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戀愛詐欺師·日本當代女性作家傑作選

第5章 夜晚的睡蓮

《夜晚的睡蓮》的作者近藤史惠,1969年5月20日出生於大坂市。大坂藝術大學文藝學科畢業。 1993年以在無人島露營發生殺人事件為主題的《冰凍之島》一舉擊敗貫井德郎代表作《慟哭》,獲得第4屆鮎川哲也賞。是一部典型的解謎推理小說。 之後,陸續發表的《睡老鼠》、《花園》、《飄落的遺品》等都是解謎為主題的作品。 《夜晚的睡蓮》是主角加古川的視點,寫一對畫家情侶,即加古川與大江衿子,離開日本來到巴黎,住在破舊公寓,過著無賴生活,從日本帶來的錢即將用盡的某一天,兩人發生爭吵,衿子離家出走。這天晚上加古川徘徊鬧區,帶回私娼;不久衿子回來,看到加古川與女人在一起,即再離去,翌日刑警來告知加古川衿子跳河自殺,但是……。這也是一篇“意外收場”取勝的作品。

從小我對睡覺就不在行。 不管是哪時候的睡眠,腫脹的關節總是發痛。所以看到加奈這樣安安穩穩地睡著,我不得不心生嫉妒。 加奈。 像蟬的嗚叫聲似的,微弱的名字。 她現在我這一生未曾流連的安靜彼岸呼吸著。 再不會回到我身邊了吧。 加奈。 因為,我殺了她。 要是能讓我辯解,我可不會讓你有什麼花都、藝術街道印象的。 類似風景明信片那樣膚淺的街坊等等,簡直就是狗屁。我和衿子,不為什麼,就只為憧憬自我墮落的生活,來到這個巴黎。 巴黎就像預想中的,滿是灰色塵埃的街道。巴黎的地鐵,不乏東方人種的乞丐。因為不懂得語言,我們避居日本人糜聚的區域,落腳18區租賃來的旅館。在狹窄微暗的房間裡,我們日夜晨昏擁抱糾纏著。

在巴黎,唯有過著歡愛縱慾狂亂的自我墮落生活,才能支持我那落拓畫家的自尊心。 因為法郎暴貶的緣故吧,有個五百塊,竟也能夠過它幾個月。雖然那錢是過去在日本辛苦工作存下來的,知覺著那裡將產生的矛盾,我們無法冷靜。 可是魔都確確實實開始責罰我們。儘管我們不抱任何期待飄洋過海而來,卻被這不抱任何期待的心緒給傷斲。當我闡釋不做畫的理由時,浪費時間的焦慮,卻讓我全身像是發癢著。 空氣裡只瀰漫著像是要令人作嘔的便宜杜松子酒、蓋子硬痂了的油畫彩料。當床上開始一點一點堆積著綿絮和毛髮,我終於向衿子掄起拳頭。 “我受夠了!” 扯著像是破裂的聲音,衿子從屋子裡跑出去。 戰火的開端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誰來做晚餐後的清洗工作?從這句話起了個頭,不知不覺中彼此開始無意義的攻擊辱罵。

我將翻滾在床上的酒瓶軟木塞給踢開,沒有氣力地癱坐在床上。指縫間有好幾根衿子的長發。而她的指甲裡定然也遺留著我皮膚上的細胞。 當情緒緩和下來思考這等事時也頗能釋懷。我不知不覺地只將自己正當化了。 若是硬要把毆打衿子臉頰、拉扯她頭髮視為理所當然的家常便事說成磨練感覺、或是畫畫,那話又說得太扯了。 揪扯開酒的瓶蓋,倒入喉嚨。像是餿了的氣味滿溢著鼻孔。若是高級的酒就會是人間至福的香味,只值二法郎程度的便宜貨,活該是腐敗了的葡萄氣味。強忍住欲嘔的姿態喝下去,拿著酒瓶,走出玄關。 下了沒有任何人願意清掃的旅館樓梯,我往外走,雖說是5月天了,這都市仍冷冽得少不了外套。因酒精而發燙的身體,被這夜風摧殘著。

搭乘經由新加坡的船隻,邊讓跳蚤咬噬,來到巴黎。 3個月了,我們像是被悶煮壞了似地變得無望。但也不想回去。留在這裡只因為想將自己和日本那些舔著傷口的落拓畫家們隔絕開來。 或許仍生著負氣離開、一付要讓我擔她心的衿子的氣吧,我往蒙馬特山腳下的歡樂街走去。 蒙馬特是條怎樣都想像不到似地,從靈魂微妙之處拔去生疏日本人的一切的街道。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我的腳已經非常習慣這條道路,再怎樣闃暗的甬道我的腳都認得。 彷彿散置著寶石的道路。我往那愈是裝飾愈顯一股貧乏氣味的街道黑暗方向直直走去,一邊無感地推開像是笨重物體偎依上來的妓女們。 誘引我進去的是一家懸掛著“喜劇黑貂”招牌的小小脫衣舞孃的表演小屋。瀰漫著像是洋蔥味道、有著低低天花板的觀眾席裡,人影散落。我一邊讓眼睛習慣黑暗,一邊挨近靠近舞台的空位。

加奈在那裡。 紅艷艷而單薄的長袖和服,一條腰帶勉勉強強地裹住她。抹滿了油的黑髮挽於腦後,她半蹲半坐著,身體的底奧都讓觀眾給看盡。男人們的目光讓緋紅的和服長襯衣內的一點吸黏住。彷彿那裡就是東洋神秘之所在。 她像是非常麻煩似地伸出瘦骨嶙峋的腳,往另一個方向蹲坐著。隨著這樣的動作,男人的視線像波浪般搖動。該附屬在這猥褻場所喧嘩中帶著苦澀的樂隊演奏、以及色彩繽紛的燈光都付之闕如。只有陰鬱的表演節日。舞台上的東洋女孩,成了法國男人們妄想的溫床。 ——被拐騙來的。 —— ——日本的、—— ——嬌小的、—— ——橙色的、—— ——東洋的柔順女孩。 —— ——好可憐唷、—— ——儘管這樣、為什麼——

——會被拐騙來呢。 —— 是注意到無聲的喃喃自語嗎?女孩像是睥睨著觀眾席,突然緊閉起腳來。 那動作像電流似地擊中了我。 不拯救她不行。 沒有意義的衝動。被驅使似地站起身來,我跳過低低的椅子跑近舞台,用肩膀扛起因驚愕而張大眼睛的女孩,奪走她。 我以為會有一群人過來毆打我,觀眾們卻拍手興奮著。背後響起Bravo!的叫好聲,我扛起像死魚般沒有反應的身體逃出屋了。忽然我回頭一看,小屋的招牌上寫著。 離開小屋不遠的甬道裡,我將女孩放下,稍事整理凌亂的衣服。她沒穿搭配和服的布襪,卻穿一般的白色短襪。 突然,女孩像是崩潰掉似地笑著。 “我已經不能回去那裡了。老闆一定氣死了。這下我混不到飯吃,定然要餓死路旁。”

她一邊嘻嘻地笑著,好不容易擠出這僅有的話。單眼皮的小眼睛裡婆娑著淚水。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說了“對不起”。 她像是吃了一驚似地停住嘻笑。彷彿剛知覺到我是個日本人似的。她用她那有著焦黃色污垢的雙手纏住我的頸子。 “好了,不要在意了。我是被拐騙來的。可是,真厲害不是嗎。真正的誘拐呢。你是真真確確地誘拐了我。” 我心想那是搶奪不是誘拐,可是對她而言,那樣的事怎麼說都可以吧。 我走到大馬路上攔了一部車子。她像似極通人性的小動物纏挽住我的手臂。 女孩自稱加奈。 我沒問她名字。在這龍蛇雜居的混沌街道上,她的依據並非名字這樣的東西,而是細微卻有重量的皮膚質感吧。 倆人糾纏著身體似地登上旅館的階梯。幸虧衿子還沒回來。加奈看著晚餐吃剩的法國麵包和火腿,璀璨的眼裡流露出飢腸轆轆的神情。

正當加奈邊舔著手上的奶油,邊喝著牛奶時,我確認著她的肌膚。儘管那時她正在吃東西,她也沒拒絕我的撫摸。 老實說,加奈對我而言,無過是肉體慾望的存在。感覺上好像怎麼粗暴對待都不會損壞似的,可以胡亂搞她。和衿子不一樣,我感覺她像是沒有人格。她那擁有無盡男人經驗和墮胎經驗的小腹。就在做愛高潮的同時,她還會去注意一下枕頭邊的鬧鐘,好可愛。 不在意天是否亮了,我把她壓在身體下面。加奈一付不知道要起來還是要睡覺的模樣。 突然我身後響起金屬的聲音。門上的手把鏗鏗鏘鏘一陣響,門被推開了一點。 是衿子。 我和衿子的目光相遇。我知道她訝異地停止呼吸。 遇到這麼個尷尬場面,男人能擺出什麼樣的姿態? 加奈伸了伸僵硬的身體,把臉轉向門的方向,用一付“怎麼樣”的表情看著衿了。接著“碰”的一聲橫倒在床上。

那彷彿是信號似的,門被關上。咚咚地響起下樓梯的聲音,隨後是塵埃落定似的寂靜持續著。 我愣愣地盯著她離去的門,卻全然沒有浮現追上去找她的意念。她比我有錢。真的想回日本的話,只要我點頭答應,她隨時可以回去的。 我將臉轉向一臉沒事樣子的加奈。 這時候我也沒心情再辦那檔事了。 到中午前已然滿足對睡眠的飢渴,我精神百倍。 大概兩點左右,一陣激越的敲門聲把我吵醒。 “好,我馬上開門。” 我迷糊地用日語那樣回答著,放任凌亂的床不管,就開了門。 走廊上站著幾個法國人和一個日本人。那個日本人在我提出滯留許可證時碰過面,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來他是日本大使館內的年輕職員。 “對不起,請問各位有什麼事?”

雖然對他微笑,他卻連一絲笑意也沒有。後面站著的幾個法國人,很顯然地有警察混在裡頭。 “是加古川先生吧。請問和你同居的大江衿子小姐在嗎?” “她不在,她昨晚出去了。” 為了不讓他們注意到屋子裡面床上睡著覺的加奈,房門只開一點點。 大使館的男人快速地向年齡相仿的法國人說了些什麼。蓄著白色鬍鬚的法國人則沉默地點了點頭。 “找衿子有事嗎?” 大使館的男人難以開口似地看著我的眼睛。一付顯然不要告訴我比較好的樣子。他下定決心似地抬起瞼。 “今天早上,聖馬羅坦運河上發現一具東方人的女性屍體。我想是大江小姐的可能性非常高。可不可以去警察局一趟?” 瞬間,我感覺像是喝了炸藥,從脖頸部噴出汗水。 侵入者像是等待我講什麼話似的。 最後我只擠出這點話。 “請等我一下。現在,我需要收拾一下。” 闔上鐵門我喘著氣。 身體裡頭心臟像是要炸裂開來。 加奈從床上站起來,一臉的不可思議。 “衿子死了,我要出去一下。” 儘管就這句話她是不可能了解發生的事情,但是她什麼也不問,覺得稀奇地看著笨手笨腳穿衣服的我。 “在我回來以前,你這裡等我好嗎?” “好。” 門一打開,所有的人都以方才的姿勢等待著! “車子都準備好了。請快一點。” 所有的人陸陸續續走下昏暗的樓梯。我突然停下腳步,叫喚走在前面一點的大使館男人。我想了解事情的真相。 “是意外死亡嗎?” 男人轉身,所有的人都停住不動。 “不,是自殺。有目擊者看到她縱身跳下運河。” 看來我抽到的是張下下簽。 巴黎警察局微暗的某一房間,我只看到床。 帶著濃重鼻音的警官想和我溝通甚麼,都透過鐮田這位大使館的男人翻譯。 多半是既定偵訊的樣子。昨晚吵架的原因啦、來巴黎的種種事情啦,他全都要盤問。我邊覺得自己的立場很是不利,邊照他所問的回答。 衿子,叫這名字的戀人,在日本我認為是無可比擬的親密可愛,現卻溶於水中似地消逝。僅管如此,我還是簡單地放棄了。也不打算責怪自己。 鐮田只顧著對年長的警官說話。蓄著鬍鬚的那位警察輕輕頷首走出房間。鐮田轉向我。 “今天到此為止。辛苦你了。我想日後還需要聯絡你,請留在原來的地址,不要搬離。” “嗯……” “什麼事?” “都沒有確認遺體什麼的,這樣妥當嗎?” 他略有難色。 “因為是意外死亡的屍體,所以已進行解剖了。可以幫忙確認遺物嗎?” 不久,剛剛的那位警察手上拿著什麼走回來。粗魯地把東西橫在我眼前。用嚴厲的語氣不知和我說了些什麼。 “這是死者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你有印象嗎?” 聽著鐮田說話的聲音,我卻無法回答。眼前因淚水而模糊著。啜泣中我好不容易說出我的想法來。 “這是衿子的戒指,沒錯。” 那是一隻將銀編成細絲般模樣的奢華戒指。 到了黃昏,我回到家。 和我離開時一樣,加奈仍橫躺在床上。注意到是我,她將很薄的毯子掀開到鼻子。 我凝視她的臉。 為了確定似地,我一個字一個字說道: “衿子死了,我的戀人。” 她瞪大濕潤地好似要滲出液體來的眼睛。那彷彿是熬煮過的焦糖顏色的眼睛。 她因恐怖乾涸著嘴唇問: “誰殺的?” “是自殺。昨晚在那之後,她跳下聖馬羅坦運河。” 加奈的眼睛瞬間又睜得更大。像是要確定我話中的意思似的,她眨了二、三次眼睛。接著不知為了什麼原因,不可思議的氛圍瀰漫,像是突然失去興致似的,她閉上眼睛。 從此之後,我和加奈開始奇妙的同居生活。 警察和大使館的男人,那之後又見了兩次。衿子的事件雖然以自殺結案,但在我屋裡看到遊手好閒的加奈,像是推測到了大致的事情似的。 當我整理衿子遺留下來的東西時,我十分愕然。我們的存款竟然那麼的少。在馬賽以日幣兌換來的幾千塊法郎,現只剩下一張百元新鈔和幾張十元鈔票。因為錢的事我都交由衿子在處理,我並不了解。我們已經窮到快走投無路的地步。 衿子在日本時,常常把我畫的畫或是草稿本上的畫頁全部撕破丟棄。雖然非常心痛,卻也莫可奈何。在我的根本里,加奈已然進駐。彷彿在因營養失調滲出血液的牙齦般的貧窮中,新的生活讓人甦醒了過來。 每天、每天都光吃馬鈴薯。衿子帶來的幾床絲綢被單和備置的傢俱都被變賣來付飯錢及繳房租。過去的種種我都停止去想它。 還有,我又開始畫畫。 我在油彩中塗上透明的小串珠,在現今畫好的肖像圖上以噴漆描畫水滴。 加奈絕不為我製造麻煩。 她僅僅在書本的插畫上,用色鉛筆塗上顏色或是沉迷在木製的小拼圖上。 那是6月中的事。 加奈經常想吃用玻璃紙包著,而裡面是巧克力口味的奶油杏仁糖,因為是要買給加奈吃的,所以我會稍稍奢侈一點。那泰半是我購物途中,在論斤秤兩的糖果屋買的糖果,但是全都不合她的意。 “不是這個。” 她不高興地說,把臉扭轉一旁。 那明明是她指定要的糖果,她卻總是說不是她要的那一種。 那天,她也是因為我買回來的夾心糖的包裝紙不是藍色的而情緒大壞。像是被我的愚鈍給弄得焦躁不安地站了起來。 “好了,我自己去買。” 她緊緊地抓住僅有的硬幣,下了樓梯離去。那一天,她沒有回家。 我也睡不著覺。 如果被拐騙了,我尚且能夠理解。若是她攜款潛逃的話,我還會把它當成笑話大大的嘲諷。畢竟她只帶走區區的幾十分法朗。 我當然並不愛她。只是一想到她是一個人獨自走在這條街上,我身體就顫抖著。 我想,萬一她像衿子那樣。看到我和加奈在一起,孤單一人的恐懼,讓她縱身跳下黑暗的運河…… 我邊咬著嘴唇,整晚一直邊想著加奈的事。 隔天的傍晚她才醉醺醺地回家。好幾次要開口問她整晚上哪裡去了,我都吞忍下來。加奈身上穿的不是我買給衿子的退了流行的衣服,而是薄布料花朵圖案的上下身成套服裝。 “真的好累喔。” 她打哈欠的同時喃喃說道,然後一點罪惡感都沒有地鑽進床褥。 我站在床邊,不帶情感地這麼說: “要不要換上睡衣再睡?” 她揚起一邊的眉頭看我。但是並不拂逆我的話,俐落地把衣服脫下丟到一旁。換上旁邊洗滌好的運動服。我朝向她的背後,裝做平靜地問: “那是怎麼一回事?那衣服?” “買的啊。女孩子不喜歡一直做同樣的裝扮啊。” “哪來的錢?” 加奈沒有回答我。我回過頭她已然睡著。 結果到頭來我像是抱著令人無法置信的爆炸物。 “可不可以出去一下?” 我懷疑我的耳朵。加奈毫不在意地又重複了一次。 “2、3個鐘頭,隨便你去哪裡都好。” “你要幹嘛。” “我有朋友要來。” 這個病態且沒有氣力的女人會有朋友,我一點都不相信。真的想想有可能的話,那朋友一定是男的。 “說是6點會來。大概到9點吧,請你去別的地方。” “加奈你去別的地方跟對方見面就好啦。” “我不要。” “我不能留在家嗎?” “不行。” 我孤立無援。明明都已經快6點了,她頭髮也不梳一梳,只是盤腿坐在床上。瞬間,我心想,應該不是男人吧。但隨即又改變看法。加奈的打扮沒有一個準則。有時候一天要洗上三次頭,有時則一個禮拜讓它臟著,像極了下水溝的老鼠蓬鬆著。對加奈而言盛裝打扮只是一種娛樂。要她為男人而盛裝打扮是不可能的。 “餵,馬上就6點了喔,你趕快閃人吧。” 被這麼一催促,我無奈地站起身子。朋友不見得就是男的,我安慰著自己。 當我走出房間,下樓梯途中,撞見一名法國男子。那是留著如枯草般頭髮、矮小的年輕男人,他神經質地揚起眉毛,小聲地喃喃說著“對不起”。兩手懷抱著黃色薔薇花束。我一語不發地盯著他看。他一臉像是不高興地走上樓梯。我釘在那地方動也不動。我聽到門被打開,又被關上的聲音。那聲音正是從我房間附近傳來。 我走到街道上。將身體靠在對面藥房的牆壁上,瞪著我房間的窗戶附近。燈亮著。 藥房瘦瘦的老太太走出店門,邊疑惑地打量著我邊走到街道上。我半張著眼睛,繼續盯著窗戶。點燈夫手上拿著竿子為街燈添上瓦斯。 回去該怎樣把加奈臭罵一頓?要把那個自甘墮落的女孩趕出去嗎?光想那些就把不愉快的時間給打發了。好幾次我嘴裡小聲地練習著要臭罵加奈的話。 附近完全地被黑夜所籠罩。街燈孤伶伶地照著微暗的石子路。 從旅館傳來蹣跚的步伐,剛剛那個法國人走了出來。他眼睛明顯地閃著和戀人秘密約會後的奮揚神采。 男人空著手。像是醉了似地搖搖晃晃,根本沒注意到我就往對面街道離去。 我房間的窗戶很快地被打開。加奈疑看一會,確定好對面的街道後,從窗戶扔出什麼東西後,又碰然地關上窗戶! 黃色的薔薇花束掉落在石子路上。柔弱的花瓣瓦解似地飛散在街道上。 當我打開門時,她邊玩弄著窗簾,邊向外望。 她略微地看了我一下,又將紼緋紅的臉頰靠在玻璃窗上。我變得怒不可抑,卻也沒說話,胸臆中反复涌現的咒罵話,淒慘地失去了力量。 但是當我看到電話機旁邊的百元法郎紙鈔時,我隨即爆發地叫囔: “賣淫!” 她馬上倒在床上。既不閃躲也不保護身體。她慢慢地抬頭看著我。 “買淫?” 加奈露齒而笑。 “你還好意思說那種話。誰叫你沒有錢,誰叫你不工作。” 接著她把我打得落花流水。非常理所當然似地。 “我啊,喜歡穿漂亮的衣服,喜歡吃好吃的東西。最糟糕的是,連一樣我想要的東西都要不到手。” 我蹲下身體哭了出來,她抱住我的頭撫摸我的頭髮。 “不要哭,不要哭,我只是為了錢才跟那個人睡覺!” “那麼,加奈,你是說和不認識的人睡覺是你的工作?” “也不是不認識。他經常去看我的舞台表演。” “一樣啊。那也是你的工作吧?真是很棒的工作吶。” 加奈是認為我的說法很奇怪嗎?她笑出聲來。接著她恢復認真的表情盯著我的臉看。 “是啊,那是我的業務範圍沒錯。你放心吧,我可以養你。” “那傢伙怎樣啊?” 我那樣詢問,加奈若無其事地回答: “他叫G.B!” 會有笨蛋蠢到把自己的本名告訴妓女,這種事我倒是還沒聽說過。 G. B每個星期的同樣時間都會過來,偶而會撞在一塊,男人們不免慌亂不自然,加奈人卻一付沒事樣。 看來G. B遠比加奈所想的砸了更多的錢在她身上。每星期他都帶來許多花或是便宜的首飾送她。 有一天,被比平常要早些回到家的我撞見這麼一幕。加奈坐在窗緣,讓腳垂在半空中。 G. B跪在她腳下,順勢吻著她小得驚人的腳。 先是加奈知覺我的出現。 “你今天早了一點呢。” G. B像是要跳起來似地站起身。他用戰戰兢兢的眼神看著我,以一付要逃走的姿態離去。 “等等,你忘了你的上衣。” 加奈取來G. B破舊的麻制上衣披掛在他的肩上。 G. B飛快地吻了吻她的小耳朵,遞給她幾張紙鈔。 加奈像是難以置信似的,可愛地笑著。 那時候我倚著洗臉台,咀嚼著像妓女情夫般的苦澀心情。不,不是像。現在的我徹徹底底的,是妓女的情夫。純粹的男妾的素質,我尚未習染。我咀嚼著那苦澀,那被亂切切得破碎的自尊。 我不可能求助家人的救濟。衿子的事父母也知道吧。母親非常喜歡衿子。既然不期待有收入,只好靠加奈養了。 但是加奈完全沒有任何理由養我。愛,這種字眼跟我們是無緣的。充其量下過是在異國,我們透過相同的語言彼此隨便依靠罷了。 橫豎加奈會發現養我這個麻煩是沒什麼道理的。還有,既然如此,她會屈從這個枯草顏色頭髮的男人手上可能性是很高的。何況,他和我不一樣,他是愛加奈的。 那天晚上我連一句話都沒跟她說。她打開G. B帶來的巧克力盒,高興似地遞給我。我看都不看地,用緞帶綁好塞進床上的枕頭下面。 隔天午後,我抱了幾張畫出門。在日耳曼教堂附近,能換錢的東西都能交易。 我繼續搭地鐵往6區。在奧德翁站下車,我在街道上閒逛。這附近充滿巴黎的嫵媚。異國來的天真浪漫年輕人像是不得不被妓女般的嫵媚給附體。 石造建築物的暗影落在聖坦多列商店街。第一眼的感覺彷彿過往的行人都一下子凍結了。穿過聖茹琵斯路來到聖日爾曼教堂。路上停滿違規停車的車子。街上滿是無憂無慮的年輕人。 既然要找畫廊的話我打算多參考幾家路上的店。現在特別需要錢,因此只要能賣出兩三幅畫,得幾個錢也就很棒了。 為了讓情緒沉穩下來,我進了一家咖啡廳,挑了個面向馬路的位置坐下來。為了消除疲倦吐了口大氣,我飲著咖啡。 就在那時,我看到令我難以置信的事。 我扔下東西不管跑出咖啡廳。我推擠開無數的人。 我朝著目標中的背影漸漸靠近。在轉角的地方,我抓住她的手臂。飄長的黑髮轉頭過來,驚叫出聲。 是衿子。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激烈地一再重複說道,那場面有些失控。我調整紊亂的氣息邊說。 “為什麼?你不是死了嗎?” 或許是因為衿子的尖叫聲吧,周圍開始眾集圍觀的人群。衿子用手帕搗住嘴,接而挺身向人群說明:沒發生什麼事。那是一口令人驚嘆的流利法語。 我們回到方才的咖啡廳。衿子開始啜泣。 “請從頭開始為我說明一切。” 我冷靜得讓自己都有點驚訝。和加奈過盡荒誕的生活後,或許沒有任何事可以驚動我了。 衿子斷斷續續地說道: “我非常後悔對你做出差勁的事。只是那時候我也沒有辦法。我想不出其它的解決辦法啊。” “我不想听你辯解的理由。” 我冷淡的口氣讓她頓時畏怯,她立刻接著說: “日本大使館的鐮田先生記得嗎?” 我點點頭。他是操縱整件事的幕後黑手?對我而言是容易想像的。 “當我跟他說,你沉迷於酒精又對我施加暴力時,他開始幫我想怎樣讓我逃脫你。計劃是這樣的:首先得讓我消失。鐮田向巴黎市警報告,有日本發布通緝的竊盜嫌疑犯潛居巴黎,請求當局協助。於是帶著警察去找你。跟你說的是,因為我的自殺所以要聽取案發前後經過,跟警察則說你是竊盜的嫌疑犯。由於是透過翻譯,所以兩邊的說詞都兜得攏。就算到了警察局,就連屍體也沒看到,你也不會懷疑我是自殺了。” 就在當刻我非常後悔自己沒有好好的學法語。就憑他們的片面之詞,被他們騙得團團轉。 “接著我便從你的眼前消失。” “所以現在你是鐮田太太羅?” 她的胸緊縮痛著,細緻的臉頰輪廓上淚水漫漫。 “落拓的畫家跟駐法使館武官,要選擇是很容易的。衿子。” 她將臉埋在桌上哭。 “對不起,但是你也很壞。那天如果不是你帶妓女回家,我是想和鐮田分手的。可是你卻帶那個女孩子回去。你中了我們布好的圈套。” 布好的圈套?是什麼意思? “我買通了幾個蒙馬特地區的便宜妓女,要她們如果看到這個日本男人要想盡辦法誘拐他,回他的住處睡。因為我要製造自殺的理由。” “等等,加奈並沒有誘拐我。她是我選擇之下帶她回家去的。跟你的圈套沒有任何關係。” 她像是憐憫我似地看著我。 “你還不懂嗎?我和鐮田給了那附近幾乎所有的便宜妓女錢。當然也給了那個日本女孩子。不管你的選擇是誰,結果是一樣的。” 我放心地坐在森林的長椅上。眼前有個睡蓮密布叢生、像是要窒息的水池。 衿子所說的話完全地把我擊倒。 根據她的說法,那條馬路上向我依偎過來的妓女,所有的人都是加奈。哪裡的黑暗巷道裡也都站著加奈。心中都藏著叛變的秘密。 人根本沒有自己所想像的那麼自由。不管是選擇還是不選擇,都不是你自己能決定的。 難怪我們的積蓄會意外的少。還有被撕下來的草繪本上的頁數。我了解衿子說的都是正確的。她花了幾千法郎買通妓女們,衿子將畫著我的畫,彷彿是通緝令上的犯人像那樣,在蒙馬特一帶發送。 夜幕低垂,浸墨了附近,獨特的冷冽凍寒著皮膚。附近已經沒有半個人了。 已經夠了。我想回日本休息了。 我盯著月亮照拂的池邊,一一回想傷心事。 衿子巧妙地欺瞞了我好讓我傷心。她竟會花那麼多錢去僱用妓女、製造自殺的原因,做出傷害我的事,那種程度的疏遠,令我難受。對那樣輕易地就被矇騙了的自己,我也傷心。衿子那氣色紅潤的臉、漂亮清爽的姿態,讓人難過。 盡想這些事令人痛苦,繞來繞去思考這些事的片刻,我看見了白色的睡蓮。那睡蓮在這個夜裡,美麗得幾近病態。我想看到這花朵綻放的瞬間。 我現在正凝視著彷彿將要綻放的花苞。我想當我看到這花開的瞬間後,我就什麼都不再需要了。 最讓我痛苦的是加奈,現在正要背叛我的加奈,打從一開始就在背叛我。比起積極的衿子的惡意,被動的加奈的惡意更是傷害了我。 花苞像是瞪視著我似地堅決不開花。僅管那芳香是這樣的瀰漫著。 那厚厚的花瓣裡確實仍隱藏著什麼。 我大概會把加奈殺了吧。在她再一次的背叛之前。 加奈,你的慾望是沒有邪惡沒有計謀沒有防備的。所以,我才無法原諒你。 “那風,都從縫隙鑽進屋子來了。” 經我那麼一說,管理員老太太這才允許我把屋子裡的縫隙糊縫起來。 我到藥房買了掃除用的鹽酸和名為賈威爾水的漂白劑,以及圓底很不平穩的長頸燒瓶。在回家的路上,我撿了一塊紅色磚瓦的破片。 我盡可能讓它看起來是事故。和此相反的,我又想像美麗的殺人機械把她殺了。 買了一束人造黃薔薇,並在香水店買了便宜的鈴蘭香水。 我將那些東西整理好後,放在洗臉台下。加奈看到那些東西時,不會察覺我的殺機吧?因為那些東西樣樣都一付非常平和的模樣。 等一下只要加奈出去一個鐘頭就可以辦事。 機會意外地提早來到。加奈說,一種她所愛用的,氣味強烈的粉餅沒有了,她想出去買,因為我不想陪她去她不很高興。我推諉說我心情不是很好。 加奈出門後我開始準備。我將窗戶關上,鎖上了鎖。我將洗臉台的流水孔塞住,把鹽酸滿滿地倒注。將賈威爾水注入長頸燒瓶後,放在洗臉台上,用細繩綁著的磚塊撐著讓它不倒。到處是鈴蘭的香水味,濃到嗆人的地步。 人造黃薔薇插在長頸燒瓶上,為的是障念加奈的死亡。 最後將綁著磚塊細繩的另一端拉到門的這一邊,在離開屋子關上門前綁在手把上。 走出房間前往沙庫雷·庫魯寺院附近的咖啡屋。東方人仍是吸引目光的存在。若說能做什麼些許改變的話,就是充份的不在場證明吧。 將那兩種類的溶液混在一起的話會產生氯氣。加奈不久回到家後打開門,一拉動裡面門把上的繩子,支撐長頸燒瓶的磚塊會從洗臉台上掉下來。那樣子一來,底部不穩的長頸燒瓶裡面的溶液遲早會倒下來只是時間的問題。氯氣的氣味自然會混和鈴蘭的香水味。更何況她的鼻子不靈敏。 那狹窄的房子馬上就會充滿毒氣了吧。因為是平常的午後,鄰居根本沒人在家。加奈就在那沒人注意的房間裡,吸著有毒的氣成為屍體。 我端著咖啡杯的手抖了起來。從剛剛開始我問了女服務生好幾次時間,還改變好幾次我點的東西。她會記得我吧?我應該不會被逮捕。 當我抬起頭時,一個熟悉的背影走過馬路。是G. B。不變的仍是他那搖搖欲墜的腳步。 因為跟我們租來的房子呈反方向,我覺得有點奇怪。難道不是去找加奈的?還是現在才剛見完回來? 我內心不由地有了不祥的預感。打算比預定要待的時間少一點。 屍體被別人先發現是還好,但是計畫中的佈置卻不想讓別人注意到。 儘管想裝出一付沒事的樣子,腳步卻不由地加快了起來。我覺得和我擦肩而過的人都疑惑地看著我。 在旅館的一樓我被管理員叫住。她那不施胭脂不高興的嘴飛快地對我說著什麼。我猜她說的是繳房租的日子應該早在上個禮拜,我一付了解的模樣點點頭。管理人安心地又退回她的屋了裡去。 我生硬地上了樓梯。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都讓我覺得驚悚著。 我佇立門外調整氣息。 像是什麼變質了的氣味混著便宜的香水味。安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打開門。 房間的正中央,只看見加奈臉朝下趴在桌子上。 我走進屋裡。 為了不吸進氯氣,我用手腕搗住鼻子。我繞了一圈屋子,把窗戶打開。 在空氣全然轉換好之前,我身體動也不動。直到便宜香水氣味幾乎都消失後我才將窗戶關上,我開始朝加奈的方向看。 加奈驚嚇地抽動了一下。她費勁地將腦袋轉向我。 是因為痛苦而咀嚼舌頭嗎?她的唇尖些微地滲出血來。那臉龐是有始以來最可愛的。 我靠近加奈。我將她那留著短短指甲的小手裹握在我的手裡。她那薄薄的眼瞼動了動後張開,她看著我。 “就只是工作上的唷。” 像是喘氣似地只說了這句話。 那之後,激烈的痙攣襲擊著她,數秒鐘後,腦袋突然垂下。 她氣絕身亡。我的手上僅僅只有一點指甲的抓痕。 我現在站在她的遺骸前。 加奈。 我殺了她。 她最後講的那句話撼動了我。 或許加奈是真的愛著我的。也許她和G. B睡覺只是為了養活我也說不定。但是我已經喚不回我所做的一切。 我想起最初的夜,她將黃薔薇花束扔擲窗外。那快速蔓延的忌妒和猜疑心讓我親手把加奈給殺害了。 幽會中不管怎樣她都不在意嗎?加奈為了我做了許多事。 我頓然無力地膝蓋一曲跪在地上。我搖她桌下的腳。污穢的裸足。我將它裹在我的掌心,像G. B所做的那樣親吻它。 當我抬起臉時,我從桌下看得見洗臉台。 那光景怎樣都令人難以置信。 長頸燒瓶顫晃著。瓶中綠色液體照耀著光芒。和我出門時並無二致。 圓底不平穩的長頸燒瓶儘管失去支撐,卻仍好端端地直立著。只是一點點不安地搖晃著。 幾十分鐘了,這隻長頸燒瓶偶然地不曾倒下。這是幾百分之一,不,是幾萬分之一的或然率呢? 我呆然著。也為這令人驚悚的偶然感動著。在我回過神真正思考之前。 那麼,為什麼,加奈死了呢? 但是,就在那偶然的最後瞬間—— 長頭燒瓶猛烈地搖晃,就那樣裡面的液體倒了下來。 我急忙地站起來,我忘了自己人在桌下。 激烈的衝擊襲擊後腦部。 在昏眩的意識中,所有的東西都褪去了顏色…… “是意外事故吧。” “不會是自殺嗎?” “後腦部有被桌子撞到的痕跡。我認為是自殺。” “但是這個男的會在愛人被殺死後,準備去打掃洗臉台嗎?” “他殺的可能性呢?” “賈威爾水和鹽酸都是他買的。藥房的老太太記得這事。” “很棘手呢。” “困難重重。” “喔,對了,這男的是不是見過?” “就是那個啊,大使館的鐮田在調查他,說他是竊盜嫌疑犯。” “啊,是那件案子?那案子辦得很順啊。” “是很順啊。” “可是調查了半天,說是弄錯人了。” “這些混蛋日本人,搞不懂他們。” “女的怎麼樣?” “腹部有一道傷痕。” “是這男的干的好事不是嗎?” “凶器不在房間裡。而且管理員有目擊到可疑的人物。” “有緝察的對象。好像在這女人身上花了不少錢。” “弗羅李蒙很快就會把人帶回警局。” 門被敲著。 “殺害女方的嫌疑犯帶進來。” 留著枯草顏色頭髮,體型矮小的年輕男人畏縮著身體似地站起來。 “坐。” 男人東倒西歪地走到椅子坐下來。 “說出你的名字。” 或許是震懾於警官那傲慢的態度吧,男人囁嚅地回答: “紀堯姆·巴爾特。” ——夜晚的睡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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