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戀愛詐欺師·日本當代女性作家傑作選

第7章 斷頸玩偶

《斷頭玩偶》作者司凍季,本名太原久美子。 1958年10月30日出生於大分縣。法政大學文學部日本文學科畢業。在學中參加過同仁雜誌,大學畢業後在商杜上班時,讀了島田莊司的《奇想,天慟》後,開始撰寫推理小說。 1991年撰寫的《自動娃娃笑五次》,獲得島田莊司的推薦而出版。內容是寫發生在封閉的小村之神秘殺人事件。是一部繼承橫溝正史路線的浪漫主義推理小說。 之後,陸續發表名偵探一尺屋遙系列的《使蛇者的悅樂》《無首美人魚殺人事件》《有毒的果實》等解謎推理小說之外,近年也撰寫懸疑推理和行動推理的作品。 《斷頭玩偶》以第三人稱多視點寫兩件不相關的事件之進展。第一事件是佳山守彥10年前遺棄酒家女笹本涼子來到東京,現在是文藝雜誌的編輯者。有一天以佳山守彥名義投稿的小說,揭破佳山與涼子的交往過程。

第二事件是身穿玩偶般衣服的青年,往電梯內折斷頸骨而死亡的“不可能犯罪”的推理經緯。作者如何解決這兩件互不相關的事呢?

發現那巨大的“玩偶”,是在梅雨季裡的一個黃昏。那時正下著濛濛細雨,雨中還夾帶著一股若隱若現的熱氣。 第一個發現的人是電梯維修公司的員工。他接到大樓管理員的電話,聽說有一台電梯壞了,停在三樓和四樓之間不能動,便立刻趕去查看。 看樣子並非電梯和牆壁之間夾有異物,於是將電梯降到一樓,把門打開,結果發現裡面有個張開雙腳坐在地上的“玩偶”。 那“玩偶”穿著一件淡紫色洋裝,外表酷似法國式洋娃娃。那洋裝乃由好幾層蟬翼紗製成,看來輕飄飄的。 “玩偶”腳履紅色琺瑯舞鞋,長發上系淡灰黃色緞帶,手握一把白色花邊洋傘,身體向外,面部卻朝內,看不見五官,角度很奇怪,像是頸部已經折斷的樣子。

一樓已有數人駐足圍觀,都是一些在此大樓上班的女職員,以及購物後欲回家的家庭主婦。她們一直盯著那部電梯,似乎很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電梯維修員口中念念有詞,說:“是不是人家遺失的物品?”同時走進電梯,伸手按在那“玩偶”頭上,輕輕一扭。當那“玩偶”的面部轉過來時,所有圍觀婦女齊聲尖叫。 “玩偶”雙唇塗著淡櫻桃色口紅,臉色蒼白,五官扭曲,表情似極痛苦。瞳孔上有隱形眼鏡,故呈藍色,但眼球凸出,眼白部份佈滿血絲,狀極恐怖。 至此,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那並非“玩偶”,而是一個人,而且是個死人,只是穿著法國式玩偶的衣裝罷了。陸續過來圍觀的女人又發出尖叫聲,整個大廳已被慘叫悲鳴的洪水所吞沒。 文藝雜誌的編輯佳山守彥輕輕嘖了一聲,因為他發覺自己的褲管被弄濕了。他看到有個女人手持雨傘站在旁邊,水滴從傘尖淌下來,剛好滴在他的褲管上。

在梅雨季上下班,原本就很不舒服,有時還會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在大都市生活,這些事是難以避免的,也無可奈何,但這次他卻生氣了。對方要是道歉也就算了,可是今天早上這女人卻沒有表示什麼。她好像已發覺自己的行為,卻只是瞥了佳山一眼而已,絲毫沒有改變姿勢,似乎認為這樣是理所當然的。 那名女子在中途下車,和其他乘客一齊擠向月台。佳山手拉吊環,長嘆一聲,鬆了一口氣。就在此時,他發覺那名女子竟睜大眼睛從月台上望向他這邊。 這一剎那,佳山感覺背脊一陣冰涼,彷彿被冬天的驟雨淋到一般。 ——是涼子? 本來想喊出這個幾乎已經遺忘的名字,但話未出口,那女子就已從佳山的視界中消失了。 電車開動。車內乘客大減,冷氣變得很涼。乘客中只有佳山一個人汗流浹背,連鼻尖都淌滿了汗珠。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大概認錯人了吧?但是那身打扮……。 那女子明明站在月台上凝視著這邊。雖然只是一瞬閒,那身影卻已深深烙在佳山眼中。 紫衣紅鞋,及腰烏雲,手中一把白色花邊遮陽傘……。 三天前那件事突然又浮現在他腦海中。 那天,佳山前往一位中堅作家的私宅洽談協商。聊到一半時,酒菜端了出來。他喝得醉醺醺方才告辭離去。就在他穿過小巷,來到一個比較寬廣的十字路口時,有個女人從左邊轉角處走出來。她的打扮和剛才那女子一模一樣。 在路燈的照耀下,她的衣裙顯得比較白。她走到十字路中央便停下腳步,將肩上陽傘滴溜溜轉了幾圈,然後朝佳山嫣然一笑。佳山吃了一驚,駐足觀望。那女人立刻轉身,往右邊走去,消失在轉角處。

當時由於那女人背向路燈,所以面容看不清楚。因附近有一間教堂,佳山還以為那是一個穿著結婚禮服跑出來的新娘。但現在想一想,莫非那人也是……。 佳山頻頻搖頭,就像要把臉上的汗珠甩掉似的。 他暗忖,應該不是“那女人”。她如今應該不會出現在這些地方。既不會出現在那十字路口,也不太可能跑到快速電台的月台上。他每天早晨都要搭這班車去上班……不!無論是車站、十字路口或任何地方,“那女人”如果出現,就麻煩了,因為—— “那女人”就是涼子,也就是以前被佳山視如破布拋棄在鄉下的女子。 佳山到了公司。桌上的稿子已堆積如山,那些都是來應徵這次小說新人獎的稿子。截稿日期在上個月,目前還在評選淘汰的階段。 “佳山先生,你好大膽呀!”

鄰座的田中潤子向他說。 “自己寫了小說來應徵,也不講一聲,真是的。” 說完就將一份原稿連同信封丟過來。 佳山不解其意,歪著脖子將信封翻過來一看,上面果然寫著“作者:佳山守彥”。那是電腦打的字體。 “不是說不好看,奈何字數太少,而且標題不知所云。” 佳山毫無印象,急忙抽出稿件來看。那是用電腦打出來的,共有十多頁,用紅線捆著。
我在12年前認識了笹本涼子,那時我的妻子剛懷第二胎。我只有20幾歲,卻已在父親經營的和服店擔任副社長。我工作並下認真。每天金烏西墜後,我都跑到繁華街去飲酒作樂,這方面倒是很認真。我會以營業的名義將和服賣給那些酒家女,但所賺來的利潤卻遠遠抵不過我買醉尋歡的費用!不知何故,女性的和服對我全無魅力可言。不僅如此,對於愛穿和服的女子,我甚至感到無比厭惡,幾乎到了憎恨的程度。

如今我已說得出討厭和服的原因了,那就是:我完全不信任那種不穿內褲的女人。我小的時候,曾偷窺母親紅杏出牆的過程——那男的是年輕掌櫃,以充滿野性的方式撩起家母的和服下擺,那雙欺霜賽雪的白淨玉腿立刻暴露在眼前,不知羞恥為何物——。那樣隨手一撈,就能立刻將一位三貞九烈的賢妻良母變成一個慾火難耐的蕩婦淫娃。和服就是這種東西,我絕對不能原諒。 反過來說,我最欣賞的就是那種層層包住的西洋裙。那種蟬翼紗的裙子非常可愛,而且再怎麼掀也摸不到那噁心的部份。玩具店的玻璃櫃中那些洋娃娃就是穿這種衣裙。於是我開始尋找適合穿這類洋裝的女孩,我要追求這種對象。 和涼子邂逅,是在一間小酒店。我有個酒肉朋友,是一家建材行的少爺,就是他帶我去那酒店的。

初逢涼子,乍見其顏時,我就覺得自己的臉頰像被冰塊貼住一樣。那時還是初春,店內仍開著暖氣,但她的矯軀四周卻彷彿罩著一層冰冷的空氣。 涼子和建材行少爺似已認識很久,彼此間言談舉止相當親暱。雙方耳鬢廝磨,肌膚相親,上下其手,你來我往。涼子還發出嬌滴滴的呻吟聲,肆無忌憚。那段時間內,涼子未曾向我送秋波。但當我那朋友起身去如廁時,涼子竟趁隙向我拋了一個媚眼。雖然那是轉瞬即逝,猶如電光石火,但我能夠感覺到她是春山送意,秋水含情。那一瞬間,我的心臟狂跳,胸口猛震,額如火燒。 就是她了!當時我這麼想。 涼子就是我要的女孩,就是我花費無數家財一直在尋覓的理想女性。 跟涼子發生“深入”的關係,是在一個下著傾盆大雨的仲夏夜。

一把白色陽傘權充紅娘。 和女孩子做出那種事來,大都起因於很小的事件。涼子的情形也不例外。 “雨下這麼大,我回不去了。” 她說著,拿起那枝擱在吧台角落的陽傘,滴溜溜直打轉。 “坐計程車就行了。”我說。 “不行,那太浪費了。” 後來我才知道:涼子下海陪酒賣笑,全是為了籌錢給她弟弟做為手術費。她弟弟患有先天性的腎髒病,必須開刀換腎,但沒有錢。目前雖已定期至醫院洗腎,但醫生說這樣下去不行,遲早要進行腎臟移植手術,否則小命難保。 “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好了。” 如今想來,當時涼子若帶了雨傘,而不是陽傘,那我倆或許就不會發生長達兩年的肉體關係了。 上了程車之後,涼子立刻將她的香腮粉頰倚偎在我的臂膀上,說聲“好困”,就閉上雙眼。實際上應該是半睡半醒。我感覺她的嬌軀玉體一直朝我壓過來,我的理智終於完全崩潰。我看到賓館的霓虹燈招牌,便叫司機開過去,在那邊下車。我連拖帶抱,將涼子扶進房內。她依偎在我懷中,檀口輕啟,美目微張,但全未抗拒,任我憐惜。

涼子相貌端莊,聖潔脫俗,甚至讓人有冷若冰霜、不可侵犯之感,但實際上卻是個性慾極強的女人。我想: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她才乖乖接受我的要求吧? 我的要求就是:要她穿上那種服裝,打扮成洋娃娃的樣子,然後讓我肆意蹂躪。 為了做這種事,我老早就準備好許多件襯裙。我叫她全部穿上,最外面再套上一件淡紫色的薄紗裙。然後把一條淡灰黃色的緞帶系在她那長長的秀發上,又讓她戴上藍色隱形眼鏡。這樣一來,原本就膚白似玉、貌美如花的涼子馬上就變成了一個剛從玩具店櫥窗中逃出來的“玩偶”。 我一見到她這種樣子,立刻就感覺體內好像湧出一股狂暴的熱流,令我血脈賁張,無法自製。那是我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我猛撲過去,雙手亂抓,剝下她的裙子,撕爛她的三角褲。然而涼子卻面不改色,隨我擺佈,任我施為。 如今想來,她敢情是因為自己也有這種需求才答應配合的。但我又想:別說是她,就是一般女性,心中也都會暗藏這種慾望吧?兩者之差別,只是在於有無付諸行動而已。反過來說,任何一個男子也必定都有“讓完美的女孩毀在我手中”的心願與慾望吧? 然而最後我失敗了。我敗在“只知涼子慾火之烈,不知她妒意之強”這一點上。 和涼子共享秘密時光,忽忽已過2年。 明天就是我25歲的生日。我租了一輛轎車,和涼子來到M市。當時是嚴冬,不過這兩、三天氣壓改變,氣候變得比較溫和,不那麼冷了。為了慶祝生日,我打算要去買套西裝或買個皮包,但是涼子卻在一家大型不動產公司門前停下腳步。 “我們也該擁有自己的城堡了吧?” 我聞言驚慌失措,狼狽不堪。涼子望著我的眼睛,再度叮嚀道: “買間套房給我嘛!那樣的話,我們就不用偷偷摸摸跑去賓館幽會了。唔,而且,你也可以搬來和我同住。” “——快走啦!” “為什麼?不要……我不要!” 她甩開我的手,玉足一頓,蛇腰一扭,珠淚雙垂,愴然泣下,就像個3歲小孩。 那天是星期日,附近行人很多,他們不約而同把視線移到涼子和我身上。 “好啦,就照你的意思。我們去別處再說好了。” 我不得不說這些話來搪塞一下。涼子這才停止哭泣。 ——不妙。 我已明白:斬斷情緣,此其時矣。我對她的玉體當然還很迷戀,但我不能為了她而賠上自己的家庭。我沒有這種勇氣。 在賓館內,我原本想提出勞燕分飛的要求,不料心細如發的涼子已洞燭機先,不等我開口,就一頓搶白: “真沒種!懦夫!凡事都要看你太太的臉色。你敢叫她打扮成洋娃娃的樣子,乖乖躺在那邊讓你弄嗎?說呀!你有沒有這個膽?” 我仰躺在床上。她一絲不掛站著,雙腳橫跨在我脖子兩側,看來有如巨人,石榴色的肉片在那粉彎香胯之間若隱若現。 我翻身側臥,軟弱一笑。結果卻火上加油。 “又在笑我!你每次都和你太太一齊嘲笑我,一邊辦事一邊笑我是傻女孩,對不對?你老是把我幻想成你太太!眼睛盯著我的身體,心裡卻在想她!” 說完就一屁股坐在我胸膛上,嚎啕大哭,並用那青蔥般的玉指猛拍我的面頰。 我抓住她的皓腕,說道: “無論怎麼說,我們畢竟是夫妻呀!” 涼子香軀一震,以萬分驚愕的表情望著我,那張粉臉看來就像不懂事的小女孩。 “你竟敢說出這種話來!” 她用力甩掉我的手,進浴室去了。片刻後,她拿著一條浴衣的帶子回來。 “和我一齊死吧!” “要殉情?別傻了。你要是再胡言亂語,我就不跟你好了。” 我的語氣像是開玩笑,其實心裡真的這麼想。若能就此和她分手,那真是齊天之福,幸運之至。我下了床,想到浴室去,卻被她猛力撞倒在地。 “我恨你!我要殺死你,然後自殺!” 她跨坐在我身上,用那衣帶纏住我的脖子。 ——真想要我的命? 她粉臉煞白,花容變色,眉透猙獰,目射狠毒,顯然已失去理智。 我暗忖:我若不殺她,必將死於其手。 我奮力解開衣帶,甩了她幾個耳光,反過來壓在她身亡。她露出慌張著急的神色,在我胯下拼命掙扎。那痛苦的表情使我產生一股衝動。 我把衣帶纏繞在她的粉頸上,同時用我的陽物猛戳她的下體。插入之後,她馬上變得和顏悅色,嬌傭無力,似乎飄飄欲仙,舒適已極。 我有點猶豫,但仍繼續用力,慢慢將那衣帶拉緊。我愈拉愈緊,但涼子並未出現難受的神情,反而好像欲仙欲死的樣子。在到達高潮時,她那滑膩晶瑩的香腮矯靨上閃過一片桃紅色的光芒,如同著火一般。那一瞬間,我自己也把全部射給了她。
這篇小說寫到這裡就沒了,有頭無尾。 佳山看得冷汗直流。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三天前的晚上,他在十字路口瞧見那女人,今天又看見她站在月台上。還有這篇小說……他和涼子邂逅的經過和翻雲复雨的情形,都寫得栩栩如生,和10年前發生過的一樣。那種秘密儀式明明只有他和涼子才知道……怎麼會這樣呢? “佳山先生,你怎麼起了雞皮疙瘩呢?難道讀自己的作品也會感動到起雞皮疙瘩嗎?” 田中潤子一面出言諷刺,一面從他身邊走過去。 下一期的截稿日快到了,佳山跑到一位小說家的家裡催稿,要這位作家快點把約好的短篇小說交出來。下午他才回到公司。 桌上有張字條,上寫:插畫家本木徵太郎來電說,這次的插圖已完成,比約好的日期早一天,今天傍晚即可至其工作室領取。於是佳山立刻撥電話給那插畫家,說要馬上過去拿。講完電話後,他便從編輯部跑出去。 本木的工作室在一棟住商混合大樓中,從京王線的八幡山站步行約3分鐘即可抵達。那棟建築物與其說是大樓,不如說是公寓比較貼切,裡面約有一半是住家,另一半為辦公室。地下室中有一間名為“無憂”的酒吧,兩年前本木第一次帶他進去,從此以後他就很喜歡進這家店,即使不是來找本木,也會跑來光顧。 已經超過5點,所以管理員室的窗口已關上。一名男童趁守衛不在,正在大廳中跳繩。這孩子大概是小學一年級或二年級的學生,但跳繩技術甚佳,那繩子在大廳地板上擊出“啪啪”的聲響,節奏一致,頗為動聽。 “無憂酒吧的老闆曾向我抱怨,說同處一棟樓,你卻久未光臨,疏於問候。” “我已遵醫囑戒酒了,因為肝機能指數居高不下,再猛灌黃湯,恐怕就要進棺材了。那邊還有一瓶我以前寄存的洋酒,你替我去喝完如何?” 我和本木站在他的工作室門口談話。他交給我一個裝了插圖原稿的袋子,然後拍著那圓滾滾的大肚皮說道。 “啊,對了,我正要出去呢,就跟你一同上路好了。等我一分鐘。” 本木再度出現時,身上只多了一件夾克。我們搭乘電梯下樓。 那男童仍在大廳內跳繩。 “嘿,你怎麼可以在這裡跳繩呀?這兒人來人往的,不怕擋到別人的路嗎?公園就在附近,要跳就去那邊跳,好嗎?” 本木馬上出言警告,毫不猶豫。也許是熟人,所以語氣很親切。 那男童一聽,似乎有點生氣,鼓著雙腮道: “可是,公園裡面有個怪姊姊,我怕。” “怪姊姊?” “穿得像個滑稽古怪的玩偶,坐在鞦韆上。” “滑稽古怪的玩偶?” 佳山不由得大聲問道。小孩子竟能使用“滑稽古怪”一詞,固然令他詫異,但更讓他驚訝的是另一件事,因為他想起了這幾天一再看到的那個酷似涼子的女人。 “她穿著很蓬鬆的衣服,像洋娃娃那樣。腳下是一雙紅鞋……” 男童還沒講完,佳山就跑出去了。外面暮色已濃,四周宛如塗上一層薄墨。那小型公園緊鄰這棟大樓,佔地約20平方公尺,樹木稀疏,其間有常見的兒童遊樂器材。四下無人,但鞦韆仍在微微搖動。佳山遊目四顧。 “啊!” 他瞧見一道白色身影,就在公園後側樹籬的對面,好像正要坐進一部車子內。他凝目望去。沒有錯,那人的打扮和幾天前月台上那女子一模一樣。 佳山朝著那人跑去,才跑了兩、三步,那人就轉過身來。佳山大驚,倒抽一口涼氣。 “涼子……” 那人臉色蒼白,表情尚無法確認,但五官長相大致和佳山想的相同。那人似乎也看到佳山的樣子,臉上浮出笑容,從塗成櫻桃色的唇間可見皓齒。佳山一驚立定,那人身子一縮,坐進車內。車子立即開走。 “怎麼回事?我剛才好像看到一位小姐,扮成洋娃娃的模樣,是不是要去參加化裝舞會的?要不然就是瘋子,正常人怎會穿這樣上街呢?” “言之有理……” 佳山敷衍一下緊追而來的本木,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他渾身發顫,遍體生寒。竟然三度……這絕非偶然……佳山抱著胳膊,以掌心摩擦臂膀,像要把雞皮疙瘩搓掉似的。 從那天以後,佳山就開始疑神疑鬼,杯弓蛇影,神經異常過敏。他自己也發覺了。在車站上樓梯的時候,若見到前行的女子足履紅鞋,他就會大驚失色,趕緊將目光往上移,觀看其全身。若見到街上的商店櫥窗中有藍紫色洋裝,他便會以為那女子就在附近,趕緊圓睜雙目東張西望。 為紓解心情,他跑去看棒球比賽。不料卻瞧見那“洋娃娃小姐”站在對面看台的出入口旁邊,但在下一瞬間又隨即消失……。 不僅如此,這幾天來的遭遇使他憶起一些往事。好幾個場面從記憶深處重新浮現。他發覺那“洋娃娃小姐”好像從半年前開始就時常出現在他身邊,由於當時他完全沒放在心上,所以見過就忘。每念及此,他就心亂如麻,驚慌失措,六神無主,魂不守舍。 愁腸百結,只好藉酒澆愁。 佳山來到“無憂酒吧”喝酒,距上次來向本木拿插圖已有10天了。當時已是晚上。他曾打電話給本木,欲邀其共飲,但電話中只有答錄機的聲音,看來本木已經回自己的家去了。 “唉,人生無常,世事難料。” 建設公司業者梅崎向同業的近藤說道。他們都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 “聽說他原本就有病在身,健康不佳。為了節省上下班的交通費,就在這棟樓上面租了一個房間,沒想到竟會在此遇害身亡。” “是呀,遭人殺害,實在倒楣。” 梅崎表示同感,然後喝下一大口燒酒。他的公司就在這附近。他和近藤志趣投合,無話不談,所以常連袂來此對酌暢飲。佳山和他們兩人都認識。 “唉,他的死狀淒慘萬分,連頸骨都被扭斷了。” “你有親眼目睹嗎?” “有呀,我一聽警察說出了人命,就火速趕到現場觀看。他的脖子已經整個扭轉過來,頭已垂在肩膀上了。” “慎一那天請假沒上班,對不對?” 慎一……?佳山以前未曾聽過此名。他想:莫非遇害的人就叫做慎一……? “是呀,那天公司所有的人都在千葉的建築工地,辦公室內只我和經理阿姨。” “也就是說,你們公司全體人員都有不在場證明。” “就算沒有,公司裡也找不到跟慎一有仇的人。” “那麼,這一定是跟慎一有仇的職業摔角家幹的。” “職業摔角家?” “不錯!據說現場未發現任何凶器,對不對?慎一雖然骨瘦如柴,畢竟是個成年男子,要那樣子扭斷他的頸骨,沒有千斤之力豈能辦到?所以說,兇手若非職業摔角家,就是相撲力士。” “慎一怎會認識那種人?” “他搬到東京來多久了?” “快滿兩年了。他今年好像是25歲的樣子。” “家鄉在哪兒?” “在東北。秋田縣有個田澤湖,你知道吧?我聽說他的老家就在那附近。” 佳山甫聞田澤湖三字,立刻渾身一震,梅崎看在眼裡,便問: “佳山兄,那一帶你很熟嗎?” 佳山慢慢過身來,說道: “沒有,我只是到那邊出差過一次……” “哦,那是怎樣的地方?” “窮鄉僻壤,人煙稀少,孤伶伶的一個湖,湖邊有座女子的雕像,名喚辰子姬,相傳昔日此女為求青春永駐而肉身化龍。” “青春永駐,哼!無論男女,若想要長生不老,那就只好變成一條龍啦。再來說慎一之死,無論是誰扭斷了他的脖子,那人都必須從電梯箱中逃走,問題在於究竟是如何逃出去的。當時電梯停在三樓和四褸之間,而且電梯門是緊閉的。” 佳山見已回到原來的話題,趕緊轉過身去,背向他們。 “如果把電梯箱的地板掀起來,就可以沿著鋼纜溜到一樓去了。” “行不通。一樓人很多,眾目睽睽,而且電梯外側的門也關著,要如何打開?” “那就是從屋頂的平台出去的。” “這棟樓沒有屋頂平台。慎一的房間在七樓,也就是最頂樓。再看那電梯內部,只有一樓那個按鈕是亮的。” “這也就是說,兇手想要下到一樓。” “慎一也是一樣,可是在四樓和三樓之間就被殺了。” “不一定。如果從七樓就共乘的話,也可能在別樓就下手了。” “不過有件事很奇怪。我聽警方說,當天有個才念小學一年級的小男生,從七樓就和慎一同時進了電梯。” “哦,那麼,這小男孩是不是看見了兇手?” “沒有。據說,在七樓進電梯的、就只有那男童和慎一兩人。那小鬼坐到四樓就出去找朋友了,所以其後電梯內應該只剩慎一一人。” “只剩他一人?胡扯!至少應該還有一個像職業摔角家那樣的壯漢才對。” “那小鬼說沒有。” “小孩的證詞怎能算數?就算所言屬實,也可能有人在小孩出去後,再按鈕開門,溜進電梯內,然後在轉瞬間扭斷慎一的脖了,再開門逃逸,接著電梯因故障而停在樓層之間。怎麼樣?我說得合情合理吧?” “如果只是扭斷頸骨,那就很有可能。但警方說,慎一脖子上有繩子的勒痕。換句話說,兇手起先是想用繩子將他勒死,結果沒成功,所以才把他的頸骨扭斷。電梯內找不到繩索,可能是兇手帶走了,假設是這樣的話,在電梯門關上以前就要完成這些動作,那是不太可能的。” “假如慎一在進電梯前就死了呢?兇手讓屍體靠在電梯牆壁上,弄成站立的樣子,然後按下至一樓的鈕,自己立刻走出電梯。本來電梯應該只載著一具屍體降到一樓的,不巧有個小孩隨後又進了電梯。由於小孩進去後立即面向電梯門站立,所以沒注意到慎一是死是活。會不會是這樣呢?” “此言甚妙,只可惜不符事實。那小男孩家教甚嚴,其母早有訓示,規定他無論在走廊或電梯內,只要遇到人就要行禮打招呼,已經行之多年,訓練有素。聽說當時那孩子確曾向慎一打招呼問候,慎一雖未回答,卻報以微笑!” “那我這說法就不成立了。如此看來,一定是那男童弄錯了。才小學一年級而已,我看連正確日期都搞不清楚吧?一定是把日期記錯了。” “非也!確是那天沒錯。慎一那身打扮,可謂奇特無比,怪異已極。就算是小孩,應該也不會記錯。” “唔,言之有理。” “連我都無法忘懷,至今仍歷歷在目,晚上做夢都會出現呢!穿得有如法國玩偶,紫衣紅鞋,藍色眼珠,手持白傘……” “且慢!” 佳山忍不住插嘴道。 “你們剛才說的那個慎一是男的吧?大男人怎會穿成這樣?” “愛穿什麼,是人家的自由。” “佳山兄,你有所不知。我聽警方說,他們從慎一的房間裡搜出一大堆這類的衣物哩!” “據說是塞在壁櫥內,只能認為他有斷袖之癖了。——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我還聽說,警方在他房中的抽屜內找到一顆男用的袖扣,選用一條絲巾包著呢,像是重要物品的樣子。警察拿來問我有沒有見過,我說沒有。你看,我們平常都穿工作服,哪會有袖扣?只是……” “只是怎樣?” “沒什麼,只是我好像有點印象。那是鼈甲袖扣,樣式很普通,沒有特殊之處,伹我似乎在哪裡見過,想不起來了。” “如此看來,慎一搞上的對象,說不定就住在這個附近哩!” 此時佳山又插嘴道: “你們說的這位慎一,是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裡嗎?也許他和姊姊同住一處,為了參加化裝舞會之類,才借來穿穿。會不會是這樣呢?” “不會的,他應該是獨居沒錯。他的履歷表上面也寫著'家中僅有二老,住在鄉下老家'……慢著,我想到了,他可能是和女朋友……餵,老闆,你看他有沒有女朋友?” 梅崎問道。店老闆滿臉堆笑說道: “這個嘛……我想應該沒有。笹本先生雖然很少光顧敝店,久久才來一次,但我看得出來,既沒有女孩子看上他,他也沒有喜歡任何小姐。” “笹本……先生?” “是呀,他叫笹本慎一。” 梅崎以清楚的發音說道。 笹本涼子……洋娃娃……笹本慎一…… 佳山只覺得毛骨悚然,渾身戰栗,接著又頭昏腦脹,陣陣暈眩,那種感覺和喝醉酒不一樣。 佳山飲酒過量,第二天因宿醉而頭重如山,但仍勉強去上班。 然而,他一想到那位死狀離奇的笹本慎一,就坐立難安,魂不守舍,無法工作,連電話也不想接。 “佳山先生,現在每個人都很忙,你再開這種玩笑,人家會生氣喔!” 這天下午,田中潤子黛眉緊蹙,把一個紙袋用力甩到佳山桌上,好像見到很噁心的東西似的。 原本彷彿虛脫一般、將下巴擱在桌面上的佳山,聽到這番話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上面還用電腦打字寫著:'上次那篇作品的結尾部份忘了附上,現在補寄,請多包涵。'你知道這樣做是穩遭淘汰的吧?虧你還當了10年的編輯!真是白乾了!” 潤子丟過來的紙袋背面仍是寫著“佳山守彥”,也是電腦打出來的字。 “還特地託人送到櫃檯收發那邊!你也真是的,直接帶來這兒不就結了?” 佳山此時已嚇出一身冷汗,如大夢初醒,急忙將稿件抽出觀視。這次只用了3張稿紙。
——結束了。 我長嘆一聲,鎮定下來。因精疲力盡,只好坐在涼子的屍體旁邊。我開始盤算接下來該怎麼做,腦筋如漩渦般轉個不停。 要移屍並不難,因為這是汽車旅館,車子就停在房間門口。 我用床單裹住屍體,確定四下無人後,便將之塞入後車廂。北國之冬晝短夜長,此時外面已是夜幕低垂,一片黑暗。 我已想到合適的埋屍處。此町後山近峰頂之處,有一座小廟。古代此地有一次鬧飢荒,餓死了很多小孩,此廟即為祭祀這些小孩而建。廟外有許多無頭地藏的石像,陰森恐怖,連當地人都不敢靠近。若將屍身埋於此廟後面,絕對神不知鬼不覺。 我開車沿著國道走,途中在路邊的五金行買了一把鏟子,又在鞋店買了一雙長筒靴。入夜後氣溫劇降,雪花也開始飄落。 山路積雪甚深,扛屍上山極為吃力,但我不敢停步休息。因為若太晚回家,恐怕我妻子起疑。 好不容易到達小廟。我將屍體暫置廟中,跑回山腳拿鏟子,然後再度上山,來到小廟後面的空地。用鏟子戳戳地面,發現土質比想像中還要鬆軟,於是拼命挖掘。約30分鐘便挖好一個地洞,恰可埋入一人。 我火速將涼子的屍體埋入洞中,上復以泥土和雪塊。 回到山腳後,我已滿頭大汗。我用襯衫衣袖擦汗,同時坐進駕駛座。就在此時,左眼瞥見了一個紅色物體。 我愕然望著那東西。那是一隻紅色高跟鞋,是涼子今天穿在腳上的兩隻鞋子之一。 腦海中閃過幾種想法,要丟棄或燒掉呢? 每一種都很危險。最後我判斷,還是和屍體埋在一起最安全。 我把那隻鞋塞入口袋,上了山,來到埋屍處,用雙手拼命挖土。鏟子也已埋人土中,只好空手挖。這次只要挖30公分深即可。挖好後,就放入高跟鞋,复上泥土,恢復原狀。 大雪紛飛,漫天寒氣。照這情形看來,再過不了1小時,我的滔天罪行便將完美地埋於這皚皚白雪之下了。 (完)
佳山守彥坐在火車內,額頭靠在車窗上,深深嘆了一口氣。火車行駛在鐵路支線上,這條路線可通往他的故鄉。 10年前,他帶著妻子和兩個小孩搭火車上京,也是走這條路線,只不過方向相反。那時候,他還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當時其父為詐欺集團所騙,事業毀於一旦,所經營的和服店拱手讓人。對方是黑道流氓,威脅他們立刻遷走,早日將住宅和商店交出來,不得拖延。結果一家離散,各分東西。佳山帶著妻兒上京謀生。他有不少大學同學住在東京,其中一人幫他找到了現在這個工作。 佳山決定與涼子斷絕往來,不再聯絡。即使沒有被迫搬離家園,他也打算要在最近和涼子分手。由於涼子不久前曾說出要他和妻子離婚、和她長相廝守的話,給了他很大的精神壓力,而且近來他對涼子的興趣也已急遽減低,因此不想再與之糾纏不清。他認為自己已經是一窮二白,涼子應該也不會再理他了。就這樣失去聯絡。他曾經聽說涼子辭去了酒家的工作,至於後來涼子過著怎樣的生活,因他住在東京,既無從得知,也不想過問。他已將涼子視同陌路,忘得一干二淨了。 所以,當他瞧見涼子身影出現在月台上時,才會大吃一驚,有如晴天霹靂。後來那身影又陸續在公園、街上等地出現……。 接著就是那份小說原稿,然後又在“無憂酒吧”聽見一名為笹本慎一者離奇死亡的消息。 笹本涼子……笹本慎一。當然這也可能完全是巧合。姓笹本的雖不多,但東京地廣人稠,若說是偶然巧合,也不無可能。然而佳山仍很在意,因涼子確實有個弟弟,她賣身陪酒便是為了體弱多病的弟弟。 還有那份寄到公司來的稿件。那當然不是佳山的創作,不,甚至連創作都稱不上。文中的“佳山”正是10年前的佳山,“涼子”也就是10年前的涼子。但全文僅前半部與事實相符,後半部那些殺人場面全是胡謅的,佳山當然沒有殺死涼子。不過那內容倒是描寫得相當生動逼真。 看來非確認涼子和自己分手後的情形不可。最近一連串的遭遇使他寢食難安,他覺得若不查清楚,就會危險加身,大禍臨頭,於是下定決心,搭上火車前往目的地一探究竟。 他在湖畔的火車站下了車。此時已是黃昏,夕陽正拖著暗紅色的長尾巴墜入西山。他從車站走向目的地。他在此町住到將近30歲才搬走,記憶仍很深刻,所以很快就找到了涼子的老家。那是一棟木造平房,門口的名牌上以墨書寫著“笹本”兩字。旁掛一牌,上書“忌中”。由此牌可知這戶人家有喪事。 一名老嫗出來應門。她看來已年近70,身穿喪服,埋在皺紋中的雙眼又紅又腫,像是哭泣造成的。佳山暗忖:來得真不是時候。但已騎虎難下,只好硬著頭皮問: “請問這裡有沒有一位笹本涼子小姐?” 老嫗雙頰肌肉一緊,說道: “沒有,涼子已經……” “出嫁了是嗎?” “沒有。” “那麼,是不是外出工作去了——?” “不是。” 看來其母的口風緊得很,於是佳山說出事先想好的台詞。 “我是涼子小姐的高中同學,要來通知她參加同學會的。已經10年沒開同學會了,所以希望能和她取得聯繫。” “啊,你有所不知——” “願聞其詳。” “涼子從10年前就已不在這裡了。” 口氣很冷淡。 “10年前?” “是的。10年前,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她突然消失了,後來也音訊全無,下落不明。老身早已死心,就當她已不在人世,魂歸樂土了。” “已然永絕人間了嗎……” “老身原本未死心,朝夕等待她歸來,誰知天不從人願,茹苦含辛已10年,如今慎一也過世,是誰造孽是何因……” 佳山心想:不出所料,在電梯中離奇死亡的那個笹本慎一,果然是涼子之弟沒錯。 “真對不起,我高中一畢業就搬到東京去了,所以對此事一無所知,多有冒犯,敬請原諒。那麼,就此告辭了。” 佳山想要趁早溜走,以免露出馬腳,不料老嫗出言挽留。 “你不遠千里而來,真是辛苦,請入內奉茶。方才也有幾位客人,才剛走呢。” 佳山暗忖:若堅拒不從,反易招惹懷疑。於是脫鞋入內,只見屋內寬敞,旁設一簡單之祭壇,上有一遺照及一骨灰壇。那遺照上的人大概就是慎一了,骨灰壇內應該也就是剛火化完的慎一遺骨。老嫗帶領佳山,沿著屋簷下的走廊走至一獨棟廂房前。 “昔日小女即在此房學做洋裁,縫縫補補的。這次事出突然,雖無暇整理收拾,還是勉強用接待訪客……髒亂不堪,請你海涵。來,請進。” 佳山一腳踏入房內,不由得眼睛一亮。屋中擺設五彩繽紛。牆上吊滿粉紅色、黃色等五顏六色的衣裙,都是以薄紗細絲縫製而成,艷光四射,千姿百態。 “以前涼子有空就在這裡縫衣制裙,好像是出於興趣,並無特別目的。這種洋裝穿起來就像玩偶,或許她是待嫁女兒心吧!” 老嫗伸手撫摸那些衣裳,似乎珍愛至極。 佳山險些大叫,但他拼命忍耐。 “那、那令郎是不是曾從這裡拿走……” “這……只知道有幾件不見了,不過這種事也用不著報警……,原來如此,有可能是慎一拿走了,是嗎?” “是何時遺失的?” “快兩年了吧!” “兩年前……” 佳山感到一陣暈眩。他成為“無憂酒吧”的常窖,就是在兩年前。 老嫗奉上香茗,佳山一飲而盡,隨即告辭離去。老嫗亦未再挽留。 佳山在門口穿好鞋子,迅速往山上走去。那篇稿子上寫的後山小廟並非虛構,佳山記得自己小時候常去那邊玩。 走到那小廟時,天色已全暗,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摸黑繞到廟後,蹲下來按按泥土,發現地面潮濕,便從旅行袋中拿出小鐵鍬和手電筒,開始掘土。他事先已料到可能會派上用場,所以準備了這些工具。 因土松泥軟,以園藝用的小鐵鍬也能挖掘,並不費力。 挖了大約20分鐘後,土中露出白色物體。他猛然一驚,拋開小鐵鍬,直接用手刨。那是白骨,從大小看,可能是手指的骨頭。他用手拼命挖。白色碎片愈來愈多,不久就要露出全貌。 此時附近傅來竹葉摩擦聲,他轉頭望去,只見那邊有手電筒的光線閃爍不定。 ——有人在看! 他驚出一身冷汗。 慌忙將洞填好,恢復原狀。心想:我真正的身份,此町民眾應無人知曉。我還是趁早離去,回到東京,混入茫茫人海中,方為上策。 佳山把鐵鍬和手電筒收入旅行袋中,一口氣跑到山腳下。他暗付:今後絕不再踏入此町一步。 這班特快列車的非對號車廂中乘客相當多。佳山跳上車後,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來,邊嘆氣邊靠向椅背。車窗外一片黑暗。 到目前為止,已經發生了不少怪事。他很想推敲出這些事的真相,卻始終辦下到。 涼子已於10年前失踪,而且說不定已名登鬼筱,身化異物。若真的已經人化南柯,那麼出現在佳山周圍的“洋娃娃小姐”就不是涼子了。那篇寄來應徵新人獎的小說,寫的是“佳山殺死涼子”的過程,然而文中的“埋屍地點”居然真的埋有涼子的屍體,不,這點尚不能確定,那些白骨不知是不是涼子的……。 另一方面,涼子之弟慎一打扮成法國玩偶的樣子,慘死於電梯中。如此看來,那個神出鬼沒的“洋娃娃小姐”或許就是慎一裝扮的,但這是為了什麼呢……還有,到底是誰下毒手殺死慎一呢? 此時佳山又想起那天晚上在酒吧聽到的對話。那時候,梅崎和近藤針對瞋一之死而展開了一些推理: “我認為,欲破此案,最好先查出那袖扣之主是何人。” “你是說,兇手定是和慎一有曖昧關係的人,對不對?唔,這倒也不無可能。”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認為,慎一是因遭那袖扣之主所拋棄,萬念俱灰而自殺的。” “自殺?” “不錯!當時只有瞋一和男童從七樓進電梯,那男童往四樓出去,接著電梯就因故障而停在樓層之間。也就是說,其間絕無兇手可乘之機。如此一來,除自戕之外便別無可能。” “我不信!一個人怎能扭斷自己的頸骨呢?” “如果一頭往電梯角落的地板撞去,力量大些,脖子就有可能扭斷。” “那樣的話,頭髮必定會亂掉,而且會沾到灰塵。但慎一的假髮十分整潔,並無碰撞痕跡。再說他脖子上的索痕要如何解釋?電梯內不是找不到任何繩索嗎?” “我看,他一定是先在房內上吊,卻沒吊死,隨後進入電梯,用了某種方法弄斷自己的脖子。” “自己弄斷?那太難了吧,依我看,此案必有一關鍵性的盲點。” “願聞其詳。” “在七樓進電梯的,只有慎一和那小孩兩個人,當時慎一還活著。後來電梯卡在四樓和三樓之間,打開門後,發現慎一已經死亡。由此可見,只有一人可能是兇手。” “究竟是誰——?” “再怎麼無法理解,也只有這個可能。兇手就是那個和慎一共乘電梯的小鬼!” “那麼小的孩子怎能扭斷大人的頭骨呀?” 對了,袖扣……? 佳山想起來了。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把袖扣弄去了。此事因時隔太久,他早巳忘懷,現在才又記起來,那袖扣是朋友送的,又非名貴之物,故早已忘記。那確是鼈甲所製沒錯。如今回想推敲,遺失的地點好像就是“無憂酒吧”。但是,笹本慎一為何要將此物慎重其事收藏保存呢? 佳山愈想愈糊塗。他覺得再想下去,頭非爆掉下可,於是從皮包中拿出小瓶威士忌,一吞就是一大口。 次日——。 佳山渾身乏力,疲憊不堪,拖著沉重的腳步到公司上班。到下午快下班時,有兩名刑警登門造訪。櫃檯的收發人員以詫異的聲音通知佳山出去會客。佳山一走進一樓會客室,那兩名看似鄉巴佬的刑警立刻起身招呼。 “我們是從秋田來的,才剛剛到。” 對方操東北口音。佳山一聽,魂飛魄散,但表面上仍不動聲色,面無表情,往沙發上一坐,說道: “從秋田遠道而來呀?不知有何貴幹?” 刑警不答,只是緊盯著他。 “呃,兩位要是不說來意,那……”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刑警說著,露出純樸的笑容,一雙鼠目不住打量他,似乎故意要讓他心浮氣躁。 “什麼明白不明白的,我哪知道?我現在很忙,可沒空陪兩位……” “你昨天到秋田去了,對不對?” “咦?沒、沒有啊!” “哦,那你昨天上哪兒去了?” “昨天?昨天我請假在家,看了一整天的書。我們當編輯的,必須把自己負責的那幾位作家所寫的新作品讀通才行。有些作家一個月能寫一本書,所以我……” “我們事先已打電話查過,證實你昨天的確請假沒上班。這是貴公司一位小姐告訴我們的。但是,有誰能證明你昨天確實整天都在家?” “我真的一步也沒踏出家門呀!不過沒有人能證明。” 佳山已於5年前離婚,兩名小孩也歸妻子撫養,如今是孤家寡人一個。 “一步也沒有?那就怪了。貴公司那位小姐說,有位大牌作家來電錶示要找你談截稿日之事,因此她撥電話到你家,但鈴聲響了很久卻無人接聽。這你怎麼解釋?” 佳山想:這準是田中潤子說的,那多嘴婆唯一的長處就是伶牙俐齒愛說話。 “那、那時候,我大概是去附近吃飯,所以不在。” “出去吃飯?幾點的時候?” “這、這豈不是在調查我有沒有不在場證明?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你們若說不出個理由來。就是侵害人權!那些問題我沒有義務回答!” 刑警又閉口不言,像剛才那樣凝視著佳山。片刻後,另一名刑警靠過來,兩人竊竊私語,然後原先那刑警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封書信,擺在佳山而前。 “請你看看這封信。” 刑警說著,眉頭微皺,目射寒芒。 “這是什麼東西?我為什麼要看?” “裡面提到你的大名,所以你非看小可!” 佳山那拒絕的姿態被刑警一舉擊潰。 因為此時若再堅持不看,反而顯得很不自然。 佳山接過信,只見上面用藍墨水寫著“遺書”兩字。他努力壓制緊張的心情,以免手指顫抖起來,然後展信閱讀。 “你的手為什麼抖得那麼厲害?” 刑警的聲音讓佳山回過神來。 “這、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慎一之母作證說,你昨天曾去過她家。正如這遺書所寫的,你終於在那邊露面了。於是老太太暗中尾隨在你後面,發現你在一個地方掘土挖洞,便用手電筒照過去,只見洞中有類似人骨的白色物體。你發覺有人在看,便落荒而逃。我們接獲報案後,今天一大早派鑑識人員去現場挖掘。結果挖出一具女性骸骨,估計已死去10年左右。埋在同處的紅色高跟鞋,已由老太太確認是笹本涼子失踪當天所穿的鞋子。因此我們便搭乘下午的列車趕來找你。” “那不是我!我沒到過那個地方!” “你進了笹本家,慎一之母還親自奉上香茗。我們已採集了那茶杯上的指紋,一對照便知分曉。” 刑警的語氣愈來愈強硬。佳山用力搖頭道: “好吧,我承認去過,但我絕對沒有把涼子埋在那個地方。對丁!那是圈套!我中計了!” 不知不覺中變成像在訴苦的樣子,此時佳山已從慌亂中清醒過來。 “圈套?” “不錯!我會到那邊去,全是為了一篇寄來應徵新人獎的稿件。那篇作品裡面說我把涼子埋在那個地點,因為女主角和我10年前的女朋友同名同姓,情節又寫得非常逼真,所以我想:也許她真的如文中所寫的那樣,遭殺害後棄屍於那個地點。愈想愈揪心,坐立難安睡不寧,因此昨天才前往那地方查看,結果發現那邊居然真的有白骨……所以才嚇得逃回來。” “應徵新人獎的稿件?” “是呀!就在我這兒,你們看過後就會相信那絕對是人家設好的圈套。請稍等,我去拿來。” 刑警從紙袋中抽出那兩篇稿子,讀完之後又放回去並卷好,然後笑著說: “兩篇都是電腦打字的,你會用電腦來打字嗎?” “咦?我是文藝雜誌的編輯,當然會……” “很好。再看看這篇作品後面寫的應徵者姓名、年齡、住址,那不就是你嗎?我的意思是說,這分明就是你寫的,對不對?” “不對!是有人冒用我的姓名來應徵的。” “有人?那是誰?” “還會有誰?鐵定是慎一呀!他設計陷害我……對了!涼子一定是他殺死的!只有凶手才曉得埋屍地點!” “你所言甚是。佳山先生,你最清楚埋屍地點何在。你一定認為,事情都已過了10年之久,可以高枕無憂了,所以就寫了這篇小說來開開玩笑,犯罪者好像都有一種克制不住的衝動,很想向別人傾吐自己的罪行。你當然會故意寫成低水準的殺人劇,好讓作品遭淘汰。如果同事看了以後說'這篇小說一點現實感也沒有',那你說不定會在心裡偷笑吧?你的目的就是要測試一下世人的反應。另外一點,慎一的遺書是用手寫的,這兩篇稿子卻是用電腦打的,要說這些全都是出自慎一之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何況這封遺書中完全沒有提到寫了小說寄來給你這件事,只說其姊定是被拋棄在”某處“。這兩篇小說到底是你寫的還是慎一寫的,用客觀的標準來判斷的話,結論一定會說是你寫的。” “簡直胡說八道……” “慎一穿上洋娃娃的衣服,男扮女裝在你身邊晃來晃來,你一定看過好幾次對不對?” “真不敢相信……那竟然是慎一男扮女裝……” “哈,由此可知,雖然尚無法確定那人是否慎一所喬裝,但你必定見過一個打扮成洋娃娃的人在周遭出現。可見遺書中所言不假,慎一的確是那麼做了。” 啊,你看這紙袋上蓋的章,這是貴公刊的收件戳印,日期是前天,也就是說這稿子是昨天送來的。那就怪了,慎一已於10天前遇害身亡,已死的人怎會自己送稿件過來呢? 佳山感到背脊發涼,毛骨悚然。他覺得自己已掉入一個巨人的陷阱,百口莫辯,無力回天。那是一個以慎一之死為賭注的陷阱……是死者的詛咒……是玩偶的詛咒…… “請你以案件參考人的身份跟我們回去!” 刑警那冷酷的聲音已刺進佳山心中。 一件由好幾層蟬翼紗製成的淡紫色洋裝,一雙紅色琺瑯舞鞋。這套洋娃娃般的衣鞋掛在牆上,慎一赤身露體面對這套服裝。這是其姊涼子親手縫製的眾多衣裳中的一件。慎一考進現在這家公司後,曾回故鄉一趟,那時他偷偷把這套衣裙帶了出來。 “姊姊,我已盡己所能了。新人獎的截稿日即將到來,我已經把稿子寄出去了。裡面寫的是你和他之間的事,用的是他的名義。當編輯的本身投稿應徵自己公司的新人獎,實在很不尋常。無論最初是誰看見這篇稿子,最後應該都會交到那傢伙手中吧?他也一定會仔細閱讀的。另外一篇原稿,已交給貨運行,要求他們在10天之後送達那傢伙的公司。我把錢和一封用電腦打的信,連同那裝著原稿的紙袋放進一個大信封之內,再寄到貨運行。因為裡面放了錢,即使沒寫寄信人的姓名,他們也會按照交代送到指定地點的。那傢伙收到以後,一定也會看個仔細……。對!我絕不放他幹休!那傢伙把姊姊你當作玩偶,整整玩弄了兩年,一旦生厭,就立刻將你視同垃圾丟棄,讓你這般痛苦。你一直說不能原諒他,因為你很難過,萬股淒楚,痛不欲生……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我很想親手結束你的痛苦,讓你快樂一些……。不過這是那傢伙逼我這麼做的,帳要算在他頭上。是那傢伙透過我這雙手殺死你的!都是因為他,我才將姊姊你……。我也絕不會饒他活命的,我死也不會放過他!呵呵呵,現在一切都準備就緒了,遺書也寄給媽媽了,剩下的就交給媽媽去完成……” 慎一邊說邊把那套衣裳一件一件穿在身上。 “無憂酒吧”中,兩名男子在交談。外面下著雨。 和慎一亡故之日相同,那雨是濛濛細雨。雨水似乎是溫的,彷彿還會黏在皮膚上。 “據說慎一原本是打算在這裡頭懸樑自盡哩!” 案發後已過了兩個月,警方陸陸續續查明了一些事實,這兩名男子對那“斷頸玩偶”的研究也即將告。 “是呀,不過,當他從七樓進電梯時,碰巧有個手持跳繩的小男孩也來搭電梯,他靈機一動,認為死在那裡的話會造成更大的轟動,更能吸引世人和媒體的注意,於是臨時改弦易轍,就在電梯內上吊了。” “他大概是看到那小孩在四樓走出電梯,才想到要那麼做的吧?小孩握著跳繩兩端的把手,繩子垂在地上。慎一看準小孩跨出電梯門的那一剎那,拾起了繩子套在自己的脖子。” “電梯門隨即關上,電梯下降,那繩子也一齊被往下拉,把手也跟著從小孩手中被拉出來。那小孩手中突然一空,必定嚇了一跳。因把手無法通過門的縫隙,所以卡在電梯門外。這樣一來,當電梯再下降時,慎一就被吊離地板,雙腳懸空了。由於電梯繼續往下降,慎一整個身子被猛力拉向天花板,撞到天花板和牆角,因力道太大,導致頸骨折斷。電梯也因這一撞擊拉扯而停了下來。” “跳繩的把手夾在四樓電梯門中間,小男孩想必望著那把手發呆,感到很不可思議吧?他當然會想要把跳繩拿回來,因為對孩童而言,那是很重要的遊戲器材。於是他就上前握住把手,用力一拉。” “結果其中一端的把手脫落,他握住另一端,順利將繩子抽回來。電梯內的慎一失去繩子的支撐,便掉下去,成了張開雙腿坐在地上的姿勢。” “於是就變成了一具怪異已極的密室屍體,宛如遭職業摔角家殺害一般。” “不錯,但話說回來,慎一也真是可憐,為了替姊姊報仇雪恨,他義無反顧,拼盡全力,死而後已。 “由於這樣,佳山已被警方逮捕,慎一的心願也已達成。不過他也真是死心眼,不達目的絕不終止。 “那袖扣是佳山的沒錯,但佳山和慎一併沒有那方面的關係,因為慎一已經沒有體力可做那種事了。他把佳山遺失在這裡的袖扣收藏起來,大概是認為將來報仇時或許用得著,所以就用圍巾包起來放好。那條圍巾正是他姊姊的遺物。” “真是複仇心切啊……” 殘夏霪雨霏霏,似乎永不停歇。 ——斷頸玩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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