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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田陆

  • 偵探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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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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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幕生命的歷史

訪問者 恩田陆 19603 2018-03-16
以那含糊的鈴聲為信號,可以得知門的另一邊正有人往這裡接近。 井上唯之挺直身子,等著門打開。 讓人緊張的一瞬間,第一印像是關鍵所在。 後面還有攝影師長田在。長田身材魁梧,動作卻很柔和,十分有耐心且客氣,不會為被拍攝者帶來壓力,是個讓人安心的伙伴。 井上對於自己土氣的外表,尤其是讓老年人對他毫無警戒心這一點感到很有自信。唯獨不受年輕女性們的青睞,不過這副不知為何討人喜歡的外表在工作上還挺有幫助。 好。他吸了一口氣。 喀嚓,門發出一個頓音後打開了。 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撞到他的側腹部後飛奔進屋裡去,井上因此而倉皇失措。是一陣小小的疾風。 那是個小孩。 那是一個瘦弱的女孩。她好像是從門口車道附近茂密的山茶花叢中飛奔出來的,頭上還粘了一片花瓣。而且,她的腳邊跟著一隻黑色的小貓。

一名嬌小的中年女子從屋內探出頭來,看了一眼井上的臉之後,視線很快地轉到女孩和貓身上,用利落的聲音罵著: “愛華,你很沒禮貌喔。居然把客人推開。你的'對不起'呢?” “啊。”少女好像這時候才注意到似地抬頭看井上。實際上,以她的角度來看的話,在她以驚人的氣勢衝過來時正好眼前的門開了所以剛好跑進去,大概是這樣的情況。 十歲左右吧?還稱不上是所謂的美少女。及肩的頭髮在太陽穴處旁分,額頭上方夾了一個銀色的髮夾。看到那髮夾之後井上心想“咦”。 那個髮夾,真讓人懷念哪。現在還流行那種髮夾嗎?在我小時候,記得那個好像叫做“劉海夾” 小小的臉上,宛如鉛筆劃上去的眉毛輕快地舒展開來。細小的單眼皮眼睛,白皙的臉頰上都是雀斑,加上直挺挺地往上長的鼻子,整張臉給人的感覺一點都不像日本人。但是,那雙眼睛裡顯露出強烈的好奇心與聰穎,該說是長相很有個性嗎?總之具有某種魅力。

少女在那一瞬間表情變得呆滯,然後猛地轉過頭,戰戰兢兢地抬頭看著井上,鼻子嗅了幾下之後嘀嘀咕咕地小聲說: “叔叔,你身上有星星的味道。” “啊?”井上沒聽懂少女的話,不禁凝視著她的臉。 星星?我剛才聽到她說星星嗎? 少女微微低下頭說“對不起”,然後跑進屋裡不見了。 “這孩子真失禮了。請問,您是哪位?” 中年女子低下頭的同時,眼神打探似地往上看著井上。 “我是跟您約好今天三點的井上。” 客氣地說明之後,女子“啊啊”一聲開口說: “是《K周刊》嗎?正恭候光臨。請快進屋裡來吧,所有人都在裡面等著呢。” 穿著草綠色圍裙的女子,看樣子好像是這間屋子的管家兼傭人。大約五十歲左右吧。不,也許年紀更大。她利落地走在前面,帶著井上與長田進入房子裡。

井上盡量不發出聲音地往喉嚨深處咽了一口唾液。 好,要上了。 多少露出一些緊張與靦腆的感覺會比較好,這是他從過往的經驗中學到的。 就像一般人會對口若懸河的推銷員敬而遠之也是一樣的道理。被稱為超級業務員的人,出乎意料地,其中有很多不起眼又木訥、讓人心想“怎麼會是這種人”類型的人。客戶需要從業務身上求得的是“這個人不會騙我”、“這個人不會強迫推銷”這種安心感。 井上露出經過考慮的表情走進房間中。假裝對於佔用他們的時間感到惶恐,假裝有點笨手笨腳,假裝推心置腹地談過之後會發現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這樣做應該多半都會成功。 走廊盡頭的房間裡,光線微暗,感覺挺舒適的,品味也不壞。 高高的天花板是像蛋形的半圓形,屋頂以中央的一點為基準傾斜,垂釣式的照明燈光柔和且明亮,藉由白色的天花板反射燈光照亮室內。

木板拼花的地板是像麥芽糖的顏色,焦糖色的地毯宛如地板的一部分。 在地毯上,四名男子彷彿如靜物畫般與室內融為一體。 他們從外表看起來已經可說是老人了,但每個人的表情與眼神都很鮮明,還不到需要別人幫助的地步。 四人因為聽說有名的雜誌社記者會來而過度緊張,連姿勢都擺好了,不過一看到井上,他們的緊張感很明顯地抒解了幾分。 哎呀哎呀,說到雜誌社記者不就是那樣嘛,一被他看到空隙就會馬上緊咬住不放,又粘又纏人的,連沒有的事都會被他給誘騙著說出來,是個狡猾的男人,可是看看來的這傢伙,不就只是一個還挺容易對付的斯文男子嘛。 井上似乎可以聽到他們在心裡講的話。 搞定。他在心中悄悄地說。 “各位好,我是《K周刊》的井上。這一位是攝影師長田。今天是各位休息的日子,還肯撥冗接受采訪,十分感謝。請各位多多指教。”

井上有些過分殷勤地深深一鞠躬,分別將名片遞給四人,也給了帶他們進來的女子名片。 哎呀,別多禮了,不要緊的,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要感謝的應該是我們才對。 這樣的悄悄話從老人之間洩露出來。看來似乎正中井上的下懷。 “他等一下會幫各位拍照,畫面構圖由我們規劃,所以請各位放輕鬆。” 把攝影機和器材放在地板上的長田,朝老人們微笑著點頭。這笑容也是讓人有種雖然寡言但卻是好人的感覺。 要拍照耶,真害羞,有多久沒給別人拍過照啦。 老人們又再次竊竊私語,熱鬧的耳語聲讓井上感到很滿意。 “來的路上很冷吧?您二位好像是走過來的嘛?我現在去弄點熱的來。要咖啡嗎?紅茶?還是要綠茶?” 名片的效果從笑容滿面的女傭臉上表露出來。平常在交換名片時,做像她這種職業的人彷彿是背景般的存在,因此對於受到與雇主同等地位的對待感到相當高興。

“謝謝。咖啡就可以了。” 如此回答時,井上暗暗吃了一驚。 您二位好像是走過來的嘛。她的話清楚地在腦中回放。 這個女傭,從遠遠的就看到我們過來了嗎? “您還真清楚,知道我們是走山坡上來的。” 井上的驚訝老實地滲入他的聲音中,他若無其事地詢問。難道她真的看到了? “嗯,因為我沒有聽到車子的聲音。計程車在車道前面關門的聲音,那在這一帶會很大聲的。還有就是——您的鞋子。” “啊?”井上隨著女傭的視線看向自己的腳邊。現在他穿的是室內拖鞋。 “鞋底有泥巴。今天早上下了約兩個小時的雨,那個坡道途中有一個地方,大概是因為以前曾經有個池子毀壞了,所以只要一下雨,那邊就一定會積水變得泥濘不堪。不像其它地方很快就乾了,真不可思議。剛才在玄關看到鞋子上沾了泥巴,所以我想,啊,是從山下爬坡上來的。”

井上打了個寒顫。這個女的,不可大意。她一定是個處處留心的厲害女傭。不小心一點不行。 “阿更小姐,我也要咖啡。” “我要奶茶。” “我也要。” “給我綠茶。對了,拿杯可可給愛華吧。” 老人們七嘴八舌地說道。仔細一瞧,剛才的少女在老人們的椅子後面,把貓抱在膝上坐在地毯上,一頁頁地翻著繪本看。 阿更小姐?那是姓還是名啊?真奇怪的名字。 他不禁轉頭看向女傭,她在門口回頭看井上,微微地笑了。 “我姓更科。跟那個蕎麥麵的老店一樣。” 好敏銳的直覺。果然要多留意這個女的。 聽到她關門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井上打起精神。 老人們好像很興奮,用很開心的聲音說起話來。看得出來他們有意識到井上在旁,不過還是為了之後幾小時的主角都是他們而情緒高漲。在這種氣氛下,直到茶水端來之前一直都很難進入正題。

井上隨意地在房間內晃來晃去。長田利落地將器材組裝起來。在這種時候,攝影師有自己的事可做還挺不錯的。 真漂亮的房子。雖然很舊,但很豪華。建材用得很好,因此即使經過這麼多年也不顯破舊。這是當然的,因為是那位朝霞千沙子所蓋的。 井上在剛進入房間時沒有空,現在則可以慢慢地看看房間內部。 這個房間是所謂的沙龍嗎?空間相當寬敞,沙發、咖啡桌、報刊架、餐具櫃、舊式音響等家具擺放其中。 兩面牆上有窗戶,具開放感。 井上偶然間看向窗外。原來如此,從這裡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到湖了。 “那個就是那座湖。” 在井上對面,離他最近的一個老人像是要講什麼秘密似地靠近他說。 “那座湖?什麼湖?” “朝霞千沙子就是在那裡溺死的——在一個寒冬的早上。”

朝霞千沙子,在那裡。忽然好像可以看見白色的小船浮在湖面上似的。 “是嗎。我聽說她是死於意外,不知道是在這裡。沒錯的話,是大約三年前的事了。” “不見得是意外身亡的喔。世上有時也會發生那種事的。” 老人從喉嚨的深處發出像是痙攣般的笑聲之後站了起來。 “呃,您是?” 井上看著老人的臉。 雖然很老,但英俊的臉上依然洋味十足。和那件黑色的高領毛衣很相配。從他沒有在朝霞千沙子的名字後面加上稱謂看來,這男子大概是…… “我是宮脅協一郎。朝霞千惠子的丈夫。” 原來如此,是千沙子的妹婿。 “餵,阿協,你已經自我介紹啦?你還是老樣子,那麼急。等茶端來再開始不行嗎?” 旁邊的男子察覺到偷偷對話的二人,大聲地說。這男的從剛才開始就講話講得很大聲,是誰啊?雖說千沙子的確有一個弟弟。四人之中他的身材最好,戴著黑色粗框眼鏡,讓人聯想到過去風靡一時的電視主持人。眼睛細細的,看起來好像一直面帶微笑。

“我不是在自我介紹。我是在跟他說朝霞千沙子就是死在那湖里的。” “別聊千沙姐的事啦。今天他們是為了峠昌彥的事來的吧?” “要提到昌彥,就無法迴避朝霞千沙子的話題吧?” “我敬謝不敏。拜老姐所賜,我們才會被困在這個鄉下的不是嗎?阿協不也一樣嗎?” “我是受千惠子所託才過來的。” “喔?是嗎?我第一次聽到。” “我剛才有看到大奶奶喔。” 突然,孩子清澈的高昂聲音在房間中響起。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把頭轉往聲音發出的地方。 叫做愛華的少女,不知在什麼時候用她充滿好奇心的閃亮眼睛看著這裡。 “剛才有看到?剛才看到什麼?愛華,你真的知道大奶奶是誰嗎?” 身材很好的男子以畏縮的表情問說。 少女點點頭。 “大奶奶就是大奶奶啊。就是那個,頭髮在後面綁成一個包包,很大的。跟那邊那張照片裡的人一樣。” 少女很活潑地說著,並指著放在餐具櫃上的照片裡,坐在正中央的女子。 房間裡鴉雀無聲。 “——跟那照片裡的人一樣?你剛才看到她了?” 坐得離井上最遠的老人開口問道。他從剛剛就幾乎沒說什麼話。蓄著灰色的鬍子,細小的眼睛彷彿拒絕被人看出感情。完全就是一個沉默寡言又難搞的老人。不過,他的聲音聽起來意外地穩重又年輕。 “對啊,我跟奧賽羅在湖邊玩的時候,她就站在遠遠的地方。跟那照片裡穿的衣服一樣。” 少女依然清澈的聲音毫不猶豫地說。 “跟那個一樣的衣服?怎麼可能。那件衣服,應該也一起處理掉了才對。” 坐在似乎很難搞的老人旁邊,一位看起來很嚴肅、好像線一般纖細的老人身子微微顫抖著說。他的語氣中帶著與生俱來的神經質,聲音很粗魯,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讓他大動肝火似的。 “愛華,你說的剛才是今天發生的事嗎?真的就在剛剛嗎?” 協一郎謹慎地問。 少女因為大家都一臉懷疑,也表露出不安的神色。 “嗯。就是剛才啊。在進來之前。因為看到了大奶奶,所以才拼命地跑回來要告訴大家,然後就在玄關撞到這個叔叔了。” 房間裡面再次籠罩在冷冷的沉默之中。 之前喧鬧的氣氛,宛如被潑了一盆冷水似的。 四位老人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每個人都在等別人先開口。 “哈。哈哈。真是的,愛華就是這麼愛做夢,淨說些夢話似的事。” 戴黑框眼鏡的老人很不自然地發出乾笑。 “就是啊。在這個年紀,常常會有搞不清楚夢和現實的時候。像我,在這麼大的時候,也有隻有自己才看得見的朋友。” 緊接著,穿黑色高領毛衣的男子也同意地說。 少女張開嘴要說些什麼,但老人們已經沒心情去听少女的話了。她有點不滿,最後像放棄般又回頭去看繪本。貓用臉磨蹭著少女的紅色長筒襪。 在湖邊看到了朝霞千沙子。 少女所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如果是按字面所述,那就是幽靈了。或者是,跟他們說的一樣,只是少女時期的幻想,或只是單純的看錯了而已呢? 井上的腦海中浮現出剛才在玄關時,少女臉上發呆的表情。 “愛華,那時候大奶奶在哪裡?” 好不容易拉回來的氣氛,被鬍子老人毫不在意地破壞了。 其它三人震動了一下。愛華對於自己所說的話受到認真對待而感到開心,跳躍似地站起來,拉著他的手指向窗外。 “那裡。那裡有兩顆櫻花樹嘛,就在那中間。” “嗯。那,她有說什麼嗎?” “沒有。她一直看著湖。” “原來如此。後來去哪裡了呢?” “不知道。我心想是大奶奶、是大奶奶,要趕快去跟大家說才行,所以我就跑走了。” 老人仍然面無表情,凝視著窗戶外面。完全摸不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但是,也許他並沒有想像中的頑固,井上這樣想著。 其它三人,一邊假裝不在意,卻留心二人的對話。 更科拿著一個很大的托盤進來,井上為她開門。 然後又有一個人進來了,是一名嬌小且穿著華麗的老太太。她一邊肆無忌憚地盯著井上和長田看,一邊像在找東西似地走進房間。 “我打擾一下。你啊,有沒有看到我的收音機?抱歉哪,真討厭,老是忘記放在哪裡。” 四名老人臉上略微出現模糊的表情。 “抱歉哪,麻煩幫我找一下。我想想,是在哪裡呢?最近的收音機做得又小又輕是不錯啦,可是一下子就不見了。” “你沒有帶收音機進來啦。都看到大家的臉了還聽收音機實在很沒禮貌,你不是常這麼說的嗎?” 協一郎有點焦躁地回答說。這麼說來,這個女的就是朝霞千惠子了。看樣子她好像也想參加這場茶會,然後其它四人似乎不太想讓她加入的樣子。自己好不容易能成為主角,這樂趣不想被更多人瓜分掉。 但是,她棋高一著。 “我有說過那種話嗎——哎呀,好香的味道。這個是從高部先生那裡收到的宇治茶吧?是嗎?更科小姐,我猜中了吧?真不可思議哪,到這把年紀了只有鼻子變敏感了。我也可以喝杯茶嗎?為了找收音機走來走去累死我了。” 她裝作不知道其它老人們以一臉厭惡的表情面面相覷,看見沙發有空位就坐上去。 “好好。” 更科好像習慣了,等到把每個人的茶都分配完之後就很快地走出房間。 “哎呀。這一位是誰呢?是誰的朋友啊?” 女子的手一邊玩著頭髮一邊對井上送秋波。她的相貌不差,以前八成長得很漂亮吧。 “嘖,真掃興。從早上就對我們的採訪興致勃勃的,一直在我們周遭轉來轉去。” “咦,採訪?什麼採訪?” 老太太很刻意地對著井上眨眼。 “抱歉這麼慢才問候。我是《K周刊》的井上。今天是來對峠昌彥先生事進行採訪。” 在說話時順便遞出名片。對井上來說,加上千惠子也無不妥。反正,他本來就打算藉著某個契機來引她出場。 “哎,昌彥的事。那孩子也很可憐呢。好不容易,都到這時候了卻突然那樣。” 老太太誇張地搖著頭。 “嗯。我個人對這件事很有興趣,親自談過好幾次,這一次雖說是為了周刊的追悼報導,但我反正也想將之整理成一本書。因此,希望不管是多麼微小的事都能告訴我。也許會花上很多時間也不一定,請問各位都沒問題嗎?” 井上盡最大努力展現誠意,並做出一副借用各位時間十分惶恐的表情,環視著在場的老人們。不過,他深深知道他們是不會拒絕這個請求的。 畢竟待在這種鄉下地方的老人家一定很無聊。自己的採訪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大事,井上甚至可以用項上人頭來打賭,他們一定從好幾天前開始就不厭其煩地一再重複談論這個話題。 “我的法文課要請一次假,不過沒關係。”協一郎大方地回答。 “我也是,本來要做同學會的名冊,不過今天不去也可以。”戴黑框眼鏡的男子不認輸地回答。 “今天日落得早,山路很危險。既然如此,要不要住下來呢?也許晚一點會想起別的事情也不一定。喏,今天客房不是空著嗎?” 千惠子閃閃發亮的眼神徵求其它人的同意。四人本來也很想大加認同,但不知是否不甘心附和千惠子的提議,只有微微地表示贊成而已。可是,從他們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們是打從心底如此希望的。現在就算是井上開口說請讓我在這裡過夜,他們也一定會點頭。 “但是我還是無法如此厚顏地請求,視情況而定,若有需要我日後會再來拜訪。到時候,還請再多多指教。” 井上假裝猶豫不決地低下頭。 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 井上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把背挺得直直的。老人們也跟著挺起胸膛坐著。 “那麼,這話原本應該在一開始就說的,今天各位在百忙之中肯抽空出來,實在非常感謝。今天我來是想要請教各位,關於前陣子過世的峠昌彥導演的事情。請恕我失禮,我要先把錄音機打開。” 井上從很大的皮質包包裡將隨身錄音機拿出來,放在咖啡桌上。雖然有聲音記錄器,但用錄音機比較容易讓人有採訪的實際感覺。五人點點頭,一臉嚴肅。按下錄音機之後,不論是誰都會緊張。千惠子咳了一下。 “如各位所知,峠昌彥導演這幾年在國外的電影獎項中陸續獲獎,在正要受到全球關注時發生了意外。當時他才三十九歲,我感到十分惋惜。現在,我手上有一本原本應該是導演最新作品的腳本《摸大象》,這次的報導打算以這腳本為主來寫。等會兒會逐步觸及這腳本的內容,今天,對於熟知他的幼年時代的各位,我採訪的目的是要針對他的幼兒時期做重點式的詢問。” 聽了井上的開場白,老人們的眼中浮現出誇張的期待。你的回憶具有相當大的價值,被這麼一說,應該沒有人的自尊心不會被挑起來吧。 “對了。” 千惠子唐突地開口。就像是在為了等會兒的訪問而興致高昂的老人們頭上潑了一盆冷水一樣,她的語氣很掃興。每個人都用“搞什麼啊”的眼神看著她。比起大家責難的眼神,她似乎覺得受到眾人的注目比較重要。 “昌彥他,是死於意外嗎?不過我聽說過他是被殺的。” 不見得是意外身亡。 井上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剛才在哪裡聽過跟這句話很像的台詞—— 不見得是意外身亡的喔。世上有時也會發生那種事的。 井上忽然看了協一郎的臉。協一郎應該也想起來,剛才自己曾說過那種話了吧。那一瞬間他用有些難為情的眼神看了井上一眼,然後很快地把視線別開。 “喂喂,你為什麼要說那種會引起騷動的話啊?” 戴黑框眼鏡的男子這次一副生氣的樣子責問她。 千惠子的表情很平靜。與其反省自己的不當發言,她反而對自己的話在眾人間激起漣漪感到高興。 “哎呀,我是那樣聽說的嘛。” “你哪裡聽來的?不管是新聞還是什麼的,我都從來沒有看到也沒聽到過這種事。” 神經質的老人用沙啞的聲音說。 “呃,關於導演去世的事,我稍微有些問題想請教,不好意思,首先可以請各位告訴我姓名嗎?” 井上插進來維持秩序。跟老年人講話的時候,首要之務是顧好重點環節。說話時一定要有來有往,話題才能繼續,所以非得適時插話補充才行。眼前的老人們看樣子頭腦還沒生鏽,本來以為井上應該沒有插嘴接話的必要,但是反而每個人都擅自發言,你一言我一語的,危險性看起來不小。 雖說原本就期望他們能夠多說點話,可是井上有預感他們不會朝著期望的方向去,而是既迂迴又脫離主題。在逼近核心之前,大概不多忍耐點不行了。井上有了長期抗戰的覺悟,想想之前的準備,再忍耐一天根本不算什麼,他對自己這麼說。 “說得也是。我們都還沒有正式自我介紹。失禮了。我是朝霞大治郎的長子千藏。千萬的千寶藏的藏。現在在大治郎所持有的財團法人擔任理事長。” 纖瘦又好像很神經質的老人開口說。 原來如此,這個人就是長子啊。 井上的臉上依然掛著紳士的表情,而在心中審慎地觀察對方。 也難怪朝霞大治郎讓千沙子當繼承人。大概是把長子分配在不太需要決斷力和經營手腕的地方吧。身體病弱又器量狹小,無法將家族事業交託給他。不過,看樣子他自己應該也略微發覺到自己不是那塊料,可是好像又對於千沙子繼承了戶長一事懷恨在心。 沒錯的話,千藏的妻子應該已經過世了。 “我是千次,千萬的千,次數的次。看我的名字,就知道我是次男。現在我個人在寫歷史的書。只是單純消遣而已。” 一開始給人難搞印象的鬍子男,自嘲地微微聳肩。 朝霞千次。這個男的以前應該在大學教過歷史,曾經到英國留學,在英國文學上造詣很深,已經出過好幾本相關的書。雖然著作不有名,但在圈內的評價好像很高。一直都未婚。 “我是千衛。千萬的千,防衛的衛。我之前也是一樣,因為老爸事業的緣故,在流通相關的公司工作。現在偶爾還會去說說話。” 身材很好的黑眼鏡男子是三男。完全就是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在撐的少爺樣。 “我是宮脅千惠子。是麼女喔。” 千惠子趁機插嘴說,說“是麼女喔”的時候還微露嬌態。 協一郎瞪了搶先自我介紹的千惠子一眼。不過他像是要表現出很寬大似的,故作姿態地說: “我剛才有跟你聊過一些嘛。宮脅協一郎。現在做的是攝影。明年預計要在法國開個展。” 原來如此。的確,這邊調查到的資料顯示,這個男的流轉於商業攝影師和藝術攝影師之間,兩邊都想沾一點的結果就是兩邊都當不好,印像中只是普通的無數藝術家模仿者中的一人。工作總是草草了事,雖然在美術學校擔任講師,但是應該稱不上是一流的攝影師。以前跟現在一定都是依靠千惠子家的資產過活。 井上瞄了少女一眼。她現在全身躺臥在地毯上,沉浸在書中世界。 “那孩子是羽澤愛華。她會在這裡是有原因的——總之,她就像是我們的孫女一樣。她家裡有點問題,所以常常到這裡來,幾乎是住在這裡了。啊,不過仔細想想,那孩子和昌彥應該有遠親關係。” 協一郎悄悄地對井上耳語。這個男的,好像就是一般人所說的喜歡講“悄悄話”類型的人。少女絲毫沒有發覺協一郎在說她的事。好強的集中力,大概是已經習慣在有很多大人的地方,自己一個人玩了吧。 “和峠昌彥……?” “唔,這些事會慢慢說給你聽。畢竟整個家族的歷史是很長的嘛。” 協一郎像是把井上當成共犯一樣地使了個眼色。這樣的停頓點還真適合他,應該說真不愧是藝術家嗎。 更科端著盛放千惠子的綠茶、愛華的可可,以及茶點的托盤進來。這次是由長田幫她開門。 “然後,那位是更科裕子,是很厲害的女性。看護師、廚師,什麼都能做,能力很強。早年喪父,獨自養育二名子女。別看她這樣,已經六十好幾了呢。看起來還很年輕吧?她從很久以前就在這里工作了。從千沙子掌權開始。千沙子非常器重她。” 眾人自我介紹過一輪之後,是一小段靜默。井上叫住正想走出去的更科。 “方便的話,更科小姐可以一起來嗎?你也很清楚峠昌彥小時候的事吧?” “嗯,沒錯沒錯,阿更小姐也一起聽嘛。實際上照顧那小子的就是阿更小姐吧?” 千衛用力地點頭。他們似乎每個人都很信賴她,其它的老人們這次一點都不猶豫地表達贊成。更科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就算我在場,也不知道幫不幫得上忙。” “請務必留下來。” 井上再次拜託她,其它的成員也同意。更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那,我在這裡听就好了。” 更科坐在離門口最近的沙發一角,有些敷衍的樣子。她只是微微坐在沙發上,好像隨時都會站起來似的,並將手放在膝頭上。從她的態度,可以知道她絕不會公私不分,由此可窺見她一絲不苟的個性。雖然對她不可大意,但也可以知道為何朝霞千沙子會如此信任她。 “那麼,我想請教一下,峠昌彥跟你們應該沒有特別的血緣關係吧?” 井上眼神掃視了老人們一圈。 終於,要開始了。 “他一開始是千沙子帶回來的。”千藏像是代表四人回答似地說。 “她把昌彥——或是該說把他的母親帶回來。千沙子把峠晶子和她所哺餵的孩子昌彥一起帶回來,當時這裡是我們家的別墅,在休假以外的時間無人使用,到千沙子掌權的時候,她非常喜歡這裡,為了方便使用就納入自己名下,即使一個人也常來這裡。面臨困難的協商、想要慢慢地思考某些事、或是要做某些決定時她都會到這裡來。峠晶子是千沙子在高中女校時的學妹,千沙子好像很疼愛她。晶子好像惹了什麼麻煩,沒有辦法獨自養育昌彥,所以才來投靠學姐的樣子。實際上,就是看上千沙子充裕的經濟而來麻煩她的。” 歇口氣時,他臉上出現些許的嘲諷與嫉妒的表情。 “然後,晶子就在這裡養育昌彥。因為晶子有保姆的執照,有一段時間千沙子在這裡開了小型的育幼中心。我是這樣想的,她搞不好認為可能發展成事業,所以想嘗試經營成像托兒所之類的東西。自治團體的補助和繳稅這些事,她都一一去確認過了。可是大概是覺得實際上賺不到什麼錢吧,在昌彥上小學時就收起來了,結果也只收了大約十個孩子而已。那時候以常駐的形式管理這裡的就是更科小姐,當時她也有來中心幫忙。就是那時候的工作態度得到器重,從那之後這裡就是一直都由更科小姐負責。” 大家不約而同地看了看更科。更科有點坐立不安,微微低下頭。 “已經過了四十年了呢?”她低聲自語說。 “那,大家應該都知道昌彥小時候的事吧?”井上若無其事地導回話題。 “算是吧。因為當時我們想去玩也沒錢,每一季都會到這裡來。至少在昌彥上小學之前,每年都會見上幾次面。最常跟昌彥玩的應該就是千次哥了吧。千次哥乍看之下很冷漠,但卻意外地受小孩喜歡。像愛華,我們裡面她最喜歡的就是千次。雖然有人說她應該也滿喜歡我的吧,可是完全沒這回事喔。小孩就是這樣。完全搞不懂他們。” 千衛若有所思地看了千次一眼。的確,小孩的喜好難以捉摸,但是從剛才千次的態度看來,千次這男的不管是對小孩或是對其它人,態度都是一樣的。別人都對愛華的幻想(?)不理不睬時,只有他淡淡地接受了她的話。也許就是像那樣,不因為對方是小孩就改變態度,所以反而讓小孩接受他也不一定。 “哎呀。一年見上幾次面,這種說法會不會太保守了啊?” 千惠子凝視著千衛的臉,用壞心眼的語氣說道。千衛的表情在那一瞬間變了。 “好像有一段時間,大家很常到這裡來嘛,到愛華苑來。” “愛華苑?” 井上又問了一次,千惠子故弄玄虛地點點頭。 “對。愛華的名字就是從那裡來的。哎,大概是愛華的母親也有點感念愛華苑的恩情的關係吧?” 千衛的心情變得很糟。 “你為什麼要把沒有的事說得好像真的一樣?你自己的妄加臆測會給別人帶來什麼樣的印象,你沒有想過這一點嗎?” “什麼嘛,阿藏真是的,你不是有一段時間很喜歡她嗎?就那個晶子啊。” “啥?” 千藏既忿怒又羞恥地紅了臉,驚慌失措。 千惠子啜飲著綠茶。 “真是的,為什麼男人對那種類型的女人都無法招架呢。那種柔弱纖細、沒什麼精神、看起來很不幸的女人。看起來非常懦弱,卻突然跑到像千沙姐這種有錢的人身邊來,連昌彥都要人家照顧,而且還一個個地誘惑這些弟弟們,根本一點都不會不幸嘛,簡直比我還要有活力呢。” “夠了。”千次簡短地說。 千惠子一臉不悅地瞪著千次,她這一點簡直就像是青少女似的,實際上看來不禁讓人覺得:他們從小時候開始應該就像這樣一直鬥嘴鬥到大的吧。 這樣一想,最初看到時只覺得他們是老人而已,但他們過去也曾是看起來皮膚光滑的少年少女,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哎呀,為什麼?那個女的最後怎麼樣了,難道你們都忘了嗎?她可是把昌彥丟在愛華苑,不知道跟哪個酒店的男人私奔了唷。'昌彥就拜託你了'只留下這個自私到極點的字條。大家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可記得很清楚呢。還有,你們之前原本把她捧在手掌心上,在知道她跟男人逃走了之後態度大轉變,說她醜女人啦、毒婦人啦之類的說她一堆壞話喔。而且,說什麼昌彥好可憐,孩子畢竟是需要母親的,我們為了昌彥去把那個女的帶回來吧,居然還團結一致呢。然後說要有錢才行,就從千沙姐那裡拿了很多經費,你猜,這些人做什麼去了?” 千惠子大概愈說愈起勁,突然看向井上。睫毛膏塗得有點太濃的眼睛因興奮而充血,卻又帶點不知所措的樣子。 “真是的,居然兩個星期都不回來。我還以為他們是認真在找人,結果他們在鬧區分頭去找的時候,都忘記自己是去幹嘛的了,喝酒啦、賭博啦、買東西啦,樂不思蜀咧。最重要的是,還用找媽媽當藉口,全部跑道東京遊山玩水去了,把錢都花個精光才回來。那時候他們的藉口是這樣的,說是只有這點時間沒辦法找人,得雇個什麼人來才行。每個人都爛醉如泥,全身都被剝個精光,買給我們的唯一一個土產就是淺草的爆米香。那一天說來有點可憐,千沙姐那時候茫然若失地抱著昌彥,真心地在哭呢。真是的,男人喔。” 在回憶的時候千惠子好像真的生氣起來似的。相反的,和一開始進入房間時所看見的、完全就是個老人樣的千惠子比起來(那時候,為了要混進來,她的演技還真不錯),現在這樣連珠炮似說話的她還比較精彩,井上覺得很有意思。 這回憶果然讓人無法回嘴,但兄弟決定沉默到底。他們的沉默使人如坐針氈,應該要把偏離的話題給拉回來了,井上盡量冷靜地發問。 “那,最後,沒有找到晶子小姐嗎?” 千惠子的表情突然變得很疲倦,她微微搖頭。 “找到了。” “喔,那麼,現在她在哪裡?” “找到的是屍體。在淺草的路上,被發現的時候只穿了一件無袖內衫,被亂刀刺殺。你應該知道那種跟男人跑了的女人會有什麼下場吧。最後好像是情夫叫她去工作,她要分手又分不掉,狠狠地大吵一架之後就變這樣了。至於那個男人,聽說被發現在公寓裡刎頸自盡。那時她從愛華苑逃走之後大概過了一年左右吧。即使如此,千沙姐還是為她舉行了葬禮。就連對昌彥,好像也說她是為了昌彥的緣故到遠方去工作,然後出意外身亡的樣子。” 她的態度忽然變得很平靜。然後,井上註意到了某件事。 “那一幕——又出現喔,在《摸大象》裡。” “你說什麼?” 千次皺起眉頭。 “跟剛才說的場面很像。與孩子分開到東京工作的女子,在下雨的夜路上被年輕男子胡亂刺殺,只穿著一件貼身內衣就倒地死了的場景。他會不會是從誰那裡聽到母親最後所發生的事呢?” 井上一問,每個人都用驚訝的表情面面相覷。 “怎麼會。” “不是我喔。” “我也沒有。” “討厭,也不是我喔。” 在大家懷疑的目光下,千惠子急忙否認。 “搞不好是千沙子。” 協一郎一本正經地插嘴進來說。大家都噤聲不語。 “若是千沙子不就會講嗎?等到再長大一點之後,就對昌彥說明清楚。雖然很痛苦,但還是讓他知道真相比較好。我覺得千沙子應該會這樣想。” “也許是這樣吧。不擅長保密的話還是別做的好,千沙子也許是這樣想的。” “可能是昌彥自己調查出來的。他可能記得自己大約是幾歲的時候出席葬禮,只要再調查當時的新聞報導,應該就可以知道母親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千次生硬地說。 “嗯,一定是那樣的啦。畢竟他是電影的導演。一變得有名了之後,常常就會有以前的朋友還是什麼人的來跟他聯絡。有可能是偶然間從不知道誰那裡聽到的。'峠'並不是到處都看得見,是很稀少的姓氏。喏,只要到酒店那種地方去打聽一下以前的事,大概就會意外地碰到認識的人吧。” 千衛頻頻點頭。 “那,之後也是千沙子小姐撫養昌彥長大的嗎?” 井上再把話題拉回來。 “不是。”千藏搖頭。 “千沙子放棄了愛華苑,打算遲早要把它關了。她好像一直在煩惱到底要不要自己來養育昌彥的樣子,但因為正值事業的重要時期,所以她判斷自己無法撫養他。她和晶子的父母取得聯繫,要讓他們把昌彥領回去。” “在那之前,一直都無法聯絡上晶子小姐的父母嗎?” 井上詢問這個他想不透的問題。 “大概是因為晶子惹上的麻煩,讓她們處於斷絕親子關係的狀態吧。當時她也已經死了,把孩子當成她的遺物的話父母也不會拒絕。不過千沙子應該也給了她父母養育費用才對。給了錢的話就更難斷了,我想那金額是恐怕除了撫養昌彥之外還夠他們用吧。” “那麼,你們從那之後就沒有再見過他了嘛。” “嗯。不過千沙子有時還會去看。” “在他成年之後還有人去看過他的嗎?” 沒有人回答。 “他當上導演之後也沒有?” “沒有去看他。我記得有一次,那小子得到什麼大獎的時候,大家知道那就是那個昌彥之後都很興奮,聯名送花過去,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啊啊,有喔有喔。還滿久之前的。是他最早得獎的時候,是意大利還是法國的。他應該有寫感謝函來才對。” “你們看過他的電影嗎?” “看過早期的,大家一起去看的。是叫什麼啊?” “《冬季的摩天輪》。” “老實說,對我來說很難懂。雖然我知道那是藝術電影。” “那種東西,只有歐洲人才會接受啦。說是禪之類的。” “我全部都看過了呢,和美術學校的學生一起去的。” 因為是協一郎得意的領域,他趾高氣昂地抬起下巴說。 “最後,昌彥拍了幾部電影啊?” “他當上導演之後好像拍了五部的樣子。當副導演的時候就很多了。其它還有拍一些短片和紀錄片。” “不愧是藝術家,就是不一樣。哪部片比較好啊?” “嗯。還是《冬季的摩天輪》比較新鮮。主題嚴肅這一點是很不錯,但總覺得有點晦暗。愈到後期愈是沉重。雖然我不覺得要像好萊塢那種浮華的娛樂片才好,但我對日本年輕人的自我探索已經有點厭煩了。” “沒那回事。”千次的語氣很客氣,卻說得斬釘截鐵。 從協一郎開始,每個人都驚訝地看向千次的臉。 “他的主題的確很沉重,不過他的電影裡也有淡淡的幽默和輕鬆的樂觀態度。我很喜歡他的電影。” “什麼嘛,你也全部都看過了?我怎麼不知道?” 協一郎詢問他,但千次沒有特別表示肯定或否定。 “他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呢?從以前就有蛛絲馬跡顯示他將來會當上電影導演嗎?” “什麼樣的孩子——總之是個很安靜聽話的孩子。我對他這一點有很深的印象。” 千藏一邊想一邊回答。 “雖然很安靜,但並沒有在發呆的樣子。” 千惠子點頭說。 “沒錯。他常常一直盯著某樣東西看,或是留心周遭的動靜,應該是個觀察力很敏銳的孩子。” “嗯。他很會寫生。雖然圖不是畫得很好,但他可以重現當時的狀況。” 原來如此,井上心想。人家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原來是真的。 “他的聽力很好喔。歌只要聽過一次就可以記住,讓人大吃一驚。” “對了,那小子是不是喜歡電話?” 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協一郎精神振奮地問。 “啊啊,沒錯他很喜歡。” 井上問: “你們說他喜歡電話——是喜歡打電話嗎?” “不,不是。” 協一郎搖頭。 “是他喜歡聽別人打電話。在電話室裡——當時只有一台電話而已——只要有人去打電話,他就馬上跑過來聽電話。” “是說他偷聽別人講電話嗎?” 協一郎歪著頭說。 “也不是那麼說。那該怎麼講才好?” “那個啊,他是在聽聲音啦。” 千惠子說。 “聲音?” “我啊,記得很清楚。電話室的電話一響,那孩子就會搶先沖進來把電話拿起來唷。不過,那孩子非常討厭用電話講話。他是聽對方的聲音,然後放下電話筒,再去找附近的大人。那個時候,正好是我和你訂婚的時候吧——那孩子,記得之前曾打電話來的你的聲音喔!那真的讓我好驚訝。他飛奔到我這裡來,對我說'是協一郎先生打來的電話喔'。” “咦?真的嗎?不是因為他聽我報上姓名的緣故嗎?” “不是。那時候,我一拿起電話聽筒,你就說'剛才那是誰啊,我才剛說喂喂而已就把電話放下來'。我直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有多驚訝。” “咦——。竟然有這種事。” “他跟他母親長得像嗎?” “這個嘛。我是不覺得長得很像啦,只有表情都很憂鬱這一點一樣而已。他畢竟是男孩子,小孩的長相也和大人不同。” 千衛聳聳肩說。 “對了,最新的作品是怎麼樣的故事啊?剛才你說,裡面有和晶子臨終一樣的場景。” 千惠子像是忽然想起似地問說。氣氛又被她破壞了。 “啊,您是指《摸大象》這一部嘛?” 井上點點頭。 “既然叫《摸大象》,應該就是那個吧,'瞎子摸象'。” 千次小聲地說。 “嗯,就是那個。細節我不記得了,不過是有幾個盲人摸著大象的身體。一個人摸到大象的尾巴,就想'大象像蛇一樣'。另一個人摸到大象的身體,就想'大象像牆壁一樣'。每個人都只摸到大象的一部分,就以為自己知道大像是怎麼樣的動物,就是這樣的故事。” “這原本的意思,是說凡夫俗子不了解大人物的所做所為嘛。” “是的,就是如此。不過,峠昌彥表達的意思有一點不太一樣。之前他的作品特徵是裡面有很多,這次他似乎打算多用一些手法。腳本里也沒有什麼說明的場景,是一個女人一生中的各種場景,沒有按照時間順序地排列在一起,他之前說他的目的是要讓觀眾想像一下各場景與其背後關係之間的聯繫。” “喔。跟之前的比起來,這部片感覺上好像比較有意思。” 協一郎很遺憾似地喃喃自語。 “也就是說,那個女人本身就是那頭'大象'囉。如果要了解一個人,卻只接觸到他的一部分,是無法了解那個人的。” 千次說得特別慢。 “是的,我認為他所要表達的主題就是那樣。” 一面圓滑地點著頭,井上對於千次一直看著自己這一點感到心神不定。 他想幹什麼。總覺得無法忽視他的眼神。 想起了剛才說的話。昌彥常常在觀察,一直留心周遭—— 突然,腳邊碰到了柔軟的東西,井上嚇得心臟噗通一跳,低頭往下看。 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一隻黑色的小貓,聞著他的襪子。 這麼說來,在玄關時那孩子說了奇怪的話。 叔叔,你有星星的味道。 星星的味道?星星的味道究竟是怎麼樣的味道啊? 這隻貓挺不怕生的,大概是大家都很疼愛它的緣故吧。細細的喵喵叫聲也很諂媚。 “不可以尿在客人腳上喔。” 千次瞪著貓。 “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那傢伙雖然長得一臉可愛,但是卻以為拖鞋是廁所。還沒有教它要去哪里大小便。” 千衛把腳縮回來。 井上輕輕地把小貓抱起來。好溫暖。透過皮毛可以感覺到骨頭的觸感,真是奇妙的生物。 中場休息。不知為何流露出這種氣氛,老人們嘰嘰喳喳地開始自己聊起天來,更科為了替大家泡茶而站起來。井上註意到自己不禁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看來他相當緊張。 “啊,原來是這樣。” 井上喃喃地自語說。 “奧賽羅這名字,不是取自莎士比亞,而是從這裡來的啊。” 貓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只有臉的一部分和腳掌,宛如穿著白襪子一樣都是白色的。 “天色已經變得好暗了——” 少女在窗邊叫著。 目光不禁跟著移過去,可以看見少女的臉映在窗戶上。反射性地看了看時鐘,還沒五點。 不久之前直到晚上七點都還很亮,沒想到白天這麼快就變短了,每年這時候都讓他感到驚訝。這裡位處深山這一點不知是否也有影響。 “看,已經都暗下來了。計程車都不想在晚上開這種山路。你就住下來吧。也有你們二人份的食物。就算一個月不離開這裡也沒有問題。” 千惠子彷彿讀出井上臉上表情似的說。 “嗯——的確,有點不太想回去了。” 看起來很猶豫似地喃喃說。 井上瞄了長田一眼。他從剛才就像個影子般跟在後頭,盡量不破壞大家的休息氣氛下開始喀嚓喀嚓地拍照。大家不一會兒就意識到這件事,變得有點不自然。 “那樣就好,那樣就好。跟平常一樣。” 長田的臉上浮現親切的笑容,敏捷地在房間中穿梭。像這種時候他利落得就像貓一樣沒有多餘的動作。現在,他一邊拍照時心中在想些什麼呢?不過,他說其實他在面對被拍照者時只是依本能行事而已。 少女朝這裡晃過來。長田的照相機對她來說好像很稀奇。 該說有家教嗎,她絕不會伸手去摸摸看。但是,她卻像要吞掉攝影器材似的,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照相機的袋子和照明器具。 “昌彥以前就像那樣子吧。” 井上開口說,打算跟千次閒話家常。也有一部分是想要消除剛才不舒坦的感覺。 “嗯。不過他不像愛華那麼可愛。他總是很認真地在觀察喔。像是周遭的爭吵啦,或是被母親拋棄這件事,他其實應該都隱約感覺到了吧,幸好沒有走入歧途。” “女孩子的名字華麗一點也不錯。” “不過也有點名不符實啦。” “沒那回事唷。沒錯,她的長相算不上是所謂的美少女,但是現在的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格調,總覺得那孩子身上有股時尚的格調。也許我這麼說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怎麼樣,寫得出好文章來嗎?會不會因為我們不太了解小學以後的昌彥,而讓內容有點貧弱啊?” 千藏很擔心似地凝視著井上的臉。果然,他和外表看起來一樣容易擔心。 “不會,沒那回事。從大家的言談之間我已經確信,他的根就是在這裡。實在非常有意思。我認為他幼兒時期的模樣,和他的電影之間有很大的關係。” “那真是太好了。” 井上再三保證之後,千藏好像有點放心了。 “可是,剛才說的那些還不夠吧——就是跟昌彥有關的事。如果能再多聊一下,也許會想起更多唷,是吧。” 他明白千惠子是在暗示他留下來。 就趁這機會吧。 井上下了決定。 “嗯,我還想再多問一些事呢。像是住在這裡時的樣子之類的——還有,不管怎麼說,我覺得那位叫朝霞千沙子的人給他很大的影響。等一下我想慢慢請教一下關於她的事情——那個,剛才雖然您很親切地提議了,但是我真的可以考慮在這裡過夜的可能性嗎?畢竟好不容易才聊開來,我也還有事情想向各位請教。” 他很努力地用膽怯的態度問了之後,老人們很高興。 “當然可以。我也還有很多話想說。千沙子的相簿應該在某個地方。等一下去找找。” “也有好酒喔。你啊,喝威士忌沒問題吧?” 老人們喧鬧成一團。千惠子她們幾乎要跳起舞來。 井上本來就認為自己的提案會被接受,到目前為止都照著他預期的進行,讓他感到安心。 “對了,更科小姐。客人決定要留下來了。你去準備客房吧。要把房間給弄暖才行。” 千惠子用喜不自勝的聲音,對著端著剛泡好的咖啡和茶走進來的更科說。 “唉呀,果然還是決定了啊。” 更科也笑了。沒有被她阻止,這讓井上籲了一口氣。 “你打麻將嗎?那個攝影師也打嗎?偶爾加入生面孔會更有意思呢。你們很會打嗎?因為現在很多三十歲以下的男人都不太打麻將了。” 協一郎的心好像很快就被拉過去了。 “等一下。在那之前……” 千次突然大聲說。 在那一瞬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每個人都愣愣地看著他。 “在那之前,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房間裡一片安靜。 每個人都驚愕地看著千次和井上。井上也嚇了一跳,他幾乎沒有註意到,千次所說的話是衝著自己來的。 “是要問我嗎?” 井上用連自己都糊塗的聲音問道。 “沒錯,井上先生,就是你。” 千次依然面無表情地點頭說。 “你差不多也該告訴我們了吧,你到底是為了什麼目的才特地過來的。” “咦?” 這次換大家發出胡塗的聲音。 “到底是為了什麼目的——不就是為了給過世的昌彥寫追悼報導嗎?” 千惠子用“你是笨蛋嗎”的眼神瞪著千次看。好不容易井上他們才決定要留下來過夜,她大概覺得歡樂的氣氛被潑了一盆冷水吧。 “不,我不認為是那樣。” 千次淡淡地說。他的眼睛一直緊緊地看著井上。井上心中一陣混亂,只能等待千次繼續說下去。他知道,長田正在身後提心吊膽地註視著事態發展。 就這樣別動。別說話。 井上在心中對長田說道。 “我覺得你和昌彥相當親密的樣子。” 井上更加地語塞。 “嗯,因為我曾在他生前採訪過好幾次。” “只是這樣嗎?你應該在事前充分調查過我們的事吧。” 井上擺出一副困惑的表情。實際上,他也相當不知所措。 “那是當然的啊,畢竟朝霞家是名門,事先調查訪問的對像也是一種禮貌。不能這樣做嗎?” “你知道那隻小貓的名字吧。” 突然轉換問題,井上壓抑住他心中的混亂與焦慮。 “那是因為她剛才說'和奧塞羅在湖邊玩'的關係。” “但是,就在不久之前,你這麼說:'奧賽羅這名字,不是取自莎士比亞,而是從這裡來的啊'。” 井上很快地思考著。他驚訝於千次一字不漏地記住他的話,不過現在不是驚訝的時候。 “嗯,我是這麼說過。那句話哪裡有問題嗎?” “在她說和奧塞羅在湖邊玩的時候,你應該已經見過奧塞羅的模樣了才對。可是,你之前只聽過名字,所以才會以為是莎士比亞。我想,那是因為你以為奧塞羅是我的貓,而且也知道我寫過英國文學相關的書吧?你看到貓本身之後,才知道你搞錯了。所以才會說出那種話。” 千次有條不紊地說,讓大家更為吃驚。 “你會不會想太多啦,阿次。” 千衛插嘴進來想打圓場。說起來,他好像只是不希望他的酒伴回家的樣子。 “被如此深入解讀,真是我的榮幸。” 井上舉起雙手苦笑著。內心其實相當焦慮。 “那麼,愛華的事又怎麼說?” “啊?” 千次的下一個問題,讓井上倉惶失措。 “剛才,你的確這麼說了:'女孩子的名字華麗一點也不錯'。” “嗯,我是這麼說。” 一邊點頭,井上一邊拼命追溯記憶,不知道哪邊出了問題。 “你今天應該是第一次見到她吧?” “是的。”井上疑惑著回答。不安愈發擴大,到底是哪邊搞砸了? “你為什麼知道愛華名字的漢字怎麼寫?我推測你是聯想到華麗的'華'才那麼說的。她今天會來這裡完全是偶然。” “啊,原來是這樣。”井上鬆了一口氣。 “那是因為,剛才千惠子小姐說過這名字是取自愛華苑。而我知道那個名字。” “'愛華苑'這名字,是只有入園者和我們知道的通稱。對外的正式稱呼是'朝霞之丘兒童苑'。為什麼會叫'愛華苑',是因為當時這裡養的狗叫做'Love'和'Flower'。很老派的名字吧?是把那兩個英文翻譯過來叫好玩的。就我所知,這個名字應該並沒有對外發布過。對外只有使用過'朝霞之丘兒童苑'這名稱而已。所以說,你是從知道那名稱的入園者那裡聽來的——除了昌彥之外不作他想。然後,昌彥只會跟相當親近的人說這種事吧。那孩子不太信任別人。” 大家眨了眨眼,交互看著千次和井上。 不妙。 井上在心中嘖了一聲。他的謊言居然在這種無聊的地方露出破綻。 在很短的時間內,井上猶豫著,管他三七二十一,他豁出去了。 雖然有點早,但是現在非攤開來講不可了。 “——果然,看樣子最了解昌彥的就是你了。” 長田好像想說些什麼,井上製止他,轉頭對千次說: “各位,十分抱歉。我說謊了。我不是《K周刊》的記者。” 井上一這麼說,引發老人們之間的震撼。 沒辦法。這個男的在不久之前還讓他們感到親切與期待,突然間卻成為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闖入者。感受到充滿疑惑與不安的視線投射過來,井上輕輕地嘆了口氣。 “但是,我絕對不是什麼可疑的人。我對欺騙各位一事感到十分抱歉,請原諒我。因為昌彥曾經說過,朝霞家的顧問律師非常厲害,絕對不會讓你們在我面前說一句話。我無論如何,都想親自跟你們談談。”“咦?” 震撼再次流轉在他們之間,但這次興趣勝過了疑惑。 井上殷勤地低下頭。 “我是律師井上。我高中和大學都跟昌彥在一起,和他感情很好。” 井上等待著自己的話引發迴響。 “他的遺囑寄放在我這裡。是滿久之前就已經放在我這裡的。他有預感自己的死期將至。” 吵吵嚷嚷的,與先前不同的緊迫感蔓延開來。 千次好像也大吃一驚。怎麼可能,他應該想不到井上居然會是昌彥的律師吧。 井上的聲音中加入了威嚴。既然向他們坦白了,現在他必須要製住全場才行。 “長田是真的攝影師。不過,雖然說是攝影師,其實他的正職是攝影監製。他是昌彥從副導演的時候就一直一起工作的戰友。” 房間中的注意力轉移到長田身上,長田也靜靜地低下頭。 他學生時代參加攝影社。拍電影的時候一面在報社當約聘員工,因此也很擅長拍照。 “老實說,我們對昌彥的死因感到懷疑。社會上以意外死亡來處理這件事,但我們不覺得是那樣。” “總覺得好像多少可以了解。” 與其它毫不隱瞞驚訝神情的老人們比起來,千次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似的。 “我本來一直覺得奇怪,你怎麼會沒有問那個問題。如果要問關於昌彥童年時代的事,一定都會問那個問題才對。” 真厲害。這個男的很清楚。 井上點頭。 “看樣子你已經明白了。” 井上用眼神催促千次繼續說下去。 “沒錯。就是昌彥的父親到底是誰。” 房間中的人們,在那一瞬間停止了動作。那一瞬間,彷彿連空氣的顏色都變了。 “是的,這一點我也坦白說吧。昌彥確信,現在在場的某一位就是他的父親。” “咦?” 這句話讓大家打從心底感到驚愕。但是,井上將所有人的反應很快地確認了一遍。演技很不錯,不過其中有一個人說謊。 “那好像是他的母親——晶子曾經一度不小心對他說溜嘴才知道的。她說,父親就在附近所以才來這裡的。千沙子也知道這件事,所以才把他們母子給帶到愛華苑來。” “咦?這又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了。” 協一郎一臉興奮,左右搖晃著頭。聽他說話的語氣,似乎認為自己不是當事人。 井上對他投以冷漠的視線。 “我對於千惠子小姐在場這點感到抱歉,宮脅先生,你也在昌彥懷疑的名單之中。” 協一郎立刻現出狼狽的神色。 “啊?為什麼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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