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黑與褐的幻想

第4章 第四章

黑與褐的幻想 恩田陆 4152 2018-03-16
我與節子回到客房時,發現彰彥與蒔生兩人正靠在牆邊喝啤酒。 “可以嗎,現在喝酒?待會兒一出外海搞不好會很暈。” “那時洗臉盆就能派上用場了。” “還是不要比較好吧!” 我與節子也坐下,這時胸中終於湧起踏上旅途的真實感,自從在西鹿兒島車站會合後,因為趕著登船,一路上大家都沒什麼交談。 “你們在電車上還好嗎?”蒔生問改成抱膝而坐的節子。 節子昨晚到大阪與在神戶出差的彰彥會合,兩人一起搭夜車在今早抵達西鹿兒島車站。 “嗯,還蠻有趣的。不過男用單人房好像比較小,彰彥應該很辛苦吧!”節子看向彰彥。 “像我這樣長手長腳的,還得先縮起身子才塞得進去,真的很窄。”彰彥用力點頭。 “但我們幾乎一整晚都在休憩車廂聊天。”

“沒錯,她的話匣子一開,整個晚上都關不起來。” “哪有那麼誇張。” 那個情景應該很好笑——張著眨也不眨的大眼睛、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的節子,與不時插進發表幾句諷刺批評的彰彥。看蒔生嘴角出現一抹笑意,他應該也想到同樣的事吧! “我們搭的列車叫做'那霸'。聽說會取這名字是因為這列車正式行駛時,沖繩還在美軍的佔領下,因此將收復失土的心願寄託在這列車上面,希望它能開到沖繩最南端的那霸。” “不收回來或許還比較好。沖繩雖然屬於日本領地,卻得不到日本關愛的眼神,不是嗎?沖繩的前身是琉球王朝,原本就是個獨立的國家,向來都與日本、中國維持平等關係,明治政府卻突然將琉球當成自己的女人,不准它與其他男人眉來眼去,要求琉球與中國斷交,但素來與鄰近各國交好的琉球怎麼可能做出這種無理的行為,因此不理會日本的要求,結果卻被日本強硬地收為國土,甚至引發戰爭,導致後來還成為美軍基地。”彰彥說完,灌了幾口啤酒,彷彿在嘲弄節子的感傷。這男人生來就說話刻薄,大家早就習慣他的毒舌了。

教養極佳的好男人可以分成幾類,一種總是被說:“還是孩子,沒關係啦!”有如天真爛漫的王子;一種是知道自己所擁有的優勢,並充分享受這種優勢帶來的種種好處;還有一種雖然也明白自己的優勢,卻不想引人注目,為此感到厭煩的類型。彰彥很明顯是屬於最後一類。 認識彰彥的女人都有同樣的感嘆:不開口的彰彥就如王子般令人心折。我第一次見到彰彥時,也曾被他的沉穩氣質震懾,得體的穿著與深具品味的腕錶等飾品充分襯托出彰彥的不凡出身;但他一開口,內在與外表的極大落差立刻使對方啞口無言、夢想幻滅,甚至與之為敵。男性是因為彰彥的出色外表而對他抱持莫名敵意,女性也是因為自己無來由的幻想破滅而對他心生怨懟。我與彰彥結識之時,就知道他常為了這些他人任意加諸在身上的敵意而憤恨不平。

與當年相比,現在的彰彥變得圓融許多,或許是因為經過了歲月的洗禮,他已能融入這個與生俱來的優勢。 “利枝子,你老公對這次旅行有抱怨什麼嗎?”節子看著我問。 “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他的。”我輕輕點頭,對家庭主婦來說,要拋家棄子遠遊並不容易,“但我也很清楚,他這次會這麼乾脆,應該是因為打算在年底與朋友來一趟高爾夫球之旅。” “原來是交換條件,你女兒利佳子也沒說話嗎?” “我家小鬼現實得很,我才對她說要去旅行,她立刻問我可不可以去朋友家過夜。” “女孩子都是很靈光的,懂得如何討價還價。” “節子,你家裡呢?” “平時家事都是他們做,用不著我操心。” “教得真好,而且兩個都是男孩子。”

“因為我常威脅他們,現在的男孩子如果連家事都不會做,以後恐怕討不到老婆。” 一想到節子威脅她家那兩個小學生的樣子,我們都忍不住笑出來。 “別笑了,我公公就是活生生的悲慘例子。” “啊!我記得你以前就不喜歡他?” “與其這麼說,還不如說他很討厭我,就連我老公也被他說要斷絕父子關係。其實,今年春天,我公婆終於離婚了。” “什麼?他們幾歲了?” “我公公六十七歲,婆婆六十三歲。” “年紀加起來一大把了。” “我公公真的很討人厭,高傲自大、大男人主義,在家裡對每個人都頤指氣使的,如果是工作認真、有責任感的人倒也還好,偏偏是個心胸狹窄又愛發牢騷、抱怨上司的人。聽我老公說,他們全家出遊時,他從不幫忙拿東西,因為他說男人就是要兩手空空地旅行,所以總是我婆婆在提東西,打理一切。到了車站,我公公只會悠哉地坐在候車室,抬起下巴指使我婆婆去買票。此外,他對家人與三餐菜色也經常嫌東嫌西的,想拜託我婆婆做事時,開口閉口就說他媽媽都會為他做這做那的,連小孩都看不下去了。我公公退休後,在家還是那種作風,一點也沒變,最近幾年,即使我婆婆對他抱怨經常腰痛,他也都充耳不聞。”

“這實在太過分了。你公公是做什麼工作?” “是什麼呢……好像只是裡的一個小職員吧!” “了解。” “讓我婆婆決定離婚的瞬間是那天準備晚餐時。我公公在晚餐時都會喝一瓶啤酒、一杯日本酒,飯後還會喝一杯威士忌。” “真豪華,不過是個小職員,吃飯的排場卻那麼大。” “不只如此,每天晚餐都得準備三種酒是很麻煩的事。日本酒一定得溫熱,而且還不能用微波爐,威士忌也得準備冰塊,真的很費事。那一天,我婆婆打算搬動瓶裝啤酒箱,因為我公公會說罐裝啤酒難喝,但那時她的腰突然痛得厲害,痛到連肩膀也動不了,只得坐在廚房稱作休息。這時我公公正好散步回來,一開口就責問我婆婆為什麼沒有準備酒,結果她脫口就說:'離婚吧!我一毛錢也不要。'”

“哇!還真戲劇性。這分明是社會版專欄連載的熱門話題嘛!高齡離婚的真實版。” “我婆婆離婚後就搬去與她妹妹一起住,也到骨科就診,聽從醫師囑咐不再搬重物,身體狀況逐漸改善,也能與朋友外出散步了,整個人變得精神奕奕的。至於那個被留下來、什麼事都不會做的孤單老人,則是開始打電話給媳婦與久未聯絡的女兒。原來他之前都把妻子當成免費女傭使喚,現在根本捨不得花錢請女傭,而且好笑的是,他大概是不敢直接開口拜託,所以一開口就嚴肅地說遺書該寫什麼之類的話。我公公的財產似乎不少,他應該是想用遺產當餌,找人來讓他使喚吧!但大家都很清楚他在打什麼算盤,所以都對他很冷淡。” “這麼說的話,他也有打電話給你囉?”

“沒錯,還真有個性,不是嗎?既沒出席我們的婚禮,也不曾來看過孫子,而且老是說我配不上他兒子,所以我就對他說,既然他有用不完的錢,那就為他孫子們著想,將錢捐給環保團體好了,我有幾個朋友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工作,可以介紹幾個需要捐款的團體給他。” 彰彥噗哧一聲,將啤酒放在地上後,開始笑個不停,“節子,你的修養真是到家。” “因為他突然氣勢洶洶地打電話來,劈頭就說遺書什麼的。這種事怎麼可以這麼亂來,連我老公也覺得很生氣。” “但這全是你公公的錯嗎?”蒔生婉轉地打岔,“你公公會這樣是因為他父母的教育方式不當,再加上你婆婆一直縱容你公公,不是嗎?” “沒錯,這就是重點。”節子用力點頭,“就是因為沒有人教他如何尊重女性與自己的伴侶,所以才不幸。敬人者人恆敬之,一個四體不勤的人,會逐漸變得冷漠,想像力遲鈍,心胸也逐漸狹窄。譬如一個將所有家事交給妻子打理,只知道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男人,某天妻子因娘家出事而得離家一周,他只能靠外食解決三餐,一、兩天或許還無所謂,但一個禮拜就太花錢了,而且也很不方便,於是先生便憎恨起造成他一切不便的妻子。我討厭這種只會將一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自己又不思改進的人,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將來變成這種人。”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將來變成這種人——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被節子這句無心的話給刺傷了,而且不知不覺地緊盯著節子的臉——或許下意識中還有點責難吧! 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希望孩子可以照自己的期望成長,也希望在保有威嚴與適當距離的情況下,溫柔地守護孩子們長大,讓他們得到良好的教育,成為有教養的人——當父母的人,對孩子們的期望比誰都大。然而,這個夢想很快就會破滅。隨著小孩日益長大,夢想與現實逐漸產生衝突,而且不論如何都只能自己承受。我沒有自信能將孩子教養好,老實說,不只是如何教育小孩,看到那些依照自己意思,任意塑造小孩將來的父母,我都覺得提心吊膽,我認為小孩是上天賜予的禮物,雖然是從母親的肚子裡生出來的,但那不表示他們是父母的東西。而且,與孩子們相處需要用上全副心神,這會導致後來筋疲力盡的父母們徐徐轉身,用教條、原則武裝自己,然後在背地裡稍作喘息。而孩子們也發覺這一點,學會對父母的假面具習以為常。

或許,全心全力教育孩子的節子是遇到瓶頸了吧?她大概會對孩子說:“媽媽不希望你們成為那樣子的人。”但若是我,我什麼都不會說。 如果,今天我與利佳子麵對面溝通這個問題,她大概會因為顧及我的顏面而認同我,但接下來,我們兩人一定會開始互相欺瞞,或許其中仍有幾句真心話,但我們都很清楚,絕大部分的對話都只是奠基於義務與原則之上。 節子繼續發表高見。 “……不過,話說回來,有錢還是具有一定的優勢。也不知道是從哪裡聽到消息的,過了一陣子,我小姑去看我公公,發現有疑似娼妓的女人在家裡進出,仔細盤問下,才發現是一些專門騙取獨居老人遺產的騙子。我公公似乎也已經上鉤了,也不曉得我公公這段期間有沒有被對方下毒或什麼的,真是讓人頭痛。”

“這不是很好嗎?有個年輕女人整天對他噓寒問暖,他應該會覺得有如置身天堂吧?如果可以快樂地死,我也寧願選擇被騙。” “真是的,你們這些男人。” “這很理所當然啊!” “男人總是有一種莫名的自信,認為自己絕對沒問題,絕對值得依靠。我公婆離婚後,有一次我回娘家偶然提起這件事,我媽聽了沉默很久,然後才說:'這沒什麼,我們家的情形也差不多。'原來我爸也會幫我媽做些事,但時常會說:'有我在,別擔心。上次去超市,我不就幫你媽提東西了嗎?'聽他這麼說,我不禁對他們的將來感到憂心,才幫那麼幾次,卻老是記得死死的,男人大概都以為幫了一次忙可以抵十次的袖手旁觀吧!” “啊!痛!耳朵真痛!”彰彥誇張地扭動身子。 “蒔生,你幹嘛一個人在那邊偷笑?” 蒔生髮現節子將矛頭指向自己,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大了。 “沒什麼,我是想,我們都在長大後才真的實際感受到這些,像是必鬚麵對父母的遺產分配或老年看護之類的問題。” “沒什麼誠意。” “你們應該也有過類似想法吧?小時候總認為自己不應該降臨在這世上,日復一日,每日都在期盼離開的那天到來。最後,直到死亡的瞬間,卻又希望那一天永遠不要到。”蒔生用手支著下巴,表情迷茫地喃喃。 突然出現的熟悉表情,猛然令我內心一陣劇痛。 沒錯,你一向如此。總是露出如少年般的眼神,嘴裡卻殘酷地吐出不容置喙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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