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小姐,令堂怎麼遲遲不來呢?”
木衛的聲調,依然狠毒刻薄。
“哦,一定是梳妝打扮佔的時間過多了。剛睡起來,不梳妝打扮,太失禮了。”
瑪麗冷冷地故意裝糊塗。
整個宴會期間,君江始終沒有露面。不知是否在幫廚,河野朝子再也未回餐廳。
吃過飯,人們又回到大廳裡坐下,大廳裡早已擺好了清涼飲料和水果,供人們自由選用。還為愛喝酒的人準備了威士忌和製蘇打水的虹吸管。
坐到大廳以後,木衛依然念念不忘要君江露面,他的執拗態度,反而使別人直皺眉頭。
“哎呀呀,老人家,您不必再絮叨了。……該見就會見的,既然身體欠佳,硬逼人家出場,也……”
性情和善的立花鎮長勸解一番,木衛卻置之不理。
“不,小姐剛才也說了不礙事嘛。再說,鎮上的頭面人物都想見見,沒有理由不露面呀。小姐,是令堂有什麼緣故,不便見我們呢,還是有什麼虧心的事……”
“爸爸!”兒子慎一郎忍無可忍,勸阻道,“這話多麼失禮……”
“不,我一點也不感到失禮。倒是主人家邀請了這麼多客人,舉足輕重的夫人卻避而不見,你不感到這太失禮嗎?餵,神崎署長,你怎麼看?”
“這個,哎,你老人家這麼說也是。不過,人家也有人家的情況嘛。”
神崎署長的耳朵裡,自然也灌進了君江與朋子出奇相似的說法。署長至今雖未生吞活剝,全盤聽信,但對於木衛如此懇請、卻仍避而不見的君江,倒也產生了“莫須有”般的淡淡疑問。
“不,所以,我才說請諸位稍等片刻嘛。大概馬上就會來的。”
瑪麗依然冷冷地故作糊塗,她的聲音有點打顫。
阿都生性溫和,經受不起這樣的糾葛。她避開人們的視線,悄悄走到陽台上。
祖父決不是個壞人。不,平常人們都說他寬宏大量、明白事理,在這個射水鎮上很有威信。一旦涉及玉造家的事,他卻像孩子一般,分毫不讓。阿都認為這很可鄙,為此,她由衷地感到痛心。
她還感到,父親在這種場合的軟弱無力,令人著急。同時,又由衷地感到,軟弱無力的父親無比可憐。
正因為祖父木衛的性格表現得過於強烈,父親慎一郎的存在總顯得無足輕重。慎一郎有一股書呆子氣,不喜與人爭鬥,盡一切可能避開世俗性交往。因此,木衛對於自己的兒子,這個怪人,不大置信,反倒相信兒媳峰子更為切實可靠。
然而,阿都卻喜愛這位孤獨的父親,對他無比尊敬。並且,又在玉造康雄身上看到了和父親同一類型的氣質。
後來,阿都換上一雙放在陽台之上、專供在院子裡穿用的木屐,下了樓。
距大廳不遠處,有一個噴水池。池畔是疏疏落落的雜木林子,林子對面,高聳著黑黝黝的峭壁。
阿都繞過噴水池,來到雜木林邊,只聽一個男人低聲叫她:
“阿都。”
“是康雄……?”
阿都小跑過去。康雄猛地伸出兩手,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肢。
月光透過疏林梢頭,輕柔地照拂著她倆擁抱在一起的身影。雨後清新的夜晚氣流,多情地繞著她倆的身邊飄動。
片刻之後,阿都輕輕地從康雄懷中撤出身子。
“不能這樣……”
“為什麼……?”
“爺爺和媽媽如果知道,不知會怎麼發落呢。”
“阿都,你總這麼說。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哪怕拋棄這個家。由紀子也是這樣說的。”
“噢?”
“別看由紀子年紀不大,卻是一個靠得住的姑娘哩。她說,讓咱倆好歹逃出去,餘下的事由她兜著。我也這麼打算,只要你肯下決心……”
阿都傷心地歪著腦袋,面色蒼白。
“要能像由紀子那樣剛強就好了。可,我辦不到呀。”
“辦不到?為什麼?”
康雄的話聲如同鞭聲一樣響亮。這是男人那種事不遂心時的任性。
“我,害怕嘛。我總覺得,有一種不祥的事情,又要發生在你我身上……”
阿都確實非常膽怯。當她環顧那月影斑駁、鴉雀無聲的疏林時,身體不禁微微發抖。
“哈哈哈,”康雄似乎有點同情她的無知,嗓眼裡輕聲一笑,“阿都是在考慮你爸和我姑當年的事吧?”
“嗯,因為,不能不考慮呀。近來,那件事又成了街談巷議的話題了嘛。……”
“是那謠傳嗎?說什麼住在我家的闊太太是我的姑姑。”
“嗯,對。”
“天方夜譚嘛,哪有的事。鄉下人頭腦簡單,一個人編出個神話故事,大家就全都會信以為真的。作為故事,那倒是蠻有意思的嘞。哈哈哈。”
“不過,康雄,你見過那位夫人?”
“沒有,一次也沒見。不過,即使見到,也認不出來。朋子姑姑,我也只是在照片上見到過。”
“可是,奶奶呢?……”
“這個,奶奶也許認得出來吧。朋子姑姑是她的親身女兒嘛。”
“那末,奶奶也還沒有見過那位夫人嘍……?”
“啊,一次也沒見過。”
“康雄,你不認為此事有點蹊蹺?借住在你們家裡,卻連個照面都不打。”
“不,我倒不覺得蹊蹺。”
“為什麼?”
“噢,你聽我說,阿都,雖說她是一位夫人,可,她並不是主人呀。主人是瑪麗。毫無疑問她是瑪麗的生身母親。不過,對於瑪麗的養父來說,卻不過是個傭人而已。因此,只要女主人瑪麗打過照面,不就行了。況且,既然回到日本以後,身體一直欠佳,我覺得就完全不該硬逼人家出頭露面。你爺爺受了流言蜚語的蠱惑,所以,又是聘請私人偵探,又是逼著夫人出場,……我擔心,事後會成為人們的笑料話柄。”
阿都沉默片刻,卻又心中不解地說:
“不,也不盡然。”
“也不盡然?為什麼?”
“哦,是這樣,昨晚,一個名叫古林徹三的遠親來到我家。聽說,此人在23年前出那件事時,也在我家,他說,昨天在去我家的路上,見到過夫人,說她肯定就是你的姑姑、朋子姑娘呀。”
“阿都,”康雄溫柔地撫摸著阿都的頭髮,“那件事,就忘在腦後吧。當前,先要認真考慮我們自己的事情。你曾經說過,你爸爸實在太可憐了。聽說我姑至今仍然活在令尊心中,所以,無法和令堂融洽相處。”
阿都默默地點點頭。
“我可不願像令尊那樣。不想落得那樣悲慘。可是,阿都,假如現在你不鼓足勇氣,我最終就將重蹈令尊的覆轍呀。”
阿都將額頭靠在康雄的胸脯上,默不作聲。雖然沒有作聲,但卻覺得出她正在哭泣。康雄深情地撫摸著她的秀發。
“明白不?阿都……”
阿都哭哭啼啼、但卻乖乖地點了點頭。
“那末,下決心吧。”
“嗯……”雖然表示同意,但仍憂心忡忡,聲音有點抖顫:“可是,康雄,怎麼行動呢?”
“我們不能像你爸和我姑那樣慘遭失敗……不過,這一回不要緊,有由紀子這個支持者嘛。哈哈哈,她雖然多嘴多舌,可是,卻頭腦清醒,善於隨機應變。啊!不好,有人來了!……”
阿都恐懼地緊貼康雄的胸脯,康雄摟著她,竦立在林蔭最密之處。
沙,沙,沙,一陣腳踏雨後濕土的聲音由遠而近。腳步聲繞過水池,朝著疏林而來。
眨眼之間,在透過疏林梢頭的月光下,出現了一條黑影。而且,乍一看去,阿都、康雄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黑衣裙、黑面紗,儘管看不清面容,但是毫無疑問,就是目前街談巷議的君江夫人。胸前的銀十字架閃閃發光、耀眼奪目。然而,不知怎麼回事,她的步履竟宛如騰雲駕霧一般……恰似遊魂、幽靈一般飄飄忽忽……
不一會兒,那黑影便經過她倆面前,消失在後山的懸崖下。
等到腳步聲消失以後,阿都才聲音顫抖地問康雄:
“康雄,那位夫人要去什麼地方?這個林子後邊是什麼?”
“阿都,”連康雄的聲音也有點打顫,“我也不清楚。若說她就是我姑,實在難以置信。可是,這個林子的對面,有一個鐘乳洞口,就是二十三年前,朋子姑姑跑進去後,再也沒有出來的地方。”
“康雄……”
“阿都,你回裡邊去吧。我放心不下,去看一下。”
“不行,不行。康雄,你可別冒失……”
“啊,沒關係。我絕對不會進鐘乳洞,你到裡邊去吧。”
康雄並不聽從阿都的勸阻,他尾隨著奇怪的黑衣女人,追入了疏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