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幢再熟悉不過的家,可是,在這個深夜裡,看起來居然這麼詭異。
黑暗、詭異的魔女之家。
玄關大門關上時發出的聲響在暗夜縈繞不去,彷彿宣告世界末日的來臨。
稔與亙在做什麼呢?他們已經在二樓沉入夢鄉了嗎?
從二樓理瀨的房間能聽到一樓的動靜,稔他們兩人的房間卻無法聽到一樓的任何聲響。萬一發生了任何意外,他們能及時發覺並伸出援手嗎?
還是說,他們兩人已經被梨南子殺掉了?
想到這裡,理瀨不禁渾身發涼。
“坐這裡。”梨南子麵無表情,以下巴示意兩人坐下。
廚房正中央擺了兩張圓椅,其中一張就是奶奶生前常坐的那把椅子。
理瀨抓著渾身顫抖的朋子坐下,眼前是靜靜站立的梨南子。
梨南子的沉穩散發極詭異的氣息。如果她手裡沒有那把菜刀,應該就與她平時一樣。
朋子已經完全陷入恐慌之中。
理瀨拼命思索如何才能脫困。如果只有她一個人,梨南子應該早就下手了,但現在多了一個朋子,所以她才遲遲不動手吧!而且,梨南子彷彿要堵住兩人退路似的,站在廚房的入口。
雖然梨南子的右邊就是後門,但要跑過去、旋開門把、推開門逃出去,恐怕會花上一點時間,而且在開門時,背部很可能會被菜刀刺中。
“別那麼害怕,放輕鬆。”梨南子臉上浮起笑意,發覺理瀨一直盯著自己手上的菜刀,恍然道,“啊,你是指這個嗎?”接著就將菜刀舉起,朋子被嚇得渾身僵硬,“我只是拿來防身用的,因為這個社會太亂了。別擔心,我只是想問你們一些問題。”
梨南子說話的聲調雖然沉穩,聽起來卻令人不寒而栗。
理瀨一直仔細觀察梨南子的舉動。
難道真是我看走眼?梨南子是個精神異常者嗎?梨耶子也是被她害死的?
理瀨回想過去梨南子的所有舉止與表情變化,她不認為梨南子是個精神異常者,就算現在也是。既然如此,她為何要這麼做?
梨南子忽然轉頭注視理瀨。
理瀨發現梨南子的眼神很冷靜,也很犀利,似乎想對自己傳達某些訊息,雖然她不是很明白,但她能確定梨南子的精神狀態非常正常。
為什麼?
理瀨拼命想找出答案,這種情況下,她究竟想做什麼?
“慎二現在情況好嗎?”梨南子從容地問。
“咦?這、這個……”朋子似乎不敢相信梨南子是正在對自己說話,回答得結結巴巴的。
“你父母一定非常擔心吧?”
“啊?嗯,是啊。”朋子的視線游移不定,彷彿就要放聲尖叫。
“我們理瀨經常受你照顧了,真是謝謝你。我們雖然是鄰居,但像這樣坐下來好好聊聊,好像還是第一次吧?”
“是,是呀!”
“你與家母認識,之前還來過我家,對吧?”梨南子溫柔的口吻開始變調。
“沒、沒這回事。”朋子的臉色變了。
“是嗎?去年大約這個時候,你不也到過我家?”
“沒有!”朋子的聲音嘶啞,拼命搖頭否認。
理瀨知道,這是朋子固執、鬧彆扭的時候,會出現的嗓音。
梨南子似乎想說什麼。
理瀨佯裝鎮靜,留心梨南子的表情與她說的話。
“是嗎?那大概是我弄錯了。所以應該是慎二吧?慎二與家母認識。”
梨南子的話說得既冗長又零散,理瀨完全不知道她究竟想說什麼。看樣子,梨南子似乎在爭取時間做某件事。接下來會在眼前發生的,究竟會是什麼事?
“你、你到底要對我怎樣?”朋子用強硬的語氣反擊,並用力扣住理瀨的手腕。
“沒什麼,只是想與你聊聊天。”
“那你為什麼要握著菜刀?”
“我只是拿來防身用的,因為這世上有太多奇怪的人了。”
“你、你自己就很奇怪!住在這屋子的人全都很奇怪。”
理瀨在心中叫苦,朋子,別激怒對方,那樣沒用的。雖然她直覺認為梨南子是個認真、嚴謹的人,但事實真相如何,她還不知道,若是激得她痛下毒手就糟了。但話又說回來,朋子的疑心病很重,而且是個脾氣很彆扭的人。
“你是不是很討厭家母?”梨南子口氣平穩地說。
朋子一直沒坐下來過,俯視她的梨南子看起來充滿威嚴,但其中又帶著幾分祥和。
“沒、沒這回事。”朋子有一點畏縮。
“沒關係,反正家母已不在人世,什麼話都可以直說。我們應該警告過你,別再靠近亙。但你為什麼還是要與他來往呢?”
從朋子的手勁,理瀨發覺她非常震驚,而且臉色逐漸漲紅。
“你在說些什麼?我、我與亙……”
“你一直都很喜歡亙,對嗎?比那個男孩喜歡你的程度還要深,是不是呢?”
理瀨的手腕被朋子愈抓愈緊,愈緊愈痛。
“可是,家母一直反對你與亙交往,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不知道。”朋子不屑地說,“那個人是個怪人,而且很恐怖。總是冷冷地看著我,感覺很詭異。”
“所以,去年,你趁只有家母在家的時候,偷偷跑進我家吧?你那時打算做什麼?”梨南子開門見山地逼問朋子。
“我才沒有偷偷跑進你家!”朋子的聲音又變得乾啞。
梨南子微微逼近朋子,“摔下樓梯的家母被發現時,正好躺在一地凌亂的被單上。奇怪的是,那居然是我與妹妹平時使用的被單,家母根本不可能會將它拿上樓。而且家母自從身體愈來愈糟糕之後,幾乎不太可能雙手拿東西上樓,更何況是被單。既然如此,那被單為什麼會掉在那裡?或許,是有誰潛入,拿出一樓樓梯下方置物櫃內的被單,將之鋪在樓梯上。然後那個人就抓著被單一角躲在一旁,等聽到家母從二樓走下來的腳步聲,趁她打算彎腰撿拾之際,用力拉扯被單一角——”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朋子說話的分貝提高。
“如果那個侵入者不知道我家的情況,應該不可能找得到被單放在哪裡。”
“你為什麼一口咬定是我?”
梨南子氣勢逼人,繼續追問,“那些信都是你寫的吧?將那些匿名信丟進我家信箱的人就是你,對吧?”
“不知道!跟我沒關係!”朋子的聲音充滿恐懼,而且幾近哀號。
理瀨感覺到現場氣氛愈來愈凝重了。
朋子。住在附近、可愛又有男人緣的脅坂朋子。綁著馬尾,而且有玫瑰般紅潤雙頰的可愛少女——這是真的嗎?不會吧?
理瀨的思緒開始陷入混亂。
梨南子說的是真的嗎?朋子是殺害奶奶的兇手?那些惡意中傷的匿名信也是她寫的?
“我們是鄰居,如果你打算潛入我家,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那種噁心的匿名信,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朋子尖叫。
“噁心?”
梨南子挑眉,朋子心虛地咽了一下口水。
“你怎麼知道內容很噁心?我從頭到尾都還沒對你說信件內容是什麼,不是嗎?”
“這、這是因為匿名信的內容通常都很噁心,不是嗎?”
此時,理瀨突然恍然大悟。
朋子在撒謊。寫匿名信的人果然是她——魔女,魔女之屋。
給R,信上所說的R果然是指我。
梨南子一針見血地逼問朋子。
“請你離開理瀨。”梨南子說話的口氣愈來愈嚴厲。
“不要。”
“離理瀨遠一點!”
“不要!”
理瀨突然覺得脖子上有冰涼的觸感。
不會吧?
理瀨微微別過臉,看見朋子拿來抵著自己脖子的小刀。
真相大白。
梨南子的表情非常冷峻。原來如此,她的眼神要說的就是這個,要我遠離朋子,告訴我朋子很危險。不過,我一心想要保護朋子,所以沒有要遠離朋子的打算。而朋子也緊緊挨著我,只可惜不是與我同樣的理由。
“放下那把菜刀!不然我就要把刀子刺進理瀨的喉嚨。”朋子已幾近瘋狂。
梨南子沒有迷惘,走上前,將菜刀放下,然後再往後退。
“我已經放下菜刀了。請你放開理瀨。”
“不行,我不相信你。”朋子仍頑強地搖頭。
“你在我去你家之前就已經藏好這把刀子了吧?為什麼?”梨南子轉移話題。
朋子看起來非常緊張。
理瀨知道答案。朋子刻意趁家人都不在時,將自己叫去她家,雖然不知道她這麼做的理由為何,但能確定的是,朋子打算加害自己,或做些對自己不利的舉動。
理瀨拼命想這些問題。剛才梨南子說的是真的嗎?朋子真的殺了奶奶?
“你想對理瀨做什麼?”
“正打算做,可是都還沒做。”朋子回答得很乾脆。
“那個失踪的男孩該不會也與你有關?”梨南子語氣冷淡地繼續問,她將朋子的注意力從理瀨身上轉移開來。
“我不知道!”朋子的情緒很激動,“我根本不知道他的事!莫名其妙!我不過才與他見過一次面,大家就全說是我的錯!而且我又不喜歡他,他卻老是來糾纏我,麻煩死了!”朋子語帶哭聲。
或許是覺得不能再繼續刺激她了,梨南子仍是同樣的嚴肅表情,卻一語不發。
理瀨想找機會將朋子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甩掉,朋子卻將刀子緊緊地抵在自己的喉嚨上。理瀨完全動彈不得,她一定得想辦法分散朋子的注意力。
“我最討厭男孩子了,既煩人又噁心。那傢伙是自作自受,哈哈!”
“亙也是男孩子呀!”梨南子有耐心地說。
“亙不一樣,他成熟穩重,而且又很聰明。”朋子大聲說,“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
“過分!他太過分了!居然拿走我的戒指。”朋子開始哭泣,架在理瀨脖子上的小刀並沒有因此稍離。
理瀨不禁倒吸一口氣。
“朋子。”突然出現一個低沉的聲音。
大家都吃驚循聲音來源看去。
是臉色鐵青的亙。
朋子的喉嚨深處發出“咕嚕”的響聲。
看亙的表情,他可能將剛才那些話全聽進去了。他果然發現樓下的騷動而起來了。
朋子看到亙的出現,渾身顫抖不已。
她猛地推開理瀨,將小刀移至自己的脖子上,淒厲地大叫:
“別過來!不然我就刺進自己的喉嚨!然後對外說是你刺的!”
“朋子。”
一聽到理瀨的聲音,朋子隨即用赤紅的眼睛瞪視理瀨,小刀仍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理瀨不禁閉上嘴巴,沉默不語。
“那一天,我和你見過面。”亙直視朋子,緩緩地說,“就是奶奶過世的那一天。”
朋子的眼神充滿驚懼。
“我說過不能收下你送的戒指,要還給你。”
“別說了!那與這件事沒有半點關係!”
不理會朋子的阻止,亙仍然繼續說。
“但那隻戒指掉在我家院子,最近才找到。”
理瀨想起在院子撿到一隻銀戒的事。那是一隻戒圍很大的戒指,難道就是那個?
“大概是從很久以前就被埋在院子裡,前陣子的大雨讓這只戒指隨泥漿而重見天日。那天之後,你還有來過我家的院子吧?你來做什麼呢?你應該知道家裡除了奶奶之外,大家都出門了,不是嗎?”
“我不知道,我什麼事都不知道。”
朋子情緒激動地猛搖頭,用羞憤交加且淚流滿面的臉龐瞪著亙。
“就是你!”朋子咬牙切齒地說,“明明是你殺了人!”
亙大吃一驚。
“我都看到了。那女人死的那天,你在家,而且還走到二樓,打算躲起來。告訴你,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聽到朋子的叫囂,亙臉上的表情顯得愈來愈僵硬。
“亙?”梨南子情緒顯得有些激動,亙無言地看向她。
“沒錯!是亙殺了那女人。”
“我沒有。”這次輪到亙搖頭否認。
“如果不是你,為什麼你要偷偷爬上二樓?”
“因為我不想與梨耶子打照面。我那天和你見面時,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
我那天和你見面時,大概就是指理瀨與雅雪在遊客步道看到的那一幕吧!她還聽到朋子喊出“殺人兇手”。
“你是殺人兇手!”朋子反复說著這句話。
“朋子!”理瀨不加思索地開口,“田丸人在哪裡?”
朋子一瞬間陷入沉默,注視理瀨。
她的眼神充滿憎惡與嫉妒,是一名成熟女子才會擁有的眼神,是理瀨從不會看過的模樣。
“你算什麼?”朋子臉部扭曲,再度大吼,“雅雪也好,慎二也好,大家都說你好,都只聽你的話!就憑這張冷冰冰的表情,他們都對你言聽計從,就連亙也是!噁心!你們明明是血緣關係的親戚,而且還同住一個屋簷下,噁心!骯髒!你們一屋子都是魔女!”
“朋子。”
亙的語氣中帶有責難,朋子狠狠地瞪著他。
“我早就知道了,你們明明有血緣關係,你卻還是喜歡理瀨,是不是?”
“我……”亙為之語塞。
下一個瞬間,朋子迅速在自己手腕上割了好幾刀,鮮血噴濺在地上。
“朋子!”
理瀨一個箭步上前,將朋子手上的小刀揮落,那把小刀在地上彈跳了幾下才停止。
朋子的手不停揮舞,對理瀨連續揮了幾拳,淒厲地哭喊著。她的傷口不斷湧出鮮血,被腳踩踏過後,在地上形成更大的血漬。
“稔!稔!你快來啊!”屋裡響徹亙的喊叫。
梨南子與理瀨試圖制伏朋子,但激動不已的朋子仍不停朝她們身上又踢又踹,鮮血也濺上她們的臉與衣服。
“該我上場了。”一直躲在一旁觀看的稔終於出現,迅速在朋子臉上重重甩了幾個巴掌。
朋子彷彿一尊被剪斷絲線的傀儡,整個人倒落在地,但臉上仍帶著一抹詭異的笑容。
“太棒了……我就快死了……這屋子下面有座古井……我曾經看到……那個老太婆從金木樨後面拉出一根棒子,然後……後門的……就打開了……”朋子躺在地上,意識不清地說。
“朋子!田丸在哪裡?他在這屋子下面嗎?”
理瀨激動地大叫,但朋子似乎沒聽到理瀨的聲音,自顧自地喃喃。
“那一天,我沒想到老太婆居然在家……我以為沒人……就想趁機照老太婆的方式打開看看……沒想到卻被老太婆發現……她大叫,我慌張地想逃跑……可是我回頭一看,她已經倒在地上……在後門那裡……實在太棒了……”
“朋子!”理瀨比剛才更大聲地喊她,她早已昏厥不醒人事。
“她身上的傷要不要緊?”梨南子看著朋子血跡斑斑的手腕,問稔。
“失血過多,還不至於致命。我先幫她注射一些鎮靜劑。不過,聽她剛才那些話,她可愛歸可愛,卻是個讓人不敢領教的大小姐。”
“等等!”理瀨慌忙伸手製止準備註射的稔,“先別讓她睡,我還沒問出田丸的下落。”
“我大概知道人在哪裡了。還是先讓這位小姐睡一下比較好,如果繼續讓她這麼激動,恐怕會因為出血過多而死。”
“好吧。”
正當理瀨與梨南子麵面相覷時,稔已經幫朋子打完鎮靜劑,傷口也包紮完畢,並將朋子抱到客廳的沙發上休息。
“這裡還真像命案現場。”
“怎麼辦?還是打掃乾淨吧?”梨南子低頭看向地面的斑斑血跡,不由得起了一身寒顫。
“這裡還是趕快擦乾淨比較好。我還有點事要做,反正那大小姐家也沒人在,就先放她在那好了。梨南子姑姑,抱歉,這裡的血跡就麻煩你了。”說完,稔打開廚房後門。
深夜,整個院子靜悄悄地,後門細長的影子倒映在院子裡。
“稔,你要做什麼?”梨南子小聲問。
“剛才那位小姐說,金木樨後面有東西,我想去看看。麻煩給我一支手電筒。”
梨南子從廚房抽屜找出一支手電筒。稔藉著手電筒的燈光一路來到院子角落。
梨南子在擦拭地上血蹟的同時,也注意著院子裡的稔。只見稔從某處拔下一個黑色L型的棒子,拿回來給大家看。
“你們看!我本來還以為這只是根普通的棒子,沒想到還另有玄機。”
手電筒的微弱光線下是一支已鏽蝕的金屬棒。
“這是一支六角形的扳手,要放進也是六角形的洞裡。”稔將棒子的斷面展示給我們看,的確是六角形。
“剛才那小姐曾提到後門吧?”稔用手電筒照向便門附近的地面。
“稔!”理瀨彷彿突然想起某事而抬起頭,“'朱比特'會不會是指木星?取其諧音,就是金木樨的'木樨',也就是院子裡的那棵金木樨?”
“沒錯,標準答案。”稔抬起頭來,“奶奶確實很有一套——啊!是這個!”
沿後門往屋後延伸的石堆旁,的確有個六角形的洞,看起來已年代久遠。
“真的是這裡嗎?”稔半信半疑地低下頭,將扳手放入那個洞,開始旋轉,然後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響,“轉開了!真是意外順利。”
“啊!”站在後門的亙看到後門旁邊的大石突然動了起來,不禁驚呼。
“沒錯,就是這樣。”稔自信地繼續轉動扳手,不久,眼前出現一個一公尺見方的洞穴,裡面黑漆漆一片,“難怪那孩子會以為這是一口井。她可能從沒進去過吧!而且像她那種小女生也不敢一個人進去。不過,倒是很有可能會有人不小心從這裡跌落。”
“所以,田丸就在這裡了。”理瀨探頭看向這個彷彿無底洞的深黑洞穴。如果有人真的掉下去,再加上又過了這麼多天,真的還能活命嗎?
“我下去看看。”
“裡面的氧氣夠嗎?”
“誰有打火機?”
亙遞給稔一個打火機,稔隨即將打火機點燃,伸入洞穴,打火機的火焰搖晃不已。
“裡面的空氣應該還蠻流通的。亙,你幫我從上面照著。”
亙拿著手電筒從洞穴上方幫稔照亮底下,稔則沿牆壁邊緣的鐵梯爬下洞穴。
稔下到洞穴底部之後,從洞穴里傳來的回音可以判斷裡面應該很寬,氧氣也還很足夠。
“餵!振作點!”
聽到稔從洞穴里傳上來的聲音,大家都面面相覷——田丸真的在裡面。
“我找到他了!他的腳斷了,雖然很虛弱,但還有生命跡象。亙,你幫我把醫藥箱拿來,然後再給我另一支手電筒——不,等一下,這裡好像有個開關……”稔從洞穴底部往上喊話。
啪嗒一聲,洞穴里便盈滿橙色的光亮。
“啊!”傳來稔的驚叫聲。
“怎麼了?”亙不安地問。
“——沒什麼。亙,來幫我一下。”過了一會兒,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上來。
發生什麼事了?理瀨與梨南子沉默半晌,然後跟在亙後面進入洞穴。
洞裡有很重的霉味,空氣不怎麼流通。灰舊電燈的矇矓燈光映照出四人的身影。
這是一個面積約十五平方公尺的石造地下室。奇怪的是,裡面還擺了好幾張桌子,而且還有隔間。有一面牆上還陳列了一些架子。
田丸賢一蜷縮在地下室的角落,他看起來面容憔悴,從散亂的髮絲中能看見他那疲倦至極的神態。梨南子好幾次試著餵他喝水,但都沒有成功,而且他也無法開口說話。他一定被關在這洞穴里相當久了,如今,他的臉上已完全看不出平日那個開朗少年的模樣。
“這裡究竟是做什麼用的?”理瀨搗住口鼻,打量這間石造地下室。
雖然經過了相當的歲月,地下室裡仍殘留濃重的氣味。
這味道好像是從地下室中央的那座混濁的池水飄散出來的。
“有骨頭。”亙看向水池裡,吃驚地往後退,“水池裡有一堆骨頭。”
“這就是'朱比特'的真相。”稔低聲說,“這裡應該是軍方的秘密基地,大概是他們處理屍體的地方。我想應該是利用藥品溶化屍體,但骨頭無法被溶化,所以就剩了下來。從這些骨頭的數量看來,當時軍方應該處理過不少人。”
牆壁的架子上還有不少藥瓶與小型廣口瓶,裡面部已經空了。
“為什麼?媽和這種地方究竟有什麼關係?”梨南子的聲音有明顯的顫抖。
這間地下室散發濃重的屍臭味,歲月的流逝仍帶不走亡靈的魅影。
稔抬頭看向令人感覺不適的天花板。
“我不知道奶奶與軍方有沒有關聯,但我猜爺爺的遺骨或許也混在這堆白骨裡。”
“什麼?”三人異口同聲。
“噓!安靜點。”
“你說爺爺的遺骨?”理瀨低聲問。
“沒錯。”稔點點頭,“奶奶的第一任丈夫應該是失踪了。聽說那個人在暗地裡從事許多活動,是個像謎團般的人。雖然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奶奶大概是在這裡將他的屍體處理掉。或許,這裡還有其他基於不同理由而被處置掉的人,又因為無法遷移這些東西,所以絕對不能被發現。”
“天哪!”梨南子掩面驚嘆。
“總而言之,我們先將這傢伙搬出去。”亙背向池水,抬起田丸賢一。他的背影傳達出他想盡快離開這裡的心情,“我開車送他去醫院,順便送朋子一起去。雖然會驚動朋子的母親,但我覺得還是送醫比較好。”
稔與亙兩兄弟合力將田丸抬到地面上。田丸一動也不動的。
一回到地面,新鮮的空氣迎面而來,讓人不禁放鬆下來。
他們將田丸先放在廚房的地上,做了骨折的應急處置後,亙便將田丸背向稔的車上。
“對了,梨南子姑姑,這是我從那座老爺鐘裡發現的東西。我不知道是奶奶還是梨耶子姑姑藏起來的,也或許是梨耶子姑姑發現老爺鐘的鑰匙後放進來的。你知道這是什麼嗎?”稔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塑膠袋。
“這、這是……”梨南子的表情瞬間垮下。
梨南子別過臉,理瀨則看向稔。
“這是你那死去的丈夫的頭髮吧?”
梨南子仍低垂著頭,不語。
“我猜,這大概是奶奶在保管的東西。奶奶是心機很深的人,就算是對身為親人的你們,她也必須為自己留個籌碼。教你用慢性中毒的方式毒死你那有暴力傾向的丈夫的人,八成是奶奶,對吧?雖然,你丈夫的死因上是寫心律不整,但是只要拿他的頭髮去化驗,結果就很清楚了,因為毒素會蓄積在頭髮中。奶奶或許是為了預防萬一——雖然我不清楚這個'萬一'是什麼意思——才拿了你丈夫的頭髮放在身邊,進而將你束縛在這個家裡。後來,就連梨耶子姑姑也發現了這件事。”
梨南子仍低頭不語,但她的沉默已經清楚說明一切。
“真不好意思,這包東西我要先收著。”稔將塑膠袋放回口袋。
梨南子猛地抬起頭,用懇求的目光看著稔。
“抱歉,請你再等一陣子。”稔輕輕搖頭,“等處理完那個地下室與這幢屋子,我們全部從這裡離開後,我一定會還給你。到那時候,就不會有人威脅你了。”
“我只有她這麼一位母親,結果,不只她,還有你們,都沒有人相信我。”梨南子深深皺眉,難得流露出情感。
“抱歉,我們與奶奶一樣,都是心機很重的人。”稔無奈地聳聳肩。
梨南子立刻重整自己的表情,挺起背脊。
亙回來了。
“我已經將田丸放進車裡,接著是朋子。”
“百合之館……”理瀨突然冒出這句話。
其餘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理瀨。
“我懂了,我知道為什麼這幢屋子不論何時都以百合為裝飾了。”
“為什麼?”梨南子注視理瀨的臉。
“當作芳香劑。”
“什麼?”
理瀨的耳際響起雅雪說過的那句話——聞起來簡直就像廁所芳香劑。
“也就是說,利用百合濃郁的香味遮掩地下室的那股臭味。我不確定那股臭味究竟會不會往上飄散,或許只是放來讓自己心安,但對奶奶來說,百合是絕不可少的。再加上動物的嗅覺比人類敏感,所以奶奶才不養小動物,或許哪一天會引起外人對地下室的注意。”
其實,我們家附近的小動物會接連死去,或許是因為地下室藥品的毒素散逸至地面。慎二會誤認為是梨南子毒死它們的,大概是因為這些毒素散逸的地方都集中在後門那裡。因此看起來就像是小動物們吃完梨南子餵食的食物後,紛紛死亡。
“啊!”梨南子恍然大悟,“所以媽不願意離開這屋子的原因也是因為那個地下室?”
“沒錯。她很怕地下室的秘密被發現,所以才會寸步不離地守著這個地下室。但某天,她發現鄰居的小鬼居然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往內探看,一時受不了這個打擊,或許才會休克致死,就像朋子剛才說的那樣。不過,剛才提到的被單的事……”理瀨想起這件事,問道。
“那隻是我捏造的。”梨南子苦笑,“其實媽早就覺得朋子怪怪的,她說這孩子不像外表看來的那樣,雖然可愛,但想法很負面,也很有心機。媽很討厭她接近亙,我看過她嚴厲警告過朋子很多次,要她不要再接近亙。所以我平時會多留意一下那孩子,然後就發現田丸失踪,而且還將你叫出去。抱歉,我當時覺得很恐怖,也沒發覺自己竟拿了一把菜刀就出門。”想起自己剛才的行徑,梨南子尷尬地笑了。
奶奶對朋子的觀察很精準,相較之下,自己就差多了。
理瀨回味那種苦澀的滋味,一想起朋子那赤裸裸、像冰似的表情憎惡,胸口就一陣疼痛。
“朋子拿刀子威脅我,究竟打算做什麼?”
“大概……”梨南子猶豫了一下才回答,“她大概想將你丟進地下室,等時機成熟後,再宣稱曾看到你進出過這裡,將你塑造成殺害田丸的兇手。她還喜歡亙,可能以為只要你消失,亙就會改變心意。”
朋子大概也是想著:“如果這傢伙消失就好了。”然後將田丸推下地下室吧!
理瀨覺得很空虛,她知道自己沒有立場責備朋子,但被她當成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感覺仍不太好受。
賢一還好嗎?他的表情毫無生氣,像個廢人似的。被自己喜歡的人推落黑暗洞穴,任其自生自滅,他一定也很難受。經過這次打擊之後,田丸能不能再恢復成以前那個陽光男孩呢?
“那個地下室可真讓人頭痛。不只那些骨頭,還有那些藥品的處理,全都很麻煩。”稔按了按太陽穴,嘆息著走進客廳,“我把這位大小姐抱去車上了。”
“梨南子姑姑。”亙欲言又止。
梨南子愣愣地抬起頭,看向亙。
“朋子說得沒錯,梨耶子姑姑是被我……”亙話還沒說完,視線便四處游移,別過了臉。
“別瞎說,那件事是意外。真要說的話,她是被我殺死的。”梨南子麵無表情地看著亙,疲憊地笑了笑。
亙不可置信地看著梨南子。
“我刻意讓大家知道我請亙去看看屋頂壞掉的部分,造成鐵片隨時都有可能落下的先入為主印象。然後我再找機會利用鐵片刺入梨耶子的脖子,或是設計讓她站在院子裡的某個特定位置,將屋頂鐵片扳落,落至她身上——這麼想的話,我也可能動手,不是嗎?”
面對梨南子的滔滔不絕,亙默默無言。
“梨南子姑姑,能請你陪我去一趟醫院嗎?我一個人沒辦法將所有事情說清楚。因為那小子行踪不明的事若沒處理好,搞不好會引起警方關切。我們待會兒在車裡討論一下對外的說詞吧!”將朋子搬上車的稔,邊穿大衣,邊向梨南子說。
“也好。”梨南子也站起來,去拿外套,“門窗要關好。我們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你們如果累了就先睡。”
梨南子與稔兩人快步走出去,隨即傳來車門關上的聲音。
“他們打算怎麼說明?還有朋子受傷的事……”確認玄關門上鎖之後,亙不安地說。
“別擔心,稔會有辦法的,至少不能曝光地下宰的事。”
“但他們都已經知道了。”
“朋子從頭到尾都沒進去過,所以她一直以為那是一口井,田丸掉進去時,四周一片黑,所以什麼也沒看見。”理瀨溫柔地安慰憂心忡忡的亙。
稔在催眠暗示上很有一套。處於極限狀態的田丸賢一與過度激動的朋子都處於很容易接受暗示的狀態,兩人的雙親也不會想讓孩子吃上官司,再加上這幢屋子就快拆掉了,大家很快就會忘記這些事,畢竟人是健忘的動物,只要眼前的事物消失,記憶也會隨之淡去。
“看到那麼恐怖的東西,你竟然還能這麼冷靜。”亙注視理瀨的眼神彷彿第一次見到她。
理瀨沒有說話。
“這就是你們的世界嗎?那邊的世界有多寬廣?那片黑暗涵蓋了多大範圍?”
這些問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不論是稔、爸爸,或約翰,沒有人知道答案。
理瀨冷冷地在心中回答。
亙的臉上充滿恐懼,那對眼神彷彿在看某種恐怖、無法理解的東西。
理瀨在一旁觀察被亙這種眼光注視的自己。
現在的我是什麼樣的怪物?我會變成什麼樣的怪物?
“告訴我,你已經變成那個世界的人了嗎?再也回不來了?”亙緊抓理瀨的肩膀搖晃。
理瀨避開亙的視線,她無法說明,也不想說明。下一個瞬間,她突然被緊緊抱住。
“我曾經想進入你的世界。”
耳邊是互緊緊貼著的臉頰。
“我想去。那天,我本來是打算殺掉梨耶子才回來的。那時我非常憎恨她,就算是現在,我也想殺了她。我想,如果我殺了她,我就能去你的世界了。”
亙說話的聲音很小,很悲戚。
“你弄得我好痛,亙。”
理瀨愈掙扎,亙抱得愈緊。理瀨被勒得痛苦萬分。
“可是我一回到家,她早就死了,死在院子裡。然後,我逃了。我才知道,我果然無法進入你的世界。”
那果然是意外。雖然運氣不好,卻是必然的結果。因為一切都是她自己惹來的毀滅。理瀨心中感到深深的安心。
“這樣就好了,亙,這樣就好。”理瀨輕撫亙的背部。
“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距離變得這麼遙遠?”
“從一開始就是了。這是一開始就決定好的。”
即使緊緊相擁,心卻愈來愈遠。彷彿要拼命阻止這件事似的,亙緊抱理瀨,不打算放開。
“朋子沒說錯,我、我對你——”
“不要說了。”
彷彿不想听到理瀨的冷淡聲音,亙突然鬆開雙臂,退開。
“你什麼時候回英國?”
“耶誕節前後。”理瀨輕嘆,“稔一個人要處理這裡的事一定很辛苦,所以我請爸爸從北海道過來一趟。”
“你臉上有血。”亙的手指摸上理瀨的臉頰。
“啊!那是剛才朋子的血。”理瀨這才發現襯衫與裙子上都有斑斑血跡,“我沒想到朋子居然會這麼激動。”
“過來,我幫你把臉上的血跡擦掉。”
亙從口袋掏出手帕,浸了水之後,像照護孩子似的,幫理瀨擦乾淨臉上的血漬。
“真是想不到。明明覺得她很可怕,很恐怖,現在卻覺得那沒什麼了。而理瀨你——你比她更甚,我卻一點都不討厭這樣,這樣的我,也很恐怖。”亙自言自語似的喃喃。
沒錯。善只是惡沉澱之後的那層清澈物質。與惡的魅力相比,它就像晨霧般夢幻、短暫。
理瀨抓住正為自己擦臉的手,與亙面對面,看進他的眼中。亙的雙眸也睜得雪亮。
我正用魔女的眼睛看著亙。朋子是對的,我只是一個住在這裡、令人作惡的小魔女。
“一起來吧!”
“什麼?”亙無措地說。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理瀨更專注地凝視他。
亙的眼神中夾雜恐懼、混亂與欣喜。
“快點過來,趁他們兩人還沒回來。”
理瀨牽著亙的手走向樓梯。亙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怯怯地跟在理瀨後面。
——理瀨,過來這裡。
突然,約翰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這是對約翰與自己的將來所做的覺悟。
我現在在做什麼?我為何要拉著亙的手?
理瀨邊上樓,邊思考這個問題。
是為了報復?為了報復那個奪走亙的朋子?或是對慘綠少女時代的複仇?
不!都不是。
這是訣別。這是我與亙的訣別。亙屬於我少女時代的美夢,而我今天將揮別少女時代。就在今夜,我的少女時代就要結束。
站在理瀨的房前,亙一瞬間有些遲疑。
但最後他還是悄悄地進入屋內,把門關上。
數日後,亙啟程回京都,為留學美國進行前置作業與準備。
在車站目送電車離去時,稔與理瀨聊著天。
“那傢伙最後又是一臉爽朗的表情。你該不會跟他?”
理瀨聳聳肩。
月台上,亙與梨南子隔著電車車窗不知道在談什麼。這時的亙又回到從前那個爽朗陽光的模樣,邁向他的幸福人生。
“稔不是交待說,要讓亙帶著好心情前往美國?”
“我說的好心情不是那種好心情。”
“亙哭了。”
“哎,真是個幸福的男人。不,是不幸。因為他一輩子都沒辦法忘掉你。”
“他很快就會找到心儀的女孩了。”理瀨搖搖頭。
亙與我的人生已經找不到交叉點了。
“對了,警方那邊沒問題嗎?”
“放心。搜查本部已經解散,那位少爺與小姐的雙親們也不打算多事。他們都相信我們的說明。”
稔與梨南子商量之後,決定給予田丸賢一與朋子如下的暗示:
田丸賢一去找朋子的途中,為了避人耳目而走後山小徑,卻不幸掉落在那裡的古井,失去意識,昏迷了好幾天。焦急的朋子外出尋找田丸的下落,不料當她發現賢一時,卻誤以為賢一已死,傷心絕望之餘,回家後企圖自殺,不料正巧被登門拜訪的理瀨發現,於是理瀨求助稔他們,眾人急忙救出賢一,並將兩位傷者送醫。
實際上,後山的確有一座荒廢已久的古井,所以這番說詞並沒有引起外界疑心。賢一、朋子以及這兩個孩子的雙親,也都對這番說詞深信不疑。
“朋子現在狀況如何?她將來會不會又做出類似的事?”
“我也針對這個對她下過暗示,但我沒把握效果如何?”
電車預備發車的鈴聲響了。
梨南子回到理瀨與稔站立之處,三個人一起向亙揮手道別。
坐在電車裡的亙也開心地向梨南子他們三人揮揮手。
亙的笑容隨著電車的遠離而逐漸遠去。
好像輪班似的,理瀨的父親終於從北海道趕來。稔因為必須趕回醫院,但地下室的事又不能拖,因此理瀨的父親在聽完理瀨說明整個事件後,二話不說地立刻從北海道趕過來。
理瀨本以為天氣變冷了,父親應該會穿著女裝出現,沒想到卻是一身筆挺的西裝。
“男裝?”
“只有在這裡才這麼穿,因為這件工作很重要。”父親開心地答。
梨南子似乎是第一次見到理瀨的父親,好像有點嚇到。
理瀨的父親立刻偕同稔去找勝村律師,開始商討如何分售土地的問題。
父親一走進地下室,眼睛立刻閃耀著光輝。
“有趣,這真的是太有趣了,在收拾之前,我一定要先拿些樣本。”
“恐怕只有你會喜歡這些東西了。”理瀨驚訝地說。
“研究這些惡魔可是有相當可觀的實質收益,這些軍方的污點與過去的亡靈可是作為對付政府官僚的一手好牌。這種牌收集愈多愈好,隨著不同的組合,以及遇到的敵手,都會有很好的效果。”
“可惜的是,時間已經不多了,不趕快處理不行。”稔焦急地說。
“我知道。”理瀨的父親點頭同意,“我已經組成一支對藥物極專精的團隊,兩天內會完成樣本採集作業,之後就可以開始進行拆除。”
從這一天之後,這幢屋子就被塑膠布整個覆蓋起來。表面上只有從事拆除屋子的工人來來回回地工作,事實上,屋子底下正有一批人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地進行地下室的研究採樣與拆除工作。附近的人完全沒察覺這整幢屋子內部其實正在進行特殊作業。
父親不眠不休地指揮整個地下室的作業,在這種時候,他的精力反而更旺盛,令理瀨不禁大感佩服。
“真厲害。理瀨的父親真了不起,居然都不用休息。”
“他就是那種人。”
梨南子除了忙著照料拆房子的工人之外,還不時為眼前見到的一切驚嘆。
梨南子即將離開這裡,遷往博多的公寓,並在朋友開設的餐廳幫忙。
這是第一次,這屋裡沒有以百合為裝飾,然而長年隱藏在花香中的屍臭也蕩然無存。
這裡是拆除之前的百合之館。
理瀨在整理行李時,想到了那個給自己提示的少年。
繼承、出售等大小事的處理都進行得很順利,離這幢屋子被拆除的日子也愈來愈近了。
“對了,梨南子。稔交給我這個東西。”晚餐時,理瀨的父親從胸前口袋拿出一個塑膠袋。
梨南子臉色一變,塑膠袋裡是一撮她死去丈夫的頭髮。
“地下室的事已經處理完畢,有關媽的一切也沒留下任何痕跡,所以這東西就還你了。”
梨南子茫然地接過塑膠袋,低頭看著。那雙眼裡,什麼情緒都沒有。
出人意外地,梨南子又將這個袋子交還給父親。
父親驚訝地看向她。
“這個,能請你代為保管嗎?”梨南子的聲調沒有任何上下起伏。
“我?”
“嗯。我想,這麼做對我或許比較好。”
梨南子垂下視線,淡淡地說。
“真是不可思議。我與媽媽,還有你們,完全沒有血緣關係,卻覺得與你們氣味相投。梨耶子與我就完全不同,她氣度狹小,不會做壞事,而我則殺了我老公,而且事發至今,我一點都不後悔自己做的事。”
梨南子很平靜地看著理瀨的父親。
“請拿去吧!我想將它放在知道我秘密的人身上。不然,我害怕自己哪一天又會若無其事地做出不得了的事。”梨南子低下頭。
“那我就收著了。”父親苦笑,將塑膠袋收回口袋,“你真是個有趣的人,的確有些地方與媽很像。”
隔天,理瀨與梨南子搬至市區的公寓,留下父親繼續指揮拆除工作的進行。
只要一天,這個位於山坡上的屋子就將被夷為平地。
在家休養一陣子之後,朋子重返校園,看起來與之前一樣,沒多大改變——除了忘掉那天晚上的事,將賢一推下地下室的事,以及目睹奶奶死亡的事之外。
“當時我完全陷入混亂……我回到家時,已經手足無措了。當我發現他倒臥在古井時,我就想說完了,心裡覺得很對不起他,充滿愧疚的念頭一直在腦海裡縈繞不去,所以才……”
朋子已經將稔給予的暗示當成既有的事實。
她的眼睛是純真少女的眼睛,深信自己沒有罪的眼睛。
那雙充滿嫉妒、憎惡的眼睛,以及沾滿嗟怨與暴力血蹟的雙手,已與眼前這位可愛無瑕的少女無關。
雖然理瀨笑著與朋子一搭一唱,但她總覺得內心深處莫名恐懼。
為何會對自己的罪惡無所覺呢?她內心深處沒有像我內心那種深遠寬廣的罪惡沼澤嗎?沒有一座會將自己吞沒的沼澤?
朋子每天都會到醫院探望賢一。賢一也逐漸恢復健康,每天都期盼心愛女孩的到來。
在大家眼中,這是一對清純的小情侶。
賢一已經忘記自己會將眼前鍾愛的少女逼進絕路,只記得對她的甜蜜愛情。如今,最幸福的人或許是他。賢一的母親也在賢一平安獲救之後,迅速恢復健康。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幸福。
理瀨在放學後陪朋子去醫院探病時,有了這種奇妙的感慨。
冬天悄悄地來了。
海港的景色變得極為單調。濕冷的海風逼得行人不得不低頭疾行。
期末考終於結束,少女們脖子上圍著圍巾,走下坡道。
與梨南子共同生活的每一天都很平穩,另一方面,或許彼此都知道這只是暫棲之所,總覺得有些不真實感。
雖然兩人不怎麼交談,但她們之間的確產生微妙的羈絆。
她們現在的關係既像家人,又像志同道合的伙伴。
那一晚梨南子救了理瀨,後來梨南子又將那包頭髮交給理瀨的父親,兩人之間於是產生了信賴。然後,日子就這麼靜靜地來到了結業式,理瀨即將離開日本,梨南子也會在年底搬到博多,兩人都將在各自的新居迎接新年的到來。
理瀨一個人走下山坡。
朋子與賢一去約會了,雖然朋子曾經那麼討厭賢一。催眠暗示真是不可思議。
自從搬家以後,理瀨上學的路線就改變了,也不會看過搬離後的“百合之館”。很快地,她就會忘了那幢房子的事,而自己果真如想像般寡情。
途中,理瀨看到一輛很眼熟的腳踏車,以及站在腳踏車前的少年。
一張熟悉的臉向自己看了過來。
理瀨快步走向那個少年。她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
“上來吧!”
雅雪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腳踏車。
兩人靜靜地共乘一輛腳踏車,奔馳在冬天的街道上。
“今年冬天真冷。”理瀨將臉頰挨著雅雪的後背。
“嗯。騎腳踏車時,臉頰都會變得冰冷。”
“對不起。”
“你沒必要跟我道歉。想去哪兒?”
“二十六聖人碑。”
“怎麼又是那裡?”雅雪忍不住哀號。
“有什麼不好?那個地方人不多,我還挺喜歡的。”
“好吧!就依你的意思。”
雅雪將腳踏車停在充滿耶誕氣息的車站前的停車場,然後步上人煙稀少的遊客步道。
“好久沒來了。”
“自從我們上次來過之後,這期間發生了好多事。”
兩人的影子被冬陽拉得細長。
“你有什麼打算?你的堂兄們好像替你們解決了不少事。”
“你想說什麼?”
“田丸與朋子現在可是人人稱羨的一對。”
“兩個人幸福地在一起很好啊!”
“可是……”
理瀨不想回答雅雪的問題。雅雪應該察覺了那兩人的記憶有微妙的改變,但理瀨知道,即使如此,雅雪也明白不該探究太深才是明智的做法。
他們又看到那塊令人懷念的十字形青銅板,以及青銅板上的聖人。
“我真想與你一起飛,但目前時候未到。”雅雪幽幽地說。
雅雪似乎已知理瀨則將出國的事,大概是從他父親那裡得到的消息吧。
理瀨笑了。雅雪生活在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裡,卻很能了解自己的心思。相較之下,亙就始終無法解讀理瀨的心事。雖然與雅雪相處的時日不多,他卻相當關心自己的現況。
“喏,這個給你,要保密唷!”理瀨從制服口袋裡取出一把小鑰匙,交給雅雪。
“這是什麼?好舊的鑰匙。”
“這是百合之館內,一座老掛鐘的鑰匙。”
“這樣好嗎?這很珍貴吧?這不是對你奶奶的回憶嗎?”
“沒關係,我想送給你當紀念。”
理瀨在內心自嘲,我在感傷什麼呢?我喜歡上雅雪了嗎?還是因為他懂我,所以這鑰匙是給他的回禮?
“等我上了大學,我就去打工存錢,然後去英國。”雅雪將鑰匙拿在手裡把玩。
“我會寫信給你的。”
“真的嗎?如果我去找你,你應該不會嫌煩吧?”
“別擔心,我會好好盡地主之誼的。”
“聽說你那個留下來的姑姑要去博多?”
“她要去朋友開的餐廳幫忙。”
“她手邊有很多資產。看起來很會交際,而且似乎很有商業手腕。聽說她還與意大利一間貿易公司簽了投顧之類的契約。真的是很有手段的人。”
“我都不知道還有這種事。不過,像那種千金小姐型的人,或許都有令人意外的地方。”
兩人繼續天馬行空地聊,底下的影子在升天的聖人前逐漸拉長。
第二天,結業式結束後,理瀨去參加完友人辦的送別會才回家。一進家門,便發現許多打包好的行李。理瀨自己的行李大部分已經寄到英國,剩下的東西其實不多,所以這些幾乎都是梨南子的東西。
“梨南子姑姑,你可以不用急著打包呀!”
“可是,你馬上就要回英國了,我不想到時候只剩我一個人,而且反正都要搬走,就乾脆一口氣全部打包完。”梨南子擦著桌子,感慨地說。
的確,短短幾個月內,大家都各自作鳥獸散了。理瀨能體會此時梨南子的心情。
“吃過晚餐了嗎?”
“我在送別會上吃過了。”
“那我幫你倒杯茶。”
“謝謝。”
理瀨站在窗邊,眺望窗外的街景。
明天此時,我已經在飛機上了。想到這裡,理瀨感觸萬千。
“來,喝茶。”
“好。”
理瀨與梨南子一起坐在桌邊也是最後一次了。
“真是漫長。”梨南子喝了一口茶,嘆道。
“我的話,是只有一下子。”
聽到理瀨這麼回答,梨南子笑了。
“對我而言,很漫長呀!”
理瀨突然聞到一股刺激性的臭味,當她將杯緣貼上唇邊,舌尖立刻感到麻辣的刺痛感。她反射性地將茶杯拿開,放回桌上。
“真是了不起的直覺。”梨南子以怪異的眼神打量理瀨。
“姑姑,這是什麼?”理瀨想站起來。
“沒喝下去雖然可惜,但只要沾到舌尖也行。”梨南子冷冷地說。
理瀨隨即感到身體逐漸麻痺,全身的力氣像被抽乾似的,覺得很虛弱。
腳尖已經沒有了知覺,整個人彷彿浮在空中。
下一個瞬間,她整個人倒到地上。
“別擔心,只是讓你全身麻痺,我不會讓你死得太痛快。”
沒有痛覺。理瀨全身失去了知覺,而且動彈不得。
梨南子以冷酷的眼神俯視她。
理瀨腦袋裡一片混亂,不太明白現在到底發生什麼事。
“對我來說,這是一段漫長的時間。我一直在等,等到只剩我們兩人,等你開始信任我,等到你即將出發去英國的這一天。我已經等很久了。”
梨南子跨坐在理瀨身上,撫摸理瀨的臉頰。
此時的理瀨,全身動彈不得,手指也是,腳也是。
“我並不恨你,倒不如說,每天看著你都讓我心癢難耐,不能對你出手,當然更不能殺了你。嘖嘖!我真羨慕亙。我知道的,在那男孩被救出來的那晚,你們就上了床。亙應該很感動吧?居然能與這麼美好、又是自己喜歡的女人上床。我對他真是既羨慕又嫉妒。”
梨南子眼神恍惚地繼續撫摸理瀨的臉頰。
“真美!我忍得好痛苦啊!不過,只要殺了你,將你全裸地塞入瓶中,我就可以慢慢觸摸你那美麗的胴體了。”
梨南子伸出舌頭,在理瀨的脖子與胸口游移。理瀨全身只感覺得到一股寒意。
為什麼?為什麼梨南子要殺我?
腦海裡想起某個人的聲音。
是雅雪的聲音。總是及時為她解惑的雅雪。
他在說什麼?
梨南子特有的嬌柔嗓音繼續響起。
“我會這麼做也是沒辦法的事。不但會得到一大筆錢,我那可愛的孩子也希望我這麼做。她也是個很美的孩子,我真想讓你看看她。你的肌膚也很細緻,但她那水蜜桃般的肌膚還會散發淡淡的清香。雖然我和她很難得能見到面,但只要將你收拾掉,我就能見到她了。再也沒有比見到她更讓我快樂的事了。”
我那可愛的孩子? “她”也是個很美的孩子?
她是個雙面人?原來如此,所以她在殺了自己丈夫的時候也毫不手軟。
突然,雅雪的聲音清楚地響起。
——她手邊有很多資產。
——與意大利一間貿易公司簽了投顧之類的契約。
一名教授花道的教師,為什麼會與意大利的貿易公司簽訂契約?
理瀨頓時明白梨南子的雇主是誰了。
是約翰的競爭對手。約翰從小就活在舔血的生存競爭中,擁有許多敵手,梨南子一定是被其中一人僱用。約翰的作風強硬,保護他的人也很多,所以對方才將目標放在他未來的伙伴、防備薄弱的我身上。
“我爸……那頭髮……”理瀨費了好大功夫才擠出這一句話。
“你是說那塑膠袋裡的頭髮?我無所謂呀!反正那隻是我掉包過的頭髮,根本查不到任何毒素。你一定在想,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還要被老媽還有梨耶子威脅,不離開那屋子,對嗎?因為把我留在那屋子的人是我自己,這樣我便能藉機得到與你同住的機會,事實也證明它很有用,還讓我得到你的信任。”
梨南子戴上軍用手套,拿出一捆曬衣繩。
“這些東西在全國各地都買得到,而且是大量生產喔!”
理瀨的脖子已經纏上好幾圈繩子了。
繩子逐漸被拉緊,她的意識愈來愈模糊。
我會就這樣死在這裡嗎?而且是約翰的對手派來的刺客。僅存的意識裡只有悔恨。
“永別了,理瀨。我會將你冷凍起來,好好打包後送去意大利。我想,我的孩子一定會喜歡的。不論是製成標本或打牙祭,反正有很多處理方式,你會是個很不錯的日本名產喔!”
理瀨腦袋裡一片空白。
真不甘心。是誰?
在腦海中浮現的是誰的臉?好懷念的人,是很久以前就認識的人。
“餵!你在幹嘛!”突然,一陣怒吼傳來,一條人影闖入。
梨南子被這突如其來的人影撞開。
“理瀨,你沒事吧?”僅存的視野一點一點地甦醒。
臉色鐵青的雅雪就在眼前,她卻覺得看起來好遙遠。
她被雅雪扶起來之後,發現稔就站在房間中央。
理瀨覺得腦袋昏沉沉的,好像整間房間都在轉,胃裡也一陣翻攪。
“你怎麼會在這裡?”梨南子麵目可憎地跌坐在地,抬起頭瞪著稔。
“我看了繼承與買賣的幾份文件,發現你的金錢來源很可疑,調查後發現你有好幾筆來路可疑的進賬,而且是來自與理瀨有對立關係的集團,所以我猜,如果你要殺理瀨,應該也只有今天。然後我就打電話給那小子,打聽到你們的住處,至於怎麼進來的?反正方法多得是。”
一把萬用鑰匙正在稔的指尖上晃動。
“可惡!你們這群人!”梨南子恨恨地朝稔的腳邊吐口水。
“不好意思,我們這一家子人,心機都很重!”稔聳聳肩膀。
“理瀨,找還是將這把鑰匙物歸原主吧!它對你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雅雪將老爺鐘的鑰匙放在理瀨的掌心,“我正想將這把鑰匙拿來還你,就在我正準備出門時,我就接到稔打來的電話。”
原來,奶奶一直在我身旁保佑我。
梨南子忿忿地瞪著稔。
“你要保證不會有下一次!絕對不會!”
梨南子蹣跚地站了起來。
“如果你立即滾到博多,我就放你一馬!”
稔這句話才剛脫口,隨即被梨南子嗤之以鼻。
“哼!是嗎?”
突然,梨南子趁大家一個閃神,猛地沖向窗外,一躍而下。
“梨南子!”
大家都知道她在叫某個人的名字,卻都不知道她在叫誰的名字。
下一瞬間,她的身影便從六樓的陽台上消失。
平安夜裡,一名女人走向死亡;隔日,一名少女獨自踏上前往異國的旅程。
然後,兩名少年靜靜地開始準備,為了將來能與少女在某條路上重逢。一人是有自覺地,一人是不自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