叢在充滿海潮氣息的微風中飄搖,明亮陽光下的大海,美麗而不具任何不潔的氣氛。 正明低著頭,默默走在我們前面。 他從咖啡店的後門走出,快步走向懸崖。我們則緊跟在後。 “那就是高槻家的別墅,以往一直都由我管理。不過我只是過去讓房子通通風、掃掃灰塵、讓家電運轉一下罷了。” 離岸邊有一小段距離的樹林中可看見紅色洋房的屋頂。 “……直到現在,我仍然清楚記得那個地方。當時我看見她倒臥在那邊。” 他不假思索地立刻指向岸邊某處。 我們也緊盯他手指的那一點。當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白砂地上空無一物。 “那天高槻先生還未抵達,別墅裡只有他們母子兩人。前一晚颱風提早來到,侵襲這附近一帶。我擔心颱風對屋子造成損害,隔天早晨,我先查看了店內的狀況,便去探望高槻家的別墅。 “屋裡的氣氛不太尋常。 “畫室的雨窗沒關,風雨就這樣吹進來,屋內多處積水。大風似乎吹動窗簾,推倒窗邊的茶几,桌上的瓶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屋子裡空無一人。 “我不知不覺走到海邊。她習慣在早晨到海邊散步,而且我猜她會對颱風肆虐過後的海邊景象感到好奇。 “她的確在那裡。 “她倒臥在浪花中。秒蹲在一旁,浸在海水里號啕大哭。 “這件事引起騷動,來了許多警察。那麼多警察聚集在同一個地方,是我這輩子看過最多的一次。” 我們凝視著沙岸上那一點,沉默不語。 彷彿倫子就倒在眼前。秒睜大眼睛,失落地呆立原地。 “起初大家都以為很快就可以找出兇手,畢竟事發沒多久就被發現,而且有證人指出,案發當時看到一輛白色汽車駛離現場。可是僅止於此,始終找不出其他線索。警察也急壞了,調查她身邊所有相關人士,也徹底盤查了我,因為我是第一個發現者。警方試圖判定我為凶手,然而最終還是以凶手身份不明而結案。” “在她過世前有沒有人來拜訪她?”教授小聲問道。 正明微微搖頭。 “你也看到了,我家和她的別墅有一段距離。當高槻一家人來度假時,除非他們找我,否則我也不會過去,所以我完全不清楚。” 秒獨自蹲在懸崖上,靜靜凝視大海。 大家不發一語。面對大海,心中不由得萌生無力感,已經沒有心情追究這一切,現在再探究遙遠的往事,彷彿都是無謂的。 “只是……” 正明忽然想起了什麼。 “事發當天,來了一個奇怪的女人。” “奇怪的女人?” “一個濃妝豔抹,自稱伊東的女人。” 應該是伊東澪子。 我和教授眼神交會。 “她莫名其妙地劈頭就問我高槻倫子去哪了?而且她還渾身酒味,令我相當不舒服。當我說出'倫子被人刺殺了,據說殺人魔還徘徊在附近呢'時,她變得驚慌失措,臉上露出異常恐懼的表情,慌慌張張地回去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那滑稽的表情呢。” 正明竊笑。笑容未歇之際,他突然伸手按住太陽穴。 “……實在是難以置信。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一到夏天,每天早上我都忍不住看看海邊,以為她還在那裡散步。 “她總是獨自走在岸邊,踩在浪花中,手上拿著一朵黃色玫瑰。 “每當我回想,總是想起她在海邊散步的模樣。不過,我沒和她聊過什麼。” 海風輕輕撫過正明剛硬的臉龐。 談話就此結束。 秒搖搖晃晃起身,面帶空虛的神色向正明深深一鞠躬。正明也輕輕點了點頭。 我們走下坡道,回頭時看見正明還在懸崖上。 背對大海那一瞬間,我又聽見那個聲音。 砰!關車門的聲音。 急忙啟動引擎的白色汽車。 汽車駛離。 焦點移到車內。 彷彿攝影機的特寫鏡頭,我的視線快速拉近,進入車內。 畫面拉近的速度逐漸轉慢,視野裡的景像變得模糊粗糙。 車內有一個人,焦點逐漸集中在那個人身上。 男的……是個男人。 男人突然回頭往我這邊看。 那張臉越靠越近。 凶狠猙獰的表情,牙齒外露、眼球充血。 那是……那張臉是…… 倫子的素描簿中的那張臉。 那是,矢作英之進! “這陣子真是太麻煩你們了。抱歉,我竟然讓你們面對這麼多不愉快和麻煩事。我非常感激你們,下次我會正式去向你們致謝。” 站在教授家前,秒彎下龐大的身軀深深鞠躬,頭低到我都快可以看到他的背了。 我心中忐忑不安,感到自己的笑容僵硬。 矢作英之進。 倫子身亡時,開車駛離案發現場的那個人。 怎麼辦?兇手怎麼會是他? 我好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說出口等於指名他是兇手,我不應該草率說出去。 “對不起,幫不上什麼忙。” 我只能說出這句話。 秒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之後他垂下目光,鞠躬後返身上車。 “記得送喜帖給我哦。” 教授對他說。秒在車上淡淡地微笑。 不知為何,我心中充滿愧疚。 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秒開車轉過彎角,轉眼消失。 “唉,真是樁奇妙的事件呀。或許不該稱它為事件……” 教授在一旁伸著懶腰。 就此結束了嗎?就這樣? 我感到強烈的惶恐不安。 英之進的臉將永遠烙在我的腦海中,我得帶著這個烙印活下去嗎?那張猙獰的臉龐將與我永生相隨? 即使去告發他,我也沒有任何證據。況且對方又是個大人物,絕對沒有任何人肯相信我的說法,我只會招來唾棄的目光,過去的經驗讓我能預測出後果。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 我的胃揪成一團。 該不該告訴教授?我偷偷瞧了教授一眼。 不過,教授說英之進是他的老朋友,我的話只會造成教授的困擾,不是嗎? 內心焦灼、混亂不堪。那天我始終無法向任何人說出自己的發現。 回家的路上,周遭的風景都無法進入我的眼中。 趁著燒開水的時候,我攤開晚報來看,被一個熟悉的名字吸引住目光。 伊東澪子。 我心頭一震。報紙上怎麼會出現她的名字? 我坐正姿勢,專心讀著報紙。 那是一則簡短的社會新聞,標題是“畫廊女老闆失踪”。 “十天前,伊東澪子離開澪畫廊後就行踪不明,來店取畫的客人發現後報警。在她失踪數天前,畫廊附近曾出現數名可疑男子徘徊,警方懷疑此事件並不單純。” 為什麼會是伊東澪子? 水壺冒出猛烈熱氣,我急忙關上煤氣爐。 我帶著混亂的思緒坐在椅子上。 伊東澪子打電話給秒,要秒把那些畫的標題告訴她。 為何她要知道作品的標題?為何她會失踪? 我越想越混亂。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嚇得縮起脖子。最近我越來越怕接電話了。 “餵?” “餵,我是十詩子。” 又來了。不過她今天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尋常。 “剛才有通電話找秒。他的樣子怪怪的,剛才急忙出門了。” “什麼?” “一定是恐嚇他的傢伙打來的!我去跟踪秒。” “等等,等一下啊!” “我想跟萬由子姐報備一聲。快跟不上了,我要走了!” “等等!別去啊……” 我急忙阻止她,但電話已經斷線了。 晚上又接到一通電話。 姐姐和我吃完晚餐後擺出極為不雅的姿勢看電視,看著看著便打起盹來。 姐姐難得早回家,她說是因為突然想吃什錦炊飯。她以飛快的速度做晚飯,接著一語不發地狼吞虎咽、猛灌啤酒。之後她將雙腿擱在桌上,立刻呼呼大睡。 這根本就是糟老頭的行為嘛!我眼神中帶著淡淡哀愁望向姐姐滿是藥膏貼佈的腳底,然後我也跟著睡著了。 電話鈴聲響起,姐姐卻完全沒聽見。我揉揉眼睛,起身接起話筒。又是十詩子嗎? “餵?” “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您。我叫十和田,請問萬由子小姐在嗎?” “啊?十和田,您是十和田景子女士嗎?”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啊啊,太好了,你在呀。突然打擾你,真抱歉。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是的,可以……” 不懂她為何找我,我只能點頭附和。 “我想你應該會懂,上次有些話不方便說,在男性面前比較難以啟齒。” 景子醇厚柔美的聲音迴盪在我耳邊。 “那幅畫裡的兩個少女……是倫子和我。” “啊?” 我回想那幅畫。 的確,畫的下方確實有兩個少女。 “你記得嗎?那兩個人手上各拿了一朵乾枯的玫瑰。看到畫的當下我嚇了一大跳,因為我好久沒有想起這件事了。 “'你是不是去了月亮?'——我不是提到有個大學生教我們西班牙詞組嗎,當時我和倫子同時愛上這個大學生。就我和她的個性而言,兩人都不喜歡表現出自己的感情,不過在檯面下卻鬥得你死我活。現在想起,那已變得只是一段懷念的往事了。就結果而言,我贏了;不過也只是一小段時間。當時我們就讀的高中行事非常浪漫,畢業典禮之後有場謝師宴,學生可以邀請自己的男朋友出席。畢業典禮結束後,走出校門便看到那些被邀來的男孩子們一個個捧著花束等著,這是既美妙又殘酷的景象。那個大學生送我一束玫瑰花,看到倫子的臉色發青,我陶醉在短暫的勝利中,飄飄欲仙。 “不過這畢竟是場兒戲,我們交往幾個月就分手了,因為他有了別的女人,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就是倫子,據說倫子積極追求那個男生。現在想想,其實倫子並不喜歡他,只是看不慣他當時選擇我。倫子雖然曾擁有他,不過後來還是分手了。那個男生一踏入社會,立刻和公司同事結婚了,也就是說我們兩人都收到一朵乾枯的玫瑰,我們的結局一樣。” 倫子有仇必報的個性令我傻眼。或許也可以稱她為率真,不過她的行為猶如孩子般殘忍。她果真是個性格獨特、個性強烈,還有些哀愁的女人。 “對不起,讓你聽這種陳年往事,不過接下來才是重點。上次我握著秒的手時,我看見了。你沒發現嗎?” “發現什麼?” “我看見海邊有個小女孩。” “女孩?不是男孩嗎?” “不是,是女孩。還有,秒現在情況危急。” “危急?” “我希望你陪在他身邊。我不清楚是怎樣的情況,只知道他現在處於相當危險的狀態中。一個非常龐大且危險的東西正在逼近他,最好有人陪在他身邊。小女孩將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 咕咚!聽到一聲鈍重的聲響。 什麼聲音? 話筒似乎被用力甩下,刺耳的聲音讓我忍不住把話筒拿遠。 遙遠的彼端傳來東西倒地的聲音。 “餵?餵?” 我大喊。 “十和田女士?怎麼了?有人在那邊嗎?餵?餵?十和田女士!” 無人應答。不過,我從話筒中聽到了,有人開門逃離現場。 “她雖然保住了性命,不過狀況依舊危急,意識尚未恢復。她頭蓋骨都凹陷了,我不可能讓你們進病房會面,你們想害死她啊?” 半夜的急診室裡忙亂不堪。 救護車一車接著一車駛進醫院,護士們快步穿梭。 十和田景子的主治醫師剛剛替她動完手術,臉上還殘留著開刀時的魄力,狠狠瞪了我們一眼。所謂我們,指的是我和教授、秒和十詩子,以及抵達案發現場的刑警。 兇手拿起鑲有時鐘的青銅製人像重擊十和田景子,之後逃逸無踪。 她似乎是在學校打電話給我,現場是無人的學校及寂靜的住宅區,尚未找到目擊者。 “患者的家屬呢?” 醫師轉向刑警們問道。 “她先生在七年前過世。我們已聯絡上她在福岡的女兒及女婿,他們正趕過來,應該會在明天中午抵達。” “是嗎?我們該做的事都做了,現在只能等她甦醒。有什麼話就等家屬到場再說,麻煩你們先離開,我還得忙下一場手術。” 醫師匆匆離去,留下我們站在人潮忙亂的走廊上。 “我去聯絡警局,麻煩各位在這裡等一下,我還有話想向各位請教。不好意思,不會耽誤太多時間。” 這是我第一次和刑警之類的人交談,不過他們的外表看起來和一般上班族沒兩樣。去打電話的年長刑警還算有點架勢,至於另一個跟我並肩而坐的年輕刑警,就算你說他是郵局的櫃檯人員,我也不會懷疑。 昏暗的走廊裡,大家坐在醫院獨有的長椅上,低頭不語靜靜等待。 藍色的逃生指示燈,淡淡的消毒酒精味道。 秒一動也不動地臉色茫然,眼神空洞。 十詩子抓起我的手。 “剛才我跟丟了。我怎麼找都找不到秒,在外頭徘徊了一陣子才回家,發現他比我早到家。我逼問他剛才那通電話是誰打的,他硬說是不認識的人的惡作劇。之後,我們就接到教授打來的電話……” 她細聲耳語。 一雙大眼淚水盈眶,看著我的眼神彷彿想訴說些什麼。從她的肩膀、指尖傳來一股令人發寒的不安。 “請你陪在秒身邊。危險正逼近他。” 景子剛才在電話中說過。 兇手已經展開行動了。是矢作英之進嗎?我對這一切都還沒有真實感,但確實有人受害了。下一個會不會是秒呢? “振作一點!只要十詩子在他身邊就沒問題。不要讓他落單,懂嗎?” 這種時候最好以斥喝為她打氣。 十詩子的表情痛苦得扭曲,身體頻頻顫抖。 我感到既無助又無奈,深深吸了一口氣,仰望天花板。 不知從哪間病房傳出撕心般的號泣聲。 是剛才因為車禍而送進醫院的患者家屬吧。 啊啊,快受不了了! 我忍不住緊閉雙眼,咬緊牙根。 有人在瞬間發生車禍失去性命,卻有人想活生生打死一個人,兇手到底作何居心?世上有這麼多人帶著遺憾結束生命呢! 無處發洩的憤恨充滿心中。 “警局就在這附近,能否勞駕各位到警局一趟?在這裡說話比較不方便,到我們那邊喝杯茶也不壞。” 年長的刑警回來了,兩名刑警竊竊私語後,年輕刑警過來拜託我們。 醫院還是警局?我想在任何一邊都不會有好心情吧。 不過,我該向警方說明到什麼地步呢? 報警的人是我,我必須說明我和十和田景子的關係。那麼,我與秒或是高槻倫子的關係該如何解釋? 萬萬沒料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與警方扯上關係。如果說出實情,一定沒人肯相信。 但也沒時間串通了。我偷瞄了秒一眼。 警局確實就在醫院對面,應該有不少人曾在這兩處往返吧。警局內的燈光刺眼,人來人往吵吵鬧鬧,但比起醫院活潑多了,我的心情也因此放鬆不少。 我們被慎重地引導到一間房間。 這間房間並不是所謂的偵查室。它是一間平凡的接待室,牆上貼了一張海報,是一名笑容僵硬的女警牽著一隻警犬。木板長桌上,一條白色塑料材質的桌布顯露出寒酸的生活氣息。 “不好意思,依規定必須詢問各位幾個問題。是你報警的吧?” 年長刑警看著我。 “是的。起初是這位高槻秒先生為他母親辦畫展,我是畫展的工作人員。據說十和田女士是他母親的同學,為了替他母親的生平作年表,我們拜訪了十和田女士。由於十和田女士希望補充一些事項,所以特地打電話給我。在我們談話的中途,電話卻突然中斷。我以為她會重撥給我,但怎麼等也等不到。我很著急不安,便報警了。” “你以前不認識她嗎?” “是的。因為這件事才認識的。” “高槻秒先生以前認識十和田女士嗎?” “我也是這次才認識她。我想听聽家母學生時代的往事,所以在這個月中和她聯絡,她也幫了我許多忙。” 秒雖然臉色蒼白,但不忘配合我的說辭。 刑警沒再問我們什麼。事實上,我們與十和田景子確實只見過一次面。十詩子和教授也只是接受了形式上的偵訊,警方或許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裡。 沒多久,我們就獲准離開了。 “教授,到底是誰對十和田女士做出這種事?” 時間已經接近深夜。 目送秒和十詩子驅車離去後,我邊走邊問教授。然而,我其實是在想別的事。 剛才在醫院時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那是什麼?好像有什麼東西懸在心上。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進入警局。 我試圖理出頭緒,但始終想不出來。 “對了,教授你知道伊東澪子失踪了嗎?今天的晚報上報導了呢。竟然已有兩個贈畫名單上的人陸續出事,難道殺死倫子的兇手又開始行動了嗎?” 我險些說出自己對英之進的懷疑。 教授突然回頭,一臉漠然地說:“嗯,我也看到晚報了。沒事,她過得很好。對了,我明天要外出一整天,那就麻煩你顧家哦。” “啊?” 教授的話讓我傻眼。不顧我的反應,教授把我送上出租車後,揮揮手便匆匆離去。 教授到底在想什麼? 現在十和田景子已經遇害,秒的處境危險,他竟然還說伊東澪子沒事,教授有什麼證據呢? 腦袋裡亂七八糟的。 我已經無力思考,回到家後,臉也不洗就倒進床舖裡。 隔天沒有訪客。我獨自在辦公室內整理文件、打打計算機度過無聊的一天。 打電話到醫院詢問十和田景子的狀況,院方說她毫無起色,目前仍然謝絕訪客。 我孤零零地坐在房裡。 教授到底去哪兒了? 一切謎團全都懸在半空中。 這時我怎能想到,之後竟有那麼令人遺憾的結局? 我看著放在教授桌上的照片。 是那四個人獲贈的,或說是原本應該被贈予的四幅畫的照片。秒把它寄放在教授這裡。 我順手拿起照片。 高槻倫子的畫,是一切的開端。 照片中的畫少了那股實物展現出的銳氣,因此我能夠冷靜斟酌畫作的內容。 拿著照片,我緩緩坐下。 我還是認為一切的解答都在畫中。 高槻倫子的情緒起伏相當劇烈,換一個角度想,表示她的個性率真且不擅隱瞞。 畫中蘊含的信息好像非常簡單。雖然還不清楚“遛狗的女人”畫裡有什麼意義,但肯定是對伊東澪子的揶揄嘲諷,而送給十和田景子的“黃昏”,其中的諷刺意味更是明顯。可是若以此推論,其他兩幅畫內含的信息卻難以解開。 如果她與英之進曾經是婚外情的關係,送給英之進的“陰天”應當是揶揄此事,然而畫中卻讀不出任何信息。話又說回來,目前英之進的嫌疑最大,如果倫子早已預知自己將遇害,她是否發現兇手就是英之進?如果知道是他,以倫子的個性而言,她應該留下更明顯的信息才對。怎麼會是“陰天”呢? 更叫人不解的就是“晚夏”。 正明說他幾乎未曾與倫子交談過。交情如此淡泊,有必要送畫嗎?換句話說,其實正明與倫子的關係應該不一般,兩人的交情足以獲贈畫作。這表示他與倫子之間應該有密切的牽扯,也等於正明在說謊。 那麼,“晚夏”這幅畫又會是什麼意思? 我端詳著照片裡的畫。橫看豎看,它就是一幅平凡的海景畫。一隻青鳥倒在鳥籠裡。 今年,青鳥已經不在了。倫子這麼說過。 我猛然搖頭。我不了解正明的個性,也不清楚當時的狀況,光看這些畫是不可能找出任何端倪的。 光看畫…… 四個人看到畫的立即反應一一浮現在我眼前。 澪子的臉瞬間潮紅,大發雷霆。 然而她在事後打電話給秒。 告訴我畫作的標題,我要知道標題。她說。 難道她也發現了畫中的含義?她發現了我們未察覺到的深奧意義嗎? 英之進。他的表情挺奇妙的。在看到作品之前,他有些膽戰心驚。 但是一見到畫,他立刻現出一副放鬆的表情,這是為什麼?那個表情表示他預料的內容並未出現在畫中。 到底少了什麼? 矢作英之進。 腦海中再度浮現那輛白色汽車中的男子。 是他殺了人,殺了高槻倫子。 他那張猙獰的面孔。殺了倫子,逃離現場的英之進。 然而我怎麼也無法想像,我所見到的英之進就是那名男子。 他對秒的態度充滿關愛,也貼心地款待我們,這樣一個人若是殺死倫子的兇手,那麼往後我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人了。我真的能告發他嗎? 想到這,我的推理面臨了瓶頸。 姐姐的朋友中,有兩位已婚者相愛了。這場戀愛談得轟轟烈烈,可說是障礙越多越是愛火焚身。後來兩人拋棄一切結了婚,女方把孩子讓給前夫,也換了工作,姐姐始終是她最好的傾吐對象。姐姐見到再婚不久的兩人時,嚇了一大跳,兩人變得骨瘦如柴,猶如不見天日的隱居者,就連在外一同吃飯時也注意著旁人的眼光。他們每月必須付出金額巨大的贍養費,遲遲無法好好享受生活樂趣,男方在新的工作崗位上,因操勞過度弄壞了身體。不幸一點一滴侵蝕兩人,最終,兩人各自背負著債務,悄悄結束這段婚姻。 我把照片丟回桌上。 我想累了。為了轉換心情,我丟下照片後開始打掃房間。 打開房間角落的紙箱,才發現我們忘了把倫子的素描簿還給秒。 我們已經不需要這些了,得送回去。嗯,我記得我將送來時的送貨單留下了,放在哪裡呢? 我翻了翻素描簿,忽然發現一件事。 咦? 我急忙拿起剛才丟在桌上的照片,再度仔細瞧了瞧照片裡的畫。 心情越來越緊張。 對了!我當時確實看見了! 一定錯不了。為什麼我以前都沒發現呢? 這或許是…… 我猛然抬頭看了牆上的時鐘,立刻下定決心。 現在才十一點。今天應該不會有訪客。就算有,我也不管了。 我立刻起身採取行動。急急忙忙收拾房間,關了燈迅速沖出門。 我情緒非常亢奮,頭也不回地狂奔到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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